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壮烈牺牲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1965年10月20日,新型号导弹东风二号甲第一次发射。

在3号发射场路口观看发射的人群里,有几个人显得特别兴奋,他们是今年大学毕业才分到靶场不久的凌筱恬、黄嘉冰、阙昕飞和卢大捷。这是他们入伍后第一次参加任务,也是第一次观看导弹发射。阙昕飞、卢大捷在等候导弹点火时刻,紧张而又兴奋的心快要蹦出来了。黄嘉冰、凌筱恬看到导弹冲天而起的瞬间,感觉导弹好像正朝自己飞过来,吓得两手紧紧地抱住头顶。8秒钟后,导弹转弯朝西飞去,他们又像群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地喊叫起来。

“你看,导弹拐弯了。”

“越飞越快!”

“快看哪!导弹屁股拉出一条白烟。”

他们看着导弹后面拖着一条滚动的白烟,像巨龙一样翻腾着飞向天际,越拉越长,越拉越高,越拉越远。仿佛向人们宣示:这就是中国自力更生研制出来的新型导弹!导弹越飞越远,火光由一条直线渐渐变成一个圆点。

“怎么回事?”凌筱恬看到导弹突然冒出几个火星,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分在加注中队,仍然穿着加注工作服的卢大捷,露出惊讶的神色说:“不会有问题吧!”

最后撤离发射阵地来到他们跟前的发射中队新任指导员郗祁生听到他们的议论,走过来说:“没问题。成功了,但最后结果还要等落区报告。”

就在这时,敖包山指挥所的大喇叭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安西落区发现目标。导弹飞行正常,试验圆满成功!”

欢呼的人群从敖包山指挥所,从3号发射阵地路口,从各个光测站和遥测站,汇集到了发射阵地,尽情欢庆又一新型号导弹的发射成功。待兴高采烈的人们从3号发射场逐渐散去,加注中队在中队长古珞兵的指挥下,十几辆加注车有序地离开发射阵地。紧接着发射中队一、二分队人员也在指导员郗祁生带领下,离开了阵地。半小时后,三分队也撤收完毕,王来喜把整个场地检查一遍,和赖西清一起乘坐装备车离开了阵地。看到操作人员撤离完毕,513医院冯芯霞院长带着救护队最后撤离。

“不好。”王来喜的车开到3号发射场路口时,突然发现前方100米外戈壁滩上的液氧加注车旁冒出了火苗。原来是加注中队的司机庞林富被火烧着了,分队长武润学和卢大捷等人正在扑打他身上的火苗。

王来喜朝他们大喊:“快闪开!”

加注中队每次发射任务后,要把液氧贮罐车内的剩余液氧排泄干净。王来喜知道,液氧是强氧化剂,遇到火星就会激烈燃烧,因而,液氧排泄现场是绝对禁止明火的。他更清楚,加注人员身上充满液氧,此时是绝对不能接触明火的。火势要是蔓延,会引发七辆液氧贮罐车爆炸,现场设备人员将片刻化为乌有……

王来喜命令司机周扒皮以最快速度把车开到着火现场,飞也似的从车上跳下来。

“队长,小心!”赖西清知道,王来喜作为发射中队长,负责加注现场指挥,在加注液氧时,他身上的衣服鞋袜头发皮肤也全都充满密集的氧分子,只要接触火苗,也会立即成为火人。

“别过来!”王来喜回头对赖西清一声大吼,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推开卢大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庞林富的衣服迅速扒掉。接着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帮助卢大捷把已经着火的衣服扒下来。他看见武润学正帮助另一名着火人员脱衣服,又一个箭步上前,三下五除二把着火衣服也扒掉了。此时,王来喜看见武润学的衣服全是火苗,又上前替他解脱。

“不要管我!”武润学一把推开王来喜,转身远离加注车辆和人群,朝敖包山东北方向跑去。

王来喜身上也早已着火,片刻成了火人。他就地滚了几滚,但毫无作用。

“王队长,我们救你!”赖西清和三分队的人员冲了过来。

“王来喜!”冯芯霞、欧阳瑛诚、凌芸杰也冲了过来。

“不要靠近我!”王来喜朝冯芯霞、赖西清、凌芸杰大吼一声,义无反顾地转身朝敖包山方向飞奔而去。

“活着干,死了算!”王来喜拼尽全力喊出了气壮山河的最后一句话。

冯芯霞、赖西清、凌芸杰看着一位高大的火人,大步流星远离而去。快速的步伐,有力的迈步,1步,2步,3步……17步,18步……步速渐渐地慢下来了……24步,25步……步幅也渐渐地小下来了……35步,36步,王来喜再也跑不动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拼尽最后力气,按《队列条例》要求,左脚跨出第37步,右脚跟上第38步,膝盖着地,两手死死地撑住全身,挺起胸膛,昂着头颅,把人生最后的姿势定格成蹲姿……

“王队长——”

“王来喜——”

冯芯霞、赖西清、凌芸杰沿着王来喜的足迹,追了过去……

王来喜身上的火熄灭了。出现在冯芯霞眼前的是一尊钢铁铸就的铁人——头是铁黑色的,脸是铁黑色的,脖子胸脯背部腰部也是铁黑色的,臀部胯部大腿小腿全是铁黑色的。铁黑色的王来喜,睁着铁黑色的眼睛,朝东方平视着……他忘不了自己的军营4号在东方,忘不了自己的故乡在东方……

