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民国二年(1912年)五月,管家张一文按照刘五的吩咐准备去北京“广济和”荣线铺子,打算通过美菱介绍关系活动北洋政府要人,了解下一步时局发展动向,收买几个对袁世凯有影响作用的幕僚。行前刘五手下的几员爱将设饭局替一文送行,为说话方便吃酒尽兴,送行宴摆在“太白山”堂一间大厢房中。浓烈的酒气烟气,座中酒客猜拳行令高声赌酒的豪气,每个人头上冒出的汗珠挥发的热气,厢房里处处洋溢着兄弟亲情热烈气氛,即便在酒眼朦胧头重脚轻的情况下,依旧谈吐得体、言之有物,在场的人都没有醉。

酒过八巡,常文厚、冯世清、雷风岐等将领让马弁各送上一个皮箱,内装字画、银两、玉瓷古玩等物,常文厚笑着说:“一文老弟头次出门远行,几个当哥的也没啥好东西相赠,各人胡乱凑了些盘缠,防备路途应急时用。”

看来他们都猜测到一文此行的目的,表达出十分关注的心情。此事是刘五单独安排机密要务,严令禁止外传,但酒席场面上,面对刘五的几员心腹爱将,正面拒绝他们的提问对自己日后交往不利,一文决定采用半推半就的方法,为在座各位提供一个想象的空间,但决不从自己嘴里讲出真情。

“这一段时间各方面都安稳,小弟趁机赴京料理父辈留下的陈芝麻烂账。二来受亲戚委托去北京看望朋友,辛亥革命过去半年多,刘五大哥让我顺便了解一些局势发展的情况。”

“是该出去走走,老陕都是吃捞面长大的,一顺顺只知道稀溜溜吸进肚里,只知道在家门口大个场面上闹事,外面世事大得很!衣裳跟咱都不一样,听学生娃娃说什么‘油头梳的光、裤带挂脖上,裤缝能杀牛,钱包插在尻子上’。”雷风岐酒中戏言引得众人大笑。

“不管怎么说,这年头出门办事靠银子开路,把(钱)要瓷、货(字画古玩)要硬、道要熟,小老弟在北京碰到难事叫人回来通报一声,哥几个可不是抠雀儿尻子长大的。”常文厚再三叮嘱一文。同时还说:“中国的事就是怪,起事时开口闭口孙中山、同盟会,没过一阵子就换成北洋军、袁大头,说到底还是要看谁的摊摊大、兵将强、气候硬。讲主义不敌论实力,小老弟不要只顾自家私事,要找路子多在政府衙门活动。看现在行情,长安城形势尚不明朗,一文要多个心眼。”

张一文惊奇地发现酒宴上刘五兄弟们思维和行为方式出奇的一致,有些话竟与那天晚上刘五与自己单独交代时说的话一模一样。他与在座的将领们一样,都为长安局势焦虑,当局势发展与个人前程结为一体时,一文深深体会此番北上的担子更重了。

那天回到家夜已近二更,妻子张赵氏仍未入睡。张赵氏也是大户人家的独苗苗,从小粗通文字,俩人谈起今晚酒宴上的话题,妻子逐一打开几位将领送的箱子,随手取出其中名人字画珠宝玉器放入自己红木立柜锁好,把剩下的钱财物品集中到一个箱子里。然后说:“外头家(陕西方言指男人)只知道顾外头,为了这次出行,前几日就放出了骡马队带着许多银子还嫌不够,你也不替咱的几个娃着想,将来用钱的时候喝风扒屁?再说句不中听的话,古来天下都是打出来的,哪有用钱买的?”一文五更就要出发,知道妻子说了些替自己路途操心的气话,因而无意与她争执。一文酒气未尽呆呆地坐在坑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案头煤油灯跳动的火苗,一种不可名状的念头在心中萌发:所有人对这次行程的关切,对自己而言都是一种沉重的思想压力和身心负担。他不断地问自己:“刘五心中的美菱到底是个如何精明的女人?能帮助我完成这次艰难的北上使命吗?”

