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一文赴京联络关系那天,“华山”堂龙头大爷董绪年一早骑马走出渭南城,在贴身护卫的严密保护下向西岳华山方向缓步走去。董绪年常说:基督教修天国,咱找不到那么高的梯子,伊斯兰讲归真,咱丢不下酒肉荤腥,佛教说轮回盼来世,咱性子急,咱还是信道家,修今世苦度人生。只要天气允许,他几乎每月都要朝华山进香祈福还愿。

华山脚下的“三清观”是董绪年上下山休息过夜的地方,傍晚时董绪年一行走入道观,黑油漆大门照例随即紧闭,禁止外人出入。董绪年十分欣赏“三清观”这块风水宝地,就地理位置而言,它背靠巍峨华岳,面临关中原野,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山河壮观;就生态环境而言,方圆几十里地没有一户人家,从秦岭山脚漫延到北塬坡边。东西长百十里的杏树柿林,多是百年老树,枝干沧桑、碧叶茂盛,空气、流水、林木清净一尘不染,自生自灭的春华秋实让泥土都充满了果香味;就隐秘性而言,作为“华山”堂的重要基地再合适不过,这里是土匪出没的地方,民不进官不管狼豺出没,无人问津。董绪年在这里建立山堂窝点是因为道长符正洪曾是常在此地出没的悍匪头目,自从穿上黑袍皈依依道门、特别是领着一帮子兄弟加入“华山”堂之后,打家劫舍的次数比过去少多了。如今他是“华山”堂的副堂长,但不参与管理,专司“执法”任务。

董绪年此行是应“定军山”龙头大哥苏炳义之约前来密谈,进门后迎接他的符正洪便凑近耳根小声说:“烟枪杆子昨天进观,我安顿在偏院‘止足堂’住宿,随行的十个人住在对门客堂。”

“旱船还是淌水?”

“蹚水路到武昌,乘火车抵洛阳,我派出自家兄弟趁夜色接入道观,一切都是按大哥的吩咐办理,无人知晓滴水不漏。”

“着!”(发音zhao,陕西方言‘好’的意思)先烧一碗稀米汤,弄两个热蒸馍,炒一盘鸡蛋清辣子送到‘太乙殿’叫我压个饥,吃毕再唤烟杆一人入室细谈。”董绪年吩咐说。

快一更天时候,黄烟杆子苏炳义被带到太乙殿。殿内没有神像香火,盘有火炕置有桌椅垂有帷幔挂有字画,犹如财东家为自己精心收拾的“洞天福地”,它是董绪年的寝室,董绪年盘腿坐在炕桌旁吃点心喝浓茶,一个眉目清秀的小道士在一旁添汤续水。见烟杆进屋,董绪年挥手差小道出去。

“都什么时候了,洪门众兄弟人心惶惶,大哥还有心躲在这‘世外桃源’享清福?”

“你说啥时候了?现在才不到一更天。来,坐到炕上吃烟喝茶慢慢谈,咱兄弟俩大半年没见面,山南面一切还好?”绪年以问代答。

苏炳义上炕掏出水烟袋,打着火镰用力深吸两口,对绪年说:“面面上还好,如今汉中安康一带没有洪门发话,衙门的告示令箭都不顶,确实把事弄大了。细想起来前景不妙,一来刘五在长安城整饬山堂规纪,事事害怕得罪民国政府,步步退让洪门地盘,西征中把自己的同堂亲兄弟都杀了,‘定军山’堂大小头目人心惶惶。二是刘五经常以陕西洪门大哥自居,动不动给各地传话今天几个不准、明天几个限制,口口声声要把兄弟们带进平民社会,这不是拆洪门的台、乱祖师的规矩吗?三者反正后在唐新甫大哥被算计遇害的灵堂上,我怀疑其中有诈,时过半年真相终于有了眉目,据我一位在吴玉堂都督身跟前的老乡讲,这事得到刘五的默许……”

“真有此事?说这话非同小可,要有真凭实据。”

“吴都督通过什么人怎样传话的具体过程还不清楚,但吴玉堂半月前在国民党省部一次会上亲口说过‘如果没有刘五的支持,难以剪除唐新甫势力’这样的话。”

董绪年霍地一蹿端立在炕面上,气从心底起,一时恼怒得双眼冒火,两手发颤,头皮发怵,哑口无言。待面色稍有好转,才坐下来狠狠地说:“刘五这崽娃子!当初事发我就心存疑虑,碍于兄弟情分没敢往深里想。两个月前山西洪门兄弟联合起来向当地政府发难,巩固山堂势力,袁世凯从河北调兵弹压,运城的洪门兄弟连夜渡过黄河找我避难,告诉我信不得民国政府,他们早晚会对哥老会翻脸用兵镇压,‘华山’堂的兄弟们鼓噪我与刘五见面,劝刘五放慢整顿纪律,及早对策,我原想刘五握有兵权,又是自家兄弟,袁贼对陕西不敢贸然动手,想不到袁刘本是一家人!一个明火执仗,一个用软刀子杀人。”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刘五如今是省府的督军,早就与姓袁的穿一条裤裆了。他不仅要断送你我的活路、财路,还要挖洪门的祖坟!绪年大哥,论地盘、实力、资历、德望,唯有你能救洪门于水火之中!”

董绪年瞪大眼睛,一气吃了十个白皮点心,心里盘算对应办法。在长安城东部十数县的广大地区,董绪年早已经是道中权势在身的领袖级人物,自己的法力源自掌握在手中的三件法宝:一是众多帮会兄弟;二是山堂组织;三是暗中运作。三大要素中无论哪个环节出现问题,都预示自己权势的终结。辛亥革命把哥老会和山堂组织推举到阳光下面,是自己本不愿看到的结果,对刘五提出组织回归社会的种种作法也持观望态度。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迫在眉睫的严重地步,很大程度上也是跟着大势走的结果,个人往往显得无能为力。经验告诉他:死拖硬磨,把解决问题的时间尽量拉长,然后随机应变,是处理难缠问题的好办法。但能否拖延的关键在刘五身上。他猜透了烟杆刚才一番话的真实意图,可是解决问题的主意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于是对苏炳义说:

“刘五传话过一阵子邀请全省洪门各家大爷进省城议事,这事你咋看?”

