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辆接着一辆的吉普车,驰进柳州以外几十华里的羊角山山沟,一直驰进陆军机械化学校校门。这所学校原来在南京丁家桥,三年前随着国民党军队大溃退的潮水,像破船一样漂泊到了这里。此间,在校园后山一个宽敞的窑洞中,就要举行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从会场内外红红绿绿的标语看来,似乎重庆方面要在这里庆祝国民党抗战的又一个“辉煌”胜利。

杜聿明乘坐的那辆吉普车开过来了,撒下一路轻快的喇叭声。是的,他是从昆仑关下来的,钻进这个像羊角一般窄小的山沟,更觉得昆仑关像昆仑山那样巍峨,甚至有这样一瞬间,他觉得他就是一座昆仑!在他的山上,横躺着中村正雄的尸首,桂系头目李宗仁在台儿庄没有消灭掉的“钢军”,现在已经死在他的手里。事情是明摆着的,在白崇禧的桂南战役的棋盘上,他成了一颗吃掉对方老“帅”的“车”。

至于另一颗“车”,按照棋盘上的位置,自然是指陈骥的第六十六军了。虽然夏威的第十六集团军,蔡廷锴的第二十六集团军,也曾先后参战,但那是白崇禧“以克服南宁为目的”的另外一盘棋了。

杜聿明在桂南战役后知道,就在他的第五军撤离昆仑关,回到全州整补的时候,日军以一个师团的兵力为增援部队,一举从钦州登陆,气势汹汹地扑向思陇之线。第六十六军当其正面,即以四万之众,全力抵抗,结果双方势均力敌,相持不下,激战了整整两个夜晚。正当第三天拂晓,第六十六军稍有进展的时候,突然间传来一个消息:日军一个旅团闪电般地经永淳插入宾阳,对第六十六军完成包围歼击之势!陈骥自知危急,顾不得电告桂林,竟率部朝忻城方向逃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沿途人马杂沓,死于混乱之中者,不计其数。而日军则穷追猛打,一路烧杀掳掠,片甲不留,宾阳城里,竟然割下老百姓的头颅,拿在手里抛掷取乐……

杜聿明得知了陈骥战败的经过,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刚才钻进羊角沟的感觉。凡事都得有个比较,没有陈骥的失败,就没有他的胜利,倘若陈骥能够杀出重围,继而反败为胜,那么他的战绩就会像昆仑关的晨雾那样,淡淡的,轻轻的,转瞬就得消失。杜聿明从内心感激陈骥,准备在开会之前,主动迎上前去,紧紧地握手,轻轻地拍肩,然后扮着一副苦脸,用凄凉的语调安慰几句。

杜聿明下了车,刚刚走过荒芜的操场,忽听得半空里传来一阵刺耳的、时起时伏的警报声。警报是由校园后山顶上的观测所发出的,说明日军飞机的轰炸目标就在附近。他急忙闪过身子扑向土坎,一动不动地贴住土壁,直到警报解除,才扭过头来,拍打着胸部的泥土,快步朝后山脚下的窑洞走去。

窑洞外面空无一人,窑洞门口却拥挤不通。蒋介石还没有来,联系到方才数十架日军飞机的轰炸,窑洞门口的站立者们,眼巴巴地望着布满烟尘的云空,有的唉声叹气,有的捶胸顿足,若不是那红红绿绿标语的装点,此间倒是一个出殡时分的情景。

杜聿明不便寻找陈骥,也不便与人寒暄。他从窑洞外面挤进里面,又回身从里面拥向门口。他和站立在那里的人们想法一样,为的是恭候蒋介石的到来,让“委员长”在接驾的人群中,早早地看见自己。只不过杜聿明只有中等身材,站在别人的后面,不得不久久地踮起脚尖。

“敌机都飞不见了,你们还不敢出来!”蒋介石特有的尖厉的声音,“像你们这样贪生怕死,这个国家是保不住的!”

杜聿明放下脚跟,不敢抬头,倾听着蒋介石的皮靴,在通往窑洞的石阶上面,发出的愈来愈清脆的声响。人群开始后退了,为了给蒋介石、白崇禧让道,站在后面的杜聿明被人撞了一个趔趄,连连退了几个大步,才靠着座椅站稳。

蒋介石走进窑洞了,走上会场的主席台了。隔着较远的距离,杜聿明偷眼望去,只见蒋介石的白手套上满是灰尘,黑披风下沾有黄土。趁着蒋介石在那里脱衣、洗脸、喝水的机会,杜聿明听到了耳边的议论:蒋介石果然遭到了日军飞机的袭击。那是蒋介石一行分乘三辆轿车,离开桂林行营,已经上了柳州至半角山公路的时候,一颗炸弹在轿车之间炸响,蒋介石急令停车躲避,却又毫无藏身之地,只好就地卧倒。结果四个侍从刚刚压到蒋介石身上,又有一颗炸弹落了下来,当场炸死了两个侍从。

