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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了,江对面已是万家灯火。

杜聿明很喜爱重庆的夜景,欣赏的方法是,先看看吊脚楼里的煤油灯,再看看大厦前的霓虹灯,然后回过头来,看看自己银白色的领章。

感官刺激的追求,杜聿明此时并没有忘记,只不过与那种盎然生辉的感受相反,他现在承受着黯然失色的刺激面已。

在他看来,他的第五军军长的乌纱帽,在被陈诚摘去,戴在俞济时脑袋上之后,能够闪电般地夺回来,而且由蒋介石给他戴在头上,这应该是何应钦的一个胜利!但是,刚才在蒋介石的话音里,说何应钦病了。想起陈诚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只觉得今晚的夜色太浓太重。

杜聿明驱车先抵第五军驻渝办事处。他有个堂兄在这里当处长。在堂兄家里用过晚餐,便直奔何应钦寓所去了。

何应钦正在吃饭,听副官说杜聿明来了,马上放下筷子,也不更衣,用手帕擦了嘴,穿过走廊,走到客房外面的甬道上来了:“你为啥子不到这里吃饭?我刚才给第五军办事处挂了个电话,说你吃完饭刚走。”

“嫂子生了孩子,我就去了一趟。”杜聿明笑道,说完走出甬道,穿过走廊,与还在吃饭的何应钦太太打过招呼,这才进了客房。

客房里亮着灯,却没有人,何应钦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杜聿明摘了军帽,顺手搁在茶几上,择了张椅子坐下。

他环顾四周,吊灯、地毯、条幅、国画、衣架、花盆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在这间屋子里,只要他愿意,可以吹口哨,可以翻筋斗,简直觉得这间屋子里的空气也是甜的!

何应钦的客房,不管在南京也好,在重庆也好,反正自从杜聿明进入国民党官场以来,每年三月十三日,他都要到这里来坐一坐。应约而来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凡是参加过棉湖之役的黄埔学生,都可以来。

这是蒋介石与何应钦同生死、共患难的纪念日。蒋介石率领黄埔学生军第一次东征,与陈炯明部下林虎激战那天,林虎率领浩**人马,突然包围了蒋介石的指挥部,何应钦率领教导第一团奋力抵抗,相持未久,伤亡惨重,全军覆没已在旦夕之中。蒋介石流着眼泪,对何应钦说:“你要想法坚持,挽回颓势,否则什么都完了!”何应钦也流着眼泪:“既然非拚即死,那么我就去了!”说完,挺身上阵,督队冲锋,竟然奇迹般地击溃了林军!

这一段故事,杜聿明当然知道。不过那是他以后听别人说的。第一次东征时,他分在教导第一团,参加淡水之役以后,因天热患疥疮,回广州治病去了。他当时是教导第一团的宣传员,而宣传员的义务,更多的却是他以后才履行的。机械化学校的学生,二百师而后第五军的将士,都听过杜聿明讲的这个故事。他那绘声绘色的表情,仿佛他也站在棉湖泽畔流过眼泪似的。

杜聿明在何应钦的客房里,没有作过宣传。也许正因为他没有宣传的缘故,何应钦客房里的黄埔学生渐渐少了。少到只剩下关麟征、宋希濂、郑洞国、梁恺和他等人的时候,趁着何应钦走出客房的机会,由何应钦的侄儿何绍周,告诉了他们另一段故事。

那是北伐时期。蒋介石以为上台准备一切就绪,便兴冲冲由日本回到上海。果然,汪精卫的拥戴电到了,冯玉祥的拥戴电到了,阎锡山的拥戴电也到了。可是,偏偏是就在上海的何应钦,直到蒋介石入京登基的前一天,还没有发出拥戴电。蒋介石一怒之下,把何应钦的第一军军长撤了、调去当总司令部参谋长之前,还有一顿请人代转的臭骂:“你去告诉何应钦,不要打错主意。上次白崇禧逼我,如果他说一句话,我何至于下台。他怕白崇禧,难道就不怕我蒋中正吗!他要知道,而且必须知道,没有我蒋中正,决不会有何应钦!”

