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财送走刘五走后,坐在指挥棚里仔细体会刘五的话,他当过医生,在考虑手术的同时也想到术后恢复问题,心中默默制定着撤出窑店的方案。直到天蒙蒙亮昏昏欲睡中被几声隆隆炮声惊醒。

五更时分,马营一标统领任玉屏选出的三百官兵持短刀穿箭衣头扎白巾,一身轻装摸黑向寨墙偷袭过来。赶到阵地前二百米左右时被秦军哨官发现,急令鸣炮告警。两边山头阵地接着响起零星枪响。过了一会儿才形成比较密集、对偷袭者有杀伤力的交叉火力。三百人中有被射杀战死的、有后退集结的、有躲藏在障碍物后伺机反攻的,同时有五十多名军汉在管带童仁甫的率领下冲到寨墙脚下。

童仁甫名为管带,实际上是马营的武术教练。当兵前是银川城里开馆收徒的拳师,精通“回回十八肘”,号称“肘打四方人难防,手肘齐发人难挡”,同时独创“童家刀法”,自称“神刀仁甫”,挥舞战刀大劈大挂,刀背生风,十数人不得近身。马安贵爱马爱枪,也敬重武术在强身健体中的重要作用,但不喜欢死吹犟牛撩嘴片子的人,因而将他收在门下教战士习武强身,挂了个管带职务。当陕军打响阻击枪声,他与另外一些人发动轻功,以布满大路上的石块绊马桩为掩护,快速接近寨墙。

金财在寨墙目睹了战斗打响后战场上瞬息变幻,传令两侧山峰停止射击,密切监视敌军动向。同时寨墙上的枪手瞄准偷袭到寨墙附近的敌兵猛烈射击。暴露在战场上的活动目标很快被歼灭,但童仁甫同剩下的十数人趁混乱爬上北山脚的丛林里,伺机反扑。这是靠近寨墙北面山坡根脚的一片次生梢林,北接山崖青石,南临大路,东西长约三五丈,面积不是很大。但植被密度大、蒿草丛生、枯枝败叶布满其中,冬天的落叶尽管给树木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条,却把仁甫等人隐匿得无影无踪。

金财命三十名铡刀队员在哨长黑头的率领下出寨迎敌,队员们亮出锋利的宽刃铡刀,一字排开走向梢林深处。童仁甫等人躲在暗处,相对掌握发现敌情第一时间,以短刀迎战铡刀、在茂密的丛林中占有利位置。黑头发现一棵枯树桩下有人影闪动,用力拨开梢林接近搜索,突然从身子左侧冒出一敌兵挥短刀向自己猛扑过来,黑头下意识侧身躲闪、双手举铡刀向来敌砍过去,几棵小树被拦腰砍断,没有伤及敌影,自己右肩却被对方砍出一道血口。黑头见身边几位兄弟都遭到同样的突然袭击,密林中三尺长半尺宽的铡刀很难发挥它的威力,黑头只得把铡刀队撒出梢林。就在他们走出梢林的一刹那,马营密集的步枪火力向寨墙扫射过来,刚迈出梢林的几位铡刀队员应声倒下,其余人利用地形和障碍物掩护,无法动弹。直到山头阵地秦军开枪还击,才稍稍减轻寨墙方面的压力。金财大声喊话要铡刀队原地不动,同时从寨墙内向梢林投掷火把,不大工夫梢林冒出浓烟,接着噼啪作响火光冲天,冬日里干燥的梢林熊熊燃烧起来。突然童仁甫等带着衣物燃烧的火苗,像火人一样从林中冲出,边跑边张嘴大骂:“伊不利斯!伊不利斯!(魔鬼)”守候在林边的铡刀队员应声而起,黑头脱下带血的战袍,贴身一件红马夹,受伤的左手用劲塞进腰带,右臂横握铡刀于胸前,粗壮有力的胳膊肉腱隆起,在朝阳下显泛出耀眼的古铜色。童仁甫认准黑头头目身份,几个健步跃身黑头面前。其他军士则在大路障碍物中间展开单兵作战。这时战场上火炮声骤然停止,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寨墙前肉搏战场。仁甫衣衫被林火烧成网洞索状,裤脚冒着缕缕黑烟,周身烟火颜色,脸庞却露出大丈夫一去不复返的英雄气概。他看似以马步定力运气,实则脚跟肌腱猛然发力,一个饿虎扑食短刀向黑头迎面砍来。黑头振臂阻挡,两柄战刀刃口碰撞,一时金星四溅留下豁口。黑头侧身就势用力将右臂下压落回,仁甫迎面趴倒在地上。不等声随人到,仁甫已经翻身屈腿腾起,又一次向黑头扑来。其他铡刀队员有的一手按着伤口,有的双臂挥动铡刀,有的赤手空拳、步履艰难地与敌人周旋,铡刀指处断头折腰损臂,鲜血喷流。马营的士兵对生存已不抱幻想,顽强地绝不示弱,虽然烈火灼痛身躯仍困兽犹斗,仍然认真地展示出一招一式与对手殊死拼杀。那些快要被烈火吞噬的战士,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抓住破绽,快速近身抱紧铡刀队员,使铡刀失去威力,与对手在烈火中同归于尽。战场上还剩下黑头与仕甫对决,一来一往两个人都杀红了眼,几个铡刀队员争着要替换黑头决战,黑头挥手拒绝。几个回合下来,两人的武器都从手中失落,以拳脚对阵,仁甫突然一个鹞子翻身贴近黑头面前,下蹲身躯抱拳扩肘左右开弓痛击黑头下腹部,黑头单臂挥拳猛打仁甫面门,但腹如刀绞渐渐力不支身,举手接招的节奏慢下来,在场的铡刀队员这里一哄而上将仁甫砍死。就在仁甫倒地的一刹那,马营传来猛烈的枪声,黑头和战友们来不及转身躲避,被流弹击中,一个个倔强地倒在地上。初冬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露出惨淡的旭日,它想照亮山河染红大地,但做不到。马营发起的第一次攻坚在战士血迹染红的阵地上,在梢林黑色浓烟中,在空旷寂静群山里,在将士疲惫的哽咽声中结束。金财在寨墙上目睹战况进展全过程,作为军中主帅,他极力控制自己,努力把人的情感和兄弟情谊深藏不露。当身边将士们失声痛哭时,他流下眼泪,下唇嘴角咬出了鲜血。入夜后,金财将战死在寨外的铡刀队员抬回,默默地为他们举行了严格洪门仪轨的安魂典礼。

