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张一文受刘五重托赴北京疏通关系,五更天从长安出发,第三天赶到洛阳,随意找间僻静处歇息,第二天上午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经过两天一夜的颠簸,傍晚时分抵达正阳门车站。从洛阳看见火车那一刻起,一文的精神为之一振,横卧在钢铁长龙上的蒸汽机车发出响亮的尖叫,着实让一文吃惊不小,虽然搞不清铁龙浑身的劲从哪里来,轨上的轮子怎样跑,赶车的人儿如何驾驭,但毕竟旅途生活舒适多了。困了可以睡觉,饿了能下馆子,口渴沏杯热茶,还可以凝视窗外飞速而过的自然美景。世界太大了,人太能了!人只要下势努力,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初识火车的张一文从没有生命的钢铁怪物身上看到了生命不息的力量,第一次树立起出行北京的信心。走出正阳门车站,它的北面是暮色中巍峨的皇宫,南面正值大栅栏附近华灯初上,显现出街市建筑轮廓、绚丽牌楼、繁忙店铺、喧闹街市,一文心中一喜,长安和北京的街区风貌如此相像,都是“井”字型的街市,都是汉字书写的门匾牌楼,进而坚定起游刃京师的信念。

先遣人员已雇用好马拉轿车在站外迎候,并报告说美菱家的线铺子就在大栅栏里一条小街上,美菱托人包租崇文门附近卢老儿胡同一大户人家的偏院,供张一文在北京其间使用。同时还约好明天中午在菜市口“聚丰堂”酒家请一文吃涮羊肉。先与他见面了解来意。

第二天中午一文早早收拾停当,戴一顶灰呢礼帽,穿一身暗紫色富春纺薄长衫,特意将袖口上翻至手腕上方一寸高的地方,陪衬着那张经过战火洗礼、帮会争斗磨砺、家族事务考验的坚定的脸,看上去像一位深藏不露的富商。有两样先遣人员专门为他置办的东西还不习惯,一是腕上的罗马表,他会时不时提腕看时间;二是足底黑皮鞋,行走磨脚僵硬不自然。来到酒家推门进店,一位穿蓝布长衫,小手臂搭布巾的中年男子迎上前来,看似有话要问,却转身仰头高声招呼:“二楼雅座芦枝阁‘广济和’绒线宝号贵客到……”悠长的拖腔加上圆润的男高音混合成京韵十足的小调,穿过宽阔的大堂向楼梯口飘去。

美菱与丈夫在雅座门前等候,进屋落座,一文递过刘五的亲笔书信,趁美菱夫妇读信的工夫,仔细将美菱打量一番:合体的白丝绸高领窄袖短衫,领角和衣摆绣有月白竹子图案,配黑绸落地长裙,乌黑的短发,手腕一对翠绿玉手镯,肤色比三十多岁的女人显得年轻许多,白皙的瓜子脸上眉毛轻描,高挑鼻梁,微微上翘成月牙的嘴角,一对水色大眼睛,衣着相貌一改当时宽衫桶裤的流行服饰,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采。夫君高出美菱一头,光脑圆脸,面色白里透红,穿白绸对门襟单衫,斜挂黄金怀表链,小眼机灵有神,举止沉稳有度,一派江南商贾模样。美菱身边还坐着位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与妈妈长得很像,一文心里也有曾似相识的感觉。看罢书信美菱对小姑娘说:

“一莉女儿,这位就是从长安来的张伯伯,快叫大伯。”一莉姑娘应声答礼叫了一声:“张大伯!”美菱又把身边的丈夫介绍给一文:“夫君姓陈,大名象贤,在北京做苏杭丝绸批发生意。”象贤随即拱手说:“贤弟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一文从椅中立起,从口袋掏出一张票面两万两白银的汇票递给美菱,“行前刘五大哥要我将这张汇票转交给你,企盼验乞查收。”

“刘哥信中提到此事,叫他放心。”随手把汇票交给丈夫说:“回家后交还我。”接着又问:“张管家,刘五最近身体还好吧?他这个人是个直性子,吃饭都不顾生冷,你这个管家可要遇事多担待点。人这一辈子,命中注定的事求不到、逃不脱,十几年前的一个兵蛋子今天居然成为陕军的头领,官居大帅。听说打了不少硬仗,吃了不少苦。你把长安反正的事讲来听听。”看来美菱是这个家庭说一不二的主人。