“成天价议事、议事!能议出个九天娘娘下凡,解开拴在众位大爷头上的套绳?还不是加强纪律堂规,改造哥老会那一些陈芝麻烂糜子。大爷们再生气也没用,怕驳了他手中刀兵的面子。刘五小儿硬是把洪门通行数百年‘互不隶属’的铁律给废了。我不打算去应卯,随便叫人去答个到。”

“总应付着解决不了问题……”

“黑了他!从此各过各的日子,各寻各的门路,各想各的办法。”

董绪年又一次从炕上跳起,一改往日说话不紧不慢、神色老练沉稳、性格内向木讷的特点,像街头练摊卖艺的武生用力挥手比划,像乡间泼皮小混混张口骂出脏话说:

“兄弟主意正,黑了狗日的刘五……”

不等董绪年说完,苏炳义翻身下炕跪在炕边,边叩头边高呼:“绪年大哥!请受‘定军山’堂苏炳义一拜。”

“好兄弟快起身,大小咱俩都当上了汉中和渭南的参议官,咱俩现在谁跟谁呢?甭给我耍花子,兄弟在哥老会混了几十年,谁不知道‘开香堂’一类的形式是给下人做样子的,是给那些没文化的兄弟们看的?是为了维护咱们当大哥的权威设定的!说到底黑了刘五不为天不为地不为党会争执,也不是替洪门的未来着想,是为了自己能像现在一样活个人模狗样受人尊敬,为了家人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生活,虽说当了狗屁参议官,拿的几个碎银子顶屁用。咱俩不图什么形式,一心把事办妥就行了。”

暗杀刘五的行动计划两人商议到天亮,吃过早饭董绪年乘着滑竿进玉泉院登华山道看日出去了,苏炳义一觉睡到午后,沿终南山北坡小路进沣峪口走子午道潜回汉中。这次夜谈达成以下共识:行动细节按照两人商定的原则由董绪年随机决定,两人不再碰面磋商谈及此事;杀手由董绪年从哥老会以外的人员中选择,苏炳义不得干涉过问;苏炳义在“定军山”堂组织几支敢死队,一月后进驻涝峪隐蔽待命,听到刘五遇刺消息当天趁夜色出山进城,深夜突袭刘五手下几位重要将领宅院,攻其不备一网打尽。两位哥老会龙头大爷的一个工作日就这样在和谐的交流中平静度过,正如两人分手时董绪年所说:“夜里说的话日头出来就忘了,不见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若想把话再找回来咽回肚子里,难哟!”

张一文回到长安像变了个人似的,黑长袍、蓝西裤、棕皮鞋、呢礼帽、偏分头,外加银色手表和玳瑁骨架小眼镜,话语中不时显露出新鲜词汇和博大见识。走进家门妻子张赵氏不敢相认,待他脱去礼帽,摘下眼镜,张赵氏才认清自己的先生的身影。妻子说:“才去了几天人都变了,看你鹜啦(陕西方言,张狂、张扬的意思)得像娶了房姨太太花媳妇!”

刘五十分满意张一文在北京广泛结交的人际关系,重视他从北京带回的各种消息,特别是袁总统准备下令全国取缔哥老会的重要情报。他还从张一文讲述结交京城各色人物的过程中,大概了解了目前国家政治社会生活中党与党、人与人、事与事的复杂微妙关系。但始终揣摩不透袁世凯对一文说的那几句话的意思。不过总统能见自己的管家也算给足了面子。摆在自己面前的首要任务是解散全省会党,削平众多山头。过去打算用十年时间将兄弟们带进正常社会生活,现在看半年内必须从组织上先行一步,年底前停止洪门山堂所有公开活动。这样才能取信社会,取悦总统,彻底摆脱自己身上的会党阴影。第一步从所属部队做起,至于学习,先放一放再说。

一文私下把美菱的情况和托付的全家福照片交给刘五,刘五仔细端详,长久不语。末了指着照片说:“美菱这女子是个热心喜性人,这次在北京帮了大忙。好人有好报,你看人家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只可惜师傅去北京三年就病故了,不然三代同堂才是福上加福呢!”

“大哥,你细看一莉姑娘的嘴角和鼻子像谁?”一文冒失地说。

刚才刘五的目光和心思都放在美菱身上,对照片上小姑娘的面相没有认真看,当把目光聚焦到一莉姑娘身上时,发现姑娘胸前竟戴着当初美菱从自己胸口夺去的玉佩!刘五自言自语地问:“你说像谁?”

“你自己照照镜子!”

刘五面对墙边穿衣镜,一手拿着照片,两相对照,姑娘微笑的嘴角与自己高兴时的嘴角有些相像,刘五的心思已经完全被玉佩的故事占领,没有多余的空间发挥简单的形式思维,顺口回答:“女娃子一日三变,说啥像不像呢。”刘五突然话题一转,问道:“还有一事,魁胜回乡务农的事知道了吧?”

“听说了,我抽空去看看他,把话说开。”

“我不是这意思,今后凡事要多担待,戒备护卫任务名义上交给了周福来,对几处要紧地方的警卫你要亲自负责。关于洪门的事,你走后我同几位主要将领私下交换意见,宣布解散‘太白山’堂没有大的阻碍,咱们的弟兄多在军中,经过几次战事最小的官都安顿成棚长、哨长,取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他们操心社会上众多山堂的兄弟一时乱了营没饭吃,也怕各堂口大小头目鼓噪闹事。你分头到文厚等将军家中跑一趟,把北京听到的情况向他们通报,顺便把从北京捎回来的礼给各人带上。”

刘五原想与一文再多谈一会儿,但照片上的玉佩让他静不下心。是孩子漫不经心地一时兴起挂在胸口觉得好玩,还是美菱有心暗示?“一莉”和“伊犁”是音同字不同,刘五也能听得出来,可是这种暗示除了对伊犁生活的怀念还会有什么?这女人的心实在叫人摸不透!刘五脑海中像是有只飘忽不定的小船,随着漫无边际的猜测浪花,很快进入对师傅父女波澜起伏不尽的思念之中。

刘五取出珍藏在书柜里的小号,用心擦拭起师傅送给他的心爱之物,很多事都让师傅言中了,这把小号带给他无尽的欢乐,带给他必胜的勇气,也带给他心潮起伏和无尽惆怅。师傅说的“号就是心”这句话,已经融进他的血液之中,无论是大喜大悲还是心静如水,刘五都会用它来抒发感情,静泊心志,缓解困惑。他给小号加上弱音器,吹起了师傅在伊犁记录谱写的《婚礼进行曲》,小号加上弱音器后,音色似乎更婉转纯真,在书房的小空间里音调更柔和,节奏更清晰,刘五在幻想的意念中感到自己变成了新郎官,与新娘子美菱一起沉醉在草原夜色笼罩下篝火通明的婚礼之中。

