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53.勇挑重担

哈德林娜靠在阿妈怀里,一夜没合眼,第二天送走了阿爸阿妈,蒙头一直睡到天黑。自此以后,哈德林娜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来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她,换成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原来像百灵鸟似的她,连话也懒得说;原来走路像黄羊一样一蹦三跳的她,现在走起路来无精打采。有丰富政治思想工作经验的英勇飒镝,看到她的变化,几次找她谈心,但哈德林娜每次都是“嗯啊”几声,别的话好像不会说了似的,弄得英勇飒镝成了哑巴道士——念不出咒来。后来英勇飒镝采取迂回战术,交待与哈德林娜同住的上官彩真开导她,又找到端木艳娇、凌芸杰等几个与哈德林娜要好的朋友,请她们做工作,但不管谁和她谈话,始终是“嗯啊”了事。

如此过了一个多星期,全中队的官兵都替她着急,但谁也没什么好办法。正当英勇飒镝一筹莫展时,王来喜从大队回来说有办法了。原来发射试验大队要抽人去放羊。王来喜想,让从小和马牛羊厮混的哈德林娜去,一来发挥她的长处,二来改变一下环境,定可缓解她的苦闷。中队领导跟她一拍即合,从此她带着中队另一名战士何旭红在4号东面20公里外的弱水河畔选了一处草地,清理出牧民废弃的羊圈,垒起了三间土房,挖了口井,就在那里安营扎寨了。大队后勤处长亲自带着哈德林娜到额济纳旗五一牧场选购了204只羊,从此,哈德林娜和何旭红开始了牧羊生活。第三天,哈德林娜回家把心爱的枣红马和另一匹大青马牵来,聪明健壮的何旭红几下就学会了骑马。就这样,两人骑着马,早出晚归,放牧着膘肥体壮的羊群。哈德林娜也恢复到了无忧无虑的境界,她的歌声和着羊群的咩咩声,响彻戈壁,时而高亢直冲云端,时而低旋**漾弱水。她没有辜负官兵的期望,元旦时给大队8个伙食单位提供了20只肥羊,春节时一下子送回了42只。当官兵吃到鲜美的羊肉时,无不交口称赞。从此,哈德林娜成了发射试验大队人人皆知的人物,年终总结时还受到嘉奖。开春,羊群发展到了265只。正当他俩干得起劲的时候,大队派人将他俩换了回去,因为马上要执行12-2任务。哈德林娜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心爱的羊群,回到了离别半年多的中队。

哈德林娜回到中队后的第二天晚上,熄灯号已经响过,但同她一屋的上官彩真丝毫没有睡意。刚才,哈德林娜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她和何旭红放羊的故事,中队官兵足足给了她长达100秒钟的掌声。躺在**的上官彩真仍然回味着哈德林娜有趣生动的故事,一再称赞哈德林娜干得好。

“看你说的。其实,要是你去也会这样的。”哈德林娜躺在被窝里说。她说的是心里话,自从她特招入伍到发射中队后,感到这个单位有一种积极向上的正气,有一股勇争第一的精神,领导强,干部棒,士兵勇,不怕苦,不怕死,官兵团结,思想技术作风样样过硬,这个单位的官兵走到哪儿都闪闪发光。相比之下,哈德林娜感到自己的专业技术还不够过硬。想到此,她诚恳地请上官彩真多多帮忙。

“不要讲话了。”门外响起敲门声,传来了王来喜查铺查哨的声音。

听到中队长的敲门声,上官彩真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待中队长脚步声走远,她侧过身,用只有她俩才能听得清的声音,说王队长爱人死了,问哈德林娜知不知道。

“怎么回事?”哈德林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骨碌爬起来钻进上官彩真的被窝里,惊讶地问道。

“难产。”

“怪不得!昨天队长跟我谈话时,我心里直纳闷,怎么一个月不见,队长就消瘦了这许多?”

“谁说不是呢,但我们是下级,也不好劝他。”

“指导员也不做做他的工作?”哈德林娜一下子替中队长着急起来。

“谁说不做?你不知道,王队长刚处理完丧事回来时,连话都很少说,还是指导员做工作后才转变过来的。”上官彩真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对她说起了她听到的一件事。“有一天,我有事到指导员那里请示工作,到了门口,听见指导员正在屋里臭骂王队长。”

“骂队长?”