店家将涮锅升火拨旺,一壶美酒、两盘羊肉、四色菜品、八样调料送上桌面,一文与美菱一家人边吃边聊,大概描述了长安起事和刘五西征的过程,待到酒饮饭足故事也讲完了。美菱除了偶尔插话提问,始终静心听讲,丈夫象贤却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穷追细问,末了美菱若有所思地说:“父亲常说‘号就是心’,徒弟的成就也是父亲的愿望。父亲在天之灵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感到欣慰。”说着说着泪珠流下面腮。

“娘子莫哭!今天是喜日子,你常对我提起刘五为徒时深得父亲宠爱,也是你的好哥哥,过去在爷爷军中常帮助你们一家,如今刘五成为一省诸侯,是天地造化,也是父亲苦心栽培的结果,再说日后对咱们生意在西部发展大有帮助。”象贤站立美菱身后宽慰娘子。

“刘家的事就是丁家的事!虽说在北京经商多年,在商言商很少过问政界的事,可是在生意上还有些朋友。刘哥派出一文专程来北京,还不是想多结识几个朋友,将来好相互照应。至于袁世凯身边的人,我们家与有河南背景的人认识不多,不过我听说袁世凯的一妻九妾中,天津五姨太太杨氏最得宠爱,杨氏虽是小户人家,长得并不漂亮,但她心灵手巧,又会管理家务,袁的吃、穿、用及重要财物私藏都交杨氏经营管理。象贤夫君,生意上的事你常跑天津,多长几个心眼,看能否找到与杨柳青杨家有关系的人。”

一文多喝了几盅酒,见美菱一家人恩爱和睦,言谈中美菱不仅流露出对刘五的关心备至,而且干练果断、敢作敢为。特别是长安反正以后,美菱即时把北京发生的一些重要消息通报刘五,给刘五很多帮助。一文开始理解刘五对美菱的依托和信任,对北京之行信心更足。

饭后闲谈中,确定由美菱找门路,一文一一登门拜访。

首个访问对象祖籍是陕西合阳人,时年八十二岁的方伯坤。方老在珠市口开一家名叫“流金源”的私营“炉房”,所谓“炉房”就是起炉膛化银子的店铺,有官、私之分。“流金源”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各类生意人,根据生意兑现周转的需要把银子化整为零,聚零成整。也常为一些不愿报出身家姓名的各色人物加工黑活,其中不乏大内宦官重臣,社会三教九流人物。方伯坤在这个行道中人脉广、耗银少、信用好,是个说一不二的硬汉子,人称“板爷”。

方伯坤青年时来北京学徒,几十年过去仍然乡音未改,此刻正盘腿坐在大炕上吸旱烟,坑桌上放着茶壶干果。屋子正中靠放着条几、方桌,两张楠木太师椅分列两旁,窗户下摆一张中式账台,上面整齐地放置着文房四宝精致座钟等物品。此外还有花架、鸟笼、名人字画,总之那个时代成功商人的生活器具这里应有尽有。板爷见一文说明来意,把吸灭的烟锅子在炕边磕净,然后对坐在炕边的一文说:“皇天暑日的,跑这么远的路来看我,有一份心意就行了,还带这么多礼行。以后再到北京顺便捎些苞谷珍子、小米、干红苕、荞麦面就行了。陕西是个苦地方,刘五起事我听说过,一个当兵的下苦人能把事干大不容易。历朝历代官场上讲的是血亲族亲、门第仕举,银子捐官,这二年自维新以来,又多了一个师生故旧,我看刘五这小伙子都沾不上边。特别是洪门的事,场面上都不愿意明提此事,只怕踩上一脚臭屎!其实都是穷的缘故,没办法才走了这条路。唉!不说了,这就是世道。前几天美菱这女子亲自到我家说起刘五派你来打听行情,我托人在段祺瑞公馆疏通,争取寻找到与总统府有关系的人,有情况会通知你。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吧?”方伯坤像洪门山堂里的龙头大哥对众哥弟讲家法。

