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路上奇缘

十天后,王来喜宣布说,所有出差人员都可以回家过年。听到这一决定,上官彩真高兴得大喊“乌拉”,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愿望,这几个月,虽然每天看三遍儿子的照片,但毕竟难解心中的渴望。说走就走,上官彩真第一个离开,她买了不少首都特产和小孩用品,王来喜把她送上了火车。接着古珞兵、郗祁生、赖西清等人也陆续离去。刁弋新带着羊**又住到便宜的红光旅店去了,他还要领着爱人到北京游览几处名胜古迹。

王来喜把房费结算完毕,提着旅行包,最后一个离开招待所。他大步流星走到999路公交车站,上车后惊奇地发现扈莉媚拎个小包袱已经在车上。扈莉媚送王来喜走进北京站站台,把手中的包袱交给他,含情脉脉地对他说,里面有给你妈买的一件小皮袄,同时买了几贴同仁堂膏药。还有两件花衣服是她以前穿的,让王来喜拿回去给他妹妹。

王来喜接过包袱,也不敢多看,说了声“谢谢”,扭头便踏进了车厢。他对号入座,伸出头来,向她招了招手。扈莉媚走到车窗前,含着眼泪对他说:“你这次回去找对象,千万不能凑合。人倒不一定非得特别漂亮,比我好看就行;也不一定要多高的文化,中学毕业就成。不能见到个女的就同意,你不在意我还在意呢。”说到最后,她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列车启动了,扈莉媚跟着列车一边奔跑一边招手一边高喊。至于她喊什么,王来喜一句也没听清楚,但他知道,她真心爱着自己。

王来喜向她招手,心里向她呼喊着,俺也爱你啊!看着扈莉媚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了,王来喜才慢慢地放下举在胸前的手。他扭转身子闭上潮湿的眼睛,心中不禁涌现出最后一次和扈莉媚相会的情景……

就在整顿结束那天晚饭后,扈莉媚又找他来了。才做完深刻检查的王来喜,感到是该坦率地向她表白的时候了。他向穆大队长请了假,走出招待所大门,陪着扈莉媚向南一直走到小溪旁的一块青草地。扈莉媚停住了脚步,率先坐在一棵垂柳下,王来喜随后也在她左边半米外席地而坐。

扈莉媚今晚约他出来干什么呢?自从她和王来喜相识以来,两人约会过无数次。以往的约会中,无话不谈,谈经历,谈工作,谈人生,谈前途,谈理想,无拘无束,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到了后来,上次会面还没结束,就约定下一次的时间。这就是恋爱吗?王来喜过去没谈过恋爱。在朝鲜前线时,他没有接触女性的机会;回国这些年,忙着组建靶场、技术训练和试验任务,也没和女性这样接触过。要说这就是谈恋爱,还真是妙不可言,令人愉悦,令人心动,令人血液澎湃!怪不得有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怪不得有一些人总想往异性跟前蹭。真像书上说的,异性相吸。王来喜这次出差,天赐良缘,一个送上门的媳妇触手可及。

夜幕下的北京郊外晚上,喷洒着一层淡淡的雾霭,显得那么湿润柔和,朦朦胧胧之中,影影绰绰地现出溪边柳树的多姿婀娜和芦苇的飘忽摇曳。不一会儿,半个月亮从溪水对岸的柳树梢爬了上来,明亮的月光洒到溪水上,将溪水镶上一层薄薄的银箔,斑驳陆离,闪闪烁烁,变化无穷。王来喜抬起头望了望越升越高的月亮,月中仙女现在忙啥呢?他看到过年画中的嫦娥长得非常漂亮。她有扈莉媚漂亮吗?王来喜的眼神从月亮移到身边的扈莉媚。在朦胧的月色下,一位轮廓朦胧但又十分鲜活的美人就在一旁。她多么像沐浴在银光下的一尊女神啊!调皮的月光在她的头发上跳动,活泼的月光在她的睫毛上飘摇,聪明的月光在她的脸庞上流转,欢快的月光在她全身上下尽情地涂抹……

此时的扈莉媚也仰望着月亮。自从那次听了王来喜的报告,她的心被他揪走了;经历了勇斗流氓的那一幕,她的魂也被他勾跑了。他值得信赖,值得依靠,值得托付。我就是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今天,她约他出来,就是要表白自己的心愿。但怎么开口呢?

不能这样干坐着,打仗出身的王来喜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那天把你吓坏了吧!”

“有你在身旁,我什么也不怕。”扈莉媚转身望着他说,“不过,你受到穆大队长批评,我真的害怕了。你们大队长怎么这么厉害?”