“可不,过去我从来没有听见指导员骂过人,这次骂得可凶了。指导员说,王来喜同志,我看你是冷水浇鸡巴——全蔫了。你是一队之长,你蔫了,中队官兵怎么办?我英勇飒镝也跟着你蔫了?干部战士都跟着你蔫了?整个发射中队全蔫了?嗬!那多好啊。干脆不叫发射中队,改名叫蔫鸡巴中队得了。当兵的人,什么事都可能碰到。老婆死了就不活了?不就是少个婆娘煨你的鸡巴吗?还是志愿军战斗英雄呢,我看快成狗熊了。指导员一声接一声地骂,队长一句不吭,后来竟然传出了队长呜呜的哭声。当时我的心那个碎啊!我跑回房间,也哭了一场。”说着,上官彩真的眼泪已经滴到哈德林娜的肩膀上。

听了中队长的悲痛遭遇,哈德林娜也流出了同情的泪水,两人同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哈德林娜侧过身来,面对着上官彩真,推了推她说:“队长真可怜呀!去年死了妹妹,今年死了爱人。”

“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就是。队长真可怜,他多么需要一个女人温暖他那颗破碎的心啊!”哈德林娜心想,要是这时有个女人在他身边,对他将是多么大的安慰和支持啊。她突发奇想,贴到上官彩真的耳朵边轻轻说,“上官,你干脆嫁给他算了。”

上官彩真听了哈德林娜这句话,狠狠地拧了她一把:“林娜,你怎么胡说起来。”

其实,哈德林娜早就知道,任何人都不能在上官彩真面前提及她的个人问题,就连“爱情”、“恋爱”、“婚姻”这类字眼,她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它。今天我怎么忘了这个茬呢?哈德林娜连忙向她赔不是。但上官彩真还是不依不饶,连推带踹把她搡出了被窝。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觉得你俩挺合适的。”哈德林娜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而后钻回了自己的被窝。

这一夜,上官彩真失眠了。她生气是因为哈德林娜用一根针刺到了她才稍稍抚平的痛处。说实在的,这些年来试验任务重,要学习的专业技术太多,无形中把时间精力都用于事业,因而无暇耕耘那块感情之地,上面曾经生长发育过的情感之花早已枯萎。刚才哈德林娜一句话,仿佛给她这块感情之地泼上一瓢清水,已经干枯的情感之草仿佛又要苏醒了。她过去不敢想男人,更不敢想王来喜这样英俊魁梧的战斗英雄,要是把她和王来喜一起放到恋爱的天平上,她是个弱者。然而,如果(她想要是有如果的话)现在再把她和王来喜放在那架恋爱的天平上,会怎么样呢……她又想起了勘察时第一次认识他的情景,想起自己受处分后被贬到发射中队后他对自己关爱有加的情景……如此一位英雄,应该得到幸福,应该有位贤良的妻子做伴,或者像指导员说的那样,应该有个女人煨他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第二天醒来,上官彩真总感到脑袋晕晕沉沉的。上班后,她实在感到难受,到洗脸间用冷水冲了冲自己的脸面,才略为清醒些。就在她回到房间和哈德林娜研究12-2任务的瞄准诸元时,通信员进来通知她到中队长那里去一趟。

上官彩真戴上军帽,匆匆走进王来喜房间。王来喜让坐后,开门见山地说:“副中队长古珞兵调加注中队当中队长,一分队长邝琮礼升任副中队长,袁友方接任分队长,你——”王来喜望着她,停顿片刻后说:“接任副分队长。”

上官彩真做梦也没想到当领导管人,她张着嘴足足定格了两分钟,才缓过神来。她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中队长,问是不是征求意见。王来喜说,是代表组织谈话,也听听你的想法。

说到想法,上官彩真确实感慨万千。她到中队后,领导关怀,群众帮助,使她成为专业技术骨干,并于今年初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想到这,她真诚地说:“我衷心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对于组织的决定,我坚决服从,一定协助分队长做好工作。但我没有当过领导,不知道能不能当好。”

王来喜开导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就放开手脚干吧。”接着,王来喜分析了她的优点缺点,又用自己当分队长的经验教训,谈了怎么样才能当好分队领导。王来喜直截了当地说:“你的弱点是管理不大胆。按照分工,副分队长是协助分队长做好行管工作的。行管行管,就是经常到干部战士中行一行,走一走,管一管那些不遵守条令条例和规章制度的人和事,说得通俗点,就是要有一张婆婆嘴。”谈着谈着,王来喜还关切地问起了她儿子和父母的情况,建议她把儿子接来放到10号小学读书。

听了王来喜一席话,上官彩真深受感动,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天晚上冒出来的想法。原来总想安慰中队长几句,现在不正好是个机会吗?她小心翼翼地想着词句,温柔地说:“中队长,我说几句话不知合适不合适。你家里最近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们都替你难过,也想安慰几句。但说实话,我们作为下级,也不便多说多问。刚才你说到我的事,我十分感谢组织的关心,但现在我不准备把孩子接来。倒是你,我们希望队长能早日摆脱悲痛。要知道,你可是中队一百多号人的主心骨啊!”