“晚辈从小没出过省城,更不要说到北京这样的大地方。老伯教诲晚辈谨记,谨记。”一文回答。

“我实心想为刘五小弟出力,但直接与当今军政上层不熟,只能通过生意上的关系托人相帮。再者我帮的是刘五,落的是人情,对外人不要提及我的名字。”方老伯说罢又举起旱烟杆,一文起身装烟点火,“敢问老伯,袁世凯担任临时大总统以后,今年春天曾召集各省督军到北京议事,刘五因家事缠身未能成行。东路军商纺将军一人来京,外界对此事有什么反应?”一文问。

“实话说反应不好,北京一些人的说法是刘五由于会党背景不敢赴京。袁世凯的目的很清楚,不外乎笼络人心,培植亲信,刘五大小也是一省重要将领,遇到重要活动必须参加露脸,切勿心怀疑虑小看自己。心中再有丢心不下的事都要撑硬抻展。商场上盛行‘不入股不分红’,不建立广泛的人际关系,到难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就是政治的奥秘,人生一次重要的成功并不能保证打开仕途永恒的宝葫芦。商将军春上来京各方比较认同,他是河南人氏,又与袁世凯的族亲在保定军校同期,商纺来京袁两次设宴接待,想通过商纺把陕西控制在自己手里。商将军巧妙周旋不为所动,还在袁氏面前极力鼓吹哥老会和刘五在长安起义中的功劳,这就是人家聪明的地方。如果刘五当初能与商纺共赴北京,今后活动的余地更大。”方伯坤回答说。

……

从方家回到寓所,张一文反复思索”板爷“的话。刘五从长安反正胜利那一天起,经常谈到的一个话题就是改造哥老会,把兄弟们带入正常的社会生活。一文不怀疑刘五的真诚动机,但换一个地方观察这个问题,在长安看是为弟兄,在北京看却是为自己;在长安刘五是一方神圣,在北京却是一员没有浓厚社会背景的帮会首领。换个地方戴上政治眼镜看待同一件事,会得出不同的结果。

按照美菱的安排,下午一文在寓所接待一位江苏小老乡、来自临时总统府的青年秘书官。两人在屋外玉兰树下品茗聊天,话题集中在对时局的认识上。

“中山先生为革命事业可谓呕心沥血,他的共和思想为广大国人拥护,代表了时代的潮流。南京政府成立后,清廷政权岌岌可危,但北洋军阀势力依旧,中山先生从加速清廷灭亡考虑,毅然放弃总统职务,由袁世凯接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现在袁世凯的总统府已搬进中南海里办公。我从北大毕业后新近到海里做秘书。”

“听说袁总统个头不高身体结实,话不多记性好,对部下要求严格,对相处过的部下,甚至棚头弁目,都能叫出名字、认出面目。外边还说总统生活上也很严谨,从不喝酒。是真的吗?”一文问。

“不喝酒倒是真的,至于人品作风我讲两件事给你听。袁总统搬进中南海后一直住居仁堂,楼下办公楼上卧室,九房太太以周为期轮流陪住,谁出谁进由袁签单确定。二是袁在‘小站练兵’时,一位深得其赏识的部下在天津一家妓院结识一位叫‘小玉’的妓女,想纳为妾。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袁世凯,袁当即厉目正色,劈头盖脸训斥他‘有碍军队荣誉’,吓得此公不敢再提此事。事过不久,袁说要去天津公干,约他同行。到天津后天色已晚,袁又说先去看一个朋友,他们走进一家院门,发现屋子里铺设异常华丽,堂上红烛高烧,还摆着一桌丰盛酒席。及至走进里屋,一丫鬟高呼:‘新姑爷到!’顿时从另一间屋内搀扶出一个新娘打扮的俏丽佳人,正是此公朝思暮想的小玉!原来袁世凯为拉拢下属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在当日训斥的同时还决定,第二天让人将小玉赎身,演出了前面所说的喜剧。”

一文不能正面应对小秘书的谈话,毕竟袁世凯是当今临时大总统,何况男人有多少妻子与男人品行成就并无直接关系。但袁工于心计的本领让一文刮目相看,感情上赞同小秘书的负面议论,两人一直聊到晚上方才离去。他在言谈中还提到这样几件事:

袁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山西等省哥老会聚集力量袭击城镇,袁派出北洋军严厉镇压的同时,要以临时总统的名义发出布告,取缔各种秘密结社组织。现在布告正在起草中,估计几个月后即可在全国公布。

袁世凯是旧军人出身,对新事物不敏感,加之当权主政时间短,为迎合革命党人的呼吁,准备迎请中山先生北上,分专题请教救国之策。另外在很小的范围内议论过各省军政首脑的人选,但没有最后确定。

在省参议会选举的办法中按中山先生的要求写进了省长直选的内容,但遭到各省反对,要求实行委任制。

这次谈话给一文的印象是全国局势还没有稳定下来,袁世凯无力顾及各省的事,但取缔哥老会的消息,一文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危机感,这个信息表明袁世凯将采用历代皇帝的做法,使用国家的力量取缔哥老会,这比普通百姓言行中的蔑视要严重千百倍,回到长安后要作为头等大事认真对待,帮助刘五尽快解决哥老会回归社会的任务。

接下来十几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许多人际关系线索,有清廷的遗老,有临时总统府的厨房采买,有北洋军的师长,有河南背景的粮商……一文一一设宴请客,登门拜访。这些人有的神色诡秘、出声轻巧,只言半语能使人感觉到他似乎是个人物,与某位重要政客有特殊关系,但深藏不露,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傲慢架势,善于用暗示表达愿望;有的人口大气粗,处处表现出见多识广,包打天下的本事,对任何要求不屑一顾,酒量大、说话狂、无所不能,嘴上说银子是身外物不屑一顾,可是牵线跑路明伸手、论价码;最难应付的是各式各样的“玩家”,他们懂行,识货,有身份,花样多。有一天下午一文突然接到一个消息,袁世凯三儿子的一位亲密票友郑公子在石头巷一妓院作乐,有位善于游走于权门,过打秋风式生活的时髦男人愿为引见结识。这家妓院大门外挂着一串乳白色荸荠状装饰性小电灯,灯中心一块红木板上写着“翠玉院”名号,左右门框上各镶嵌一块黄铜牌,上书“一等、青吟小班”。当张一文跟他赶到时,这位郑公子已经去了天桥一家戏园子。再赶到这家戏园子,看不见平日园子里抛手巾、买烟卷、嗑瓜子、喝茶聊天、京腔古韵相互交织在一起乱哄哄的场面,只见台下看客以及戏园子里帮工打杂的小厮下人呆呆地望着舞台,伴奏乐队息弦掩鼓悄然无声,台前第一排中间方桌后面一高个白面富家子弟撩起裙裤,卷起袖筒,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手指着台上青衣女子破口大骂:“呸!这叫什么玩意儿!老子有心捧红水仙姑娘,却偏偏弄出个青衣老旦来扫兴,满嘴老婆娘撒尿、时起时顿的骚哭腔,还说什么是余紫云的关门弟子,我是余紫云他亲爹!敢情咱俩比试比试?”班主在一旁点头哈腰地赔不是:“郑大少爷息怒,水仙姑娘今日有恙在床,听说您大驾光临,高兴得病都好了,正在赶来的路上。”这位少爷非但不领情,反倒闹活得更起劲,掀翻桌子摔碎水壶,左右开弓痛打戏园子班主……在场的观众一哄而散,急忙退场四下散去。

引见者见状也傻了眼,拱手对一文说:“对不住兄弟,今儿这事准黄了。郑大少爷说好在‘翠玉堂’与您见面,谁知昨儿从苏州来了个妞,人长得标致尚未**,哪儿知道今天一早儿竟齐楚楚地来了四个与大少爷身家相当的主儿,四位财主一起吃了午饭,按风月场上花会惯例每人二十五两银子站成一排由姑娘挑选,那姑娘选了一位年轻俊俏的主儿,硬把郑大少爷给涮了。他气呼呼地想来找水仙解闷儿,偏偏碰上老花旦,这都是谁跟谁呀!”一文躬身道谢,说来日方长,顺手给了他十两银子。

