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59.绝密任务

1966年6月6日,发射中队又一次圆满地执行了东风二号甲发射任务。任务后的第三天,中队长赖西清和指导员郗祁生被召前往发射试验大队会议室。进去后,看见大队长穆秋胜和政委英勇飒镝正在端坐等候。赖西清、郗祁生敬礼坐下,习惯地掏出保密本摆在面前。

英勇飒镝制止说:“今天的谈话不许记录。”

穆大队长说:“你们又有重大任务。”

赖西清和郗祁生两人相对一望,眼睛一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坚决完成任务!”

英勇飒镝挥手示意他俩坐下,眯着小眼睛,两片嘴一张一合,随即冒出了他拿手的歇后语:“先别坐火箭吹喇叭——唱高调,这次任务非同一般。”

赖西清眼睛闪着亮光,说:“不管是天大的任务,我们都坚决完成。”他心里说,这是你老指导员带出来的发射中队的作风。

“任务当然要完成。不过,这次任务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们中国人没干过,连外国人也没这样干过。”穆大队长说完,背靠椅子,有意留给他俩一段思考的时间。

赖西清想,莫非打台湾去?但进一步想,不像。用导弹打台湾有炮兵4001团和4002团,他们已经装备了东风一号导弹,也进场进行过实弹射击,赖西清曾经亲自指导过他们的训练发射。不。东风一号射程够不到台湾南部,必须用东风二号导弹,这个新型号炮兵还没有摸过。“用东风二号打台湾。”赖西清自信地对郗祁生耳语了一句。

英勇飒镝看到赖西清和郗祁生窃窃私语,问他俩猜着了什么。

赖西清抢着说:“把发射中队接到福建前线,用东风二号打台湾。”

穆秋胜哈哈大笑,这也难怪,当他和政委在部里受领任务时,刚开始也以为是用导弹打台湾。笑过一阵后,穆大队长终于揭开了谜底:“我国要进行导弹核武器试验,今天我和政委代表组织,正式给你们下达任务。具体说嘛,就是用东风二号甲导弹运载原子弹头,从场区发射,打到新疆罗布泊上空实现核爆炸。”

赖西清、郗祁生一听,心头为之一震。郗祁生望了赖西清一眼,站起来,又一次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英勇飒镝示意郗祁生坐下,说:“我对你们嘛,当然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不过,这次任务风险很大,难度很大。你们知道原子弹吗?”

赖西清和郗祁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能你们从书本上知道一点点。”英勇飒镝掏出一片废纸,咯了口浓痰,把痰纸扔到墙角,继续说,“1945年8月6日,美国在日本广岛投下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城市立即化为乌有,人员几乎死绝。我是抗战胜利时听说的。刚听到原子弹时,人们很害怕。美国会不会给我们延安扔上一两颗?毛主席针对这种情绪,专门发表了一次谈话,说原子弹是纸老虎。”

穆秋胜接过话题说:“那是毛主席从哲学观点从政治大局上说的,但毛主席同时也说过,原子弹也是真老虎,毕竟它的杀伤力太大了。正因为如此,美国、苏联、英国、法国都投入巨大的财力物力研制原子弹。1955年1月11日,党中央毛主席做出了中国也要研制原子弹的决定。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成为世界上第五个掌握核武器的国家。可是,原子弹研制出来了,怎么能打到敌人那里去呢?”穆秋胜问道。

也不等赖西清和郗祁生回答,英勇飒镝接着说:“过去用飞机空投,但容易被敌方拦截。现在苏联美国都已经完成了导弹运载核武器的试验。也就是说,从美国发射洲际导弹,携带着核弹头,跨洋过海,一下子就可以打到苏联,打到中国来。”

英勇飒镝和穆秋胜像演双簧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穆秋胜和英勇飒镝原来也闹不清楚原子弹是怎么回事,怎么个投法,昨天听孙浩成和贺志奇说了,今天他俩也现买现卖地给赖西清和郗祁生兜售一番。

“对。所以,我们也要搞导弹核武器试验。”穆秋胜说到此,问赖西清和郗祁生,导弹核武器试验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也不等他俩回答,就接着说,“是安全。你们想嘛,导弹试验本身的危险性就很大,加上原子弹,就是危险上面又多了一份危险。要是试验中出事,就全完蛋了。正因为如此,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敢在自己国土上进行两弹结合试验,都是朝公海里打。而我们要在本国国土上进行试验,因此是危险危险又危险啊!”穆秋胜一连说了三个危险。

英勇飒镝关切地问他们有没有困难。赖西清抢着表态说:“没有。”穆秋胜又问中队人员怎么样。郗祁生脱口而出:“有富余。”

英勇飒镝嘿嘿一笑,说:“好,有富余就好。昨天刚接到上级通知,袁友方、上官彩真一共九名干部要调技术处。”

赖西清一听,“啊”了一声,刚才那种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表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噌地站起来,说:“首长,也太那个了吧!这九个人都是中队骨干,这一下可是要了我们的命啦!”