渭南城南降子巷一带是当地有钱人聚集的住宅区,一座座青砖青瓦高墙飞檐的四合院挨门逐户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一条窄细幽深的U字型死巷子,巷子的尽头是“华山”堂的大本营,董绪年的家安在堂口附近。巷子口有块空地,聚集着土杂广货商铺、蔬菜摊点以及补锅修鞋的手艺人,似乎多年形成的规矩,这些走乡串户的商贩无人进巷叫卖。

五月中的一天,有一个哑巴鞋匠挑一副担子,领一个哑巴婆娘来到巷口摆开摊子,哑巴鞋匠找一处墙角僻静地方撑起一张遮阳布,放妥工具箱,码整齐做好的新鞋,笑哈哈地发出粗喉音,向左右商客作揖道谢。随后坐在工具箱后的小凳上,腿上铺块油布,开始拉起架势纳鞋底。哑巴婆娘三十多岁的样子,穿蓝袄束发髻人样干净整齐,盘腿坐在丈夫身旁一声不响地在一只老婆小脚鞋面上绣花。哑巴鞋匠拉开工具箱抽斗,只有大小不等的针,质地不同的线,两柄割刀,一块磨石,一把剪刀,一块石蜡,并无鞋匠常备的夹板、顶针、锥子、钩线、木尺等工具。

初来此地哑巴鞋匠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光顾的人不多,但不影响鞋匠夫妻专心致志的工作热情,中午时分他们吃了几口随身携带的大蒜就冷馍,就近讨要了一碗热水,下午太阳偏西收摊回到城外窑厂废弃的一间土坯房中,几天下来,哑巴鞋匠的手艺在降子巷一带传开。先是一天早上,降子巷一位老太太由孝顺儿子陪着回乡下娘家,老太太乘坐的拉拉车(陕西农村的一种木制双轮人力车)走到巷口,老太太顺口夸了哑巴媳妇绣花手艺,孝子立马吆喝停车,要哑巴鞋匠为母亲做一双合脚的黑贡呢面布底绣花鞋。哑巴鞋匠走到车前,用手掌和五指比划老太太的小脚,然后指着天上的太阳挥手直哇呀。孝子不知道哑巴想说什么,干脆回答说:“鞋做好后送到巷子半截郑家。”

第二天老太太省亲归来,看见炕头上一双崭新的月季绣花鞋,试后再也不肯离脚,逢人就夸哑巴的鞋“底薄轻巧,帮软合脚,针脚密实,哑巴的手比尺子还准!”巷子里一位少爷有一双从上海买回的皮底圆口布鞋,经常把裤角高高卷起穿在脚上四处夸耀,有一天帮底突然开裂,其父拿给哑巴鞋匠,哑巴看了两眼,从箱子里取出一枚钢针,用石蜡滚过一道丝线,一手握鞋,一手捻针,一会儿工夫整修如故。

董绪年从家人的闲言碎语中听到巷口有个哑巴鞋匠手艺了得,但他是干大事业的人,不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有一天乘轿回府,路过巷口听到一阵嘈杂声,卷起轿帘望去,四个带陕北口音的泼皮小厮因调戏哑巴媳妇与鞋匠发生冲突,鞋匠把媳妇藏在身后,躲闪对手四处来袭的拳脚。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在董绪年眼里,泼皮混混们的凶狠毋庸置疑,鞋匠躲闪功夫绵里藏针、拙中见谱,尽管在一比四的对抗中鞋匠身体回旋余地小,可一推一闪一趋一蹭的简单几个招式,稳稳护住妻子,使泼皮们无法近身。“此人非等闲之辈,真真是孤鹰难斗群飞鸟!”董绪年的即时感想下意识地在脑海闪过,遂叫手下喝退泼皮,径直回到家中。

董绪年几天来一直被选择杀手的问题困扰,与苏炳义华山道观密谈已过去半月有余,称心人选仍无法确定。其中有位曾在兰州做水烟生意、现已告老还乡的老朋友假称长安有仇人要了结,直接与“华山”堂下属“洛水清”帮联系,寻找一位大荔刀客。“洛水清”密访全县隐士豪客、奇人怪才,终于在洛河南沙窝子里找到一身高七尺、膀大腰圆、红脸赤眉、年方三十岁的辣椒贩子顾庆涟。庆涟祖籍河南,几年前来大荔做上门女婿,每年冬里给华阴货栈送干辣椒,一般男人独轮车顶多装二三百斤,两天跑一个来回。庆涟早出晚归一次推五六百斤。有人见过天黑时他在麦场舞棍,据说棍在空中嗖嗖地响,搅动夜风卷起垛上的麦秸草四散落地。董绪年派人到河南摸清了他的底细:年少随父在家习武,青年入城当富商护院,二十二岁与富商太太有染被逐出商号流落陕西。按照董绪年的杀手标准,越是不引人注目成功的几率越高,越是平淡越有出息,但这主要是指杀手的素质而非经历。董绪年担心顾庆涟没有见过大世面,担心突袭发生时的铁石心肠和致命技艺,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往年入冬以后才给老爷做新鞋,现在夏至没到,夫人就把鞋样子摆了一炕……”里屋传来夫人丫鬟的对话声。

“刚才厨房麦香姑娘说巷口几个小伙娃把哑巴鞋匠打得鼻青脸肿,可怜哑巴说不了话,我思量叫他给老爷做几双棉鞋,也能多挣两个钱。”

“夫人心肠好,长了个菩萨面豆腐心,看谁可怜就想流眼泪。巷子人都说哑巴手艺好,前几日我到巷口买木梳,哑巴正纳鞋底子,拇指厚的鞋底也不用夹板顶针,一手拿着鞋底,一手用二指夹针一攮就穿过去了,我往近一看,鞋底上的针眼眼跟芝麻牙儿贴上的一样,针脚又密又细又整齐。”