看似心静如水的美菱从得知刘五反正当上一省都督那天起,心潮就没有平静过,一文受命来京又一次搅动起她心底的风起云涌。她不是为自己的事着想,而是为女儿前途命运焦虑。在伊犁从赌徒刀下救回刘五后,又过了两年时间,美菱已经进入十九岁如花灿烂的季节,刘五也是二十五岁英俊青年。特别是刘五,岁月在男人的脸上描绘出深沉和稳健,在女人当面不苟言笑,对美菱话也少了,总想躲着自己。像是要把心牢牢地封闭在肚子里。对美菱而言,两年前的解救行动不仅是姑娘青春期萌动,同时也不乏心血**,不乏脑海中摆脱父亲关爱表现独立主见的青春叛逆心理。从刘五来到父亲身边那天起,她就喜欢上这个少年,几年朝夕相处,像岁月文火慢工熬出的糖浆,像情感垒起的积木,愈熬愈浓,愈堆愈高。恋爱中的人容光焕发,所以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美的。在广袤无垠的大自然怀抱中成长起来的美菱,对美的认识少了一些女孩子常有的月光柔水,多了一些大自然描绘给她的雄伟健硕,她不太在意伊犁大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野花,却衷情蓝天下高耸挺拔的白杨,她喜欢刘五这样脸有棱角、肤色泛白、长胫健躯、聪明好强的北方年轻汉子。

当女人发现所喜欢的男人对自己采取回避动作时,美菱透过刘五急促朦胧游移的眼神知道他回避的善意,知道刘五心中惦念着自己。对刘五来说,对美菱父女知恩图报的心理随着时间演进,心中也只剩下美菱娇美的脸庞和多姿的身影。但想是一回事,爱是一回事,在主仆高低贵贱这道门槛面前,刘五宁愿把自己封闭起来创造一个幻想的世界。仅仅是为了爱,不为什么,不要承诺,不要回报,在爱中承受一切,不敢造次行动。

丁觉悟是音乐家,最善于从芸芸众生风情万种的**中捕捉爱的音符,他能听到两颗青春的心灵碰撞时蓄势待发的急促跳动。经验告诉他应当采取一些防范行动,否则面子会很难堪。他首先告诫爱徒刘五:“人这一辈子,有些事通过努力可以办到,有些事适得其反,会引火烧身。”其次觉悟知道,这种事在富家阶层发生的几率比百姓社会多得多,但富人们能够把家族的大门关起来,因为任何声张滋事都会影响家族的安全结构,为了女儿的利益觉悟下决心向父亲低头认命。

在丁军门的安排下,一切都按照游子客归飞雁还巢这个古老感人故事的情节发展,从无锡到伊犁之间来回十几份电报的沟通消弱了父子间近二十年隔阂,丁老爷的要求简单明确:用丁家江南丝绸纺织厂在北京的全部批发业务及属下房产资金为美菱嫁妆,与老爷多年精心培养起来的销售主管、大龄青年陈象贤结为夫妻,扶助美菱经营北京的批发业务。丁老爷唯一的条件是象贤不日赶往伊犁大营成婚,婚后觉悟结束军旅生涯,随着小两口去北京定居。觉悟知道这是父亲仍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郁气未尽,似乎嘲笑说:“你不懂钱挚爱音乐,我成全你继续享用浪子人生,但别想得到丁家一分钱的资助。”不过老爷对孙女还算公道,得到了家族应有的名分和财产。

再过两天美菱就要搬到大营居住,妆扮成待嫁新娘,静候夫君拜堂。前三天觉悟已解散了小营,遣散了所有军士役卒,同时叫刘五到身边,告诉他去北京的事,并要他坚持到自己离开伊犁处理完善后再离开小营,然后去丁军门那里报到。觉悟说:“这些年我心中只装着两个人,一个是女儿,她是我的生命全部的内容所在。一个就是你,你是我的事业传承和精神寄托,一个男人一辈子能做好这两件事,死而无憾。这个世界是属于女人的,古人也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来帝王纵欲、将相交恶、商人斗诈、农夫种田、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男人看起来雄赳赳的,只会在刀光剑影的战场和兵荒马乱的灾荒面前才显示出一点英雄本色。酒色财气也是男人们为自己设下的陷阱,这里头有多少损命折寿的故事发生!在这个世界上,人情冷暖,生活万象,似乎就是为了和女人过日子,寻求快乐。但问题的关键是有能力去爱一个女人,而不是能不能爱,牢记住:人穷没有爱的奢望,多情属于浪**哥儿的特权。我曾对你说过‘号就是心’,当时的想法是鼓励你树立志向和恒心,通过小号**对命运认知的心声。你这些年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技艺大有长进。今天我再重复‘号就是心’这句话,是告诉你要把小号从心志表达演变为谋生的工具,将来找个好女人成家,安身立命。”