从组织进攻开始,马安贵就站在一处高地上用望远镜了解战场进程,叉开双脚纹丝不动。当进攻的最后一幕在眼前出现时,他用手狠拍了一巴掌前脑门,发出几句轻轻地叫骂声,接着红润了眼睛。第一波进攻不能得手他心里有准备,但阵前搏杀英勇壮烈的场面却大大超出了预料。唯一收获就是基本摸清了对手的防御态势和火力配备,知道了战场地貌和进攻重点部位。“昨夜令火炮营速来窑店,怎么还不见动静?”马安贵问。

“回马帅话,白师爷与火炮营昨天后半夜出发,估计午后可到窑店。”传令官回答。

“任玉屏听令!一标担任窑店主攻,把战马集中起来喂养,用步兵作战的办法夺取窑店。每次炮击完成后,都要组织进攻直到夺取窑店。同时专门组织一支队伍夜间清理路障,保证部队顺利通过。武寿田听令!二标组织两队人马在炮火的支援下分头向窑店两侧山峰发起进攻,即便不能完全占领,也要压住敌人火力,让他们不能正面支援大路和寨墙方面的战斗。第二次冲锋午后发起,都回去准备吧。”

下午与白学旺一起来到窑店的还有火炮营五门光绪十九年江南制造局生产的八五口径火炮,虽然大炮着弹点精度差,体积庞大且操作笨重,但在摧城攻坚的战场上仍显示出巨大威力。午时三刻,随着火炮轰鸣巨响,十几发炮弹落在金财营山头阵地和寨门附近,顿时山石爆裂、林木起火、弹坑累累、巨响轰鸣不绝于耳,战场上充满火药浓烟和肃杀气氛,寨墙一角被炮火击中出现垮塌。炮声停止后,马营出动五百兵力发起第二轮冲锋,但这次进攻持续时间不长。虽然火炮对寨墙和山上阵地造成破坏,但炮弹发射间隔时间长,第一排火炮打响后秦军大部分士兵已经跑到山背隐蔽处待机,对战斗力的影响并不十分严重。对南北二山发起进攻的马营将士被陡峭的悬崖挡住去路,无法展开攻击,只能虚张声势对天开枪。当马营以步兵向寨墙发起进攻时,两侧山上和正面寨墙立即组织起有效的交叉火力,造成马营兵员严重伤亡,难以接近寨墙,又一次迫使他们返回集结地。

“将爷多斯蒂(兄弟),都士曼(敌人)占据险要地形,不同于我们以往与敌作战,在平川地上纵横千里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此次东进剿匪毕竟不像在自家地里种谷子,收种碾打由着自己性子。再说过了陕甘交接的山区地带,乾礼一带地势平坦,会把这几天的时间补回来。大帅的用兵方略没错,取寨子进长安是当紧任务,寨墙附近战场狭小,只有消灭南北两山的守军,才是拔寨的前提要务。我想在敌前方二里之地命二标武寿田部组织部队攀过青石悬崖,从山顶向敌守军发起进攻,进军的步子会更快一些。”二次进攻失利后马安贵一直闷闷不乐地坐在军帐中,晚饭后白学旺师爷站在身边弓着腰小声对他说。

马安贵仍坐在原地不动,他若有所思地对白师爷说:“咱俩想到一块儿啦,我已命二标连夜架云梯备绳索占领山头阵地,明天照旧对寨墙佯攻,用火炮清除大路路障,待山头集结完成后再正式对窑店发动进攻。我想:这打仗早一天迟一天也没啥了不得,死几个人也是军中常有的事。经过二次进攻,叫人不能不把事故往深里想。咱常说洪门哥老会是土匪乱党,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背阴货,但窑店的守军不论是阵法士气纪律,还是设阵指挥调度,都有一些新鲜的气息,是啥手法把这些人捏合到一起?咱们的对手刘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俩人话音刚落,马安贵的亲兵头目带进一员将领,安贵隔着油灯搭眼一看,是自己的侄子马九娃。按照安贵的安排,九娃带一百军士随徒手营行动,提供安全保障。“九娃,徒手营这么快就到了?”马安贵问。这才发现九娃衣冠零乱浑身血迹,满脸汗渍神色惊慌不安。

“为了不使徒手营与大伯距离拉得太远,我们日夜兼程,今日上午赶到孙家寨打算宿营,并派人前来禀报,听大伯将令进止。不料想队伍刚坐在路边休整,只听三通鼓响从沟底下山上头窜出几千人,对徒手营形成合围。这些人穿什么衣服的都有,背皮桶子的、扎白手巾的、穿对门襟的、罩蓝大褂的,手里拿着木棍砍刀、连枷手扣,同时还有百十名穿新军制服的军人手执长枪对徒手营发动进攻。徒步手营五百兄弟手无寸铁,加上骡马车辆背架挑筐,队伍一时乱作一团。我与护营的将士前后冲击突围,徒手营的兄弟们也随手操起家伙与敌搏斗,但近战混战中战马难以发挥作用,多数马匹被匪徒拦腿砍断。敌数倍于我,经过一个时辰激战,徒手营竭尽被杀,孙家寨血流成河,堆尸如山,惨不忍睹!只我一人趁乱逃出……”