穆秋胜一脸严肃地说:“要的就是骨干。”

赖西清说:“要……要也不能这样要法。”

穆秋胜瞪着咄咄逼人的眼睛说:“那怎么个要法?”

赖西清看到穆大队长生气,再也不敢吭气了。赖西清望了郗祁生一眼。郗祁生会意,朝穆大队长挤出一副苦笑模样,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两位首长,说:“首长,上级调人,我们当然要服从。不过,能不能等到执行完导弹核武器试验任务再离开,到时候……”

“扯淡!”穆秋胜最不能容忍的是执行命令时讨价还价的作风,他态度十分坚决地说,“哪里有那么多条件。部里通知,后天报到。回去立即谈话。”停了一会,穆大队长望了望一脸茫然的赖西清和郗祁生,继续说:“再交给你们一项任务,第七机械工业部最近通报,我国自行研制的新型号中程导弹今年底明年初要进场试验,发射任务还是你们承担。”

顺便在此多说几句。今年,五院整编为第七机械工业部,加大了各种导弹型号的研制力度,地地、地空、空空、舰地、舰舰、反坦克导弹全面开花,齐头并进,光地地导弹就同时研制四个型号。

“怎么样?开始说大话,现在又叫苦。你们真是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英勇飒镝嘿嘿一笑,然后替他俩出主意,让他们回去抓住两条:一是人员定位,调走9个人后,要重新搞好定位。二是保密,导弹核武器试验任务保密要求特别高,全中队人员都要使用绝密笔记本,任务用代号。发射试验大队好几年没出失泄密事故了,乐极容易生悲。他还叫他俩回去开个支委会,大家出主意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最后嘱咐说,实在解决不了的,随时给大队反映。

1966年6月11日,发射中队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中,中队长和指导员神情严肃,房门紧闭,和副中队长、副指导员商量着什么。半小时后,便召集支委开会。郗祁生压低了嗓音对支委们说:“今天会议属于绝密。”说完,扫了大家一眼后继续说,“中队要执行一项绝密级的重大任务。首先请赖西清传达上级命令和指示。”

赖西清严肃地望了望几位一脸茫然的支部委员,说:“上级赋予我们中队执行导弹核武器试验任务。听清楚了,叫导弹核武器试验。就是导弹装上原子弹头,从靶场发射,飞到罗布泊上空实现核爆炸。任务代号为2-12。我特别提醒大家注意,这次任务的保密要求非常高,请大家记录以下几条……”他看了看支委们做好了记录的准备,便一字一字地说了七条保密事项:“一、从今天开始,全中队统一使用绝密保密本;二、不能提‘导弹核武器试验任务’这几个字,一律用任务代号;三、不能对没有参加任务的任何人说任务的情况,包括不直接参加任务的炊事员……”

待支委们记下了七条保密规定后,郗祁生接着说:“说到保密,我有深刻的教训,为此也受到了严厉的处分,差点还当了逃兵。你们谁也没有背过处分,我非常羡慕你们的历史,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没有污点,多光荣啊!我希望全中队都要吸取我的教训,一定不要出现失泄密事故。政委说,大队好几年没出失泄密事故了,乐极生悲,弄不好这次任务就要出问题,要出就出在发射中队。同志们,这句话一针见血啊。老指导员还说,面对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任务,困难肯定不少,让我们开好支委会,开动脑筋,集思广益,群策群力。这就是今天开会的议题。”

面对如此重大任务,谁也没有思想准备,因而冷场了两分钟。郗祁生看了看表,启发大家,说可以先摆摆问题。

又是一分钟的沉默。

“我知道得比大家早一点,就来个抛砖引玉吧。”赖西清看大家不发言,打了头一炮。他说:“我刚听到任务时,站起来表态说,坚决完成任务。但一想,要完成任务,问题真的不少。大家一听原子弹,可能立即会想到美国在广岛和长崎投下的两颗原子弹,会想起两座城市彻底毁灭的惨景。原子弹太厉害太可怕了!试验中万一出问题,那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我想大家会想像得出来。”

莫慈均一听,立即按捺不住,接上话茬说:“那还用说,我们参加试验任务的人都全完,发射中队也就全‘光荣’了!”说完,还对邝琮礼吐了吐舌头。他随即从记忆细胞中调出大学普通物理中有关原子、原子核、原子弹的知识卖弄起来。他说:“当铀、钚等重原子产生核裂变时,会产生超大规模的爆炸,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原子弹爆炸时除了像常规炸弹一样,把人直接炸死烧死外,还产生强烈的冲击波、光辐射、贯穿辐射,使距离爆心很远的人致死致残。”

副中队长邝琮礼文化水平不高,对原子弹不甚了解,听到此话,大着嗓门问:“要是在3号发射场爆炸,4号的人有事吗?”

