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同病相怜

会面不欢而散。齐司令清楚地知道,中苏协定中明确规定,发射导弹必须得到苏联专家组同意并签字,也就是说,导弹发射的最终决定权掌握在苏联专家手中。眼看液氧每天蒸发掉半吨多,数量一天天减少,发射试验大队提出,要利用这批液氧进行导弹点火合练。然而,就连这点要求,黑熊也否决了。

齐司令冷静地分析后,指示孙浩成:“开动脑筋,列出课题,抓紧时间,充分利用剩余液氧开展实验研究和技术训练。”

根据齐司令的指示,化验室和特燃库的技术人员,对液氧的含油量、乙炔爆炸特性、机械杂质过滤等项目进行了实验研究。发射中队二分队和四分队组织进行了5次加注和泄出合练。完成了实验研究和合练后,大队指示发射中队把剩余的液氧倒掉。

许锦川受领倒掉液氧的任务,心中十分郁闷。他们9名同志,千里迢迢花了几个月接运回来的液氧,现在要将它倒掉,这无异于要把自己养护的孩子亲手遗弃在荒山野岭饲虎喂狼一样。他无精打采地找到王来喜交待任务。王来喜回到分队后,也无精打采地给分队人员交待任务。他们开着液氧槽罐车和消防车到9号,将特种燃料库房内的剩余液氧转注到槽罐车。参加转注的人,个个面无表情,就连一贯开朗乐观的周扒皮,也变得一声不响。

转注完毕,许锦川向亲临现场的穆大队长报告后,六辆液氧槽罐车和三辆消防车徐徐开离特燃库房,绕过铁道向北偏西驶向三公里外的戈壁滩。液氧槽罐车按车距50米一字排开,四辆消防车则在后方20米处摆开待命。

许锦川一声哨响,大声下达“准备泄出”的口令。槽罐车的操作手迅速连上泄出管道,消防车的操作手也快速连上消防管道。

许锦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达了他有生以来最不情愿下达的口令:“泄出液氧!”

各槽罐车的操作手打开阀门,只听见一声嘶嘶的响声,随后在车后方的管口处,传出了哗哗的流淌声,紧接着喷出白金似的液氧。

这些液氧就像从王来喜的心头流出来,他的心啊正在流血,他的眼啊也在流泪。他用手捂住了眼睛,一个转身,把头转向了西边的山头。

许锦川想起一路颠簸接运而来的液氧,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泄淌到了戈壁滩上,真是又气愤又心疼。那流出来的不是液氧,是中国人的汗,是中国人的血,是白花花的银子啊!现在国家这么困难,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支持我们搞导弹,吉林化工厂历尽千辛万苦研制出来的成果,因为黑熊的一句话就白白流掉了。

槽罐车软管出口处流出来的零下一百多度的液氧,在空气中迅速膨胀、蒸发、汽化,立即变成缕缕白烟。白烟越冒越多,越积越大,不一会儿就遮住了半个天空。

穆秋胜难过得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槽罐车发愣。突然,他双手狠狠地捶在戈壁滩的碎石上,手指出现了斑斑血迹……

梅荔虹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眼泪顺着两颊汹涌地流淌下来……

郗祁生在听到许锦川的口令声时,痛心地闭上了眼睛。他为接运液氧付出的实在太多了,然而拉来的液氧没有进入它本应该进入的导弹贮箱,却无奈地毫无意义地白白地流淌到了它本不该去的戈壁滩……

液氧泄出完毕的当天下午,英勇飒镝找郗祁生谈话,询问了丢失保密包的经过,倾听了他的想法,最后对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希望你能正确对待,要认账认错认罚。认账,就是不回避事实,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拉不出屎赖地头硬。认错,就是深挖根源,分析错误危害,认清错误后果的严重性。认罚,就是听候组织处理,别背包袱。”

说是别背包袱,但郗祁生还是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晚饭后,郗祁生郁郁寡欢朝胡杨林走去。他原想事出有因,会功过抵消,天真地想不一定会给处分,现在看,处分一定得背了。一辈子背着个处分,多丢人啊!郗祁生心事重重往胡杨树林走去,突然隐隐约约传来阵阵的呜咽哭声。他循声寻去,只见梅荔虹正坐在一棵干枯的胡杨树下哭泣。郗祁生对梅荔虹没多大好感,看不惯她的轻浮,加上自己心绪不宁,立即停止了脚步。但郗祁生天生有一颗善心,他怀着怜香惜玉的心情,又迈步朝梅荔虹跟前走去,轻声问她怎么了。

梅荔虹抬头一看是郗祁生,更加痛苦地抽泣着说:“他出事了。”

“谁?”