作为下属,王来喜从来不和别人议论自己的领导,他将话题一带而过,转而说学习完毕后准备回一趟老家。扈莉媚忙问他家里有什么亲人,需要带点什么东西。王来喜很少谈论家里情况,因为他的家庭困难,一个刚强的男人不应该让别人为自己担忧。但在扈莉媚的一再追问下,他还是草草说到了母亲长年腰疼卧床,妹妹为了侍候母亲而迟迟没有出嫁的情况。

“就光看望母亲和妹妹?”扈莉媚想以此为自己表白的切入点,“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王来喜听到扈莉媚的问话,也感到表白自己态度的时候到了。

“什么重要的事?”扈莉媚以女性特有的敏感,感到机会来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王来喜靠了靠。

“找媳妇。”王来喜说完把身子往外移了移。

扈莉媚故意装起糊涂,问道:“像你这样的英雄,还没有美人相伴吗?”

王来喜摇了摇头。

“那天听了你的英雄故事,所里已经有个姑娘看上你了。”扈莉媚又朝王来喜那边移过去30厘米。

“谁能看上我这样的大老粗!”王来喜又和她挪开了40厘米的距离。

“据我所知,有一个像我一般高,像我一样大的大姑娘,就看上你了。”

“有这样的事?”这回是王来喜装糊涂了,“我认识她吗?”

扈莉媚点了点头,随即身体已经挨上了王来喜。

王来喜望着她,问:“叫什么名字?”

“扈莉媚。”

随着三个字从扈莉媚嘴里蹦出来,她的心也快要从嘴里怦怦地跳出来了。扈莉媚终于了却了一个心愿,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就在说完的瞬间,扈莉媚顺势靠倒在王来喜身上,双手随之紧紧地抱住了心爱的人。

突然,一只青蛙从岸边跳进溪里,砰的一声,把溪水表面的宁静和美丽的银光击得粉碎……

想到这,王来喜自言自语地说:“多好的姑娘啊!”

王来喜一句话,把旁边的一位圆脸姑娘吓了一跳。她乜了他一眼,神经质地把身子移开了125毫米。

王来喜感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向她点头表示歉意,然后又把头转向窗外。繁华的北京城迅速退去,铁道两旁已经变换成农村景色。车窗外的树木一闪而逝,距离铁道十几米远的电线杆也迅速向后退去,一百米以外的村庄、农田渐渐地后退,而远处的山岭、田野却与列车缓缓同行,而后再慢慢退去。他的思绪越过田野山冈,飞到了老家。王来喜家住祖国中部西崎县的一个小山村,从小没爹,由娘带着他和妹妹相依为命。西崎县是个老解放区,土改分田后,王来喜上了学,天生聪颖的王来喜,凭着过人的记忆力,连连跳级,读到初中。上初三时,他瞒着家人,报名参军,到了抗美援朝前线。因为他有文化,打仗勇敢,肯动脑筋,不久就当上了班长,再后来是排长、连长。1958年陪同齐啸天回国勘察导弹综合试验靶场后,齐司令给了他20天假期。但最后因为要随凌利峰副司令进场,在家只呆了7天。王来喜想,这次一个月假期,一定要好好伺候老娘,再把妹妹婚事办了,最后找上个媳妇。

一路上,王来喜时不时替列车员送水扫地,还热情帮助身边的小姑娘照料行李、打水买饭。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离家最近的火车站。下车后,恰好赶上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王来喜上车对号入座,竟然又和那位圆脸姑娘坐到一块。汽车到达县城后,王来喜东张西望继续找回家的汽车,一路很少搭话的圆脸姑娘忍不住问他到什么地方。王来喜说到牛王庄,不知道还有没有去那里的班车。

圆脸姑娘听到牛王庄三个字,睁着大眼睛,上下打量了王来喜一分钟,最后露出惊喜的神色说:“你是王来喜!”王来喜突然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倍感意外。他笔直地站在姑娘面前,露出惊讶神色。圆脸姑娘又说:“你是从部队回来探亲的吧!”

“是。”王来喜像回答首长提问似的,“你是俺庄人?”

原来这位姑娘是牛王庄小学的老师,部队每次寄给王来喜家的喜报,都是她带领学生,扭着秧歌,陪同乡长送到他家。姑娘说:“今天没有到牛王庄的班车了,只能明天回去。”

王来喜无可奈何地看了看西沉的太阳,向她打听附近的旅店。

“跟俺来。”说着,圆脸姑娘把他带到了自己家。王来喜到她家才知道,原来她是西崎县县长的女儿伍昱琴。

第二天,伍昱琴将王来喜送上了回乡的汽车,目送着她所崇敬的英雄远去。伍昱琴后悔一路上没有和王来喜说话。这也难怪,对于一个陌生男人,而且是有个漂亮姑娘送行的男人,当然是要保持超过125毫米以上的距离为妙。想到这,她自嘲自笑起来。昨晚心血**领他到家住,现在回想起来也有点莫名其妙,好在她父母也没多问。是呀,为什么把他领到家里呢?是因为王来喜找不到住的旅店,还是因为王来喜一路上照顾自己而需要报恩?是因为王来喜是她学校村上的人,抑或是因为王来喜是解放军?是因为王来喜是自己仰慕的英雄,还是有其他原因?……好像是,也好像不全是。自己从小敬仰英雄,现在有幸认识一位英雄,这是她有生以来的最大荣幸。她要去拜访他,必须拜访,下学期要掀起一个“讲英雄,学英雄”的活动。