莫慈均用谈虎色变的语气说:“何止有事!3号发射场、1号发射场、2号发射场还有4号,半个基地,甚至整个东风场区的人都难以幸免。”

副指导员一听,惊得“啊”了一声,说:“太恐怖了!要是这样,落区的人怎么办?”

邝琮礼去过新疆,虽然他不知道原子弹试验靶场地处何方,但一想到新疆大片大片的戈壁滩,他乜斜了副指导员一眼,说:“落区肯定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方圆几百里连个苍蝇都没有,哪有什么人嘛。”

莫慈均继续卖弄他的知识:“原子弹爆炸时形成的尘埃,含有放射性物质。什么叫做放射性?就是它能把人穿透了,你即使穿着衣服,也挡不住。这种放射性物质,看不见摸不着,打个比方,如果在3号发射场爆炸,你站在青山头上,虽然爆炸伤害不到你,但那些放射性照样把你穿透,你也照样呜呼哀哉了。”

身体矮胖的区广南问:“如果我不站在青山头上,而是在山的那一边呢?”

莫慈均看了一眼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区广南,像老师给学生讲课似的,耐心地说:“你想躲也躲不掉。那些放射性尘埃在空气中扩散,随风飘浮,飘呀飘,飘得远远的,人呼吸后,就会得病,被尘埃沾染过的河水井水、牛羊鸡鸭、蔬菜瓜果,食用后都会使人得病。”

邝琮礼瞪大眼睛问:“是不是会得癌症?”

莫慈均拍了拍邝琮礼肩膀说:“你说对了,人只要沾染上放射性,就得癌症,得什么白血病、肺病、肝炎,还会掉头发,眉毛胡子全掉光。听说,放射性对人的生殖系统损害最大,男人女人都不能生育,即使怀孕也是怪胎。”

邝琮礼感慨地说:“照你这么说,太可怕了!”

郗祁生听着听着,感到越说越离谱,他真想拍案而起,训斥一顿。但他想起了英勇飒镝的稳健作风,就捺着性子听他俩把话说完,也好知道大家有何想法。

但赖西清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拍桌子,愤然地站起来,大声喝道:“净瞎扯!哪有那么厉害,要是这样的话,制造原子弹的人不早就死光了。支委会上不鼓劲,净说丧气话,而且越说越玄乎,这样我们还执行什么任务?”他瞪着邝琮礼说:“是不是怕死了?王队长生前经常说,活着干,死了算。谁要是害怕,谁就靠边站。”

邝琮礼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资格,提拔当副中队长时,赖西清还是分队长。王来喜牺牲后,大家都以为他理所当然地要接任中队长,但宣布任命时,听到的却是赖西清。那几天他真有点想不通,还是老指导员英勇飒镝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这段时间,本来已经平静了,但听了赖西清这几句话,他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谁害怕了?我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呢!”

赖西清一看邝琮礼站起来和他顶嘴,脸面像川剧变脸似的,一下子由红变白,脖子上的青筋也暴了起来。他还想继续说什么,旁边的郗祁生站起来,双手一摊又翻过掌来向下一按,两人才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坐下了的邝琮礼还是不服气地嘟囔着:“我们是在发表自己看法,错了也得让人讲完嘛。原子弹的杀伤力就是大嘛,要不我们花那么多的钱去研制它干吗!”

赖西清还了他一句:“你说的那些话,是领导说的吗?这些话要是传到战士那里,谁还敢上阵?”

邝琮礼把眼睛瞪得像牛眼似的,不甘示弱地说:“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他又一次站起来,一拍胸脯,说:“我老邝在支委会上表个态,在任务中一定要像老队长那样,活着干,死了算。哪里最危险,那里就有我邝琮礼,只要需要,老邝愿意牺牲两回三回四回。我已经有一个儿子,即使死了,也有接班人了。要是活着,今后也不再要小孩了。哼,我怕个球!”

“不要再吵了。”郗祁生终于大声说话了。

邝琮礼还想继续说下去,看见郗祁生站起来,用透过近视眼镜的目光望着他,也就扭过头闭上了嘴巴。

郗祁生望了望其他人,只见个个脸色茫然,第一次参加会议的两个新支委,更是不知所措,一个只说了一句话,一个还没捞上讲。郗祁生想,这种气氛下,会议再开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便当机立断宣布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