……

丫鬟的话给了冷静思考中的董绪年一点新的启示,把他的思绪带回到哑巴鞋匠与四个地痞混混斗殴的场面,才恍然大悟地对哑巴身怀绝技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如果哑巴真像丫鬟说的怀有钢针穿鞋底的二指硬功,那么哑巴鞋匠空手向敌点穴捏拿不死即伤。面对一帮街头混混尚能采取躲闪回避姿态,不显山露水主动出击,说明他具有极其冷静的头脑和自制能力,具备最高超的杀手境界: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绝不暴露自己,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绝不信任任何人。董绪年决定放弃对顾庆涟的进一步考察,把注意力放到了哑巴鞋匠身上。

六月的关中,乡间新麦入仓、伏桃上市、西瓜将熟,秦岭脚下漫延几百里的水稻秧苗齐楚楚、绿汪汪,灌区的玉米刚刚破土露苗,旱塬上农夫们正忙着撒谷点豆,田间道旁的柳树在灼热的阳光下纹丝不动。军政府虽然强制禁烟,但塬背后、沟道里、人迹罕至的远郊旷野,罂粟花依然含苞怒放。空气中初暑的炽热,田垄间禾苗的干渴、日头下劳作的农夫,秦川的山水大地都在静静地祈盼雨水降临。

长安城里人此刻亦着手消夏准备,铺竹凉席,挂竹门帘,换薄夹被,搭棉蚊帐,取新井水,家家户户用瓷盆备有绿豆汤……殷实人家高堂大屋紧闭门窗,防止热空气侵入,同时把男孩子剃成光光头,换上夏布衫,穿上布麻鞋。

政治生活与气候轮回没有因果关系,也不受气候变化影响。入夏以来军政府的主要精力在财政工作,经过一系列战事及维持政府运转需要,反正时缴获的清政府银库和存放在当铺的官银消耗殆尽,吴玉堂采取了四条增收措施。一是向富裕大户集资,劝捐助饷。派出专人去安吴吴家、东里刘家、板桥常家、王桥柏家集银十万余两。二是发行公债,年利六厘生息三年还本,一期发行二十万两。三是开彩筹银,每月发行一万张,每张一两。四是在禁烟的同时增加烟土厘金,百斤烟土抽厘金一百两,收经费十五两。以上措施下达任务到县,超额分红。

当军政府在大热天为财政经费事项忙活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军队的管理训练节奏却慢了下来。刘五在南院师部(今西安南院门)客厅与几位旅长参议务虚漫谈。

几位旅长团长都是白绸衫裤乘凉轿前来参加会议,唯独常文厚白粗布便装,骑马到会。进厅入座,刘五吩咐:“把吊在井里的西瓜拉上来,叫兄弟们先解渴败火。”不大工夫,杀好的西瓜送上桌面,蜜甜渗凉沙瓤的西瓜使座中人身心顿时舒坦平静了许多。

“金财小弟,几天不见脸蛋子白净文气多了,眼神里写的都是字。这几天又看了些啥书?给老哥讲几折子。”每次兄弟们聚会都有这样的会前小花絮,以示亲密无间。常文厚主动问刘金财,刘金财笑而不答。

“我说金财,书这东西啥时候不能念,老了抱着孙子再念不迟。都三十五六的人了,啥时候娶媳妇呢吗?光杆杆抱一堆书卷卷,叫人看着都恓惶!”一文接着说。

……

看见刘五擦嘴落座,众人不再开心斗嘴,静声等待开会。

“今天喊大家来,有几件事合计合计。前些日子一文到各家跑了一趟,有关洪门的事分别与你们交换了看法,我看背在咱身上的这股子血水该放了,要忍痛割爱义无反顾!至于一次宣布取消哥老会还是分步走,是先安顿人还是先搬神?想进一步听听大家的意见。”刘五点明会议主题。

“一文先说,我们的想法都给他说了。”众人起哄要一文发言,一文并不推让。

“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取消洪门,在具体办法上有几种意见:哥老会各山头从来没有隶属关系,我们宣布解散‘太白山’堂就行了,洪门组织在规矩上与刘大哥无关,大哥无须主动承担责任,无须多操心,社会上的洪门组织任其自生自灭;长安反正和秦军西征哥老会出了力,刘大哥实际上成为全省广大洪门兄弟心中的总舵主,大哥出面解决问题有号召力,能促进事情向有利于兄弟的方向发展;取消哥老会的阻力不在军队、不在大哥、不在广大洪门普通成员兄弟,而在于各山头及大大小小的‘舵把子’,他们才是取消哥老会的最大受害者,要害是如何安顿好这些龙头大爷。”一文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大家的意见。

“这些意见我已知晓。自生自灭当然好,我原想用十年时间引导兄弟们融入社会生活,可是老天没给咱时间让我们放生!袁世凯不超过半年时间会用法令的形式在全国宣布取缔哥老会,到时候我们再采取行动兄弟们更被动,日子会更艰难。洪门的名分我已经背在身上多年了,如我只顾自己山头,不对广大同门兄弟把缘由说清白,外人说三道四也罢了,兄弟们会认为我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今后在世人面前说话也没分量。各位在洪字号多年,说话见事看得准,解散哥老会的阻力在各山头的龙头大爷和舵子,他们一定会用各种手段极力阻挠。”刘五接着说。

“‘定军山’近来不安宁,传言苏烟杆子秘密组织队伍,不知什么用场,会不会对着刘大哥来的?”刘金财说。

“苏炳义对整顿洪门堂规纪律有意见,说过不少风凉话。敢对刘大哥不敬?他娃没这个本事。如果有啥风声,背后一定有人鼓动支持。”冯世清看了刘五一眼接着说:“渭南‘华山’堂要提防,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啊!”

“疯狗乱咬人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咱胆正心细早提防,无碍大局。”金财补充说。

常文厚解开衣襟露出胸大肌间浓密的胸毛,急促用折扇扇风取凉。他猛地一响合扇拍桌:“我咋越听越觉得话不对味,有啥事瞒着我?”

