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计划不变

气象室主任端木艳娇指着天气图向齐司令员汇报着4号气象站9时观测的天气实况:风速27米∕秒,气温-12℃,能见度100米。

齐司令皱着眉头听完后,又问起了50号发射场的实况。端木艳娇转身问柯美玫。柯美玫两手一摊,无奈地摇摇头,说他们还没有进驻吧。

齐司令问一直守候在此的气象处副处长丁书元:“气象站观测人员什么时候进驻50号发射场?”

丁书元调到气象处任副处长时间不长,原任处长调走不久,由他主持工作,显得力不从心。他支吾了一阵,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说气象保障方案中,气象站要在导弹转运到发射场前一小时才进驻。现在离导弹到场还有好几个小时。

什么破方案?过去在3号发射场,4号气象站的数据可以直接用上。现在50号发射场离4气象站那么远,而且又是特殊任务特殊天气,还能按老黄历办吗?齐司令一听,火冒三丈,大声训斥:“扯淡!你的脑袋长到屁股上了呢,还是脑袋进水了?让气象站长立即出发。就位后,向我报告。”

齐司令是个有涵养的指挥员,基地官兵很少见他发火,今天怎么了?的确,这段时间试验任务纷纭繁杂不说,妻子高秀芬的病情日渐严重,让他难免不分心。按照基地统一部署,场区的家属小孩学生以及与任务无关的官兵,组织后撤到河西走廊清水、高台一带,高秀芬也在后撤之列。齐司令早就做通了她的工作,并安排警卫员负责全程料理。早饭后,齐啸天焦急地催促她赶紧行动。警卫员想,高阿姨病成这样,怎么行动?他真想建议首长重新考虑,因此迟迟不动作。齐啸天大声催促高秀芬赶紧走。高秀芬喘着大气,挣扎着从**爬起来。齐啸天搀扶着她,慢慢走到门外,小心翼翼地将高秀芬扶上车,关好车门。齐司令转身把警卫员拉到一边,悄悄地吩咐了一番。齐啸天看到警卫员很不情愿地上车的别扭劲头,真想训他几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而现在齐啸天再也忍不住了。齐司令训过丁书元后,心里又有点后悔。“忿速”,将之大忌。齐啸天熟读兵书,今日何以忘记了呢?他自责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呼呼的黄沙。他看着一股股沙子朝他猛扑过来,打得玻璃窗沙沙直响,也一下子把他打清醒了许多。他深深呼了口气,回头走到端木艳娇旁边,问起了上游的天气情况。

端木艳娇把刚才接收到的上游实况报告了一遍:乌鲁木齐风速23米∕秒,哈密31米∕秒,马兰32米∕秒,柳园30米∕秒,地窝铺29米∕秒,酒泉33米∕秒,4号气象站风速27米∕秒。

齐司令又问起了最新的预报数据。

端木艳娇拿着一张纸递给了齐司令,上面写着他们的预报结果:今天白天到夜间,多云,沙尘暴,风速17-34米∕秒,能见度30-100米。夜间23时,风速为10-14米∕秒;明天凌晨4时,风速为5-8米∕秒;7时后风速为3-5米∕秒。

齐啸天瞄了瞄,抬起眼睛,问道:“准吗?”

端木艳娇当然不敢拍胸脯,因为上个月的一次天气过程气象室就没有预报出来。但这次天气过程,他们已经跟踪了两天两夜,应该说是有把握的,但她不敢说死了。端木艳娇苦笑着说:“司令,天气预报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美国和苏联,准确率也就是60%到70%,因为影响天气的因素太多了。一位著名的气象学家说过一句名言,南美洲亚马孙河畔上一只蝴蝶翅膀的一次振动,说不定会引发北美洲密西西比河上空的一场暴风雨。”

“别故弄玄虚。要是因为天气预报不准而影响任务,我拿你是问。”说完,齐啸天感到对着端木艳娇说此话有点欠妥,转而对丁书元说,“听清楚了,要是因为天气预报而影响任务,拿你是问。”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起来,端木艳娇拿起电话,嗯了两句,然后对齐司令说,凌副司令电话找您。

齐司令拿起电话,只听得电话那端的凌利峰说:“场区后撤人员已经上火车,一切顺利,马上发车,就是风太大。后勤部长和铁管处长随车行动。路上有情况,他们随时报告。警卫团已经派出三个连队,三连巡逻10号,一连、二连巡逻禁区,其余人员在10号待命。”停了一会,凌副司令声音像变了调似的,说:“还有一事报告,高秀芬上车后,病情恶化,513医院安排医生作了紧急处理,建议留下住院治疗。我批准了,现在已经回到513医院。你要是有空,最好去看看。”