经历过无数伤病员生离死别考验的冯芯霞,被王来喜的行动深深地震撼了。她绕着王来喜转了三圈,闻着他那焦糊的气味,看着他那变形的脸,瞅着弯曲成弓形的背,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脚下。只见他的左脚踩下一个深坑,两手插入戈壁滩沙土足足有三厘米。他浑身上下没有留下一根纤维,找不到一根毛发,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突然,她看到一支金笔在他的面前闪着光芒,她轻轻地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沙子。

此时,受伤的卢大捷、庞林富等人已被送上救护车,另一位牺牲了的武润学用白布包裹完毕。冯芯霞流着眼泪,轻轻地用白布把王来喜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在缠到左脚时,她终于发现了脚底板上留下惟一的一块指甲大小的皮肤。

赖西清从现场赶回中队,直奔郗祁生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了中队长牺牲的消息。郗祁生二话不说,一口气跑到大队部,闯进穆大队长房间,报告了王来喜和武润学牺牲的噩耗。

“王队长牺牲了!”刹那间,发射中队宿舍的空气凝固了,全体官兵的脸色全都凝固成铁青色。

郗祁生回到中队时,恰恰吹响晚饭用餐号,值日员田显琨也吹响开饭哨子。然而,哨子吹了半天,营门外集合场上竟空无一人。发射中队以雷厉风行著称,每次紧急集合都是前三名,只要哨音一响,立即跑步到位。今天怎么了?竟然连值班员也没有见到。

郗祁生问田显琨:“谁值班?”

田显琨擦了擦眼泪,说:“上官副分队长。”

“叫上官副分队长跑步出来。”郗祁生生气了,发射中队应该是打不垮拖不烂的硬骨头,怎么能这样经不住考验呢?

上官彩真跑步出来,用戴着值班员袖标的左手,擦着眼泪,站到了指挥位置。郗祁生对田显琨又吼了一声:“再吹哨!”

“叽叽——叽叽——叽叽叽!”值日员一边吹着哨,一边用悲痛的声音喊道:“开饭啦!”

按照连横队的队形,队伍前排最右面是连长和指导员的位置,紧挨着是一排长。过去,郗祁生总是待中队长站定后,紧随王来喜之后站在他的左侧,袁友方再站到距他一步远的左面。今天,中队长位置空缺,郗祁生仍然习惯地向右找齐,却再也见不到熟悉高大的身影了。

好不容易人员到齐了,上官彩真仰着头,强忍着悲痛,大声喊道:“立正。向右看——齐!向前——”就在“看”字发出之前,她仿佛看到了死去的中队长,她心爱的未婚夫,这个字怎么也喊不出来,却从嘴里喷出来了哇的哭声。

她的一声痛哭,像传染病似的,立即传染开了。哈德林娜、侯玳妮几位女军官跟着她放声痛哭,袁友方、赖西清、邝琮礼、何旭红也号啕起来。连郗祁生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像开了闸似的,一下子喷了出来。

发射中队一百多号官兵,顿时奏起一曲痛哭乐章,有的人抱头痛哭,有的人扒到别人肩膀上抽泣,有的人蹲到地上流泪,有的人竟然哭喊着跑回了营房……

郗祁生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队伍,左手拿开眼镜,右手擦着眼泪,挥着手哽咽地说:“解散。”

“不能解散。”

站在队伍最后的周扒皮,大吼一声走到队列前面。1965年的军衔改革和部队精简整编中,取消了军衔,周扒皮也由上士变成了职工。但他仍然穿着摘掉了领章帽徽的军衣,仍然工作生活在发射中队,惟一变化的就是不再站岗放哨出队列。他在现场亲眼目睹了王来喜为抢救战友英勇牺牲的全过程,他的眼泪比中队其他官兵流得更早流得更多。但此时的周扒皮已经没有了眼泪,他走到郗祁生跟前,吼了起来:“解散?亏你还是指导员!不就是死了中队长吗?在朝鲜战场,一梭子弹过来,不说是连长,营长、团长扑通就倒下去了,一颗炮弹飞过来,连毛主席的儿子也没了。有一仗,我们连队一共死了35人,我们活着的人把战友尸体扒到一边,照样坚守阵地。哪有像你这样的,中队长牺牲了,光知道哭,饭也不吃。是不是连觉也不睡,工作也不干,导弹也不发射了?这是发射中队的作风吗?这是王来喜带出来的中队吗?”

周扒皮说完,瞪了郗祁生一眼,走到上官彩真身边,用坚毅的口气对她说:“上官,你是值班员,全中队都看着你,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上官彩真用左手理了理头发,右手拉了拉值班员的臂章,对值日员大声喊道:“吹哨集合!”

“是。”值日员跑步回到营房,吹起了急促有力的哨声,用比平时多一倍的力气,大声呼喊:“集合。开饭!跑步。动作要快。”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全中队迅速集合起来。上官彩真将队伍巡视了一遍,当她的目光和周扒皮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周扒皮对她点了点头,这是二中队老兵对她鼓励和信任。她将目光收回后,挺起胸膛,继续下达口令:“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随着上官彩真的口令,发射中队全体官兵齐刷刷地向前跨出了坚定而整齐的步伐,唱着《大刀进行曲》,雄赳赳,气昂昂,迈步走向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