一文离开长安半个月后的一天。刘五整下午都坐在都督府里批阅公文,他手中的公文都是经过这四位参谋的“校阅”后送到他手上的,有些是提纲要领,有些是批办意见,刘五只要用笔写上“阅”“办”“呈”三个字其中之一就行了。从老家祭祖回到省城后,革命军正式定名为“秦陇复汉军”。在确定编制时刘五被任命为第一镇“统制”,袁世凯以临时大总统名义授陆军中将衔,下属步兵两协,马队一标。全镇官佐五百三十二员,目兵三千八百零七名,差夫四百二十一人,并在镇司令部设“参谋”四人。定编以后,刘五仍喜欢别人称他为“秦军兵马都督”,部下也习惯了这样称谓。尽管刘五心中十分清楚,中国人崇尚名分,喜欢用主流社会流行的词汇服饰等表示身份,辛亥革命长安反正后全省手底下只要有几条枪几个兵的人都自称“都督”,多得数都数不清。他听到一则笑话:一日傍晚从文昌门外走进三个背着土布包袱的“都督”,刚进瓮城不小心被城上一块脱落的城砖砸伤,路人帮忙抢救时方知三人是旬阳坝深山里的几个土财主。刘五认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是货真价实的“都督”。

至于刘五现在手下有多少人马?他自己也说不清准确的数字。原因一是民国政府提出的所谓编制,只是拨付饷银的算账依据,是革命军正规化的理想的初步体现,并不能说明军队现有的实际状况。二是起事的当天和随后的西征乾礼保卫战中,有多少原来属于清政府新军和地方武装归顺到自己标下,一时也难以统计清楚。反正属下分散在关中各县,吃粮可以就地征集,也用不着分心考虑。但刘五学会了从每天公文电报中观察全国形势,掌握省内动态,了解国民政府的施政大纲和政策措施。通过阅读这些文电稿,刘五体会最深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军理念,清政府虽然在后期给新军装备了快枪火炮,但其治军的本质特点是“将不听兵、兵不听将,提着辫子拜皇上”,皇权至上,将领们只听命于皇帝。现在不同了,招兵的不管领兵,领兵的不管粮草,征粮的不管训练,过去由主将一人管的事现在由不同的“衙门”承担,分别向民国政府负责。刘五还对孙中山先生在南京成立民国政府时使用的五色旗作过一些肤浅的研究,尽管从表面上看刘五觉得它与清政府时自己曾亲自扛过的新军战旗有些相似,但它的内容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它体现了汉蒙藏维回民族共和的思想。刘五认识到这就是政治,是自己通过军队所要达到的抱负。

每每提起军队,刘五就会想起了与自己生死与共、闯**江山的洪门弟兄,他想为穷弟兄们办成几件好事,使他们不再受穷,可一时又不知从何处入手。还是杨守道点子稠,教他从治病求学入手,花钱不多影响面广。于是上月刘五出资在南街开办了一家“普云堂”药铺,专为军中老兵提供民间验方和低价药材,坐堂医生开方子治病不收费。正在积极筹备的“同志小学”秋季可以如期开学,专门招收营中老兵和下级军官子女,要他们从小懂得“书中自有黄金屋”、明白“书中有福”、读书才能不受穷的道理。

刘五从“雁塔誓盟”那天起自然成为同盟会会员,在军政府中高居兵马都督,前不久加入国民党,在五月初省参议会上被选为省参议员,有了一块激烈程度不亚于战场的官场龙争虎斗阵地。礼尚往来是笼络人心建立人脉的唯一途径,开会发言是显露才华的重要手段,酒楼戏社是决定军机事务的最佳场所,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则是后发制人的强力杀手锏。刘五不知道当初功成名就退居山林的行伍理想此刻跑到哪里去了,不由自主地走进政治“名利场”中。为了站稳脚跟儿,刘五需要彻底改变一介武夫生冷犟倔的形象,他正式聘请杨守道老先生为顾问,延揽文人,学习文化,轻裘绶带,故作风雅,居然儒将风流。

刘五关心政治和时局的发展,但对政治的态度与很多政治家一样采取了轻描淡写的手法。孙中山成立南京临时政府以后,刘五对“临时约法”“三民主义”“建国方略”等文章都有所了解,其中很多内容和主张引起他的共鸣,感情上对同盟会主张共和的理想有了初步的认同。但对民国孙中山就任总统才二十多天就提出让位给袁世凯的做法持不同认识,他的智慧以及政治敏锐性有限,看不到让位和加速清王朝灭亡之间的联系,却本能地觉察到这是政治轮赌盘上的大吃小,是军事实力的较量,他把中国历朝历代的政治现实归结为说假话和血腥镇压两个方面,心里又一次提醒自己要做好应对准备。西部消息闭塞,以袁世凯为总统的国民政府目前关注焦点还没有转移到西部地区,也给了刘五调整回旋余地。在批阅公文的过程中,刘五见到一份关于查抄没收清政府寄放在省城各当铺的官银的、用以弥补军费和公务开支严重欠缺的材料,总数达一百六十万两之巨,他担心自己存放在当铺中的银子受到牵连,想要管家从当铺提出另作安排。细细思量又觉得不妥,前几日杨守道老先生讲解辛亥革命在省城取得胜利的原因时,曾说过“欧风美雨、惨淡逼人”“纳贿开私、无所不为”等道理,举例中提到了清政府地方官员的生财之道,他们将一部分“库银”放在有比较稳定收入的当铺生息。这样既可以戏弄朝廷,又能借机敛财。不过刘五觉得正是由于有了这些银钱,义军起事才得以成功和维持。用敌人的钱干成自己的事,这才是金钱的魅力所在。

