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歧路迷途

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六上午10点25分,郗祁生从4号最后一栋楼的西门出来,绕道向北,低着头,急步向东拐去,不一会儿就离开营区走到了一条干河边。这是弱水的一条支流。弱水在10号以南,还是一条完整的河流,到了狼心山附近,弱水就像一个撒野的小孩,极不老实,一会儿往这边流,一会儿又往那边淌,有时分成几股,有时又并成一支。到了青山头后,更是肆无忌惮地分成无数的小支叉,其中一支就流经4号东1公里。

郗祁生走在河**,放慢了速度。今天早饭后,指导员英勇飒镝找他谈话。指导员谈话很艺术,首先肯定了他入伍后的一系列表现,历数了他立功受奖的事迹,接着谈到他遗失保密包,造成三件保密资料丢失的问题。指导员对他说,根据保密条例规定,经中队党支部研究,决定给予记大过处分。

郗祁生对于处分早有思想准备,按指导员的话说,认罚呗。但当他真的听到“记大过”三个字时,头嗡的一声,像爆炸似的,立即膨胀起来……指导员说过,人倒霉时,放屁也会扭着腰。郗祁生边走边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他恨自己,听到呼救声后,为何多此一举呢?但这一想法刚冒头,又立即感到不对。一人有难,大家帮忙,何况是救人呢,这是每个有良知的人应该做的。为啥不把保密包交给岸上其他同志保管呢?他用右手敲着脑袋,自言自语说:“郗祁生呀郗祁生!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有个伟人说过,如果人能够倒过来重新生长,十个有六个会成为伟大的人物。但谁能倒过来重新生长呢?”

郗祁生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走上了河对岸。他站在岸上,环视着东西南北,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营区,几栋楼房依稀可见。

郗祁生想到这,心中无名之火又翻腾起来。他放开嗓子,大声喊起来:

“记大过,记大过!”

郗祁生发疯似地向东狂奔而去,戈壁滩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时深时浅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胡杨林中。走进胡杨林后,他脱下军衣,提着军帽,胡奔乱跑,最后一屁股坐在一棵苍老的胡杨树下。他的嗓子像着火似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冒着烟。他累了,走累了。人生也累了!他躺在胡杨树下那堆松软的沙堆上,阳光透过浓密的胡杨树叶,斑斑驳驳地落到他的脸上,把他的脸涂抹得像个小丑似的。此时的他讨厌阳光,讨厌明亮,他用军帽盖住脸庞,闭住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郗祁生穿过时空隧道,回忆起自己二十三年的历程:他出生于军人家庭,在军营长大。父亲长年转战南北,很少管他。从小学到中学,他刻苦学习,一帆风顺。报考大学时,数理化成绩优异的郗祁生想报考有工程师摇篮之称的哈尔滨工业大学,但他父亲非逼他学历史不可。父亲对他说:“人生最重要的是走上一条正确道路,要走正确道路就必须懂得历史发展规律。”他父亲从鸦片战争说起,举出了中国近代现代史中一件件怵目惊心的例子开导他,特别说到了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中国共产党历史,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历史不能再走弯路了”。郗祁生带着这种神圣使命感考进了北京大学历史系。经过大学六年学习,他由最初不愿学历史到热爱历史,最后感到历史这门科学中还有不少待开发的处女地。毕业前夕,为了考察中国惟一残存的母氏社会,他深入泸沽湖畔一个半月,与摩梭人朝夕相处,了解他们的历史传说、风土人情、习俗信仰,写出了具有独到见解的毕业论文,发表于历史学报上,引起了学术界极大注意,被几位历史学家青睐,首都历史研究所为他敞开大门。然而,他的父亲又一次打碎了他的梦想,非要他参军不可。父亲的观点这时变了。他说,你是学历史的,应该懂得历史的需要就是自己的志向,现在国家最需要的是富国强军。为此事,他和父亲争吵过辩论过,然而没有用,父亲是家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一个犟老头,家人谁也改变不了他,谁都得服从他。就这样,大学毕业后,郗祁生放弃了留在首都的理想单位,忍受了离开恋人的心酸,冒着专业不对口的心痛,参军来到东风基地。到基地后,虽然有诸多想法,但他还是很快调整了心态,努力适应,严格按条令条例办事,经受住了脱胎换骨的磨练。在发射中队一起入伍的大学生中,他第一个获得嘉奖,第一个立三等功,还提前由少尉晋升中尉。然而,现在一下子从天上跌到了深渊,真应了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胡杨摇晃着它的树叶,飒飒作响,好像在向他摇头摆手。他站了起来,伸伸懒腰,一阵连珠炮似的,大声向胡杨发问,向苍天道白:“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这些成绩,竟毁于一旦,付诸东流。我郗祁生的声望从此会一落千丈,还有谁瞧得起我呢?”