王来喜早已摆脱了情感低潮期,听了上官彩真的话,笑了笑说:“谢谢你!俺早想通了,这点事算得了啥?在朝鲜打仗时,俺连牺牲了多少战友呀。那时俺连人人都是一句话:活着干,死了算。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还有什么个人问题不能抛弃呢?”

上官彩真听了后,为他宽阔的胸襟所感动,停了一会,她谨慎地问:“中队长,我还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

“尽管说。”

“你是否考虑过再找一个?”

王来喜侧着头,望着窗外,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才转过头来,说:“没想过。像俺这样的鳏夫,谁能看上?”

“不,会有的。我冒昧地问队长一句,要不要我替你物色一位?”上官彩真还没有说完,脸倒先红了起来。

“谢谢你的好意!要是有合适的,俺当然不会拒绝。但俺家乡有个风俗,至少要一年后。”王来喜停顿了一会,继续说,“再说,从现在到1966年底,试验任务一个接一个,也不容俺分心呀。”

从中队长房间出来后,上官彩真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她上任后,积极配合袁友方,把分队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就在1964年6月初的一天,袁友方开完支委会回来,兴冲冲对上官彩真说:“12-2任务由你指挥,我配合。”

上官彩真先是一愣,然后看了分队长一眼,二话不说,直奔王来喜房间,劈头就问:“中队长,怎么让我指挥?”

“有意见吗?”

“分队长不指挥,让副分队长指挥,这在中队历史中从来没有过。”

王来喜听了上官彩真的话后,一双剑眉竖了起来。作为一名入党不久的党员,不是千方百计执行好支部的决议,而是来向党组织讨价还价。这是什么党员?要不是看在她是个女性,非把她狠狠批评一顿不可。王来喜强压心中的不快,没有发作,而是捺着性子,问她怎么不合适。

她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反复复就是那句话:“我指挥不合适。”

“你是不是怕别人说你抢权?这不是抢权,这是根据实际情况做出的决定。一般情况下,应该是分队长指挥,但凡事都有个特例吧。你想想,这么一次重大任务,让一个从没执行过任务的人指挥,而能够承担指挥的人却在一旁闲着。上官彩真同志,那样就合适了?”

上官彩真听了后,也觉得中队长说得不无道理,但她还是争辩说:“谁都会有第一次嘛!”

王来喜恳切地开导说:“是都有第一次,但第一次和第二次就是不一样。”

上官彩真脑瓜里突然奇怪地闪出了“借刀杀人”这句成语。她在保密资料室查阅20兵团资料时,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她抬头望了中队长一眼,说:“我看不一定。我知道有位英雄,他第一次参战表现就很勇敢。”

王来喜嘲笑地说:“胡扯!俺不信有这种人。”

“就有。”

“谁?”

上官彩真眨了眨眼,抿住嘴笑了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来喜步步紧逼,问:“是俺还是你?”

上官彩真两眼紧紧地盯着中队长,斩钉截铁地说:“你,王来喜。”

“你听谁说的?”王来喜经她这么一磨,气已经消多了,听了上官彩真这番话,竟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上官彩真昂着胜利的头颅,像朗诵一首诗似的,抑扬顿挫地说:“王来喜第一次上阵时,就表现出了无比的大胆与沉着。他冒着敌人嗖嗖射来的子弹,向敌人勇敢地冲去。”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说的对吧?”

王来喜呼地转过身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对个屁,胡说八道。告诉你吧,俺第一次打仗的时候,躲在班长后头直打哆嗦,战斗完毕时,俺裤子都尿湿了。”

上官彩真疑惑地问:“那是我在20兵团《政工简报》第76期的一篇报导上看到的,题目就叫《刺杀英雄——记王来喜》。”

“净是那些耍笔杆子的人想象出来的。告诉你吧,不光俺,几乎所有人,第一次打仗时都有点害怕。同样,第一次执行任务也有点胆怯,这是毛主席在《实践论》中强调过的。你想,没参加过实践,对试验任务见都没见过,却硬要让他去指挥,这不是强人所难吗?”王来喜说到这,以信任的眼光望着她说,“让你指挥是袁友方提出,支委会决定的。还有什么意见吗?”

上官彩真啪的一个立正,坚定地说:“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