毕竟如今已改朝换代,官场上不时吹进新鲜空气,让刘五感到新奇,感到时代跳动的脉搏。五月初参加省参议员选举,全省各县来的代表实行一人一票制,说是代表权利平等,省城的很多头面人物虽不理解还是勉强接受,但“选举细则”中很多规定,如秘密写票、会议期间不准请客吃饭、不准串联贿票、不准造谣生事、不准交头接耳等,绝大部分代表不熟悉不习惯,还是一丝不苟地照办。那几天熟人之间有意识地回避交往,过惯了酒场夜生活的官僚商贾会后早早回家陪老婆去了。刘五头一次经历选举,头一次了解选举规则,觉得有一股清新的空气吹拂着陈腐的官场生活,新出现的制度由于人们不了解,所以对每个人都有震撼力。杨守道老先生落选出人意料,事后他对刘五半开玩笑地说:“几页纸的规定把人都吓住了,我倒想看看这从外国来的洋玩意儿在中国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中能坚持多久?下次选举我要私下对熟人许愿:投我一票一碗羊肉泡馍!”

刘五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那棵白玉兰树,思绪上下翻滚。近一个月来,杨守道老先生隔三岔五地会在午睡后到家来坐坐。西征回到长安后,杨守道没有同很多同盟会会员一样加入国民党,而是参加了由保皇党人发起成立的保皇党,鼓吹君主立宪。两个人政见截然不同。他问过杨守道其中的道理,他回答说:“要宪政就是要民主,要君主就是要稳定,这是中华文明的基本要义。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政见相左并不影响洪门兄弟情谊,两人依旧聊天小聚,古今中外无所不谈,但从不提及政治见解,他们认为那是党魁及其身边人的事。由于文化差异,每次交谈刘五总能在心中引起别样兴致和震动,不能不思考自己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改变后的行为方法、处世原则。

“帅爷,夫人让我给你送鸡汤来了。”随着呼叫声,刘五的贴身侍童张三娃掀起竹门帘,双手端着一个青花细瓷碗走进屋内。

“又没人坐月子,厨房炖的啥名堂鸡汤?”鸡汤引发了刘五心中无名火,冲着三娃喊叫出来。

“帅爷,夫人见你没黑没明地忙活军中事务,吃饭也没个准点,担心你身子背不住,才吩咐每天下午送一餐鸡汤。快趁热喝了,莫辜负全军将士的心意。”三娃一板一眼地说,并不畏惧刘五的斥责声。

刘五看着三娃的眼睛,从清明父亲祭场上把三娃解救出来留在身边才几个月时间,三娃的脸色好多了,身体也比当初胖了,“人跟狗一样,吃饱饭才有精神”,刘五默默地想。他尤其喜欢三娃口齿明快伶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好事,随即用微笑看着三娃,慢慢地喝完鸡汤。

这件事与政治似乎没有多大干系,却是压在刘五心头的一块石头。与秋香完婚已大半年时光,总不见秋香肚子鼓胀起来。秋香为能早生贵子,把世间的方子用遍了,听说岐山周公庙的神灵,专门去岐山烧香,从香案子上取了一个巴掌长的泥塑男青年像,深深塞进怀里,同时按要求在庙里睡了一夜,几十天过去,仍不见喜胎迹象。在对待传宗接代这种人伦大事上,刘五跑遍了城里名中医,一致的结论是脉象中火旺盛、命强性硬,无需调理灌汤药,生多少娃都没有问题;请了天主教南堂的外国传教士医生,但刘五拒绝了洋人做关键部位的全面检查并施以外科小手术的建议,认为有损肌体和面子;他甚至还去了慈恩寺烧香拜佛、不管日后生男育女,许愿年年供香火,十载塑金身。在“清一观”道士密室里研习吐纳技巧,遵照道长传授的房中密术几十天如一日坚持“半夜子时,披衣起坐,两手搓急热,以右手将外肾兜起,以左手掩脐面凝神于内肾约半个时辰”。吃了道士秘方腌制的红枣,努力学习运用“三十时辰两日半、二十八九君需算”十四字秘诀,均无济于事。刘五固执地认为每日能吃三两黄米的男人都能干成的事在自己身上却不灵验,那就是女人的问题了,他决定迎娶二房太太。已命管家在城中大户人家寻一位千金姑娘。同时要管家张一文去北京通过“广济和”绒线铺子与北洋政府拉上关系,有可能的话,找一位有背景的世家女子联姻。