听罢九娃述说,马安贵长呼“白俩!白俩!(灾难)……”倒地晕死过去。恰巧允吉派出的督战檄文刚刚送达,白师爷向送信的小将说明东进受阻的情况,小将遂回营复命。

此刻在关中首辅之地长安城内,北院军政都督府会议室气灯高悬,军政府吴玉良大都督坐在一长方形会议桌的顶头主持会议。东路军总指挥商纺,西路军总指挥刘五,同盟会陕西支部的全体成员,以及军政府财政、民政、粮饷等部的首脑分列左右围坐在会议桌前,相互点头致意,拱手问候。

“各位将军同仁,清政府为挽回陕西败局,自九月下旬开始从河南、甘肃两个方向向我发动围剿,几个月来,章、刘二将军赴潼关奔彬州率众抗敌,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就全国反清大局而言,形势依然对我军民有利,清廷自顾不暇,酝酿改良,十一月十六日组成袁世凯北洋内阁;同盟会亦准备弃盟建党,成立共和政府,总之各忙各的,顾不得陕西的事。唯独朝廷为保留帝制苟延残喘,把陕西革命当成心腹之患,出兵两路剿杀。但从东西两路战局看,潼关二次得手,彬长兵临城下,省城兵员不足。有商刘二将军前敌指挥运筹帷幄,敌军企图终不能得逞。看起来地分东西两个战场互不相干,其实是一个整体,我们今天会议要讨论当前战局,还要研究东西互动的问题。先请商刘二将军发言。”吴玉堂点明会议主题。

商刘二人互相谦让一番,商纺将军说:“我军集结兵力于十一月二十八日三面围攻潼关,于二十一日克复。当时的战况是:敌布重兵于城外东西高原上,火炮设在原顶,欲作持久之战。我军迂回敌后,先占领牛头原东侧,在大雪天于敌腹背展开进攻,敌不支乘雪夜退出潼关,我军二次克复。从目前知道的情况看,清军已攻下汉阳,袁世凯认为江南独立的省份与他较远,秦地起兵却是肘腋之患,目前秦军东征气势甚旺,袁氏准备调北洋陆军进驻洛阳为清军后援。后又派北洋军第二镇统制王占元,第六镇协统周符林挟山炮五六十门,准备沿观音堂一线向潼关我军发起进攻。说困难确实不少,关键看民心。潼关二次收复,起决定作用的是各地百姓组织起的民军!特别是我赴潼关途中,大量的渭北刀客加入,不仅壮大了我军声势,而且他们地形人缘熟,打起仗机动灵活,容易调动起当地民心,我看在这方面还要下功夫。”

刘五接着说:“长武失手后我即赶往乾县建立行营。现正在彬县以西建立防御阵地,我军有信心取得西线抗敌胜利。现在面临的主要困难是兵力不足。清军督办陕西军务的人物是原陕西巡抚允吉,对陕西的情况十分了解,而且清军东征进入陕西也不止彬长一个口子,据前方探报:允吉已令清军同时向凤翔、千阳等地进剿,如不尽快向这些地方增派军力,恐腹背受敌,困难会更多。”

吴玉堂原以为会提到钱草粮饷等具体问题,想不到通过辛亥革命战火考验的将领们,都学会了从政治和全局的角度思考问题分析形势,心里有几分高兴。因为就陕西实际而言,增兵意味着发动群众组织更多的民团。

这时督军府参议、同盟会员尚松如拍案而起,他发言的矛头直指吴玉堂:“玉堂兄主政陕西,干了许多好事,领导会党取得革命胜利,但在对待群众问题上总是不展拓,革命胜利后一门心思研究共和、考虑宪政。你也不想想,如果没有哥老会众哥弟参加起义,哪里有今天的革命成果?如果没有东府刀客等民间团体参与东征,哪里有潼关二度收复?前一阵子同盟会故友朝邑人李仲山要求回乡组织民团参加西征,你借口杆子习气不允。谁是杆子?什么叫杆子?你先前在清军为官难道不是地地道道的杆子头?”

“尚兄为增兵事着急说气话了,不为过!李仲山提出回乡组织民团是好事,但当时我考虑咱们以往组织民团都是由职业军人指挥管理的,怕单纯由百姓管百姓打不了仗。”吴玉堂解释说。

“大敌当前,长安无兵可增,近临无援军可助。好在长安反正后全省各地纷纷响应,地方政权转到军政府手中。也只能走组织民团这条路。仲山为人诚实,听说在家乡要李氏宗族亲戚联亲,已经建立起民团班底,只要有经费就能壮大为伍。我意速给李仲山调银五万两,由他回乡组织民团,开赴风翔一带抗敌。”财政厅井仕元慷慨承诺。

会议到天亮时才结束。除组织民团事项外,还就东西互动达成共识。刘五觉得尚参议对吴玉堂提意见生冷犟倔的态度值得玩味,算是有一点“共和”的意味吧?长安反正后刘五参加过军政府多次会议,都出现过不同的意见和声音,有些人认真的程度像皮影子唱戏跟真的一样,最后还不是谁的官大谁的表准?刘五信服铁血纪律不相信国体制度。还有一件事出乎刘五意外,会议决定由军政府发出布告,限制哥老会公开设“码头”,把社会事务管理权交还地方政府。由于其中很多要求与刘五意欲洪门兄弟回归正常社会生活的想法吻合,不过心里对出布告这种形式不舒服。再说决定能否真正实施下去也抱有疑问,在会上没有表示反对意见。