想到这,伍昱琴像只欢乐的小鸟,张开臂膀,沿着街道,跳着唱着,回到家门,进了小院,围着几棵槐树跳了几圈。进到屋里,急忙翻看台历,今天是1962年1月25日,农历十二月二十日。对!就这样办。她自言自语说着走进了自己的闺房,照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微微发红的脸蛋。

腊月二十三那天,伍昱琴吃罢早饭,提着一个小包,说了声“回学校一趟”,就直奔牛王庄。下车后,她听着啾啾的鸟鸣,迈着轻快步伐,直奔村西头第十三家院子。院子大门敞开,她脆脆地喊了声“大娘”,也不等回答,就径直走了进去。

院子坐北朝南,西边有一棵枣树两棵柿子树,东边是一排三间小屋,最南一间是猪圈,里面喂着一头五六十斤的白猪;第二间放着农具杂物,第三间是厨房。院子里有点乱,满地鸡屎。东北角堆放着一堆苞米秆和麦秸,十几只母鸡小鸡在一只公鸡带领下,悠然自得地在院子里觅食。伍昱琴进来,引起公鸡咯咯一阵乱叫。院子正面是一排三间土坯房,墙面抹了一层石灰,但不少地方已经斑驳脱落。中厅大门上,去年的对联还在:“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光荣之家。”她仔细辨认,“光荣之家”贴了好几层。

“大娘!”伍昱琴又喊了一声,随后推门进去。厅里还像她一个月前带领学生来为军属做好事时那样,正面墙上贴着毛泽东主席画像,画像下面挂了个玻璃镜框,里面有三张黑白照片,最上面是王来喜娘的,清瘦的脸庞,花白的头发,眼睛有点苍凉。穿着军衣显得十分英俊飒爽的是王来喜,四方脸,大眼珠,两条剑眉特别有神,但相片上的军官比前几天看到的王来喜显得年轻幼稚。另外一张是王来喜妹妹的,穿着花衣服,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特别有神,两条大辫子也十分突出。厅里摆着一张方桌两条长凳,还杂乱无章地放着铁锹镐头箩筐等什物,墙角堆着五个金色大南瓜和一堆土豆。

“大娘!”伍昱琴推开通到右边里间屋子的门,炕上躺着王来喜的母亲。王大娘耳朵有点聋,直到这时候才看见一位漂亮姑娘进来了。

“伍老师,你来了!”王大娘一眼就认出是学校的伍老师,连忙起身。

伍昱琴上前扶住她,说:“别起来,躺着吧!”

“没什么,就是腰有点不得劲。喜子拿回一件羊皮袄给俺穿上,又拿回膏药贴上,这两天好多了。”王大娘今年才50出头,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多了,脸上满是皱纹,行动也显得迟钝。在伍昱琴的搀扶下,王大娘弯腰勾背走出中厅坐下。她望着伍昱琴说,“伍老师,坐下。你找喜子?”

伍昱琴说,找来喜哥有点事。大娘说,喜子一早和他妹子出去了。伍昱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大娘唠唠叨叨地说,啥时候回来就说不准了。回来这几天,喜子就没闲着。先是到镇上买回面粉和苞谷面,还割了几斤猪肉,说是要好好过个团圆年。昨天到村里转了一天,说是看看小时的伙伴,还说要搞点什么调查研究。回来吃晚饭时,说了不少村里的事,什么村东头王四家揭不开锅啦,牛柱子的老爹去年饿死啦。还说,村里人没骨气,生产队长不带大家发展生产,领着一帮人出去要饭。俺说,这算啥,哪个村都一样。他妹妹也说,你就少管闲事少操心,快点找个嫂子回来侍候俺娘吧。俺也说他,再不成亲,把你妹妹都耽误了。就这样逼着他,今天才和他妹一起到镇上相亲去了。

伍昱琴听说王来喜相亲去了,又浮现出北京车站那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流着眼泪为王来喜送行的场面。她以为那位就是他的对象呢,原来还没有对象。想到这,她心里突然像堵了块石头似的。

王大娘站了起来,说要到院子走走。伍昱琴正要伸手搀扶,她挥了挥手说不用,然后跨过门坎,走到院子,边走边说起来。她说,她托来喜的大舅做了个媒,姑娘家不远,特别能干。她还说自己身体不好,喜子妹妹也不能总在家养着,这次回来,无论如何得让喜子找个媳妇,找个能多挣工分身体结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