喝完鸡汤不大一会儿工夫,杨守道乘轿进府,这次陪他到访的不是随身丫鬟,而是清明前那一晚随老先生回府唱戏填瞌睡的花旦戏子。一见面杨守道就对刘五说:“我今天叫娃来大帅府,有心让娃拜你做干爸。你不知道,如今世道变了,连唱戏的班子也有固定的戏楼。娃们家再也不用为赶场子做堂会发熬煎。城里几个文化名人前几日开了个座谈会,把秦腔的历史渊源和鼻祖地位大讲一通,说这东西是优秀传统文化,要搭台子、组剧团、教学生、定期向社会公众演出。一改过去流莺野唱的乐人戏子形象,让全社会人人享受到革命成果。如今省城第一家秦腔戏团‘颐夙社’在北街成立,娃也进了剧团,我看娃脸蛋长的圆,给娃起了个艺名叫‘媛梅’,来、来、来,快给干爸磕头!今后多请干爸看戏,叫干爸常去给娃捧场子。”

“革命胜利了,叫爸的人也多了。快起来,快起来!我认了你这个干女子。三娃,领嫒梅姑娘去见干妈,叫夫人赏银子。”刘五对张三娃说。

刘五与杨守道在屋内坐定,继续说秦腔戏的话题。

“过去我不常看戏,只知道黑头、老生、青衣、花旦等扮装。革命后跟着老先生听过几回堂会,多是凑热闹忙应酬,才多少摸着些其中道道。”刘五对杨守道说。

“秦腔的刚柔兼备与秦人的雄深雅健一脉相承。秦朝李斯在《谏逐客书》中写道:‘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这恐怕是早期秦腔大苦大乐的真实写照吧?秦腔从乡野走进城镇,为各阶层人士接受,随着周秦汉唐雄风走向全国,成为南曲北调各类戏剧的祖师爷。城里这些文化人受欧陆文明新潮思想的影响,革命胜利后,决心要把唱戏的从三教九流中抬举出来,整理曲牌、挖掘剧目,使之发扬光大。应该说‘颐夙社’的成立,符合百姓需求,迎合移风易俗,当推辛亥革命的成果。无论什么事能不能发生变化,都要看与世风合拍与否。”杨守道意味深长地说。

“老先生言之有理。辛亥年长安反正胜利后那几天,咱们‘太白山’在堂口为兄弟们唱了几天几夜秦腔大戏,兄弟们高兴得合不拢嘴,张狂地跟着台上唱戏的吼!”

“秦腔的唱式脸谱粗犷豪放,最能反映关中农村普通庄稼人勤劳朴实率直的真实画面。正如《诗经》中的风、雅、颂,没有下层劳动者的‘风’,何来文人墨客的‘雅’、王公贵族的‘颂’!秦腔被尊为戏曲的祖师爷,并为关中百姓痴迷,道理恐怕就在这里。由此我想到咱们‘太白山’堂今后的出路,刘帅多次说过要改造洪门,逐渐放弃粗鲁神秘的色彩,被社会大多数人接受,让兄弟们过上普通人家的好日子,还叫我对这件事多思量。最近我翻阅保存在山堂的秘籍,立关公为祖是借用了关云长忠义传说和民间财神典故,与道教思想有很深的理论渊源,元初道教思想家邓牧在《吏道》一书中说:‘夫夺其食,不得不怒;竭其力,不得不怨;人之乱也,由夺其食;人之危也,由竭其力。’特别是‘天之生斯民也,为业不同,皆所以食力也’的说法,与我洪门‘自食其力,兄弟互助’的思想是一致的。认大哥为父是山堂需要依附权威维持,散海底说黑话为环境所迫,定家法设仪轨是增强山堂凝聚力的契约。我问自己,这算不算佛道信仰?虽香堂如坛场道场,但缺少经典理论和广泛参与的民众性。哥老会算不算聚会结党?两者虽然都有接近的组织结构,都有聚会的社、结伙的盟,也超出了血缘和地域的限制,但老夫查阅明末以来的历史,‘社党’一词大多指士大夫阶层因政见相左成立的团体,联络的方式多以文会友。自古以来中国下层百姓除了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其他秘密组织均被当权者视为异己惨遭镇压。”杨守道接着说。