周福来带领的“柳”营此刻已到达麟游县境。昨天在孙家寨全歼马安贵徒手运输营,全营将士至今还沉浸在兴奋中,一夜急行军丝毫没有倦意,平日在家种地打杂、当下人干粗活的男人们,从来没有参与过如此轰轰烈烈的战斗,他们发现打仗并不难,和平时干活只要肯出力气一样。战场从来都鼓励杀人,见血见肉的搏斗对男性昂扬**大有益处,穷苦人从来都是天生的决斗士。福来的聪明不仅表现在这次战斗巩固了他在“柳”营的地位,而且保存实力即时退走麟游也是深谋远虑的具体体现。当然从徒手营夺取的粮食装备也使“柳”营增色不少,这不,清晨天气灰蒙蒙的,空中生成淡淡的雾气。“要下雪了!”福来抬头观测天气变化,然后下令埋锅做饭,营盘中依然迷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马安贵连呼“白俩”晕倒在军帐的第二天早晨,渭北西部山区下起了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雪花袅袅娜娜地在空中飞舞,悄然无声地落在地上。树枝被雪花压成形态各异的曲线,生成漫山遍野一株株圣洁的白树银花。落在地上的雪编织成一领无边无垠的白绢,把战火血痕和人间污垢全都压在底下。大雪把窑店周围战场装扮得无比庄严肃穆。马安贵走出军帐时地上积雪约寸厚,他已经从昨晚失常的悲愤中恢复过来。依然光头大脑、依然寡言少语、依然健步如飞,只是目光中时时露出切骨仇恨。走出军帐之前他发出严令,一是全军所有后续部队立即从驻地起程,在乾县城外会合;二是炮营从上午九时起不间断向窑店寨墙猛攻;三是由一标组成爆破组用炸药引爆大路上的路障犄角。随后带领十几名护卫乘马飞也似的向二标攻坚攀山阵地跑去。

马营二标选择的攀登地点在离窑店寨墙约三里远,大路南边的山势呈缓坡,但山腰有一段三四丈高的陡峭青石绝壁。士兵们采取搭云梯、凿脚窝、钉铁丁、布绳索的办法一夜晚有三十多名战士攀登和山顶,另有百十人准备趁大雪掩护白天攀登,北山的攀登速度也大致如此。马安贵要求武寿田加快进度,下午四时不管上去多少人都要对东边两侧山梁守敌发起进攻。

九时刚过马营的五门火炮同时打响,金财营山顶和寨墙附近响起震耳欲聋的巨响,雪花裹着碎石枯树尘土硝烟四下飞溅,断断续续的火炮一直延续到午后时分才慢慢停了下来。窑店的寨墙在炮火中几乎被完全摧毁,两侧山顶防御阵地被火炮炸得七零八落,寨墙前道路上的石块犄角绊马桩等障碍物被火炮清除干净,形成高低不平的弹坑。金财昨夜三更得知马营从东西两侧攀崖待攻的消息,他预感到窑店决战时刻已经到来。根据他查看地形掌握的情况,山顶只有农夫药工们踩出的羊肠小道,一些地方坡度大、易守难攻,主动出击损失会更大,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决不能打乱窑店阻敌的整体部署,打乱了两侧山顶阵地的火力支援,等于拱手把窑店交给清军。当夜金财与山顶守军的头领商定,不惊动攀崖马营士兵,从寨墙预备队中抽调兵力上山,在山顶阵地西端建立固守阵地,阻击来犯之敌。

马营炮击停息后,金财知道决战时刻即将到来,他询问各处阵地的情况,除防御工事遭到不同程度破坏外,人员也有相当伤亡,但还不影响形成基本战斗防御力量。马营在炮火停止后没有随即发起进攻,是因为还没有完成山顶兵力部署。他派出探报向刘五报告战况的同时,组织全体将士以人为单位构筑工事掩体备足弹药,静候迎敌。

下午四时几声炮响过后,马营从三个方向对金财率领的秦军发起猛烈进攻。南北山顶的攻坚打得比较艰苦,由于秦军事先做好了阵地准备,而且战场的正面只有三四米宽,又没有重武器可资使用。马营将士虽发起勇猛密集进攻,却屡屡不能得手。寨墙正面马营采取步骑协同的方式,先由一百骑兵向寨墙冲锋,遭到在南北夹击和正面火力封锁,仍有三十余骑冲到寨子前近五十米长的斜坡上,接着参加攻坚的步兵开始发起进攻。金财派出两名炸弹队员手持炸弹突然从寨子飞身跃出寨墙,在离敌骑兵五六步远的地方拉开引信投向敌阵,刚准备脱身离去即遭到骑兵射杀。紧接着炸弹轰隆响起,三十几名骑兵战马非死即伤,血肉横飞,马刀枪械血腿断臂抛向空中,形成一道血幕。

刘金财主动将守寨将士阵地前移,利用弹坑及战马尸体等作为掩体,向马营步兵射击。这时马安贵见双方战场间有近百米的接触空间,下令火炮向寨墙猛烈炮击,一时间窑店寨墙被彻底摧毁,守备将士大多阵亡,金财大腿挂彩受伤。炮声稍静金财立即把预备队拉上阵地,又一次组织起有效火力,打退马营疯狂进攻。

马安贵感到下午的进攻已经彻底瓦解秦军守敌的基本力量,夺取窑店已经胜利在望,只有山顶方向能聚集起更多的力量,才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小士兵生命损失。同时两天来窑店争夺战使他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想法,遂下令明晨五更发起进攻。

金财在夜幕降临后,命将士在阵地前沿点起火把,从寨墙开始,部队有序地从阵地撒出,顶着雪夜寒风,悄悄向乾县方向退去。

当凌晨战斗打响时,马安贵见对方没有还击,才知道金财演出了一折空城计。从这一天开始,安贵心中竖立起刘五将爷形象,消尽会党神秘色彩。

刘金财率部退守亭口,与刚刚赶到在此地布防、准备增援自己的常文厚营会合,打算对马营设防阻击。亭中附近有一道长十余里,深十余丈的土沟,亭口桥是东西方向横沟架起的一座土木结构的便桥,车马人员东西往来必须经过此桥。马安贵率部傍晚时到达沟西阵地,见沟东地势险要且有秦军伏兵布阵不敢贸然过桥,便偃旗息鼓在沟西布兵排阵与秦军形成对垒。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文厚、金财得到探报:马营全军后撤并派出小股人马到沟边拆除亭口桥。常、刘二将军来到阵前,昨夜建起的马营营盘已**然无存,队伍正急匆匆向西撤退,在沟边的小股部队已经将亭口桥拆断,准备离去。两军阵前这种战争态势急速变化使常、刘二将兴奋不已!刘金财说:“近日风闻甘肃境内会党起义不断,想必马营保境责任重大,准备罢兵逃窜?”常文厚回答说:“极有可能,否则马回回不会在战局有利的情况下善罢甘休。虽说‘兵不厌诈’,但也不至于弄出派兵拆桥这样的小把戏?”二人商定由金财领一千骑兵及少量火炮辎重过桥追击,文厚固守增援,并命军士快速修复断桥。