胡杨叶子仍在飒飒作响。突然,眼前的胡杨换成了一副狰狞的面孔,怒视他,嘲笑他。他狠狠地折下一支胡杨树枝,狠狠地抽打着胡杨树,大声喊:“让你笑!让你笑!”

郗祁生高喊着抽打胡杨,待打得自己手软了,才狠狠地扔掉树枝,继续朝胡杨深处走去。突然,前面一棵硕大无比的老胡杨进入了他的视线。这棵树真是太老了,皱巴巴的树皮上,清晰展现出一张老人面孔,左右两根折断的树枝,像两条断臂痛苦地低垂于两侧。郗祁生对着老胡杨大叫:“老头,听到我叫你没有?我受到了严厉的处分。冤啊!”

老胡杨并没有同情他,只是眯着眼蔑视着他,嘴角还露出轻蔑的笑纹。

“你也笑我?笑什么?笑我傻?”郗祁生仿佛大梦初醒。他顿时大彻大悟,是啊!我怎么这样傻呢?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郗祁生不能这么窝囊,我要回到首都历史研究所去。不,不去!我要离开那个讨厌倔强的父亲,走得远远的。到泸沽湖走婚入赘去,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对,就这样。

想到这,郗祁生豁然开朗。太阳从树缝里钻了出来,也显得灿烂多了……

郗祁生立马精神起来,他站起来,像卸掉千斤重担似的,仰首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定准了方向,迈起轻快的步子,向东南方向走去。他跨过了一条小溪,走过了一片胡杨林,仿佛进入了一个清静无为的世界。大约走了半个小时,身上渐渐发热,心里又顿觉烦躁起来。为处分而离开部队的理由充分吗?他站住了,回过头来,遥望西边,好像营房就在不远处,战友们在门前向自己招手。他取下眼镜,习惯地用军衣下摆一角擦了擦,又重新戴上。他摇了摇头,再次问自己:郗祁生,你这样一走了之合适吗?你这是当逃兵呀!为受个处分就脱逃?就在这时,郗祁生的身上又长出另一个郗祁生来,站在他的对面说:“人是有尊严的,你可以牺牲专业,牺牲爱好,牺牲爱情,但永远不能牺牲尊严。”

对!不能牺牲尊严。郗祁生回转身,继续朝东走去,又一条小溪横在面前。他蹲在溪边,用手捧起清清的溪水,贪婪地喝了个够。此时,他看到水中倒影里那个戴着眼镜的人,一脸憔悴,无精打采。他怎么成了这个模样?郗祁生用手指着水中的那个人,喃喃地说:“你真的要逃离部队?多少人唉叹过‘一失足成千古恨’,《纪律条令》中规定,军人逃离部队就是叛逃,抓回来可要军法重罚。”说着,他看到水中的人现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郗祁生使劲用手把水搅了搅,霎时间,水中的人扭曲变形,逐渐成了一块块碎片……

就在这时,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位姑娘骑着枣红马朝他飞奔而来。还未等郗祁生完全站起来,姑娘已到跟前。

站在郗祁生跟前的姑娘二十三四岁模样,身穿一件红色蒙古袍,头上包着红色头巾,背后拖着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在她那红扑扑的瓜子脸上,印着蒙古草原少女特有的粉红色。两道弯月眉毛下的一双大眼睛,就像一潭清彻的湖水,让人感到十分亲切而又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扁平鼻子有点小,但配在她的脸上却特别生动调皮;嘴角微微上翘,给人以永远热情的笑容。让郗祁生更为惊奇的是,好似见过她,但在哪儿呢?