“洪门兄弟走到一起,虽然最早的宗旨也有反清复汉的意思,但近百年来实际已经很少提及,维系哥老会的真正力量是穷苦兄弟的互帮互助,由于有了辛亥革命这一把火,才又一次举起反清复汉大旗。我常想:穷人命苦!上不了学堂吃不饱肚子,却得种地支差打仗,终生劳作,有些人日子实在混不下去,加入洪门企望有个依靠。他们也是人啊!有思有虑、有喜有惧、所依所持,也有幻想和希望,起码得每日混个肚儿圆,人得先活命呀!当他们从社会得不到基本的温饱、公正,当他们有冤无处申时就跑来找洪门入伙,起码这里有穷人的是非标准,难道这也是他们的错?长安辛亥革命是哥老会众弟兄用生命换来的,但至今仍有人称山堂是‘邪门歪道’。最近我反复思量一个问题:辛亥革命胜利后各种言论中‘民’字的分量重了,如民国、民生、民权,为民谋利做主等等,这些人见诸的语言文字中不见‘民’字不开腔,成了眼下的时尚。那么到底谁是‘民’?官商富贾不算民吧?衙门官宦不算民吧?军阀阁僚不算民吧?师爷王孙不算民吧?但这些人比‘民’聪明伶醒,知道如何治民,今天说应该这样来办,明天说应该那样去做,把民分成三六九等。如果除去这些人,天底下只剩下农夫工匠、三教九流、士兵衙役、贩夫走卒,他们张狂,他们劳作,他们喜怒哀乐,他们恭礼谦让,才有这活生生的世界。如此说来洪门兄弟也是‘民’才对呀!但社会却容不得他们。诚然兄弟中是有些泼痞混混,暂且不问哥老会是宗教还是会道,先得整治咱内部纪律。从明日起,各堂口一律不许挂旗帜、贴告示,不准维持秩序的巡逻队收取商铺市民保护费,不准参调停民间纠纷。违者立斩。过两天再把各山门堂口的头领集中起来商量下一步的打算。”刘五说。

杨守道十分佩服刘五从事及理的思维方式,这多少影响到他自己由理说事的思维定式。他接着刘五说:

“刘兄的话言简意赅,一针见血,胜老夫读十车书!观天象阅历史研诗经看社会,成套的道理都是文人砚墨鼓捣的,都是为一定的利益集团服务的。对于眼下哥老会众哥弟来说,要注意当局用之呼风唤雨,挥之一钱不值的动向,更不能因哥老会的名分危害刘都督的前程。几年前孙中山讲自己‘属洪门一分子’,号召‘海外洪门急起直追,共图革命事业’。前几天又在一次演说中提到‘洪门所以设会之故,系复国仇……实革命之导线。惟现下汉族已复,则当改其立会方针……如其犯法,则政府不得不以法惩之’。中山先生的这番话有两重意思,一是为什么依法治国单单提到洪门;二是以中山先生的讲话为标志,国民党已经明确宣布解除与哥老会的同盟关系,都督不得不防,早做应对准备。”

刘五细听杨守道精确无误的分析,低头用左拇指来回按摩脑门,闭起双眼沉思了几分钟,突然高声呼唤王魁胜,准备限两日之内以鸡毛快讯的形式放出“背榜童子”(哥老会内传达决议、布置任务的负责人),将决定口头传达到各山堂。这时张三娃手持一封信走进房内。

“回帅爷话,魁胜将爷一天没来帅府当班,刚才他公馆的护卫兵送来一封信,要我转交给刘帅。”三娃说着把信递到刘五手中。

信是这样写的:

刘哥见字如见弟面,弟已携妻返回长安故里。

弟自从随哥砸“兴盛号”、又投军伊犁、再步入洪门,继决战长安,后转战乾礼,多得刘哥帮助提携,官至帅府中军,按说功成名就高人一等,可是我在军中待得愈久,心中疑问愈多,人的功名啥时候是个够?人间恩怨何时能了结?难道一生都要在打打杀杀中度过?自你为我迎娶巧巧为妻,知道人生还有一种活法,平淡是真,离开军政返乡务农的决心更加坚定。

弟走得不是时候,眼下时局不稳,百废待兴,大哥正是用人之际,自己的心境和天生愚笨都给大哥使不上劲,用不上力,枉占着位位,对事业和山堂发展都不利。

无论于国于家,无论于党于会,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哥。弟不辞而别知道犯了王法家法。我已经把自己的决心告知高堂家母和内子巧巧,并一周之内不出家门,随时等候大哥处置,决不悔言。

刘五读罢魁胜来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觉得两眼昏花,身子骨都软了。他一言不发颤抖着把信递给守道,守道看毕沉思了一会儿对刘五说:“人各有志,你也不要往心里去,都是巧巧这女子一身媚骨惹的祸,硬是把魁胜小将爷的前程毁了。”说完再三叮嘱刘五保重身体要紧,遂告辞回府。