金财带领一千骑兵刚刚追出亭口桥边一里地,身后从南北两处方向响起猛烈的火炮巨响,正在回撤的马营将士转过身来向金财反扑过来。已修复的亭口桥瞬间被炮火炸毁,炮火响处,战士的残肢、刀枪、车轮等腾空飞起,亭口桥瞬间不见踪影。埋伏在沟西两侧据点的敌兵形成两面夹击,金财见况已无心恋战,急令部队回撤。文厚则连呼:“上当、上当!当当不一样!”急令炮火向马营炮阵地还击。可是由于中隔着金财部队,无法有效地组织对马营反击部队的火力进攻,眼看过桥追击的兄弟在后撤过程中落马丧身,飞崖扑沟,伤亡惨重。牲畜、车辆、军士被马营追击到深沟中不死即伤,不大工夫在原先建土桥的地方形成了一座由战士和马匹尸体以及各种军械堆起的“人肉桥”!

金财率军走在队伍前头,当马营突然回身反击,从三个方向向自己发起猛烈进攻时,他清醒地知道马安贵用兵狡诈,已非前几日在窑店阻击战中初入陕境时骄横蛮勇的一介武夫。自己下令拨马回撒的同时,看见马营的炮火已经将一刻钟前刚修好的便桥炸毁,后队回撤的战士被迫纷纷跳入深沟,文厚虽想组织精锐快马回撤,但无法通过土沟,金财见状知道中了马安贵的诱兵之计,这次追击大势已去,准备浴血饮恨、战死疆场,这时身边的将士们突然传出一声高喊“兄弟们让出道来,叫金财将爷先走!”随即从已经散乱的队形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接着兄弟们拔刀策马主动迎敌,掩护自己后撤。在敌人占有绝对优势、三面重兵夹击的情况下,主动出击的勇士们像一颗颗出膛的流弹,带着一腔热血一身豪情向铁箍一般围追紧缩的敌阵冲击,很快被马营分隔围歼,他们用古老的侠胆义肠为大哥回撤拼搏时间。当他后退到桥边时,木桥早已不见踪影,几百名兄弟尸体高垒,形成了一座用神鬼英灵血肉筑起的便桥,金财禁不住号啕痛哭,身下战马踏着松软的尸体走过土沟,金财翻身下马跪在沟边,向战死的将士猛磕三个响头,脑门碰出鲜血,心中暗暗发誓:一息尚存,誓为兄弟报仇雪恨!他站立起身,用战袍抹去脸上泪水血迹,在身边几位战士的催促下,上马向乾县方向跑去。西凉马营铁骑踏着陕西革命会党用躯体构筑的桥梁一路过关斩将,取彬县,破永寿,**。

到了十二月下旬,马安贵率全营将士抵达乾县,在城外打了两个胜仗,将刘五及属下精锐常文厚营全部围困在县城里。并在县城西北部唐武后陵高地上部署炮兵阵地,在东西南三个方向上重兵把守,似铁桶一般形成对县城的合围。此时允吉已赶到乾县马营,立即召开会议,督促各路清军齐头并进,同时展开对乾县、礼泉、咸阳、麟游、凤翔等地进攻,要求春节前占领长安,剿灭陕西起义。

允吉心中也有隐隐作痛的事:一是袁世凯虽然已经应诏入京组成北洋内阁,但据总理府衙门一位私交甚密的师爷托人带给他的口信,袁世凯上任伊始就私下派长子袁克定约见黎元洪等重臣企图南北联合,逼清帝退位。同时电令北洋军停止进攻武昌。二是东征军饷事已多次上书催促,但朝廷终日为各省举事起义所困扰,至今无人理睬。三是从河南方面西进围剿的清军,由于受中原革命党准备起事的影响,以及山西会党支持陕西革命,随时准备入陕作战的压力,虽然清军已三取潼关,但在二华一线遭到顽强抵抗,时时有败退河南的危险,同盟会将领商纺必然兵抵西路支持刘五作战。他唯一能震慑下属的法宝是头上“巡抚”头衔,西凉军人历来不关心政局,也缺少直接与朝廷沟通消息的渠道,允吉决心诱使西凉军攻破长安,了却自己对长安城爱恨交织的心愿。

允吉在一处土城堡的上房设立巡抚衙门,西征各路清军统领以上军官参加今天军事会议。他在一条案后落座,特意换上三品文官服,文人的优雅智慧、官场的争斗磨砺、行营生活养成的干练果断一股脑儿写在红润的脸上,与一应俱全的仪仗相呼应,使今天巡抚衙门升堂议事充满庄严肃穆的气氛。随着中军一声高呼:“大清东路剿匪各营统领以上将领入堂议事!”等候在院中的将领由马安贵领头鱼贯步入上房,十几个人分三排在允吉对面案前立定。

“自入陕剿匪作战以来,各路军旅在本巡抚的调遣指挥下,以国家社稷为重,上不辜皇恩、下不忘百姓,鞍马劳顿,转战千里,旗开得胜!尤其是马安贵部连破三阵梅开二度,本巡抚已专帖上报朝廷祈请举功嘉奖。辛亥年多事之秋,盖因会党蛊惑民心实施妖术携扬共和之故也!今北洋袁大臣已受命组阁,不日祭祖于庙堂,降福于山河,全国局势会很快平定下来。夫世受皇恩长期供职于长安,深知长安城高、地富、民悍,对待尔等刁民宣礼布教扬大清法典如对牛弹琴,只有铁血弹压。目前河南北洋劲旅三取潼关,正向华阴华县挺进,不日即可捣渭南取临潼逼近长安。我西路东进各营克服陕甘边境山地阻碍,破长武取凤翔逼近乾礼,已进入秦川沃野,从此东进已无险峻可守,西凉铁骑坦途数百里直指长安,正是各位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好时机。众将听令!三日之内各营齐头并进,同时对乾县、礼泉、兴平、咸阳、岐山发起进攻。马安贵营主攻乾县,将民军主力及匪首刘五全歼在彬乾一线;陆洪涛统率的振武军占领礼泉;驻固原的张行志壮凯军占领咸阳;天水崔正千营分兵岐山、凤翔。本巡抚在咸阳建立行营,恭候各位将军共赴长安,在长安城里欢度新年。”

众将齐喝:“遵命!”

