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敢不敢爱?

很快,一部接到了东风基地党委对地下控制室七人小组定位的批复。政委贺志奇把人员召集一起,明确了分工。根据分工,上官彩真编拟了《发射阵地指挥协同程序》草稿,三天后拿到发射中队征求意见。她径直走到赖西清门口,敲了半天,竟没人反应,她转而敲开了郗祁生的房门。

为什么要敲开郗祁生的房门?上官彩真有点莫名其妙,可能是要来请教他吧。是的,郗祁生爱学习,爱钻研,技术上还真有一套。还是1960年初的那段时间,上官彩真经常陪同苏联专家到发射中队去,只要专家到中队,总能见到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军官第一个向专家请教,而且是用熟练的俄语和专家对话,这在当时真是凤毛麟角。如此两三次后,好奇心驱使上官彩真认真打听起这位戴眼镜的军官,并从此认识了郗祁生。后来到北京学习,她进一步接触他,还向他请教过不少技术问题。现在虽然改做指导员了,但客观地说,就导弹发动机和加注技术来说,他仍然是发射中队的佼佼者。但今天上官彩真敲开他的门,也没什么需要请教他的啊?

那为什么要敲开郗祁生的房门呢?上官彩真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可能是因为敬仰他吧。是的,上官彩真敬佩郗祁生在对待处分问题上的态度。当她听到郗祁生因为丢失保密资料受到降职处分时,替他惋惜,那是多么严厉的惩罚呀。但他没有沉沦,没有气馁,在发射第一枚导弹时,他勇敢地往导弹跟前冲,为此还烧伤住院了。这要有多大的毅力啊!她想起自己受到的处分,还没有他那么重,差点就爬不起来。在她人生最低潮最郁闷时,是郗祁生给了她勇气,给了她榜样。她还钦佩他韬光养晦,不显山不露水,以普通一兵的身份,默默无闻地工作和生活。听说他是齐司令的儿子,和他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的中队官兵,无不感叹惊讶。谁也看不出来,身边这位戴眼镜的军人竟然是我军叱咤风云的高级军官的儿子。然而,敬仰他就该敲他的门?

那为什么要敲开郗祁生的房门呢?上官彩真仍然感到莫名其妙,可能就是想来看看他吧。她清楚地记得,在她坐月子期间,在她人生最低谷之时,郗祁生随司务长一起,带着面粉大米食油蔬菜来看望过她。当时正是上官彩真最烦闷的时候,也是最想跟人说几句话的时候。司务长天生不爱说话,进屋后把东西放下就闷头坐着。当时上官彩真还没有正式到发射中队报到,过去和郗祁生见面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有时她甚至连招呼也不打,像个大白鹅似的,仰着脖子就走过去了。和她无亲无故无缘无分的郗祁生,那次竟然陪着她足足聊了半个多小时。过后她想过,自己又不是二分队的人,为什么二分队分队长来看自己呢?她百思不得其解。然而,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她自己就为了还这笔债来看望他?显然不是。

那为什么要敲开郗祁生的房门呀?上官彩真越想越感到莫名其妙,难道是心里想他了?要说想他,真有那么一次。1964年夏天的一天傍晚,她散步到了弱水河边的胡杨深处,突然肚子咕咕叫起来,便意难忍,就找了个茂密的红柳丛就地解决,这在荒滩野外属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在她蹲下不久,对面过来一男人,距她五六米远的地方,解开裤子,嘶嘶地朝她的方向尿了过来。不经意间,她看到了男人特有的那件东西,一下子把她羞得差点喊出声来。那位男人不是别人,竟然是郗祁生。那天晚上,郗祁生总是浮现在上官彩真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睡梦中竟和郗祁生来了一次神魂颠倒的偷欢。上官彩真1961年因男女关系问题受到处分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清洗自己的肮脏思想,连“恋爱”“婚姻”这类字眼都躲得远远的。就在她认为已经彻底摈弃了那种龌龊念头之后,怎么还做出了如此荒谬下流之梦呢?真令她羞耻!然而,当夜深人静时,她细细一想,我没做错什么嘛,说羞有点,何耻有之?再深深一想,是不是我喜欢上郗祁生了?是的,要是能和郗祁生厮守一起,今生今世足矣!然而,我能追他吗?或者说我敢追他吗?

我要追,就是要追求自己美好的爱情。上官彩真曾经两次追求过自己的爱情。第一次和克拉钦科的爱情是纯真的,只不过后来两国关系交恶,才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第二次和王来喜的爱情是真挚的。在月光下,上官彩真勇敢地接受了王来喜的爱,她也大胆地表达了对王来喜的情。正当两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时,王来喜却离她仙逝。她悲伤,她难过,她失眠,很长一段时间,她白天愁云满面,夜晚泪水沾巾。与她同住一屋的哈德林娜做了不少劝解开导工作,邀她散步,陪她说话,有时还钻到同一被窝里哄她。有一天晚上,哈德林娜又一次提出让她再找一位。这一次,上官彩真没有把哈德林娜踹到被子外,只是自怨自艾,感叹自己红颜薄命,知音难觅。哈德林娜听了后,嘻嘻一笑,还说要给她找一位。话虽说出,但一直没有下文。有一次,哈德林娜突然在上官彩真面前唠叨起她弟弟的事。那是哈德林娜回去看望齐司令时,偶然听到高阿姨和凌芸杰妈妈商量撮合凌芸杰和郗祁生的事,说两人结合如何如何门当户对,又是如何如何般配,说得天花乱坠。听到哈德林娜说到这,上官彩真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哈德林娜接着说,她为此事问过凌芸杰,凌芸杰头一仰,眼珠一翻,傲慢地说,她不喜欢那种像孔圣人似的呆子。听到这话,上官彩真才松了口气。

郗祁生将上官彩真迎进屋,说:“你这位大忙人,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我有点事请教赖队长。赖队长呢?”

