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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完全停息下来。

当然,包括枪声。不过,那是无关紧要的,在夜以继日的不停顿的轰击中,枪声微弱得像是蕨萁草上掉下来的雨滴。

杜聿明完全沉浸在硝烟之中。

听不见将士的呐喊,听不见战马的悲鸣,甚至听不见电话的呼叫。但是,看得见地图上的箭头,沙盘上的标记,屋顶上震落的黄沙,遍地被皮靴踩扁了的烟头,就是偶尔走出这个碉堡,扶着那断裂了的树干换口气,也看得见手心上沾回来的丝丝血迹。

十八天里,杜聿明忘记了一切。

只有这个静悄悄的黎明,带着玫瑰的色彩,走进他的前线指挥部的时候,他才依稀记得,自己是在一个夜晚,一个灯火辉煌的地方,离开何应钦的寓所的。

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呢?对了,到西安去了,视察装甲兵第二团去了。大雁塔下,他还挽着胡宗南的胳膊,合了一张影呢。回到全州不久,大概刚刚一个月吧,他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日本人的一支快速部队,在漫漫晨雾的掩护下,突然在桂南钦州防城登陆,意图经南宁攻占柳州,先截断湘桂铁路,然后攻占贵阳,再截断滇缅这条唯一尚存的国际运输线,从而孤立西南大后方,迫使重庆投降。

就在十万大山的情报电台,频频向黄山别墅呼叫,蒋介石慌忙赶回曾家岩“官邸”的时候,就在广西部队溃不成军,继而不战而退,弃守南宁,使得战局更加恶化的时候,杜聿明急电桂林,用密码与兼任着西南行营主任的白崇禧通话:

“桂林,桂林,我是全州,我是全州。军令部命令本军撤至邕江以北取守势,同时在撤退中破坏公路桥梁。全州以为不妥,不知桂林有何指示?”

“全州,全州,我是桂林,我是桂林。我同意你的意见,日军猖獗,非守势能治。我意以克服南宁为目的,截断邕江南岸日军之联络,把攻击重点指向昆仑关。只是地势险恶,不知你军能否作战?”

“能够,能够。只要有公路,我的战车就能够上去。我再说一遍,只要有公路,我的战车就能够上去!”

“很好,很好!我立即返回重庆,若委员长同意,我愿意指挥此役。你可派先遣队星夜赶到南宁,其余部队原地待命。”

两天以后,杜聿明率部到达宾阳地界,进入攻击准备位置。他把他的前线指挥部设在昆仑关的半山壁,一个叫作南天门的沟壑里。

开战之前,杜聿明走出他的碉堡,站在一棵挺拔的苍松下面,仰望着云雾缭绕的昆仑关,举起了望远镜:关口周围的五座山峰,像五根指头扼住了邕柳公路的咽喉,关口南边有一条狭长的冲沟,则像几把丈八蛇矛,正对着他的部队的潜伏地。冲沟西南山峦重叠,那由北向东延伸的隘路,竟成了日军天然的交通壕。冲沟对面,矗立着一座高度为四百四十一公尺的山头,山头上一排排浓密的枪口,像是一对对洋洋得意的眼睛,傲视着杜聿明。

十八天过去了,杜聿明又走出他的前线指挥部。他摇晃着身体,眼角上有一团白糊糊的东西粘连着他的眼皮。但是现在他完全清醒了,黎明告诉他,他赢得了这个战役的胜利!

杜聿明正了军帽,紧了腰带,拍了拍肩头的尘土,缓步朝山上走去。他越走越快,越是陡峭的地方,越是小跑着步子;到了后来,他竟发狂地攀援着树干,粗暴地拒绝了副官的搀扶,一步一个弹坑,步一条战壕,向着那高高的昆仑关奔去。

他站到他的对手的司令部——一座钢筋水泥碉堡的废墟上,剧烈地起伏着胸膛。为了维护这昆仑关的寂静,他咬着牙齿,逼迫自己紧闭着干裂的嘴唇。

“报告军座!”副官递上来一个日记本。壳面上印着日本天皇头像,扉页署有“中村正雄”四个字。

杜聿明没有接,皱了皱眉头:“写的什么?”

副官随便翻到一页,朗读道:

“帝国皇军第五师团第十二旅团,之所以在日俄战争中获得了‘钢军’的称号,那是因为我的顽强战胜了俄国人的顽强。但是,在昆仑关,我应该承认,我遇到了一支比我更顽强的中国人的军队,它的番号是第五军,它的指挥官叫做杜聿明……”

“扔掉它!”杜聿明没有扭头,“拿望远镜来!”