魁胜不辞而别对刘五身心冲击可谓五雷轰顶,使他浑身虚汗,有如腹背受敌、暗处挨刀、当众脸面遭一闷棍的侮辱。对魁胜离去的原因刘五努力做出各种猜测,寻求种种答案,都没有说服力,都无法接受。在个人仕途日见辉煌的关键时候,自己的亲人却离他而去!且不说帅府的警卫、衙门的应酬、亲友的打点、场面的关节需要魁胜,心里有些苦闷话找谁诉说?眼下仗已打完,洪门内的明争暗斗却是刚刚开始,整治纪律的计划不久前才在脑中敲定,日后能指望谁去完成?明天消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这件事?众家山堂会有什么反应?……难道表弟真是一桶“磨镰水”?刀未磨出锋刃人却先溜(流)走了!?

……

刘五一人坐在屋子里直到天黑掌灯时分,他略一定神,把门打开,余惊未已。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桌旁边,从最低一层抽屉里取出一瓶二两装百年西凤酒,打开瓶塞一饮而尽。尽管他对魁胜出走的事心里还没有数,但他对这件事情的处理还是有把握的,这绝不是一家人的亲情玩笑,它直接影响自己的声誉。随后他吩咐三娃急召周福来进府,才随便吃了碗稀米汤压饥。心里暗暗发急:“太离谱了,魁胜到底想干什么?不知一文在北京事情有无进展?”心情无法平静。

福来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一声“刘大哥”把满院人都喊惊了。刘五喝退众家丁护院,让周福来一人留在屋内,紧闭房门。福来见一盏煤油灯光被灯罩局限在书桌台面上,刘五神色凝重地坐在书桌昏暗处的椅子上,刘五直视福来双眼,直到福来低头跪拜。

“去年冬日我在这间房子取了你一枚银钱,今天要还钱与你。”刘五不动声色地说。

福来睁大两眼猛地从地面上站起,张嘴想说欲言又止,木讷地站在书桌前。

“我不要你的银子,要你的心。”

不等刘五说完,福来头上冒出汗珠,急促地说:“不要说心,大哥随时取小弟性命,小弟绝无二话!”刘五眼神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

“不要着忙嘛,话没听清发啥急?先把银子收回再说!”

福来接过银钱,握在手中认真听刘五继续说:“今晚叫你来是因为魁胜家中有事回乡时日,由你接任帅府卫队队长,卫队长不是拿钱买的,是用心换的。当初我说过要将这枚银钱归还于你,意思是要留心观察考验,日后起用你。自从西征以来,你能身先士卒孚众望,待人心诚,对本山堂事务能从严治理,所以用你的钱换你的心的时候到了。”

“我用洪门家规、军中纪律、人间伦理发誓,为刘大哥万死不辞!”福来双手抱拳斩钉截铁地说。

“还有一件事由你去办:在‘翠华山’堂内找几十个武艺高、人品好、年纪轻没负担的好小伙,在乡下找个清静地方集中习武,对外不要张扬,有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这支子弟兵直接听命于我,枪械经费也直接找我,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走漏风声唯你是问。”

……

刚刚送走福来,常文厚风风火火地带着几个军士赶到刘五公馆。一见面就对刘五说:“晚上在营中与几位从老家华阴来的乡党喝酒,听到了些疯言疯语赶来向你报告,没料想走到粉巷口,两帮子人马正持刀械斗,杀得血肉横飞,扰得四邻商居鸡飞狗跳墙,弄得人心惶惶不安。我派军士将这伙人悉数拿下,一问才知道狗日的竟是咱洪门哥老会之间火并。”文厚端起桌上茶壶猛吸几口凉茶,看刘五急待下文的表情,接着说:“你猜为了啥事?原来是柳巷堂口和保吉巷堂口的兄弟为粉巷街上巡逻收保护费的事打将起来。‘反正以后,你多次要求各家山堂严肃管教众哥弟,不要滋事生非,从这一段执行情况看,军中各山堂还能把持管教,没出大事。社会上可不同,他们根本不把军政府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打出刘五大哥的牌子,说天下是哥老会打下的,应该站出来享受革命成果。这些人不仅以山堂驻地划分管辖范围,派出巡逻队维持治安收取保护费,而且人五人六地为人断官司,花样多着呢!南院门粉巷一带是长安城的商业繁华区,过去各家堂口还不敢在这里争地盘,现在狗日的啥都不顾了!”

