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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中国远征军主力第五军的三个师和直属部队,以及第六十六军除新三十八师而外的两个师,刚刚完成在长达三百多公里的平满纳至曼德勒公路附近的集结,准备对进入口袋的日军施行包围攻击的时候,驻防在曼德勒的英国军队,却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爬出战壕,一举渡过伊洛瓦底江,朝印度方向逃跑了!

消息传来,正是黄昏时分。杜聿明叉着身腰,久久站在平满纳郊外的荒丘上,像是一截开了裂的断木。

眼前倒是一派奇特的风光:两百多尊用白色混合土做成的大小不一的圆柱,构成了一片不长树叶的“桦林”,柱头上是一个大圆球,球顶上嵌着一个玻璃盒,盒子里面装有不同颜色的宝石。当夕阳把圆柱染得浑身血红的时候,那圆球上空便浮现出五光十色的云气,笼罩在人们的头顶。

不知道这是哪个朝代的遗物了,可是为什么它偏偏要出现在一个企望用战争来摆脱烦恼的人的眼前呢?

“把这些破玩意儿炸掉!”杜聿明对站到身旁来的第九十六师师长余韶说,“它们可以被日军用作掩体。”

“不是说已经放弃曼德勒会战了吗?”

“那是罗长官的事。我是第五军军长,我只管第五军!”

余韶礼毕欲走。

杜聿明叫住他:“安排好爆破以后,马上赶回城里开会。”平满纳城南一座教堂里的师长会议,在郊外传来的震响屋瓦的爆炸声中开始。大门关得很紧,几乎没有门缝,弥漫在会议桌上的火药味儿,是从杜聿明口里钻出来的:

“局势陡变,变打为挨打,我统帅部一切依赖英方,咎由自取。我就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害怕洋人?你们看那个史迪威,傲慢自得的样子,简直是我的活老子!我们穷,人穷志短,该让人欺侮,可是打发叫花子也有个时候呀!那么究竟是什么道理,让史迪威像抓住什么把柄似的逼迫我们呢?”

没有人回答。只有戴安澜看了看手表,问了一句:“二百师怎么行动?”

杜聿明沉默片刻,改用低沉的语调说:“目前必须集中二百师和新二十二师与日军力争棠吉,否则棠吉不得,中缅边境物资汇集的腊戍就保不住了。如日军已经占领,我们要全力攻克,如我先敌占领,就必须顽强狙击北犯之敌,使远征军主力集中梅苗、棠吉之间,与日军作持久战。第九十六师掩护主力集中后也要归还建制的。我已将这个意见电告委员长了,但没有得到复电。”

廖耀湘问:“长官部罗长官那里有什么指示么?”

杜聿明盯了廖耀湘一眼,嗓门又高起来:“罗长官唯美国主子史迪威之命是听,完全拒绝我的意见!刚才我向曼德勒通了电话,他搞了个什么参谋团团长林蔚的指示来压我。哼,这不是一纸废文么!”

杜聿明话音刚落,厚厚的木门“吱”地被推开了,并排出现在门楣下面的,是笑嘻嘻的史迪威和罗卓英!

史迪威望着惊魂未定的杜聿明,索性狂笑起来:“现在呈献在杜将军面前的这张白纸,该不会被你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去吧!”

罗卓英跟在史迪威身后,站到会议桌前面,从图囊里取出蒋介石的“手启”电,又像黄门官那样拖腔拖调地宣读起来:“腊戍应有紧急处置,万一腊戍不守,则第五军应顾全大局,派出有力部队掩护英军主力撤退。”

史迪威望着天花板说:“这封电报是蒋总司令拍给他的参谋长和远征军正副长官的,也就是说,他不会对以上三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另作指示。”

杜聿明没有说话,却用手势示意戴安澜、廖耀湘和余韶离开这间屋子。他缓缓地跟在他们身后,轻轻地关紧了房门,然后疾步回到自己先前的座位上,点燃香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史迪威笑了笑,摇摇头,朝罗卓英递了一个眼色。

罗卓英站起身,用短促而严厉的声音命令他的副手:“二百师立即开赴乔克巴当向追击英军的日军进攻,否则以抗命论处!”