出现在杜聿明眼睛里的,是朝霞映照下的冲沟对面的那座山头。山头被战火削去了数尺的泥土,代而存之的是堆积如山的尸首。

硝烟散去了。尚未化作灰烬的树蔸,还徐徐冒着青烟,空气里飘过来股股焦臭。寒风冻硬了尸首,也凝固了尸首的形态,那种你咬住我的耳朵,我卡住你的咽喉的情景,就像这场殊死的搏斗正在进行着……

第五军发起总攻!杜聿明在他的前线指挥部里,对着话筒,发布了命令。

四十分钟以后,无线电波传来了郑洞国的呼叫:“我现在在441高地山腰,我现在在441高地山腰。战车遭到日军战防炮、小钢炮轰击,中弹起火,无法前进,而且阻塞了交通。跟进的步兵伤亡逾万,仅存七百余人!请迅速设法减轻正面压力,减轻正面压力!”

杜聿明的热汗,从额头滴落在他的话筒上:“正在调整部署,正在调整部署。战车既不能行动,又阻塞交通,干脆推到山沟里去!步兵只准上,不准下,哪怕战至一兵一卒!正面工事若破,可分兵两路绕侧匍匐前进,伺机强行仰攻!”

杜聿明放下话筒,顺手解开棉衣的全部纽扣。远离着火盆,烦躁地走来走去。他诅咒这里险恶的地形。使得他整训已久的机械化部队,不能发挥出想象中的威力。他抱怨军令部的作战令,下达得太迟太缓,他的先遣队二百师刚刚到达宾阳,日军就抢先占领了南宁,以致在二百师拚死冒进的时候,两个团长阵亡,戴安澜负伤。

他想到邱清泉。二十二师正在作快速迂回,可以很快回到441高地正面,那一百多辆罗通战车防御炮,在邱清泉手里,可能打出新的花样。即使处于胶着状态,郑洞国那里也可以松一口气。想到这里,杜聿明又抓起话筒,向邱清泉发出呼叫。

“日军在山上,我军在山下,怎么能够火力相拚呢!”邱清泉听了杜聿明的命令,不以为然地回答说,“何况正面战局。已成蜩螗之势。再派两个师来,也是老样子。以我之见,若有一支人马佯攻日军后续部队,在441高地两侧沿着公路方向且战且退,我则把战车埋伏在公路两旁的丛林地带……”

“就这样办,就这样办!”杜聿明未待邱清泉说完,拍案叫绝道,“我立刻派二百师副师长彭壁生率部出击。若能奏效,你可乘日军混乱之机,迅速掉过头来,袭击六塘八塘,至于九塘之敌,我再令二百师迎头痛击!”

战局就这样打开了。在九塘山崖下的蕨萁草丛中,二百师找到了日军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的尸首,他正是被彭壁生的枪声引下昆仑关的。

但是,只有在这高高的昆仑关上,杜聿明目睹着荣誉师将士横七竖八的尸首,才猛然意识到,他的那个调整以后的部署,给郑洞国仅仅剩下的七百多个步兵,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

手中的望远镜放得低一些了。

杜聿明又看见一具尸首,不,这不是尸首,他没有死!在通往昆仑关的路上,他正在一寸一寸地爬呵爬,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要爬到哪里去呢?

呵,他的前面是一面日本太阳旗!旗杆不知道被炸到什么地方去了,旗帜随着弹片落在这里,像一片败叶似的。他爬过来了,爬过来了,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他一头倒在地上,胸膛紧贴着黄土,久久地呼吸。不一会儿,他挣扎着仰起头,用左手托住脸腮,凝视着绵延起伏的群山,喷薄而出的红日……他的右手慢慢离开胸膛,颤抖着转过手臂,直落在太阳旗白色的旗角上……

“随我来!”杜聿明放下望远镜,大叫一声。山谷里回**着他那悲愤的沙哑的声音。

杜聿明走到这具还没有冷却的尸体旁边,顺着那只刚才还在颤抖的右手望去,只见太阳旗上的太阳下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大字——日落。这是这位无名的中国士兵,蘸着他胸膛的热血写成的呵,血迹还没有干,那“落”字的最后一个笔画,紧紧连接着那只血淋淋右手的手指。

杜聿明缓缓弯下身腰,剧烈地蠕动着嘴唇,伸手扶正了这具尸体。霞光照耀着死者灰白的瘦削的脸腮,寒风吹拂着死者深黄的单薄的军衣。他那双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却露出了整整齐齐的睫毛,微微上翘的嘴角。他带着永恒的笑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英雄呵!”杜聿明慢慢站起身,慢慢脱下军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又滚动着泪花。他拔出手枪,对着蓝湛湛的天宇,扣动了枪机。“砰砰”的枪声,顿时划破了昆仑关的黎明回应着另一个山头的炮火,汇合到战场以外的、不停顿的轰击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