何绍周过继给何应钦当儿子,他在讲话的时候,果然有点如丧考妣的样子。杜聿明则洗耳静听,转动着过去很少转动过的眼睛:没有何应钦,决不会有我杜聿明!那么陈诚那边呢?“西安事变”时,张学良、杨虎城逮捕了蒋介石,也逮捕了陈诚,于是陈诚也有了一个同生死、共患难纪念日……

关麟征坐在那里猛烈地咳嗽,杜聿明的眼睛又转了回去:这位同乡早先不就是陈诚那边的么?他那个南京警卫团,还编进了陈诚的嫡系呢。可是,为了一次小小的口角,陈诚竟然把关麟征轰出客房!陈诚的客房和陈诚的手面一样小,陈诚的客房和陈诚的心胸一样窄,陈诚的客房去不得!

事隔不久,不知怎的,何应钦的寓所又门庭若市了。

杜聿明赶紧在这间客房里,固定了他的座位,从此便在他的座位上,尝到了加官晋级的甜头。此时他望着壁头上齐白石画的《硕果图》,想起了官场当中的一句话:“谭延闿是文甘草,何应钦是武甘草”,不觉抿嘴笑了。

“光亭你在那里笑啥子?”何应钦穿上军服,拿着一份表册,边看边走进来,“莫非在黄山别墅捡到一个金娃娃!”

“敬公快请坐!”杜聿明微微欠身说。何应钦的字叫敬之,杜聿明是他的学生,故自居晚辈。“从黄山别墅下山的时候在老草房碰上了陈次长,看见他那个慌慌张张的模样,想起来真叫人好笑!”

“他慌张啥子!”何应钦坐在杜聿明侧旁,放在茶几上的那份表册,紧靠着杜聿明的军帽,“不怕他人小鬼大,他娃娃想爬上山脑壳,坡坡坎坎还多得很哩。‘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嘛!”

桂聿明看见何应钦摇头晃脑的神情,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敬公,委员长说你病了,还叫我来问候你呢。”

“我没有生病,生病的不是我!”何应钦干脆起身坐到杜聿明对面,用力挥动着手臂,不无激动地说:“你晓得去年春天,在武汉开的那个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吧,这个会本来有一个好决议,那是我早就告诉过委员长的!”

何应钦担心对方听不真切,索性又坐回杜聿明侧旁,呷了口茶,扭头接着说:

“你想想看,我们国民党现在是一个啥子局面?老实不客气地说,是一个五马分尸的局面!张群、熊式辉的政学系陈果夫、陈立夫的CC派,贺衷寒、康泽的复兴社,还有什么改组派、老国民党……真是五花八门,乱七八糟!中国这个社会,是不可能解决派系问题的。委员长只听得进三个‘一’: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外国人都当成笑话在传。所以我跟日本梅津司令,在北平订立《何梅协定》的时候,定了解散蓝衣社、励志社一条,想请他们想想办法。委员长呢?尝到苦头了,也在想办法。他跟我说,武汉那个会上,他要以总裁的名义,下令解散党内一切派系组织……”

杜聿明点着头,表示听得很认真。据他所知,蒋介石确实下过命令了。在湘潭的时候,重庆方面来人调查他的太太之前,他收到过复兴社总部寄来的荣誉证书,只不过昨天早上,杨劲支率领五十名校阅官,离开兴安以后,他想想气不过,擦根火柴烧掉了。

何应钦看着杜聿明的眼睛,把手捏成一个拳头,愤愤不平地说:

“你猜猜看,委员长是咋个干的?他在会后下令解散了小组织,却在会上宣布成立一个大组织,就是那个三青团,他当团长,陈诚当书记长,而且写到《抗战建国纲领》里头去了!你想想看,这不等于把几个瓶子里头的东西,‘咕咚咕咚’地统统倒进一个罐子里头去了么,更是乱七八糟的,像过路茅房,臭气熏人!反正国民党是他的,他都不想要,我还着啥子急哟。所以我啥子都不管,连用个营长都交上去签请批示。嘿,这下子被人钻了空子了——”