马安贵前趁一步,拱手对允吉说:“大人布局论阵敞天意,顺民心,足智多谋,可谓智能双全神武将军。马营将士担当乾县攻坚重任,必竭尽全力剿灭刘五于武后陵下。然我营九月受命入陕剿匪,十月奔袭银川叛乱,十一月东进长武拔城摧寨,出发时部队携带的粮草军需辎重消耗殆尽,眼下冬日严寒,许多士兵仍着秋日夹衣。加之粮草筹措,军械添置,伤病治疗,哪一项都少不了银钱。可是军营欠饷多有时日,长此以往军心难稳,还望巡抚大人紧急筹措周济三军为盼!”

允吉看在场的其他将领低头不语,知道他们赞同马安贵的要求,同时也不把他这个与西凉军政派系毫无瓜葛的巡抚放在眼里。允吉这些年在仕途荣辱、宦海浮沉中深知权术就是官场中的兵法,对看得透却又无力回天的事,从不评论,更不生气。他微笑着说:“常言道‘儿是人的脸、钱是人的胆’,征战关头队伍缺钱的难处我同各位将军一样知其祸患。给朝廷的奏折已通过兰州电报局专送北京,但各位知道,军机画押、皇上御批、司库拨银要些时辰,说不定还要协商外交交涉银行借贷银两。长庚总督为解我军燃眉之急,从兰州商会借银五万两不日即可解抵。但我也要把话说白,军人的胆量是王爷给的,是行营战事教的,是腥风血雨的铁血环境练就的,可不是银子堆成的。说到粮草军饷,自周秦以来,血流漂杵的战争哪一次不是取之于民,就地取财?关中自古富庶地,不比西凉不毛地,是取之不尽的银号,用之不竭的粮仓。粮饷之事不要再提了。”遂结束会议。

刘五从长安返回乾县后,在县西孟村和六里铺两个地方由冯世清营与马安贵接战,冯营有效阻击马营进军速度后,作为预备队退守三桥,同时护卫长安。刘金财营奉刘五将令返乾途中赶往麟游与“柳”营会合抗击清军。刘五与杨守道、常文厚、张一文、王魁胜等人以及直属炮队、铡刀队、炸弹队进驻县城,紧闭四门,以守代攻。乾县县城高二丈、宽丈五,青砖砌护,条石固基,方圆十数里,是一处坚固的军事要塞。刘五把八门德国造新型火炮部署在西北方向城墙上,对付架设在武后陵高地上的马营炮兵阵地;把炸弹队安排在东南方向城墙上,防备敌军攻坚;冯世清营守备四城,铡刀队维护城内治安,做好了长期抗敌准备。

六天来,马营不断向县城发起猛攻,尤其是地势高过城墙的马营炮阵地,对城内民房造成严重破坏,西北部城墙也部分受损。但架设在城墙上的八门精确度较高的大炮迫使马营炮兵不断转移阵地,还摧毁了马营几门火炮。同时刘五利用夜色修补城墙,用炸弹袭击攀城敌军,使马营进攻屡屡以惨败告终。

傍晚时分,刘五等人坐在城隍庙里边烤火边分析战况敌情。常文厚说:“今天马回回用兵与往日不同,从下午起只用步兵远距离打枪,不见炮兵动静,也看不到刀枪手云梯攀城的攻坚场面。现在兄弟们都躲在箭垛后面休息。刘哥,马疯子唱的是哪出戏?”

“怪、怪!仗才刚开始打炮就不响了,马贼布的是啥阵法?”一文应声说。

“火炮是马营目前进攻乾县城池唯一有效的手段,远距离步枪火力对攻坚不起作用。敌人不响炮必有缘故。我看西征目前敌盛我弱的基本态势没有变,马营攻占乾县的基本意图也没有变。同时在刘哥的亲自指挥下,六天来我营固守城池、以守为攻的战术运用得好。刘哥与战士同甘苦,白天在城墙上指挥战斗,夜晚又组织力量修补城墙巩固阵地,我军士气高昂志在夺取最后胜利……”文厚的话还没有说完,魁胜兴冲冲地跑进屋内,高声对在场的人说:

“在上午的炮战中,兄弟们给火炮披红挂彩,设坛念咒,滴酒献供祭火工老爷,而后一排炮弹打出去,摧毁马营一处炮阵地,其中一颗炮弹正中敌大炮炮口,顿时炸裂炮膛,惊得敌人四下逃窜。”魁胜奉刘五将令在炮营督战,刚才听到城外传来消息。

刘五听罢大吼一声:“火工爷敬得好!炮营兄弟打得好!”回头对杨守道说:“这几日咱俩闲谈中提到,古来成大事者,要有学问知天象。知天象就是顺应潮流跟大势走,这我同意。至于学问嘛我也想了想,说当官有学问其实就是指会玩权术,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剪灭异己。再说历朝历代开国太宗太祖,有几个是喝墨水汁成就的?周武王是个农民;汉高祖刘邦是个街头混混;曹操当过几天小官,可读过几车书?明太祖朱元璋会念经做和尚;成吉思汗、努尔哈赤均一介武夫!武力是改天换地的前提,我大说过,学问是给百姓做样子的,状元给举人、举人给秀才、秀才影响百姓,才使人心思定,天下太平。我看当大官不一定要有大学问,会说几句文明话、认得几个字就行了,那么多师爷参谋还不是跟你混饭吃?杨老先生,学问的事回长安再说,眼下一心打仗,把狗日的允吉打发回老家!”