刘五用沉稳平静的脸色极力掩饰内心湍急不息的激动,过去在皇帝老儿统治下做三等臣民、四等臣民的时候,他与在座的兄弟们紧紧抱成一团儿,按自己的法律惩恶扬善,同舟共济。如今他们成为民国的将领,有了固定的权位和利益,仍然把大哥视为自己的生命。他们在逆境中养成的思维方式与自己出奇的相像,在涉及组织前途命运问题上,总能很快进入角色,扣紧主题。他们拥护解散哥老会的决定,他们担心步子太快危及大哥的仕途和生命。

杨守道一直盯着刘五的眼睛,细听发言。自从与洪门结成一体,杨老先生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命运能给不同人不同的力量,像刘五这帮患难与共的兄弟,他们都没有上过学堂,更没有读过古今经典文章,也不注意说话的逻辑和繁文缛节,实践经验加上祖宗教诲足以使他们通晓大义、明白事理、肝胆相照,在困难面前团结一心,议论问题时直奔主题。现在轮到自己用精巧的谋略阐述主题的时候了:

“务虚务虚,越务越实。在解散哥老会问题上大家的意见一致,再次证明了各位对刘大哥的赤胆忠心。诸位将爷所虑者,怕步子快引发事端,特别提到触及各山头龙头大爷和各级舵把子的利益,担心疯狗跳墙。今天把话说开,解散哥老会是社会发展大势,是各位将爷奔前程的大势,更是各山龙头大爷求解脱的大势,所谓‘顺者昌逆者亡’,我思量大家的意思可否这样办:第一步宣布即日解散‘太白山’堂放松自己的身子;第二步召集长安城各山各堂兄弟大会,由刘大哥宣讲限制洪门发展的道理,杀几个惹事生非的害群之马,定几条规矩纪律,稳住大局;三是待袁总统发布取缔令时自行解散;四是提高警惕,加强刘大哥护卫,这伙狗日的啥事都能干出来。这样做上承总统法度,下合百姓民意,官方民间、山堂内外都能说得过去,不留口实。”

参加务虚的人都同意杨守道的分析,刘五做出部署:“今天是六月十二,十五日上午九时在南院门前校场集会,宣布解散‘太白山’堂。一文负责通知城内各山堂兄弟参加,并起草规范哥老会活动行为的布告,布告以我个人的名义发布。刘金财团当日晨五时带本部五百军士到南院大门内待命,以防不测。周福来负责布置会场,照旧把铡刀摆上。文厚旅办好两件事:一是把那天在粉巷口闹事的几个家伙到时候当场听令斩首,二是吴玉堂交代军队出兵禁烟一事,由你营负责执行,要特别注意南山子午道、华阳道、褒斜道一带深山野洼、人迹罕至的地方,半年之内驻兵设防,雷风岐旅近期加强长安城治安巡逻,凡不按布告规定办事的,一律就地正法。原先打算召开会议给全省几个主要山头龙头大爷通报解散‘太白山’的情况,现在看来不必着急,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

“生意上常说‘有个买啥的就有个卖啥的’,政治上的事跟生意差不多,有利益的事打破头也要干。小时候老人讲故事,说长安城钟楼下有上人头顶屎盆子沿街高呼:‘一分钱一蘸!’受骗者急呼上当。这时有一老者头顶一盆清水叫卖:‘二分钱一涮!’涮者心有余悸,蘸的涮的都为得利。当前要特别警惕在刘大哥面前过分殷勤的洪门大爷,这些人黑红不避,心狠手毒,又有一定的势力。”

一文接着雷风岐的话说:“刘大哥把事都说清楚了,看样子将爷们对目前解散哥老会面临的形势心中有数,各家的事回去抓紧办理,保证十五日大会顺利召开。还有件事大哥让我讲一下:由刘大哥出资搭班的秦腔剧团‘南威社’由城里几个文化人精心策划,不久正式挂牌演出,头几场不卖票,先请各营兄弟们轮流看!”随后各人归营。

刘五留下张一文,两人交头接耳小声交谈。刘五说:“前一晌去北院见吴玉堂,吴说为了缓解当前财政困难,准备将秦丰银号公私合股经营,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秦丰号是前朝的官办银号,担负官银拨付周转兑现以及吸收存款商业汇兑等多项业务。长安反正用的钱很多都是清政府在这家银号的存款。现在出现困难的原因是上头的钱没来路,库存的银子用完了,商号和个人存款急剧减少,而军政府为应付开支大量发行各种银票无法兑现造成的。银号是个耍钱的买卖,说穿了就是用众人的钱办能盈利的事,银号赚个利差。它的功能远不止这些,打个比方,山堂就是银号,兄弟就是客户,当官走仕途就是盈利,此外还能办实业举债搞建设。吴玉堂所说的公私合股,除了克服目前困难的说词,也有假公济私、损公肥私的意思。”

“如此说来这事还有点意思,说不定吴玉堂心中已经圈定了股东人选?”

“我看差不多,除非吴都督是个瓜子(傻瓜)。”

刘五沉思片刻,漫不经心地对一文说:“这事咱得插手。洪门被取缔后,兄弟们总得有个饭碗子,反正以来修铁路、建邮局、圈农场的声音越来越高,咱掌握了银号,为兄弟们说话办事的机会就多一些。你和文厚、风岐他们弄几个钱也不容易,日后自己养老、子女安家都要用钱,等有了自己的银号就不必像现在这样乱花乱投,担惊受怕。我看这样办:先了解军政府到现在还有多少没有兑现的债务证券,找个可靠人设法收购一部分流散在商号手中的债券。再弄清咱陆军一师将士手中有多少秦丰银行的饷银票据,叫兄弟们在秦丰号闹腾它几天。你亲自找财厅‘鹞子眼贼老六’科长,说我传话给他,兄弟们再闹腾也不能周转接济秦丰银号。还有一事先给你打声招呼,哥老会的问题解决后,你要把心思慢慢向生意场上转移,现在起就要多留神这方面的行情。”同时刘五让一文告诉马夫老白,晚上到盐店街刘府一趟。然后吩咐周福来备轿回府。