齐啸天一听,头皮一阵发麻,他最担心的事情真的出现了。他放下电话,闭上了眼睛,强忍着情绪。他对高秀芬默默地说,今天导弹核武器转运发射,我要在阵地通宵坚守岗位,实在对不住了,老伴!这几十年,欠你的太多了,1958年春节就答应过陪你出去疗养,直到现在连这点承诺都没有兑现。这次……

齐啸天匆匆赶到医院看望躺在病**输液的妻子。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目光呆滞,他内心又是一阵阵的内疚。他把冯芯霞院长拉到门外,冯芯霞小声对他说,病情十分严重,要是在路途发病的话,后果不堪设想。齐啸天一切都明白了,他说了句感谢的话,又把话题转到任务上来,询问了医院发射期间的安排。

冯芯霞胸有成竹地说:“请首长放心,一切按卫勤方案实施。政委带着伤病员和部分医护人员后撤;我带着精干医护人员进驻50号发射场,最后定位敖包山指挥所;副院长留守10号。”

齐司令问:“聂副主席身边安排医生了吧!”

冯芯霞说:“安排了欧阳瑛诚和两名护士。聂副主席进场前得过感冒,气管有炎症,这两天对症用药,已经控制住了。司令您放心吧!”

齐司令用信任的目光望着她,进一步说:“场区天气急骤变冷,一定要做好聂帅的保健和治疗,千万不能有闪失。另外,二机部黎副部长有心脏病,一激动就休克,你们要随时注意。”

冯芯霞报告说:“明白。昨天我带医生专门看望过黎副部长。已经安排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在他身边照料。”

齐司令再次走到高秀芬跟前,低声说:“你安心治疗吧,今天我比较忙,等过了今天我来陪你。”

高秀芬噙着眼泪,嘴唇微微地动了动,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忙吧!”

齐啸天心情沉重地望着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夫人,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即将燃净蜡烛的情景,那最后的火苗,即使受到一点点的扰动,都会立刻熄灭。老伴,一定要坚持住,明天我来陪你!他咬咬牙,转身快步走出医院大门。上车前,他停下脚步,对冯芯霞说:“发射之前,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打扰我。”

冯芯霞含着眼泪,望着眼前这位自己十分崇敬的首长,点了点头,言不由衷地说:“请首长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其实她心里十分清楚高秀芬险恶的病情。

齐司令又一次匆匆赶到气象室,丁书元向他报告,气象站长已经带领观测组进驻50号发射场,并传来了第一份实况资料。端木艳娇接着把天气实况和预报向他作了汇报。他一听,和刚才结论没多大差别,就揣上预报数据,冒着大风沙,赶到了第一招待所。

齐啸天敲门进了聂荣臻房间,看到聂荣臻正伏案读书。听到报告声,聂荣臻合上手中的书,拿开老花镜,站了起来。齐啸天敬礼后,用余光一瞟,原来聂荣臻正在看《三国演义》。

聂荣臻望着眼睛红肿的齐啸天,关切地问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是不是又熬了个通宵。齐啸天苦笑着说,比平时少睡了点。

聂荣臻让齐啸天坐下,说大战将至,睡不好觉,可以理解。建议有空看看《三国演义》,看看那些政治家、军事家是怎么样处理战事的。聂帅说:“我佩服三国中的两个人,一是关云长,二是诸葛孔明。此二人皆具大将风度,临危不惧,处事不惊,统揽全局,有勇有谋。赤壁大战前,东吴周瑜为天气所愁,最后还是孔明巧借东风,力克曹操。《三国演义》中这段描写十分精彩,不过写得也太悬乎了,诸葛亮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借来东风?按现在的说法,无非是诸葛亮懂点气象预报技巧而已。即便科学发达的今天,对天气还是一筹莫展呢。对吧?”说着说着,轻易不开玩笑的聂荣臻,望着眼前这位爱将说:“比如,眼前这位有‘军中孙武’之称的齐啸天将军,就正为大风发愁呢。”说完,竟放声仰面大笑起来。

“我的老首长啊,你别拿我齐啸天开涮了,我看首长您也在为天气的事发愁吧。”齐啸天启动了脸上的笑肌,跟着勉强地笑了笑。

“我不愁。不像有的人,脸色变青,眼睛发红。”

“首长不发愁,怎么研究起孔明借东风来了?”