“这些狗东西现在何处?”刘五问。

“几个领头的叫我当街斩首,人头挂在街口大树上,闹事的全都押解回军营看管。”文厚回答。

“文厚做得对!我看还不够,明天上午多派些士兵把这两个山堂给我砸烂,并将山头老大当街示众,带回营房看管。你我都是洪门中人,都想让门中穷苦人不再受世人冷眼,走进正常社会生活。开始我觉得兄弟们为革命出了力,发几天疯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些东西不争气,越闹越没规矩,越闹活越混乱。看来我当初的想法错了。”

“大哥不要自责。穷是祸根,什么时候人穷都要生事。而今实行共和也不知哪一天能消除穷困。要命的是人们都把目光盯在哥老会身上,盯着大哥你的身上,影响你的声誉,明天军政府会给你难看,可得防着点。”

“我知道,‘共和’是个新事物,整天都有新名词出现,什么‘宪政’‘法制’,人们期盼与过去皇权统治不同的新生活,社会各阶层会对洪门持更严厉的态度。我多次讲过改造哥老会的话题,洪门这张皮我背,我扛,同时打算用十年的时间让兄弟们与普通大众一样过上新生活,看苍天肯否助我?兄弟肯否帮我?”刘五悲壮地向文厚坦**胸怀。

“成就一件事,从来是‘家贼难防’。兄弟们没有文化,是非难辨,如果办这件事走得过急,如果不把是非曲直向各山堂讲清楚,有些大山头的龙头大爷会从中生事,鼓噪闹事。今晚乡党在喝酒时向我透露,陕南‘定军山’堂主麻杆苏炳义近期在渭南与‘华山’堂主董绪年见面,传出的话是愿出高价请一名渭北刀客做一回要紧黑活。刘五大哥呀!你改造也好,整治也好,得罪的不是山堂内普通兄弟,而是大大小小的执事,堂主和龙头大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哥多留几手。”文厚靠近刘五耳际说。

“知道了,你放心走吧。”刘五平静地回答。

这一夜刘五没有入睡,连夜陆续请人进府交谈,直到早晨的亮光使他的头脑慢慢清晰起来。

三娃担心刘五呼唤,静坐在自己住房里,过一些时辰就能听到进出刘五书房的脚步声。他好奇地从门缝中向外探望,月光朦胧中来人由马号白崇礼不动声色地直接引进刘五书房,然后一一送出,三娃从未见过这些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其中有一个人很像整天坐在公馆对面乞讨要饭的瞎子老头,不仅没有平日低三下四的可怜样,而且行走精神有力,对进出公馆路径却十分熟悉,这一夜回到长安县老家故居的王魁胜也没有入睡。早上鸡叫头遍,魁胜便与母亲妻子乘一辆雇来的轿车趁夜色将尽早早出城,随身仅携带部分衣物。装扮成送母回乡省亲的样子,经过南城门哨兵也没有引起疑心,正午时分回到刘家堡子。祖屋平时由一位远房亲戚照管,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十天前魁胜已差人运回准备停当。下午遣散远亲紧闭院门,一家三口开始享受恬静的农耕生活。

弃武回乡的念头起自与巧巧完婚以后,时年魁胜二十八岁,巧巧年方十九,一个是军中铁打的硬汉,一个是走出残缺婚配的妙龄少妇,魁胜在军队中长大,过惯了粗衣恶食的简单生活,从未有过与女人共同生活的经验,巧巧则以优雅的举指教给他很多城里人新的生活理念。如女人美在骨子里,叫柔若无骨;男人俏在肉腱上,叫健美强壮;饭菜香在营养里,叫四鲜五常;衣服妙在做工上,叫量体置装;人缘好在眼睛上,叫神采飞扬等等不一而足,每天都给他带来新的惊喜和期待。在巧巧的教诲下,魁胜学会了与妻子在灯下娓娓细语,学会了消夜早茶,学会了时尚用语和机敏斗智,也学会了嫉妒。对魁胜而言,高贵也是一种神秘莫测的负担,总担心她会离开自己。每次提起自己的这种感受,巧巧都会用小手捂住他的嘴,轻声细语地说:“不许乱说,谁还比你更疼爱我呢?其实我也爱听你说这样的话,知道你时时惦记着我。”每晚吹灯上炕,在急切朦胧的意念中,会想起战场上的山地攻坚,想起郊外的小溪流水,想起伊犁的丰美草甸,想起故乡绿树上的金丝雀。一个从乡村走出的孩子,残酷的军旅生涯养成漫不经心的刚强性格,当魁胜全身心投入到温柔乡中,对人生的铁石心肠被柔化了。巧巧在他心中像一块奶油糖,捏在手中怕黏,含在嘴里怕化。