三天后上午时分,秦丰银号正准备开门营业,发现门外突然出现几百人围堵在银号门前,商铺要取钱进货、当铺要理赔结算,一杆子一杆子当兵的要把军政府发给的薪金银票兑现现钱、养家糊口,叫喊着日子艰难,家家都是“鸡尻子等蛋呢”!还有一些手执票据的大户过去从未露过脸,不知道一时间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围在一起等着提现。秦丰银号当家老板孙闻喜系前朝留用人员,闻讯走出银号,简单统计了手执大额银票客户的提款数,足有二三十万两之巨!现在银号每天能应付门市的流水也不过五万两白银,银号根本无力应付随时出现的挤兑。孙老板知道,造成目前局面的主要原因是秦丰银号的官方背景,军政府成立后仍然维持国家银号的性质,可是民国政府的财政体制还没有建立起来,上边资金没有来路。虽然军政府仍把秦丰银号作为地方政府的金库对待,军政府的税赋开支都经过银号结算,但收支状况捉襟见肘,不能不发行银票应付支出。孙老板对可能出现的挤兑造成的社会影响和政治责任虽有所顾虑,更担心的是自己在经营过程中为儿子放贷造成亏空的事情败露。孙闻喜在秦丰银号供职多年,深知公家银号和私人钱庄的区别,私人钱庄是股东个人的钱,看得真算得细,难插手做奸;公家银号是长官老爷的钱,盈亏都是老爷一句话,好浑水摸鱼。再说长安反正后军政府懂得金融的人也不多,自己在财经方面的建议多被吴玉堂采纳,本打算把自己造成的亏空与军政府发行的银票弄一笔烂账拖一段时日叫政府背着,他甚至向吴玉堂提出了对秦丰银号实行股份化的建议,请吴都督做董事长,自己做经理,吸纳社会游资,扩大经营,吴玉堂要他制定方案,想不到股份改造的事刚摆到案头,今天就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大规模挤兑现象。孙老板正急切地思量应对之策,这时等在银号门外的人群见银号不开门营业,起哄闹事的人更多了,有几个当兵的卷起袖口要动手砸门,更多的人大骂银号,大批围观市民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正巧刘五营下的巡逻队路过,才没有发生大的混乱。

孙闻喜年过花甲,连滚带跑地赶到北院督军府,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吴玉堂讲述了秦丰银号门前发生的事。吴督军心头一惊,长安反正以后社会经济生活刚刚安定下来,财政困难已经提出了解决意见,街头突然出现闹事苗头,处理不好会引发百姓对军政府的不信任,激起更大的事端。

“我说孙老板呀孙老板,你成天价对我说你天生就是干银号的材料,说秦丰银号客户满三秦,都是些有钱的主儿,怎么取钱的人一多你却没了主意?”吴玉堂没好气地嘲讽奚落孙闻喜。

“吴都督的教导闻喜牢记在心,可是这次挤兑闹活得最凶的是手持军政府银票的士兵,是向军政府要饷银,而非银号经营往来的正常业务。军政府在银号账上还有十余万两存款,应通知财厅划拨支付。”孙老板在吴玉堂面前毫不示弱。

吴玉堂知道军政府的家当,眼下军政府开张伊始,过去的税收办法难以继续发挥作用,新的办法还没有完全出台,财政拮据成为军政府的头号难题,军政日常开支都难以维持,这些钱对一个省的应急需要实在是少得可怜,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他用商量的口气对孙老板说:“能否先从一些富商那里周转借用一些银两,先把今天的门市应付过去,然后加紧股份改造,你可以对这些人讲,借钱给秦丰号的人,可以吸收为股东。”

“银号讲的是信誉,你不开门兑现,社会上就没有人愿意借钱,何况秦丰号是军政府的银号,事关政府的信用。一边兑现士兵手中的小额银票,一边由我活动借贷要应付今天的局面,两手缺一不可!”

孙老板的话似乎打动了吴督军,他吩咐书记官通知财厅厅长立即到督军府议事。

“还有一件事十分蹊跷,今天到银号取钱的人中,有些手执巨额票据的人都是生面孔。按说这些年我在道中混得也熟畅,省城有钱的主儿都略知一二,大多能叫出名字,可就是想不起这些生面孔的背景。我初步估计,这伙财东若不是新近发反正财的暴发户,就是新搬进省城的外乡商贾财主。我想,缓解当前困境的另一条路数,是请刘五都督出面,从中调解,化险为夷。”孙闻喜提出了另外一条解决挤兑风波的锦囊妙计。

吴玉堂听懂了孙老板的意思,想借用哥老会的力量处置此事。目前省内外取缔哥老会的呼声高涨,万一事后传出风声,政治上的风险更大。于是不接孙老板的话题,谈起了秦丰银号股份经营的事,等候财厅厅长到来。

不大工夫,财厅会计科长翟耀祖来到吴玉堂办公室,称厅长有病告假,差自己前来听候督军调遣。翟耀祖是财厅的第一号铁算盘,当初由杨守道先生推荐到财厅担任会计科长重任,常在督军府出没,深得吴玉堂信任,被视为财经顾问。吴向翟科长介绍了秦丰银号发生挤兑的事,并说明孙闻喜请求财政紧急调度资金的事由。

翟耀祖时年四十六岁,长着一个智慧的大脑袋,似乎时时都在算账的职业相貌与五短身材形成鲜明对照。特别是那一对深邃锐利的小眼睛,大有鹞子扑食的专注神色,因其在家排行老六,人称“鹞子眼贼老六”。他正是十年前在“菜根香”设宴,恳请刘五替自已报杀妻之仇的那位粮草小吏,革命胜利后刘五托请杨守道把他安排在科长位置上。昨晚张一文传达了刘五关于不接济秦丰银号的传话,翟耀祖轻轻点头允诺,决心以死满足刘五的要求。

翟科长的一席话彻底封杀了孙闻喜进一步提出要求的勇气,也使吴玉堂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三人欲说无言,各自低头不语。

正在这时,刘五带着张一文风风火火地走进屋来。“吴大哥,兄弟听巡逻队说秦丰号前有人闹事,派一文到现场了解情况,原来是一伙当兵的为兑现银票闹事呢!我叫一文抓了几个带头的押回营中,派出巡逻队保护银号,现在局面稳住了。先叫一文把现场情况向吴大哥报告。”刘五对吴玉堂说。

吴玉堂听了刘五的话,心绪稍微安静下来,似乎从刘五身上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催促张一文快说。

“吴督军,士兵闹事都是秦丰号平日不能零星随时兑现引起的。士兵们饷银本身稀少金贵,吴督军发给兄弟们的银票都存在秦丰号,不到急用舍不得支取。近一段时间来,孙老板不但不能保证平日的正常兑付,还对外放风说要合股经营,兄弟们担心政府退出秦丰号,失去政府的信用,所以才出现集中挤兑的情况。合股经营的风声在社会上传得变了味,一些有钱的客户听说孙老板要买断秦丰号,自己独个经营,觉得这样做事有失公允,联合起来提现挤兑,逼出今天的事端。刘五大哥接到巡逻队报告后,严命小弟赶往秦丰号,决不允许出现扰乱社会稳定的事在吴督军眼皮子底下发生。”张一文对吴玉堂说。