“师傅的教导徒儿终生不忘。师傅到北京以后要多保重身体,我恐怕今生再也不能为恩师尽孝心,只能多为难美菱姑娘照顾,请师傅再受徒儿三拜!”刘五泪流满面地回答觉悟。

“这里有一把小号,是我从日本回国前恩师藤野先生赠送的珍贵礼物,他当时告诉我,‘号音是最能唤醒人灵性的吉祥鸟’,虽然看起来它似乎有些破旧,却是件稀世真品,如果说到尽孝的话,什么时候你的事业有成,因号得福,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这把号你好好保存,将来定有大用。”

刘五跪地接过觉悟用红绸包裹的小号,再行磕头大礼。

从这天开始,刘五上午帮师傅收拾行李,与美菱目光相遇,不由自主低下头,有了脸红心跳的急促感受。下午一个人躲到草原僻静处,席地仰卧在草丛中,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空,失落的窘迫、梦幻的朦胧、誓言的坚定,与一种莫名其妙的甜蜜向往像蓝天上飘动的白云,交替在青年汉子的脑海中翻滚涌动。美菱离开小营的前一天下午,刘五经过几天煎熬,内心慢慢趋向平静,可以闭上眼睛思考送别觉悟父女时自己符合身份又言行得体的举止,一想到美菱,脸上会堆起梦幻中童真的微笑。

“刘五哥,看你高兴地偷着笑呢!人家明天就要走了,你却躲在野地里逍遥快乐,天下男人都是没心没肝的狼!”刘五睁大眼睛,看见美菱穿着一件维吾尔姑娘纱裙,怀抱一束草原上采摘的野花,跪坐在自己身边草地上,平日里精心梳理的发髻打开后像瀑布一样流水散落,脸蛋如胸前鲜花般如花似玉。刘五刚张开的眼睛瞬间牢牢紧闭,侧身背对着美菱,双手用力掘起地上两把草。

“明天我就到大营,恐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唉!人生一世,不得不做一些本不愿意做的事,婚嫁之事能由得了我吗?我知道你心中惦记着我,但父亲就应该一辈子流落天涯、尸埋荒野?再说你拿什么孝敬师傅?拿什么养活我?父亲常说‘同是天涯沦落人’,要求我善待小营每个人。今天我找机会来见你,你还给了个背对身子,实话对你说,我心里从来没有想过你。”美菱发出轻轻的哽咽抽泣声。

刘五一个转身坐到美菱身前,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哭诉的双眼,冷峻的脸色发出狠狠的声音:“啥地方娶不下个女人生娃做饭,你是吃金子喝银子长大的?大不了回家种地睡热炕,我不要你跑来同情可怜……”

不等刘五说完,美菱把手中花束用力摔向刘五头部,失声痛哭高声责骂:“没良心的浑小子!父亲在落难时收留你,我在危难时舍命救你,这些年我们父女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父亲为了我有个好的下家向爷爷低头,宁愿放弃自己的事业随我去北京作寓公,相比之下你算什么东西,心中只装着自己!权当好心换了个驴肝肺,多年的心思叫野狗吃了。”

再干瘪的灵魂也不会拒绝美菱眼眶里流出的爱情雨露。刘五眼中凶狠的目光变得有些无所适从,但仍死盯着美菱,美菱在刘五眼光逼迫下来不及躲闪,刘五已经不顾一切地抱起美菱,使蛮力亲吻起眼角、嘴唇,舔净了脸上的泪水,美菱觉得浑身发热无力,与刘五一起倒身草地上……末了美菱一把揪下刘五光身子挂在脖颈上的蓝田如意玉佩,急匆匆整理好衣裙跑回小营。新婚不久美菱便有了身孕,从生下孩子那天起,母亲的直觉使她相信一莉是刘五的骨肉血脉。