“邬正智。下午主任对我说,他被抓起来了。”梅荔虹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郗祁生登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说他携带保密资料,企图叛国投敌。”梅荔虹说完,哭得更加伤心。

郗祁生一听,惊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和邬正智、梅荔虹是同一天在北京左家庄报到的。那天报到的人不少,大部分是地方大学生,而邬正智和梅荔虹两个是军校毕业生,穿着军装,戴着学员牌,在他们中间真可谓是鹤立鸡群般地耀眼,尤其是邬正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是个让人一看就留下深刻印象的美男子,人群中就数他的声音大,还嚷嚷要和梅荔虹分在同一个单位。郗祁生心想,邬正智怎么会走这条路呢?投敌叛国,这可是敌我矛盾了,这不害了梅荔虹吗?郗祁生觉得,既然邬正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梅荔虹就不该再迷恋他,应该果断地和他划清界限,一刀两断。想到此,郗祁生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试图做点说服工作。可是,应该说什么呢?此时此刻她最需要听什么呢?还是首先肯定她的忠贞爱情吧。

“梅荔虹!”郗祁生轻轻地喊了她一声,“看到你哭,我也想哭一场。”

“你也想哭一场?”梅荔虹听到郗祁生这话,停止了哭声,用那被泪水浸透了的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在你哭声的带领下,让我想起了云梦菲,也想哭她一场。”

“我和你没法比。云梦菲是英雄,邬正智是狗熊……不,是堆臭狗屎。”

“我要哭云梦菲,不是哭她是不是英雄,因为她是我的恋人。同样,你哭邬正智也是哭他曾经是你的恋人。”郗祁生特别强调了“曾经”二字。

“可是,他叛国了……也叛变了我……”说到这,梅荔虹又抽泣起来。

“你是在恋人与叛徒之间分不清楚谁是谁了。”郗祁生望着可怜兮兮的梅荔虹,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在你脑子里有两个邬正智,一个是你以前的恋人邬正智,一个是现在叛国的邬正智。过去的恋人邬正智已经成为过去,你刚才哭了一场,就已经和他告别了。你要是感到还需要再一次和恋人告别,你就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被人称之为疯丫头的梅荔虹真是个情感变化极快的女人,听了郗祁生的话,竟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她瞥了郗祁生一眼,起身擦了擦眼泪,说:“哭就是哭嘛,哪里还有痛痛快快的?”

“这是我的经验。在失去云梦菲时,我心里流血,脑瓜发昏,但当我哭了一场后,心里就痛快了。”

梅荔虹疑惑地问郗祁生:“你也为你的恋人哭过?”

郗祁生点点头,望了她一眼,嘴角一撇,狡黠一笑:“但泪珠没有你的大,声音没有你这样动听。”

梅荔虹一听,用手掩住嘴巴,又是扑哧一笑。她望了郗祁生一眼,心想,去你的吧,哭声还有什么动听不动听。平时轻易不说话的郗祁生,想不到还如此幽默。不过,他说得也对,我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对得起过去那个邬正智了。梅荔虹站起来,朝胡杨林深处走了几步,自言自语说:“永别了,邬正智!”说完,问郗祁生,“你说还有另一个邬正智?”

“是的。”郗祁生也随她一起往胡杨林深处走去。“我听说进场前,邬正智让你留在北京办事处,但你坚决要求到试验第一线。”

“是的。领导照顾我们,把我们一起分到化验室。但邬正智自比有鸿鹄之志,说自己是个当领导的料,瞧不起化验专业,也不愿搞技术。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常常找领导,也会溜须拍马。后来要进场了,他悄悄对我说,那个地方不是人呆的,千万不能去。他又找到不知哪位领导,要求留在北京办事处,叫我也留下,我坚决不同意。热血青年,志在四方,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为进不进场,我们俩那段时间经常吵架。”梅荔虹目光喷着火,越说越愤怒。“他变了,变成了两张皮两副面孔两个人,正面看还像个人样,背后却是个鬼样;在领导面前,在公众场合,露着笑脸,说着人话,而在背后却恶狠狠地谩骂领导,谩骂同志。”

郗祁生看到梅荔虹已经逐步摆脱了邬正智的阴影,继续开导她:“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他个人主义恶性膨胀的结果。”

梅荔虹停住了脚步,望着郗祁生,又说起了邬正智的一些表现。“他经常说组织上不重视他,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还特别小气,自从和他谈恋爱以来,到外面吃饭买东西,他从来不掏钱。基地那么多人,他对谁也瞧不起。他一会儿说穆秋胜是一介武夫,一会儿又说英勇飒镝是流氓无产者,说许锦川是军阀残余,说端木艳娇哗众取宠,说你郗祁生目中无人……”说到这,梅荔虹不觉脸红起来。因为,在邬正智的灌输下,她也认为郗祁生是个骄傲自大的人。“邬正智还爱贪小便宜,一双袜子、一支铅笔,他顺手牵羊,拿来就用。他到我房间,趁人不在,乱翻东西。有一次,宿舍一位同志的10元钱不见了,搞得人心惶惶。看来,他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最后发展到盗窃国家机密资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郗祁生听了梅荔虹这番话后,望了望梅荔虹,说:“对过去的邬正智,你已经哭着和他告别了。现在的邬正智,发展到了极端个人主义者,完全置国家和集体利益于不顾,成了叛党叛国的罪人。对这样的人,你应该骂他,狠狠地臭骂一顿。刚才你骂他是狗熊,臭狗屎。不知你骂得够不够,要是还没有骂够,再骂,我帮你一起骂。预备──起。”郗祁生帮着梅荔虹,严肃地骂开了:

“邬正智,叛国贼!”

“邬正智,臭狗屎!”

“邬正智,大坏蛋!”

两人骂了一通后,郗祁生说:“至于将来的邬正智,不是被枪毙,就是一个长期蹲监狱被专政的犯人。与这种人,你是不是应该一刀两断呢?”

梅荔虹捏紧拳头,发誓说:“一刀两断。”说完,她望了望郗祁生,就像溺水小孩被人救起一样,从心里感谢这位恩人。突然,眼前这位恩人幻变成了一位英俊的白马王子,梅荔虹的心旋即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