俩人注目片刻,内向的郗祁生首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身体也离开了河岸。蒙古族少女牵着马走过来,笑着问他:“解放军同志,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呀?”

郗祁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惊奇地问:“你叫……”

“哈——德——林——娜。”姑娘拖着长音回答,然后咯咯地笑起来。她就是额济纳旗的团委书记哈德林娜,一个天生爱笑的姑娘。

“哈德林娜。”郗祁生重复了一遍,也勉强地笑了笑,但笑得很不自然。

“你笑什么?”哈德林娜问他。

“我笑你爱笑。”郗祁生回答说。

“现在草原兴旺,牛羊满圈,生活幸福,为什么不笑呢?”哈德林娜抚摸着枣红马,笑着问郗祁生,“难道你不爱笑吗?”

“不爱笑。”郗祁生沮丧地说。

“刚才你还在笑哪。”

“是见到你笑了我才笑的。”

“笑还要人带,真有意思。我猜你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对吗?”听得出,哈德林娜爱使用反问句。

郗祁生不想让一位陌生姑娘窥视出自己的烦恼。连忙掩饰说:“没有,见到你就没有烦恼了。”

“这么说,你还是有烦恼。对吧?”

两年前,在导弹试验靶场勘察选点时,哈德林娜曾经开车带着齐啸天、尤金柯夫、上官彩真、王来喜等人跑遍了额济纳旗;在牧民搬迁时,她跟随旗长、旗委书记,带着凌利峰、王来喜等人深入蒙古包,动员牧民搬迁。那段日子令她十分留恋,更是学到了很多东西。不过自那以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军人了。就在见到这位解放军的瞬间,她心头一震,凭她做青年工作的直觉,意识到这位军官遇到了问题,或者有难言之隐。哈德林娜转过头来,主动问他:“你要到哪里?”

“走到哪算那。”

哈德林娜用火辣辣的眼光望着他,问道:“回部队。是吗?”

郗祁生避开她的眼睛,没有回答。

“迷路了。对不对?”

郗祁生看了看西沉的太阳,叹了口气说:“是。迷路了。”

哈德林娜站到他的对面,问:“找不着回部队的方向。对吧?”

郗祁生再一次避开她的目光,低声说:“不愿意找。”

哈德林娜目光紧追着他的眼睛,用一股不弄清楚决不罢休的神态说:“恕我直言,你一定有心事。”

郗祁生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他才不会直截了当回答这样的问题呢。

哈德林娜迂回了方向,说:“你们军人有军人的纪律,我不勉强你。给你唱支歌吧,爱听吗?”说完,也不管他爱不爱听,就用她那美妙的歌喉,唱了一首《枣红马》:

枣红马,跑得欢,

骑马姑娘的心飞上了天,

拨开白云往下看啊──

看到我的情郎在弱水边。

勇敢英俊的情郎啊,

你令我日夜思念,梦萦魂牵。

我心中的小太阳哟──

何日才能和你共枕同眠?

袅袅的歌声,在眼前的胡杨林中穿梭振**,仿佛每一棵胡杨的树叶都在和着哈德林娜的歌声摩挲有声。郗祁生静静地聆听着美妙的歌声,默默地望着眼前的胡杨,突然发现这片胡杨和刚才那片面目狰狞的胡杨大不一样,棵棵面目友善,树树展现温柔。有的如老翁和他点头,有的如少妇对他微笑,有的像苍鹰向他展翅,有的像玉兔向他奔腾。不远处,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弯着腰肢,甩着水袖,正在婆娑起舞,欢迎他的到来。少女对面一位俊男,正在俯身弹拨琴弦,不知是为钟情的少女伴奏呢,还是为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奏乐。再远一点,两棵胡杨的枝叉互相缠绕,交织一起,难舍难分,酷似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弯腰迎客。在夫妻树旁,五棵胡杨牵手伫立,俨然三代幸福之家对他高喊“欢迎”。