从此马营一连五天只围不攻,说起来这还是马安贵与白师爷二人彻夜密谋的结果。

马营围困乾县一连六日攻城不果,军队和火炮都受到重大损伤,营中还传出刘五营“神兵鬼将”的闲话。马安贵思量要白师爷想出一条“智取”乾县的锦囊妙计。白师爷引用《孙子兵法》中“兵者、诡道也”的论断,讲述了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大战梅山,越国兵败,勾践诈降夫差为臣,卧薪尝胆尝人粪便,最终打败夫差的故事。说:“这件事被后人多作为个人意志磨练的经典经久传颂,但它的核心内容是‘诈降’,没有‘诈降’就无从卧薪尝胆。对乾县智取可分三步:一是明日围困县城的主力部队后撤二里扎寨,围而不攻,造成疑兵;二是大哥二日后拔大旗带小数部队奔咸阳助阵,以打粮筹款为主;三是选一标主将任玉屏带五百军骑三天后到乾县南城门外诈降,如开城受降则一举攻入,如城外收编驻营则伺机里应外合消灭刘五。”马安贵十分赞同白师爷的计谋,单独给任玉屏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这几天刘五的心情特别舒坦,早饭后步上西城墙,入冬以后的第二场大雪使空气中迷漫着清凉甘爽的气息,大雪掩盖着战场残损污垢,压低远处敌军营帐,点缀起乾县高墙的威武壮观,远处的武后陵被大雪装扮成银装素裹的雪山,几天来两军对峙只有零星小范围的交火冲突,刘五心中似乎松弛许多,第一次发觉原野上飘舞的雪花竟那么美丽,怪不得有历史上有那么多诗人咏雪赞雪,他一时沉浸在雪天的享受之中。这时张一文已近身耳边,小声说:“大哥,吴玉堂都督密电,河南清军打算退兵郑州,军政府准备让商纺将军率部支援咸阳,要我营相机行事,出兵策应。另外同盟会内正酝酿组建国民党,准备明年一月在南京成立民国临时政府。”

“真是瑞雪顺风!都是好消息。这几天战场上冷冰冰的,马营有什么动静?”

“正要报告大哥,昨日马营后退二里,但仍形成对我军严密合围,今天清晨起城南马军大营乱哄哄的,据侦察,马安贵的中军营盘拔旗的拔旗,喂马的喂马,解帐的解帐,像是要开拔离开此地。文厚等几位将领的意思再派出探报,静观其变。”

刘五来到南门城楼,马营大队人马已经走上离城门不远的大路,风雪中“马”字大旗迎风招展,马安贵在近千铁骑的护卫下向长安方向奔驰而去。

第二天早饭后,刘五还在想着马营近期一些不寻常的行动,电报询问长安,得知马安贵昨夜在咸阳城外安营;探报侦察,马营主力仍在乾县城外固守。杨守道昨晚的话很有意思,他说:“雪飘秦西塬,马营长官窜。看似东进路,意欲在乾县。”马营会用的什么战法?刘五见魁胜兴高采烈地走进门来,脑子稍稍安静下来。“大哥!马营一标统领任玉屏率几百多人马起义投诚,现在南门外静候大哥发落。”

刘五登上南门,文厚等将领向城外观望,城墙上守备士兵警惕地在垛墙后持枪瞄准城外目标。清晨大雪已停了下来,橘红色的太阳照在远处雪地上发出灿灿鱼鳞般的亮光,城墙下三丈远的地方,五百多名步骑混同的军队跪在雪地上,双手高举步枪战刀,有些人高举白旗低头不语。靠近城门中央马营一标统领任玉屏牵马站立,看见刘五出现在城楼上,立即单腿下跪,高声喊道:“清银川新军马营一标统领任玉屏率众向秦军兵马都督刘五投降!企望收容,共创共和。”说罢低头静声。

刘五面对城墙下如此悲壮的降军阵容、雪原上如此众多的跪兵哀将,心中难得一丝虚荣引发的恻隐之心,很快,行伍军人充满热血的冷酷和猜疑占据了心头。他平静地板着脸庞,威严地呵斥:“降将任玉屏听令!全体后退五丈列队待命。”随后与文厚等将领走下城墙,围在一起商量处置眼前突发事件的对策。

“大哥,此意万万不可取!任玉屏是马安贵的铁杆心腹爱将,投降有诈。在眼下两军对垒的重要关口,阵前收容的不是几匹战马,而是五百精兵啊!稍有闪失全局皆输。再说眼下受困的是秦军,咱尿得不高,势还不大,归顺的道理不足!为防不测我已经命炸弹队上城,守城将士手不离枪百倍警惕。”常文厚针锋相对地谈了自己意见。

“可否先放任玉屏一人进城审出真情?”一文说。

“不妥!骑快马执长枪的五百精兵就在离城不到三丈远的地方,风险太大。”魁胜谈出自己的看法。

……

“拉磨的驴,狂叫的狗,上套的骡子杂耍的猴,头上都有主家的绳绳牵着哩。”跟在刘五身后的马夫白崇礼冷不防冒出一句。

刘五听取这些意见的同时,脑子一刻不停地思索着。战场瞬息即变容不得他有丝毫的犹豫和怠慢。任玉屏如果真心投降归顺,对战局的影响不言而喻;如果是诈降则会对西征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刘五很快在脑海中对任玉屏的行为形成了三点认识:一是中国官场通行后任否定前任的权力规则,应该是在掌权后发生的事;二是按洪门的行为规则,背叛兄长的男人不是男人,不能信任。三是军中生死与共的兄弟关系是用生命和鲜血凝聚而成,特别是在清军中高层,还有着千丝万缕血亲利益维系。任玉屏是马营铁杆悍将,没有弃主择兄的可能,是另有图谋的诈降。当军人的勇气、男人的自信同时在刘五身上产生共鸣时,解决棘手难题的办法便胸有成竹。