郗祁生一边让座,一边说:“他到部里开会去了。”

“赖队长不在就不坐了。”话虽这么说,但上官彩真并没有走开的意思。

“难得你到这里,坐会儿吧。”郗祁生说着把椅子挪到了她跟前。这段时间,郗祁生心里时不时冒出一件心事。这门心事不了结,心里总是不踏实。今天天赐良机,上官彩真主动送上门来了,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话还得从郗祁生的同父异母姐姐哈德林娜说起。哈德林娜是一分队党小组长,有一次向郗祁生汇报工作后,关切地问起弟弟考虑没考虑个人的事。

郗祁生抬头望着哈德林娜说:“说不考虑是假话,想倒是想过,但没有结果。我现在担当如此重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懈怠。要是在我的手里把中队搞砸了,就是犯罪。对于恋爱婚姻,我过去一直期待着遇见一位一见钟情的情侣,但总没出现。现在想,这样的人也许就压根儿不存在,但还是不想凑合。”

“你啊,工作上要达到最高标准,婚恋上也想遇到最理想的情人。哪有那么巧的好事?前几天我回家听高阿姨说,想让你和凌芸杰交朋友,跟你说了吗?”

郗祁生一惊,问道:“真有此事?”他心想,怪不得凌芸杰这些天遇见到我总是有点怪怪的。

哈德林娜点点头说:“她还可以吧。”

“你说呢?”

“门当户对,十分般配。但我知道,凌芸杰不喜欢你。”这是凌芸杰亲口对她说过的,她不想对弟弟隐瞒。

“我也不喜欢她。”

“需不需要让英政委给你介绍一位?”

郗祁生摇了摇头说:“我最讨厌组织安排领导牵线拉郎配的相亲式的恋爱。”

“你想自己找?”哈德林娜问,“是不是有了?”

郗祁生摇摇头。

哈德林娜凭直觉,感到弟弟对上官彩真有那么点意思,就直截了当地追问他:“你对上官是不是有意思啦?”

郗祁生沉默了80秒钟,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你心里想过她,对吧?但你精神上有道屏障,认为她犯过中国人认为最不可饶恕的那种过错,因而你不肯原谅她,不敢接受她。对吧?弟弟,你懂得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知道怎么看一个人,既要看他的过去,也要看他的现在,还要看他的将来。理论上你都明白,但具体到她的身上,就糊涂了。对吧?”

面对哈德林娜三个“对吧”的追问,郗祁生无以作答。他的确委矛盾,或者说心理上存在一道严重的障碍,一道妨碍他和上官彩真进一步交往的障碍,哈德林娜一针见血刺到了他的灵魂深处。他深深地呼了口气,说:“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呀,把那些封建贞节观抛到巴丹吉林大沙漠中去吧!我看上官是个优秀干部,一位娴静女性,也是一位贤妻良母。‘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可是,她口口声声说,这辈子不再嫁人。”

“不。英雄爱美女,美人亦思春。”

是的,这段时间,郗祁生的面前不时地现出上官彩真的身影,他曾经自己问过自己:我爱她吗?他自己回答说:爱她。当他再问:我能接受她吗?他自己就不敢理直气壮地回答了。今天面对坐在眼前的上官彩真,说什么好呢?他竟一时沉默语塞。

还是上官彩真先开口,因为她听哈德林娜说过,高阿姨最近病重,就关切地问起了他母亲的病情。

提起母亲,郗祁生不禁思绪万千,也有苦难言。上次父亲回京开会,看到母亲没人照顾,决然把她接到场区,谁知到了场区后更不适应。作为儿子,他多么想经常回去照料她老人家啊!那怕是多看几眼,但一来工作太忙,二来要做中队官兵的表率。中队100多人中,家里亲人生病、住院、病故的就有13人,等着要回家相亲的有8人,定好婚期而推迟的有5人。齐司令还有一条家规,不许对外人谈论自己家庭情况,因此,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已经住院的话,转而问起了上官彩真儿子的情况。

“已经上学,可乖了。”听到郗祁生的问话,上官彩真突然勾起了对儿子的思念,眼眶不禁湿润起来。

郗祁生望着眼前这位他所钦佩的女性,心想,这些年来,上官彩真默默地忍受着人们的白眼与误解,承受着一个年轻女性难以承受的痛苦,她多么需要一副宽阔的臂膀靠一靠啊!郗祁生见上官彩真默不作声,便劝她:“别难过,等任务结束了,回去看看宝贝儿子。”

“没事,以后再说吧。”上官彩真转过身子轻轻地擦了擦眼睛。

郗祁生以为上官彩真就要离开,忙说,“上官,我……我……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事?说吧!”上官彩真心里一动,连忙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眼睛里立即碰撞出一股炽热的火花。

“噢!我……我是说,你要坚强些。”关键时刻,郗祁生又当了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