“这片胡杨好可爱啊!”郗祁生感叹了一声。

哈德林娜听到郗祁生的赞叹声,兴致勃勃地对他说:“胡杨、红柳和沙枣并称额济纳旗的三宝。胡杨,面对干旱它依然茁壮生长,烈日暴晒它却茂盛葱茏,风吹沙打它仍旧傲然屹立。我们蒙古牧民称赞胡杨说: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郗祁生心里默默地重复着:“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

“我们额旗有一棵胡杨古树,高40米,树冠30米,树干直径3米,4个人才能合抱围拢。牧民称它神树,年年朝拜祭祀,让它护佑子孙,永保平安。”哈德林娜用手指着胡杨树下的蒙古包,对郗祁生说,牧民们把胡杨当做依靠,当做朋友,当做护佑神,都在胡杨树下安家。

不知不觉,郗祁生跟随哈德林娜走到了一个蒙古包前。一位身穿蒙古袍的老阿妈手里端着酒壶,迎了上来,乐呵呵地对郗祁生说:“解放军同志,欢迎您到家做客。”说完,按照蒙古族的礼节,敬上了三杯下马酒。

哈德林娜向郗祁生介绍说,这是我阿妈蒙格丽娅。说完,笑着问郗祁生:“还没问你的尊姓大名呢。”

“我叫郗祁生。”

“郗祁生?”蒙格丽娅略为一惊。她慈祥地端详着这位姓郗的解放军同志。郗祁生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蒙格丽娅对哈德林娜说:“你陪客人聊天,我做饭去。郗同志,你能吃我们蒙古人的饭菜吗?”

郗祁生欠欠身,客气地说什么都能吃。蒙格丽娅离开后,哈德林娜领着郗祁生,围着她家的蒙古包缓缓而行,边走边给他介绍她家的羊圈马圈骆驼圈。

太阳离地面还有一丈多高,只见一骑马男子,驱赶着羊群和十几峰骆驼从南边过来。郗祁生看到那位男子在夕阳照耀下,身上披着一轮金光,显得十分刚毅剽悍。他就是哈德林娜的阿爸巴特图鲁。巴特图鲁下马后,哈德林娜接过缰绳马鞭,说:“阿爸,今天我们家里来了贵客。”说完把郗祁生介绍给阿爸。郗祁生和巴特图鲁握手时,看到他那方形的脸上,长着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上嘴唇留着一撮硬硬的胡茬。

巴特图鲁说了句蒙古话,随后把羊群赶进羊圈。郗祁生好奇地看着一百多只卷毛绵羊在头羊的带领下,挤着推着往圈门鱼贯而入,进去以后便秩序井然地找好自己的位置,或昂首而站立,或蜷缩而卧。再看那边十几峰骆驼入圈以后,有的悠闲自得地望着远方,有的趴在地下,高高仰起脖子,嘴里不停地咀嚼着从胃里反刍上来的草料,鼻子不时地发出哼哼的鼾声,嘴角上流出白色吐沫。

蒙格丽娅很快就做好晚饭,有炖羊排、煮羊肉和面片汤。看得出,面片汤是专门为郗祁生准备的。按照蒙古族的习惯,主人一定要请客人喝酒。本来郗祁生不会喝酒,但豪爽的巴特图鲁非要郗祁生喝不可,在蒙格丽娅的劝说下,郗祁生喝了满满三杯奶酒才算过关。郗祁生今天走了不少路,中午没吃饭,吃得特别香。

晚饭后,他们坐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轻易不说一句话的巴特图鲁突然问郗祁生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虽然哈德林娜已经悄悄地告诉过阿爸阿妈,让他们不要提这个问题,但巴特图鲁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郗祁生很不情愿地说:“迷路了。”

蒙格丽娅叹了口气,说:“是啊,迷路是很痛苦的。我给你讲个红军战士迷路的故事吧。”蒙格丽娅抬头望了望郗祁生,把声音压得很低,开始慢慢地诉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