“把小小个碎事都叫你惹出了大乱子,等于拿巴掌打政府的脸面呢!还有啥屁要放?”孙闻喜遭遇如此羞辱捂着脸跑出屋外。

“刘五都督,咱兄弟俩不说两家话,你说今天这事如何办?”吴玉堂问刘五。

“我看这事弹压不得,兄弟们向政府要的是当兵卖命钱!这钱砸锅卖铁都得给,不然会引发更大的事端。我估计军政府吴大哥手上也没有多少钱,就是有也不能垫付,大哥当督军也不容易,要花钱办事的地方多着呢。看来只能在今天挤兑现场的有钱人身上打主意,叫他们出钱兑现士兵手中银票,在日后合股经营中按钱数儿划股份。”刘五说出自己的意见。

“这办法好!是件不掏本钱的好买卖,刘都督对军政府可谓忠心有加。吴督军老爷,这事就叫张一文处置到底,把事办稳当。”翟科长向吴督军进言。

吴玉堂觉得不出一分钱就摆平了一件棘手难事,很快在众人面前恢复了往日的气魄和威严。他对刘五说:

“刘五兄,我打算暂借张一文大管家一段时间,让他离开你几天,把今天挤兑的事处理好,把士兵的银票及时兑现,同时考虑秦丰号合股经营的事,你意下如何?”

刘五满口应允,保证张一文全身心地完成吴督军交办的任务。一场由刘五精心导演的闹剧圆满结束。

听到刘五本月十五在长安召开洪门兄弟大会,刘五将在会上宣布取消“太白山”堂的准确消息,久经考验的直觉明白无误地告诉董绪年:刘五加快了投靠袁世凯、取缔哥老会的步伐。老年人面对死亡常有顺其自然的无奈之心,但也不妨碍采用延年益寿的延缓之术,对哥老会和刘五,董绪年同样怀有这样的认识:洪门的延缓之术是刘五生命的终结,刘五的生命终结能给自己维持既得利益更多回旋的余地。

对哑巴鞋匠的秘密考察进行到关键阶段,最大的困难在于他既不会说话也不识字。最初的线索靠上门修鞋用闲聊的形式提出。问他哪里人氏?他用手北指。问他年龄生月?他先出三指,再捏拢起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表示三十七岁。说他手艺好媳妇俊俏,他转身深情抚摸女哑巴脸庞,露出开心的笑容。夸他身手好对付街头混混以一挡四,哑巴鞋匠摆出骑马姿势,兴高采烈地舞动双肩……跟踪哑巴的人报告说鞋匠两口子住在窑场一间土坯房里,与当地没有熟人往来,白天上街摆摊,日头西落回屋歇息。从白水北山口子沿大路往南打听,确有一对哑巴鞋匠夫妻路过。用哑巴夫妻画像通知附近州县暗线均回答查无此人。总之,那个时代能够采用的各种技术手段都试过,仍无法确定哑巴的背景。迫不得已董绪年只得采用苦肉之计。

哑巴脚尖刚落地,二三十名恶棍一起向他围攻过来。混战中哑巴接连砍倒数人,正想飞身转到圈外,突然头遭一闷棍袭击,当时头冒火星脚跟松软倒地昏死过去。

两个时辰后鞋匠苏醒过来,光上身被绑在一棵树上。“骡子”半卧在竹躺椅上吸大烟,周围烧泡的送茶的围观的站着一院子人。哑巴媳妇双绑双手跪在竹椅旁,两个精身子大汉手执皮鞭立在鞋匠身边。

“睁大眼睛看这是你媳妇?这是本大爷早上从北塬上孙家寨花了二十两银子聘礼娶回来的女人,甭看她哭得没个人样,其实是黄花姑娘不懂事,害怕进了洞房我给她上家伙用刑呢!”在一片大笑声中,“骡子”挺起身子,用烟枪指着鞋匠边咳嗽边吐痰边声嘶力竭地叫喊:“就为了这个臭女子,你一连砍翻了我几个好兄弟,给我打!往死里打!你是哪里人?在什么地方学的武功?你是真哑巴还是装哑巴?”

鞋匠怒目环视,然后闭上眼睛,任由“骡子”用刑。经过反复拷问鞭打,鞋匠浑身皮开肉绽,布满一道道血痕,无力支撑的头颅深深埋在胸间。直到傍晚喝汤(晚饭)时,一位自称“华山”堂董老夫人丫鬟的女子进门,说夫人下午念经时,观音菩萨诏示她解救一位不会说话的受难匠人,听巷口人讲“骡子”的人抢了哑巴鞋匠媳妇,扣了鞋匠本人,夫人叫她前来领人。其余事项董老爷会叫人与“骡子”谈。

丫鬟用马车把鞋匠夫妻接到降子巷董府在后院安身,老夫人在佛堂诵咏《金刚经》后,深夜专程来看哑巴夫妻,不停地用手帕擦泪水,用慈祥细软的老声对鞋匠媳妇说:“驴日的‘骡子’下手太狠毒!光天化日的抢人媳妇,还把人打成这样!罪过、罪过,叫他今世下油锅,来世下地狱。唉!今天总算拾了条命,一个好汉难敌几十条疯狗,遇事能忍则忍,先把夫家的伤病将息好,日子长着呢!”从此董府请先生送汤水悉心照料,一周下来哑巴鞋匠即能下床活动。

鞋匠打量自己的目光被董绪年捕捉到脑海中,认为这是哑巴又一次表达谢意,连忙说:“娃他妈说你的伤病好多了,我进来看看。其实这次你媳妇受辱,自己遭难,我心里也不好受,说明我平时对社会治安管得不紧,让‘骡子’这样的歹徒光天化日之下横行乡里。处置‘骡子’我确有难处,省城有个叫刘五的督军,一日三令不许我们巡视治安,要不这时早都是清净世界了。让你们夫妻遭罪了。”

哑巴连连点头,抱拳致敬。董绪年接着说:“可怜你俩说不了话,据我观察,鞋匠师傅也是个讲义气、有本事、见过大世面的人,凭你一身功夫绝技,不是军中教头,便是道中老大、馆中先生,绝非一般工匠役夫碌碌无能之辈。你过去的事自己说不清,我也不想再问,不过我看你也是个讲义气的血性汉子,‘骡子’这口恶气咽不进肚里。我好心相劝,打消这个念头,伤好后带着媳妇到外省谋生去吧!陕西不是你娃待的地方。”

鞋匠鞠躬抱拳,环睁大眼怒目相视,摊开双手像是在问:“何故?”

