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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的腿是在“文革”后期残废的,起因也是那个冯静波。从某种角度上说,他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不动声色地、狠狠地整治了我们的家。

这是我要讲的第三个故事,它太凄惨太悲壮,我实在有些不愿讲它……

而且按时间顺序说这故事也该往后放放再讲,因为在它之前还有许多故事呢。可我还是要先讲它。自从我知道那冯静波的去向之后这悲惨的一段总在我脑子里出现,它撞击着我的灵魂,它使我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使我常常用泪水打湿了我的枕头……

那年我正蹒跚学步,我父母带着我十岁的哥哥到农村去了。

“公检法”是一瞬间被砸烂的,速度之快叫我的父母无所适从。习惯于加夜班连轴转的他们突然闲了下来,于是有了我。他们本来除了我哥哥不想再要孩子的,他们都是把工作放在家庭生活之上的人。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下半叶,有一批和我一样与他们的兄姐年龄悬殊的孩子。

我和奶奶相依为命。

有一天一群神情严肃的人突然涌进我们的家,围住紧搂着我的奶奶,审贼一般的闹了半日。

“你儿子有什么同伙在河北省山区的么?”为首的人问。那人我依稀认得,不久前来我家时还给过我糖吃。

“不知道。再说,啥叫同伙?”我奶奶反问。

“老婆子!你说啥叫同伙?……我再问你,这两天你儿子回来过么?”

“没有。你们要是见着他,倒是可以给他捎个话儿,该回来瞧瞧了,孩子一天到晚念他呢。”

“你!……”那伙人毕竟不是毛头红卫兵,对奶奶不软不硬的态度,他们也无可奈何。

可他们最后给了奶奶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说我爸爸私自逃离监督劳动的村庄,“窜”进深山密林,从崖上掉下去把腿摔坏了。

“我得去看我的儿子!”脸色惨白的奶奶怒喝着,她老人家此刻完全像一头疯狂的猛虎。那群人仓皇而去。

我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却无法理解。我太小,我还不懂得品尝人间的苦辣酸甜。我只会哭。

几天后我们终于见到我爸爸,他脸色苍白、血迹斑斑地躺在…所农村卫生院里。奶奶拍着大腿说:“你呀你呀!你干什么去了啊?”爸爸苦笑道:“我想去查查那个冯静波……”

冯静波!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多少年之后我曾问我的爸爸,何以要在监督劳动的时候跑去查那个家伙,老爸爸揉着那已经残了的腿,沉吟半晌对我说:“我下乡走那天他突然到分局门口来送我……”

我没往下问。可我想象得到那叫冯静渡的家伙一定是很幸灾乐祸地站在墙角下,嘿嘿冷笑地看着我爸爸被押上汽车。

那情景简直就是地主还乡团反攻倒算啊!我血气方刚的爸爸能忍受么?

我开始有些恨那个家伙。

悲剧到我爸爸躺倒时并没算结束,更惨的**还在后面。爸爸事发后妈妈自然受到轮番围攻,我的哥哥便成了没人管却有人骂的流浪儿。有一天人们在积肥的粪池里发现他那小小的躯体,谁也不知道他是失足还是自愿走向生命的结束……

我常常在噩梦里见到一个男孩子的挣扎,那种挣扎呈现出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试想当黏稠的粪水糊住人的口鼻时会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每到此时便会从梦中惊醒过来。

失去儿子的母亲自然不会活得长久……

这就是因为冯静波而发生的一切。

这难道不是那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的罪孽么?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换一种想法。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仇恨似乎是应该渐渐从心灵上抹淡的。何况对于我来说也许仇恨本身就是模糊的。我没见过冯静波,我对我的哥哥和母亲也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印象,甚至在我梦魇中出现的哥哥的面容只是一片空白……

更严格地说,这一切真的是冯静波造成的么?假如没有那段大颠倒的历史,假如我的爸爸没有那么死心眼锲而不舍,我的家难道不会平安度过劫难欢欢乐乐和和美美么?

人生就是这样难以驾驭。换一个角度思考也许一切都是另外一个样子。

可我的老爸爸会像我这样想吗?他难道能忘记这失妻丧子断腿的惨痛么?一个人再豁达,他难道就会……我的爸爸今天脾气暴躁性格怪僻,这还不说明问题么?

我该怎么办?把事情隐瞒到底?

可为什么我心底对冯静波的仇恨却又开始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