“我读《三国演义》与此无关,这是读第四遍了。你读过几遍?”

“读过两遍,最后一遍是在南京军事学院时读的。”齐啸天很爱读书,现在还保持着每天读书读报的好习惯,尤其爱读兵书。但今年以来,读书时间明显减少了,他有点夸张地说:“现在顾不过来了,看报看题,看书看皮,一天24小时也不知忙啥。”

“那可不成哟!”聂荣臻笑着说,把齐啸天递给他的纸接过来,重新戴上老花镜,边看边念。念完后说:“完全符合发射条件嘛。”

“那是纸上写的。老首长,不瞒你说,我对天气预报是最信不过的。”因为齐啸天红军长征时,就在聂荣臻麾下,互相十分熟悉,所以齐啸天在他面前无话不说。齐啸天把刚才听到端木艳娇说的蝴蝶翅膀振动效应的话,照搬出来说了一遍,然后说:“老首长,不怕你笑话,前些天听到几句顺口溜,我学给你听:气象室的天,铁管处的点,通信团的声,服务处的脸。”

聂荣臻一听,摸不着头脑,侧着脸问:“什么天啊脸的?”

“刚开始我也没弄明白,后来才知道,这是讽刺我们基地四个部门的话。说气象室预报的天没个准头;铁管处的火车没个准点;通信团转接电话没个好声音;服务处卖货丫头对顾客没个好脸。”

“什么脸啊?”平爱章副总长和国防科委关局长推门进来。

聂荣臻让他俩坐下,说齐司令正在给我介绍基地四大名句,挺逗的。他让齐啸天重复了一遍。

齐啸天重复了一遍,还是平爱章反应敏捷,一猜就中。平爱章笑着说:“群众的顺口溜入木三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俩肯定在议论天气。”

“正是。”聂荣臻说完,指了指茶几上的纸片。

平爱章拿起天气预报,看完后,也说不错。

聂荣臻呵呵一笑,说:“但是齐啸天说,基地天气预报准确率不高,说美国一位气象专家说,南美洲亚马孙河畔一只蝴蝶翅膀的一次振动,可能引发北美洲密西西比河上空的一场暴风雨。”

平爱章放下天气预报,说此话有道理。他举例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北京天气预报,很多时候报不准,有时大雨都下起来了,还说是晴见多云。他想,为什么钱学森和黎觉星在指挥部会上提出推后一天转运的意见,想来也是怕天气不好。他凝思片刻,转身对聂荣臻建议,从万无一失考虑,是否可以考虑推后一天。

平爱章提出的这个问题,其实是聂荣臻来到现场后反复思考的问题。今天一早起来,聂荣臻一看窗外,大风卷着黄沙,呼呼扑面而来,与其说是打在窗户上,不如说是打在他的心头上。刚才他又一次让秘书询问了总参情报部,了解到目前美、苏、日、台对我导弹核武器试验尚未察觉,昨天美联社还报导了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一番讲话,说中共虽然有了原子弹,但没有运载核弹头的远程导弹,对美国设在关岛、菲律宾、日本的军事基地构不成威胁。如此看来,他们的侦察卫星没有发现试验的任何迹象。傍晚转运,晚上测试,早上发射,非常有利于避开侦察卫星的拍照,如果在风沙天气下转运,对于防患侦察卫星是再好不过的了。然而,这要冒点风险。这风险值得吗?他又想起了周总理“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四句话。要是今天在大风中转运起竖能做到万无一失,那么再加上防患敌人侦察卫星拍照这一条,就是所有方面都做到万无一失了。他默念着“万无一失”四个字,又一次走到窗前,眺望室外,沙尘暴仍然肆虐在10号上空。

平爱章看着聂荣臻此时的神态,知道他正在进行缜密的思考和决策。看到聂副主席转过身来,平爱章问要不要询问一下总参情报部,看是否有新情况。

聂荣臻说刚问过,目前美、苏、日、蒋均无反应。他用眼睛紧紧地盯住齐啸天,问道:“天气形势正在往好里转,对吧?”

“对。”齐啸天坚定地回答。

“有把握在这种天气下转运,对吧?”

“有。”齐啸天坚信地回答。

“也能安全起竖对接,对吧?”

“能。”齐啸天毫不犹豫地回答。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计划不变。”聂荣臻一言九鼎,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明白。”齐啸天知道,聂老总的目光不但看到靶场上空,而且看到天上,看到海外,看到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