“你不知道,‘骡子’他外甥媳妇大妹子的门中阿公是当今陕西督军刘五,是个刀兵在手、说一不二的生生货,你娃惹不起!”

鞋匠听罢单腿跪地,抱拳挺胸抬头,一脸雄赳赳的英雄气概,把手指关节握捏得“嘎嘣”直响,发出求助信息。

“老夫也有一腔热血,年轻时立志救穷人于水火之中,如今朽木不可雕矣!杀‘骡子’何用?除刘五才能为民申冤!”

鞋匠点头称道。

“你两口子再好好思量思量,刘五胆识过人警戒严密,空有一身功夫还不行,得抱有必死信念和周密安排才能达到替天行道的目的,到时候我带你去长安,在公开场合干掉他。如果你决心为民除害,过两天回去收拾摊子工具,给外人一个走他乡谋生路的印象,我安排你去华山休息,再做打算。‘骡子’必死无疑,这事由我来解决,你和媳妇今后的生活不要多想,到时候自有安排。”

哑巴鞋匠听罢董绪年一席话,刚毅的脸庞上眼睛被泪水温润着,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白崇礼接到一文传话,晚饭后走进盐店街刘府,被张三娃直接送到上房刘五住处。刘五正摸筷子准备吃饭,见白崇礼进屋,吩咐加椅添筷,待支走丫鬟和三娃,刘五轻声问:“海子侄娃儿从渭南回来了没有?”

“丑娃的情况咋样?”丑娃是哑巴鞋匠的小名。

“海子几次回来说的事你都知道,自从丑娃被‘骡子’打成重伤进入董绪年府邸后,一直不见踪影,急得海子兄弟四个怕有闪失,死守降子巷口和窑场土房。昨天下午丑娃媳妇在几个汉子陪同下回窑场收拾家当,无意中发现海子,装出要上茅子的样子,跑到窑场土堆后面,急呼呼地对海子说:‘董老儿要杀刘大哥,已经和丑娃摊开讲明。明天送丑娃到华山一个地方商议。董老儿提到亲自带丑娃去长安,在一个人多的地方下手。十万火急,快去告知你伯父和刘大哥!’海子安排其他三兄弟继续跟踪,自己回来报告。”

“叫周福来派快马送海子去渭南,追赶其他兄弟,一定要把丑娃夫妻住的地方搞清楚,尽力保护他们!”

“上午见你忙着呢,我不想给更多的人说怕走漏风声,自作主张把你马房的快马放走两匹,叫随行马夫在华阴一商号隐蔽好,听海子调遣。”

“好兄弟!做得对、主意正!咱任何事都闪失不起,丑娃夫妻为‘太白山’堂及众兄弟装哑巴,挨鞭子,始终没露马脚,咱倒是为谁呢?还得想办法暗中保护丑娃两口子。”

“大哥,你要为自己的安全多着想……”

刘五打断马夫头的话,站起身子意味深长地说:“有丑娃就有我,没丑娃就没我!保住丑娃夫妻要紧。去把福来叫来,三人再从长计议。”

送走马夫头,夫人秋香走进门来。“牌九推着推着就忘了饭时,银子赢着赢着肚子倒饥了,快叫我吃几口,厢房里几个夫人等着我呢!”秋香满面春风地迈碎步飘到饭桌前,刚要下手,刘五一股无名火突然在胸中爆裂:“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打牌九抹胭脂,混闹使性子,鸡不尿尿总有个出路,你会做啥?”刘五正要发作动粗话,周、白二人走进屋来,张三娃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到夫人跟前,好言劝说坐在地上大闹饭堂的秋香:“夫人甭哭咧,眼睛都哭红咧。老爷为公家的事烦心上火,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和这个家?起来,三娃陪夫人回房歇息,叫厨房下一碗从上海南京路先施公司带回来的鸡蛋挂面。”秋香见屋里人多,知趣地啼哭着退出饭堂。

送走白崇礼和周福来,刘五感到身心疲惫,又不想回房过夜,干脆叫三娃在地毯上铺一领席,抱一个青瓷花猫凉枕头,席地而眠。

这一夜刘五看似横卧颈项,实则辗转难眠。他在农村田园风光中长大成人,像原野上的徐风很少动怒。他发现反正以后性格改变了。少年时在家跟着日头起居,随着四季种地,没出五服的都是自家人,同村异姓却乡俗融融。以后当兵打仗始终阵线分明,替兄弟申冤目标明确,是兄弟喝酒,是对头动刀子。现在天下安定反倒好了,唯有人心难认,人心拼杀甚于战地肉搏!按理说自己事业成就算是有福之人,可脑袋一天也没安宁过,比不上乡下阳坡里晒太阳的老农民。如今天下太平了,按说各干各的事、各吃各的饭就行了,当官却时时受一条看不见的“入围”规则困惑,面面上要当好人,远离坏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好人就没有私心恶欲?哥老会洪门兄弟就是坏人?人坏是心坏,百姓眼中对洪门兄弟很多“坏”的认识,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是非标准和先入为主惯性思维形成的。自己反正后为适应这种惯性,为洪门兄弟有个好归宿费尽心机,难道是帮坏人?丑娃、崇礼绝不是坏人。当年在伊犁,丑娃是丁军门的贴身侍卫,从娘胎生下来几个月相貌乖巧眉目清秀可爱,父亲顺口给他取了个亲亲上口的名字。白崇礼是马号役夫,自己在大营吹号。游子的同乡情谊把他们连结为一体。一年秋天一匹战马暴食草料结肠气鼓胀死,马棚的将爷把崇礼吊在树上打得死去活来。丑娃是个认死理的犟牛脾气,当晚提起斧头要砍了那个将爷,被刘五、崇礼苦苦劝阻:事出不久即动手杀人,大营绝不会善罢甘休,追查下来会首先连累崇礼兄弟,倒不如待军律处置有了结果,时过境迁再作打算。马棚兵勇联名申诉,大营推托军律虚设不了了之。半年后将爷突然消失,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从此三人结拜为兄弟,不求同生,只愿共死。回到长安后,人各有志,丑娃立志继承父业做鞋匠云游四方,靠本事吃饭,决心不与军队来往;崇礼觉得除了“马经”自己什么都不懂,留在军中养马心中更踏实。直到前不久丑娃仗义出山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