杜聿明不快不慢地说:“即使乔克巴当发现日军,有新三十八师在那里掩护,英军撤退已可安全无虞,难道需要两个主力师夹道欢送,英国人的脚杆才迈得开么?”

罗卓英捏着拳头说:“现在是中英军事同盟时期,杜军长说话得注意一点,要是惹出外交上的麻烦,你是要负责任的!”

史迪威朝罗卓英摆摆手,看着杜聿明说:“不,不,军人的语言比起行动来,是微不足道的。我就曾经骂过英国人,但是现在不骂了,不仅不骂,我还得拍拍英国人的马屁。为什么呢?中国有一句创造性的语言,叫做‘若要取之,必先予之’。这是你的委员长教给我的,当然也教给了你,这就为我们之间的谅解与合作提供了平坦的广阔的前景。”

杜聿明没有理睬史迪威,对着眼前淡蓝色的烟雾,自言自语:“要么在平满纳打下去,要么退守棠吉、梅苗,这也是符合委员长命令的!”

史迪威站起来,鼻孔里的呼呼出气,把口唇上的胡须都吹动了:“曼德勒会战已经取消,你留在这里干什么?中国军队吃饭不打仗吗!”

杜聿明睨了史迪威一眼,咬着牙齿说:“我吃的是中国饭,不是英国饭,也不是美国饭!”

史迪威讪笑起来:“关于这个问题,我不与你辩论了,因为自从你和一个英军上尉有过坦率的交谈以后,事情就有了答案。我现在突然对中国人吃饭的方法有了兴趣,杜将军,愿意听听一个‘中国通’的见解吗?”

杜聿明扔掉烟头,正准备起身退场,史迪威却绕过会议桌,站到他的面前来了。

“杜将军不会不认识何应钦这个人吧,”史迪威声色俱厉地说,“就是这个最腐败、最贪污、最无能的军政部长,使我们对国民党政权大失所望!你想想看,美国送给中国的大批物资,是美国纳税人出了钱的,一交到你们的军政部就公开盗卖,私下瓜分。你们的头目这样糟糕,怎么能争取战争胜利呢?我们的罗斯福总统又怎么去对美国人民说话呢!……”

史迪威话没说完,杜聿明就箭步跨出房门去了,回应着或者回敬着屋内骂儿骂女般吼叫的,是他在关门时用吃奶的气力换来的木门震裂的声音。

杜聿明眼睛里蹿出来的火苗,现在在他的胸膛上燃烧。愤懑的煎熬自是不言而喻的,可是那与史迪威的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的光焰,却把他从困惑的痛苦里解脱出来,使他感到一阵惊喜!

杜聿明赶到第九十六师师部去了。他要把他的发现象传达命令那样,传达给正在那里待命的三个师长,让他们也知道,“委员长”之所以派罗卓英入缅,是想利用陈诚与何应钦的矛盾,去缓和史迪威与杜聿明的矛盾,为自己争得指挥盟军的大印;而“中国通”史迪威也想利用陈诚与何应钦的矛盾,去控制一部分中国军队,参与盟军指挥权的竞争--这样的秘密虽然不同于电台密码,但是让这些带兵打仗的师长们知道知道,就是仗打败了,对他们也有个交代呵!

话到嘴边,杜聿明却犹豫了:传达命令也要按级别传达呀,自己当师长那阵,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吗?何况这等事情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想到这里,他当着三个师长的面,把史迪威的傲慢臭骂了一顿。

戴安澜却没有什么反应。他那冷漠的固定的神态表明,即使杜聿明公布了自己的发现,他也不会有什么惊诧的表情的。

廖耀湘附和了一句:“史迪威常常骂委员长是‘蠢宝’哩,是用英文骂的!”

余韶叹息了一阵:“班超当年扬威异域,我们今天却来缅甸领略海外洋威!”

杜聿明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班超呵班超,你认识陈诚与何应钦么!然后顺着余韶的思路,写了首诗当众念了:

捧檄出神州,天涯作壮游。

关山欣聚首,风雨感同舟。

束手难为策,依人岂善谋?

重温西汉史,无语对班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