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他们有冲突。

新婚第二天一早魁胜赶往彬县执行抓捕金豹任务,随后参加西征,五个月后才回到妻子身边。那一晚巧巧坐在灯前一言不发,双腮流满泪水,脸色沉静像一尊石像,魁胜第一次看到巧巧冷若冰霜的面孔。他喊了几声“巧儿”却不见回应,就端立在她面前,不敢出声。半个时辰后,巧巧张开金玉小口,一板一眼哽咽着说:“爷爷在世时常对我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还说‘耍枪的死在刀上,吃烟的死在阴沟街上,耍钱的死在当铺钱庄,野郎中爱生疮伤”,要我长大后誓不嫁这几种人。我十六岁出嫁先夫,事先并不知他患重症痨病,待进了李家大门,就没得后悔药吃了。哎!人这一辈子,啥人都能碰见。李家在长安城财大气粗,墙高宅深,可阿公在苏州贩盐做生意,兄弟们不是在上海就是住天津,家中只有我和前夫等主仆数人。城里一些做生意的小东家,与李家有各种关系的官府衙门人等,再就是几个公子哥儿,时不时地往家里跑,开始我以为是看望前夫病情,慢慢我才觉察到有些人另有图谋,他们嬉皮笑脸的背后,还不是认为我是个‘活寡妇’!对这伙人周旋应付也就罢了,为了李家门风,我才不会让他们占便宜呢!”

“我原以为这都是民间趣闻轶事,想不到豪宅深院也不是清静地。”几丝醋意使魁胜不无嘲弄地说。

“这年头,长相出众的好女子哪个能过安生日子?有一个人你也认得,先前在清军督军府里摇笔杆,现在倒成了革命军的参议官,长我二十岁整。有一次阿公回长安办事他来拜访认识了我,从此隔三岔五地叫人给我送信,这人字写得确实好,也爱讲大道理,还能耐着性子长篇大论,事无巨细地发议论,那些日子反正整天在家也没多少事,过了一阵子不见他的信我心里还挺着急呢。这人的信话说得好听耐看,可见了面总是大男人威风八面、霸气十足,爱听恭维话,由不得人说不同意见,没人处常动粗使蛮,就像个惯坏了的孩子。天下的事也怪,明明心里不舒服,可女人就是喜爱有霸气的男人!就是爱幻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觉得新鲜好奇。如果不是你在灵堂上死磨硬缠,我怕已经给这个人做小了!”说到这里,巧巧失声痛哭,把心中的委屈全部流了出来。

“这狗东西是谁?我立马把他杀了!”魁胜感到自己受到屈辱,一时两眼睁圆、呼吸气短、双拳紧握,逼着巧巧说出名字。

“算了,算了,当时咱俩还不认识呢,你生的哪门子气?我知道你真心疼我,可你整天在刀刃上过日子,出门几个月没音信,叫人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进了家门才放下心来。这年景一会儿是民国政府、一会儿是北洋政府,把人都搞糊涂了。从城里人心惶惶的情形看,今天你还算是军政府的将领,明天的事谁能说清?我讲出这些事,是想重复结婚那天说的一句话: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攒私房钱,下辈子够花了。离开长安城是非之地,回到乡下过安宁日子。离开行伍生涯,难道你还要我当两次寡妇不成?”巧巧说着说着,扑进魁胜的怀里痛哭失声。

放弃现在的职务,放弃刘五大哥?对魁胜来说都是痛苦的选择。此外心中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受:当心中的圣女在怀中热泪盈眶时,哪怕心中有再多疑虑,一次服从就得终生从命。他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母亲,老人出人预料地鼓励他解甲归田,并要亲自出面告诉刘五,魁胜不愿让妈妈烦心,于是就有了不辞而别的故事。

回到乡间最开心的要算魁胜娘,她打开久锁的房门,扫除久违的庭院,午后早早走进厨房,滚一锅稀米汤,烙一口硬锅盔,抓一捆芹菜用湿布擦了两把,切成小段加入调料,农家饭的香味布满院落。忙活了一下午的魁胜夫妻跑进厨房争相吃起来,娘在一旁笑着说:“还是穷汉的抢食香啊!小时你和刘五大哥就是这样,他啥时能吃一口安生饭呢?”说得他俩大笑不止。

忙碌了一天,天黑后巧巧早早进房休息,魁胜不再思考军政公务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和娘唠叨了许久时间,回到自己睡房时巧巧尚未入睡。祖屋久不使用有一股霉朽气味,盛夏的暑热由于门窗紧闭空气更加闷热。魁胜一时兴起,对巧巧说:“走!到院子睡。”魁胜一肩扛起巧巧,一手拎起炕席,腋下夹着被单,大步向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