何应钦在茶几上拿过那份表册,用手拍了拍封面,然后蘸着口水,翻开一页,递到杜聿明手里。

“你看看,你看看!”何应钦欠着身子,伸手指着“三青团干部训练班”名单,“这里拢共六百来人,陈诚的人就有两百多!这还不说,你猜训练班的主任是哪个?是你们黄埔一期的桂永清,江西人,被陈诚生拉活扯地拉过去了,当了三青团中央临时干事。这个陈小鬼的胃口真是大得吓人,我晓得他又在打哪个的主意了!三青团组织处长原来是康泽,现在你看看表册,换成哪个人去了?”

杜聿明“哗哗”地翻起来,每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像在海里捞针一样。何应钦倒也耐烦,靠着椅子候在那里。杜聿明有些着急,指头沾沾舌尖,准备从头到尾一页一页地翻,结果在扉页就找到了。

“胡宗南!”杜聿明抬起头。

“胡宗南有八万人马!”何应钦睁大眼睛。

稍作沉默,何应钦接过那份表册,对着茶几重重掷去,险些打落杜聿明的军帽:

“最怄人的是昨天上午,陈小鬼居然以他现在那个书记长的名义,把他过去的参谋长郭忏,派去当三青团武汉支团主任。那咋个行呢!我得到消息马上去了黄山别墅,要委员长拿话来说。哪晓得委员长也正在冒陈小鬼的鬼火!他跟我说,已经交手令给侍从室了,叫郭忏回来,派康泽去。我跟他说,这件事情就完了么?他问我的意思是啥子,我说应该撤职查办!委员长不同意,以后见我不高兴,才问到你的事情,随即拟了个电文,马上发了。”

杜聿明听到这里,禁不住一阵心跳。在这场为期甚短、由来已久的派系官司中,如果说何应钦是惨胜,那么他自己便是险胜。战场上他曾经险胜过,那是多么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呵,这官场上的险胜,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反正有一种苦涩的感觉。是的,至少在感觉上,他成了天平上的一个砝码。一个自身的重量轻得可怜的砝码,一个镀着“克罗米”银白闪亮的砝码!

想到这里,杜聿明把茶几上的军帽拿过来,帽檐夹在指头中间,让它在自己的手中,时快时慢的转动。

“光亭,你也被人钻了空子呢!”何应钦注意着杜聿明表情的变化,“晓得不?复兴社那个贺衷寒。现在是三青团中央常务干事,成天和陈小鬼泡在一起,你那个侄子杜斌丞的事情,就是贺衷寒传给陈诚,陈诚又传到委员长耳朵里头去的。哼!他们的嘴巴长,我的脚杆长,他们不谙我这么快就上了山!”

杜聿明捏住军帽,重新放回茶几,然后搓着手说:“敬公搭救之恩,光亭时时刻刻铭记肺腑,永生永世不敢相忘……”

是的,何应钦在腹背受敌,奋力作战当中,没有忘记伸出一只手来,这是杜聿明深为感激的。他在何应钦浓重的贵州口音里,听到了整个国民党在另一个战场上的隆隆炮声。他在何应钦宽敞明亮的客房里,看见了这位当年的教导第一团团长,督队冲锋、力挽狂澜的身影。

何应钦长长叹出一口气,望着壁头上的那幅《硕果图》:“光亭呀,这次虽说是陈小鬼挟天子以令诸侯,你端过来的椅子,却是委员长的外甥想坐的呀!所以咋个让你坐得稳当,坐得舒服,我还要想想办法。”

“全仗敬公了!”杜聿明拱着手说。

何应钦又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脚下的那张日本地毯:“白部长也很关心你,从兴安回来,他跟我说,要是你能够打个胜仗出来,事情也就好办一些。”

杜聿明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