……

往事的回忆再一次勾起美菱的思虑,每次思虑都有说不出的满足。青春年华的这一段感情历程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发誓一生默默地供奉在心灵深处的圣坛上,不对任何人提起。这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声誉,她的美丽、任性、富有、机敏足以驱散各种流言;心中深情的供奉更像是警惕的母狼悉心守护年幼的幼崽,女儿一莉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受到丝毫伤害。但辛亥革命发生后,美菱想不到昔日不堪一击的瘦弱公狼竟突然间张牙舞爪地出人头地,并且具备了保护年幼的女儿的能力。她几次想过把事情真相告诉刘五,但经过对时局、环境、人道、亲情、理智的思考后,决定暂时不对刘五提起,过几年形势发展明朗,女儿年长几岁后再使父女团聚。不过她还是动了些心思,特意准备了一张全家福照片,让女儿把玉佩戴在衣服外面,托一文带给刘五。

一文足足等了一周时间才见到袁世凯。一文通过“板爷”认识了袁的秘书官,此人四十多岁,白净干练,是袁的心腹智囊,秘书官在接受了一文一尊半尺高的唐代白玉菩萨像后,答应引见。见到这尊佛像,秘书官心头一阵惊喜!这不就是佛教密宗在唐初由印度传入长安时由高僧达摩随身携带的密宗圣像吗?从佛像正面看,菩萨结跏趺坐于磐石之上,上身**,下身有战袍状衣纹,怒目圆睁,束发高髻,右看持利剑,左看握绢索,形象威猛,大有斩烦断恼之势,昭示菩萨心寂定不动。背面有一层陈年泥土牢固地附着在菩萨身背,秘书官用小拇指指甲盖轻轻刮去泥土,露出一排梵文,他险些失声惊叫。秘书官对佛学颇有研究,他不相信汉传佛教中立地成佛的说法,那样太容易成就人生。却同意藏传佛教中修炼真身的密宗教义,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密宗教义没有文字记载,只能实行师傅教徒弟这种古老神秘的传授方式,给密宗研究带来巨大的困难。此件宝物自唐武宗灭佛从安国寺丢失后再未面世,有多少高僧大仕为此呕心沥血,苦苦追索!今日却鬼支神差地落到自己手中。这种惊喜还不能算作引见一文进海的理由,顶多是唤醒了自己说话办事时有个好心情,这样的过路财神时有发生。秘书官考虑的是袁世凯北洋系下一步在全国政局势力的摆布,毕竟刘五是一方武装的军事首领。这种思维方式不能说明秘书官的学问独到或处事精明,因为他的官方职务与临时总统的个人名姓紧密联系在一起,人身依附和荣辱一体是公开的,他的全部心思是维护主子利益的最大化,不管主子想到没想到,高兴不高兴,爱听不爱听。

晚上趁呈送英国大使的一封重要信函机会,秘书官来到居仁堂。

“秘书官今天又派给我什么工作啊?送信这种小事让下面的人跑跑就中啦,你要想着些大事。咱们这段日子事多,幸亏有你在我身边张罗,听说一个月不得回家,可难为你啦!”从不喝酒的袁氏晚饭喝了一口家酿白干,此刻兴致不错。

“下午收到英国使馆信函,内容是回复临时政府借银修铁路的事,袁总统治国突出交通良策,出手就是几千万两银子的大手笔,又容易把全国军民的注意力集中到国计民生的热点上来,出手不凡,妙在其中。”秘书官说。

“发展经济是国民党四处鼓噪的一个宣传重点,我当然要顺水推舟。但整日所思所虑的头等大事仍旧是北洋系人员的任用,权力绝不能旁落。”

“我正有一事报告:陕西军政府刘五都督的大管家近日在北京访亲叙旧,总统何不召见施以恩威?以便紧要关口牵制陕西政局。”

“就是那个洪门老大刘五?我不见!”

“总统月前两次会见宴请陕西将领商纺,虽说他是咱河南老乡,都是吃饼子喝面汤长大的,但此人共和思想中毒太深,在您老人家面前始终没有说过南京政府一个不字,日后难派大用场。刘五在长安与商纺军力相当,军队改制后陕西军队统编二镇,两人各居一镇之首领,相互间有制约均衡的力量。再者长安乃西北门户,一省稳则西北宁,这种关乎全局的大事只需总统口舌之劳矣!”