杜聿明站在台下,借着台上昏暗的烛光,望着蒋介石白白净净的脸,不觉暗暗吃惊:“委员长”大难不死,竟没有半点惊慌神情。他多么希望这间宽敞的窑洞,现在能够灯火辉煌,让他把一个军人最需要的雍容镇静,像拍摄照片那样,清清楚楚地嵌入自己的脑际。可惜这里不行,为了防备敌机空袭,白日也不许可用电照明。

会议开始了。蒋介石走到主席台正中的位置,朝下做了一个就座的手势,自己也就坐了下来,伴随着台下军服与椅子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不知是谁用力地移动着椅子,水泥地面的窑洞里,立即响起一阵刺耳的轰鸣。轰鸣声中,蒋介石盯着洞口,“扑嗤”一声,将面前的三朵烛火吹熄,半晌才回过头来,“嗯嗯”几声,不再点燃蜡烛,任凭这个载入了国民党军事史册的“柳州会议”,在阴森森的殿堂般的气氛里进行。

会议是白崇禧主持的,他坐在蒋介石身边。

白崇禧的开场白,像一份检讨书,语调也是低沉的。仿佛在此种情形下,越是谦卑的语言,越能显示出他的身份:

“请允许我首先沉痛地宣布,我们没有能够克复南宁,更没有把日军从整个广西赶出去。现在日军已经深入到了宾阳以北的清水河,我们不得不期待着苏联援华志愿军的轰炸机。

“我们先后动用了四个集团军,共计九个军二十三个师加上特种兵,超过三十万人的兵力,虽然曾经一度迫近南宁近郊,但是终于遭到了全线崩溃,给国家给百姓带来惨痛的损失。

“我身为委员长西南行营主任,担负桂南战役最高指挥而我辜负了委员长的重托,辜负了各级指挥官的信任,更对不起为国捐躯的十万将士的在天之灵。因此,我请求军事委员会按军法从事,将我撤职查办!”

会场里没有一点声音,甚至没有一点动作,从洞口透进来的惨白的光线,越发加重了窑洞里恐怖的气氛。隔了一会儿,台上传来“嗯嗯”的声音,算是打破了这个黑暗王国的寂静。

“第六十六军失守思陇之线,简直是给日本人打开了一个城门!开门揖盗,岂有此理!”蒋介石拍了拍桌面,玻璃杯里的开水晃**起来,险些儿溢了出来。他伸手拿起杯子,稍作停顿,扭头对白崇禧说:“这不是你的责任。这是第六十六军军长陈骥的责任!这是第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叶肇的责任!”

台下的叶肇和陈骥,并着肩头,缓缓起身,面朝台上,低垂着脑袋。

“你们就分别汇报一下战斗经过吧。”白崇禧用极为婉转的、富有同情心的语调说,“怎么样?请叶总司令先谈谈。”

叶肇没有抬头,也没有作声,依旧站在那里,仿佛打算就像这样站下去。陈骥倒晃动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睛,望望台上,瞟瞟侧旁,看看自己。他似乎有话要说,可是启口之时,竟是一场嚎啕大哭!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军人,这就是我们的军长!”蒋介石伸出一个手指,抖动着指向台下,“我不明白贪生怕死的人为什么要来当军人?我不明白我们的革命精神究竟到哪里去了?我不晓得你们听见过老百姓的议论没有?我不晓得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蒋介石连珠炮似的问话,被白崇禧递过来的玻璃杯打断了。他也许心火正旺,咕嘟咕嘟地喝了半杯开水,语气才缓和下来:

“我刚才看见墙壁上有两条标语,一条叫做‘守必固’,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人,请你们撕去;一条叫做‘攻必克’,我们这里有这样的人,请你们听听他的报告,恐怕要比那个哭坟的声音好听多了!”

白崇禧微笑着走到主席台沿,朝杜聿明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杜聿明看着白崇禧真诚的眼睛,也就干脆利落地来了一个就地起立。他那双脚靠拢的响亮的碰撞声,压倒了会场里所有的窃窃私语。

“杜军长!”蒋介石使用着最甜润的声音,“你到台上来讲。”

顿时,主席台上的讲桌上,点燃了三根蜡烛。

杜聿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手伸进裤袋,使劲在大腿上拧了一把,依然不谙在蒋介石、白崇禧面前,他能够得到如此瞩目的光彩。转念思之,按照一种交换的关系,他又何尝没有在蒋介石消极抗战的白脸上,薄薄地抹上了一层红粉。既然如此,他用不着受宠若惊,更用不着诚惶诚恐。他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

想到这里,杜聿明昂首挺胸,迈着凯旋步伐,笑眯眯地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