“我总不能见一省将领的管家吧?”

“见是虚见,偶尔路遇礼贤下士仍德威;话要实说,居高临下金玉良言显虎威也;事则实办,只要刘五继续想攀上咱这棵大树就中啦!”

秘书官提议六天后下午袁世凯外出归来在居仁堂过道与一文见面,假借路遇说些关心鼓励的话随即离去,袁世凯采纳了这个意见。

一文午饭后随秘书官来到居仁堂小客厅,隔着玻璃窗向这所皇家园林深处望去,台亭楼阁、碧水垂柳,显得博大精深,处处散发出天子的尊贵和大气,显示出天子的智慧和法力。他随身带着一口樟木衣箱,内装一面唐永乐年间为宫廷御制铜镜,这面铜镜直径一尺,呈葵花边状,青铜铸造,周边花叶镶嵌黄金叶片;一只明代耀州窑黑釉薄胎耳瓶,上刻菊鱼戏婴图;另有一尊民间收藏的“贵妃骊山出浴”翡翠石雕,这块尺二长八寸高的翡翠通体透明,呈葱心绿、点点花、豌豆黄、玫瑰红交相辉映,花匀平展,种头坚硬,刀工细腻,人物栩栩如生。此外还有杨守道老先生的一轴墨宝。进海之前他认为送给总统的礼物算得上无价之宝,可与眼前的富丽堂皇的园林比较,反倒觉得拿不出手。

几天来一文认真准备与袁世凯见面时的谈话要点,打算从礼品的介绍和典故切入,尽力表达陕西军人对总统的敬仰、爱戴之情。并代刘五感谢总统的厚爱,委任陕西国民军第一镇主帅等等。他的策略是不主动提具体事,除非袁总统问及。与当今中国政坛坐第一把交椅的总统对话,说心中不紧张那是假话,不过近一个月京城交际生活,各色人物他还能应酬自如。

一文与他的礼物在居仁堂小客厅里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饭时,秘书官匆匆跑进客厅,说总统已过新华门,要一文出门恭候迎接。不一会儿,个头不高但腰长腿短膀大腰圆的临时大总统在护卫的簇拥之下,迈着快步向过道走来。

一文迎上前去,秘书官介绍说:“这位是从长安来的张一文先生,受刘五将军之托专程来京拜见袁大总统。”

“刘五?哪个刘五?就是在长安反正时领导西征打败允吉的那个刘五?”袁世凯停下脚步操起纯正的河南官话问道,并无入室召见的意思。

“正是长安反正时带领民军战长安、率军西征的刘五。刘将军常说,西征的胜利,主要得益于大总统派北洋将领魏将军进兵咸阳,对允吉形成强力合围的结果,要我代表陕西民众和他个人向总统致敬!”

“噢,对、对、对!我记起来了。长安反正后,清军合力围剿,军政府派商纺将军东进潼关抗敌,派刘五将军西征乾礼,听说刘五不到四十岁年纪却身先士卒智谋过人善打硬仗,还能吹一口小号,反正那天真有‘三曲破皇城’的故事?真是英雄辈出后生可畏。”

“多谢总统指教,我等终身受益。”

“回去告诉刘五,年纪轻轻就坐上一省都督军位子,是我们这些老军人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刘五虽不像商将军那样进过武学堂,可是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告诉他好好学习,补上现代军事战争这一课。你与秘书官慢慢谈吧。”袁世凯说着向办公室走去,一文毕恭毕敬地答礼谢送。

这时张一文心里突然对总统由敬畏心理产生了真命天子的幻觉,这个矮个子发音洪亮,中气十足,对人有震撼力,他就是当今中国实实在在的天子啊!总统今天的谈话言简意赅,句句在理,值得深入学习思考一阵子。总统身在北京,日理万机,对长安发生的事竟了如指掌!对刘五的评价能入木三分!见此,他事前精心准备的发言提纲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该见的人都见了,随身礼物也快送完了,一文在见到袁世凯的第二天,乘西行火车返回长安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