“任玉屏雪天奔乾州,诈降无疑。这其中最耐人寻思的地方是动机,我找不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马安贵形走神在,主要作战力量对乾州的合围还在,这么多人在阵前投敌马营能坐视不管?马营增援部队就在附近,今天会有一场恶仗。兵书上对战场形势分析:‘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如果我军利用敌诈降机会,以诈对诈,就势消灭这支军队,对西征的影响更大、对马营的震慑更强,这一回叫马贼小儿哭都没眼泪。”刘五做出判断后,对众将一一下达作战任务,然后分头遣兵布阵组织落实。

各项准备很快就绪。向守城将士下达进入作战准备命令,并就近设置两门山炮备用。王魁胜以最快的速度组织起一百名铡刀队员,穿黑衣肩铡刀、威风凛凛地从城门洞到南街口分两列一字排开,南门通往城隍庙大营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任玉屏已经把队伍后退至离城门八丈远的地方,按步骑分列成整齐队形。小号兵吹响集合号,张一文站在城楼上高声宣示:“秦军兵马都督刘五令,欢迎清军马营兄弟弃暗投明。马营降将任玉屏人等,不分官佐士卒马夫差役,一律将随身武器依照队列顺序堆放到队列前中央空地,骑兵将战马集中到后方空地听候安置。而后任玉屏带各队头领徒步进城议事,商谈驻防事宜。”

任玉屏等六人走到离城门一丈远的地方,城门半扇敞开,看到城内一街两行威武庄严的铡刀队员,一律黑色戎装,头扎黑巾,肩扛雪亮的铡刀,倒吸了一口冷气。对暂时解除武装事前有所考虑,但只要少数头领入城议事却始料不及。刚才阵前片刻犹豫中,曾突然产生进鸿门走麦城的不祥之兆,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闯关冒险进城。这次诈降按照马安贵将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刘五的信任,伺机夺取乾县。后续增援部队偃旗息鼓埋伏在离县城不远的地方,随时准备配合进攻。按事先约定,任玉屏马上挥刀向增援部队传递出刘五接受诈降的消息,他寄希望于刘五对形势急功近利的判断,因为白送的肥肉军人历来笑纳不误。

不大工夫一行人在一文等少数陪员的带领下,来到刘五设在城隍庙的指挥部。走进城隍大殿,除了几个供香添油的道士,殿内空气平静得有些压抑。任玉屏感到气氛不对,刚想发问,一文一声喝令:“拿下!”从神龛塑像后及殿门外跃出十几名全副武装军士,任玉屏等见诈降反落陷阱,计谋被计谋顺水推舟,知道已经落入刘五设下的圈套。虽然进城前任玉屏曾犹豫过,但诈降的军令在身,只能冒险闯乾县,冒险走麦城。此刻没有任何兵器在手,任玉屏等人在惊慌之余束手就擒,只求快死。

当一文把消息告诉坐在厢房的刘五时,刘五接过魁胜手中小号,走出房门鼓足气力向天空吹起冲锋号角,城墙上响起密集的枪炮声。

城外失去自卫能力且列队待降的几百将士,在突然而至的枪林弹雨中成为一个个固定的射击目标,暴露在广场上的马营将士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在猛烈的枪炮声中纷纷倒下,战马四处逃窜,战场一片血风腥雨,只有少数人逃离战场。马营担负援军任务的部队赶到现场时,战斗已经结束,鲜血和碎尸染红了乾县南城门外大片雪地,直到残阳如血的夜幕将至,空中成群的乌鸦“呱呱”归林栖息,夜风吹得树梢墙头落雪沙沙作响,大批马营援军仍在这片血海面前失声痛哭不止,诈降造成的泣雨血风动摇了马营东进剿匪的意志。

刘五随众将领一直在城墙上观察战斗进程,冷酷威严的脸庞上偶尔露出一丝欣喜、一阵嘴角的**,战斗结束后一声不响地走下城墙。魁胜平日在战场上短兵相接从不眨眼,今天却险些流出热泪,他从未想过当兵的生命如此脆弱,也想起了新婚久别的巧巧。杨守道称见不得血腥场面,一直没有亲临战场,却十分了解战斗进程。刘五回到城隍庙时杨守道出门迎接,并拱手祝贺:“将军英明,将军英明!”

为了乾县早日解围,在咸阳取得粉碎清军围剿胜利后,省军政府督军吴玉堂率学生营突破马营围城防线,为刘五送来了近百枚新式炸弹,刘五黄昏时组成敢死队,向乾陵坡地马营炮阵地发起偷袭。经历入陕作战多次失败的马安贵开始学会战场上的乖巧和缜密。得知刘五营偷袭消息,马安贵故设疑兵圈套,以少数兵力且战且退,将刘营敢死队引至乾陵后开阔地带,突然鸣炮为号,以大部西凉铁骑从侧面左右两个方向向敢死队发起猛烈冲击。这次敢死队的成员基本由归营不久的“柳”营二百名壮士担当,周福来任队长。福来见铁骑向队伍突袭过来,急令敢死队停止前进,就地形成几个阵地,待敌骑兵靠近时投弹还击。第一波炸弹扔出后,马营铁骑的先锋遭受到沉重打击,登时人仰马翻,血肉横飞,使黄昏天幕沾上点点血红颜色。炸弹虽然能在局部战场给马营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而战马的疾速运动很快冲破炸弹防线接近敢死队员,离敌最近的阵地上有六十多怀抱炸弹的勇士,有近一半人惨死在马营铁骑的战刀下,其余队员冒死四下冲入敌军骑兵阵营,引爆炸弹与敌同归于尽。这时夜幕已经降临,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和隆隆绽起的火光在乾陵墓园相继泛起一朵朵巨大的橘黄色小叶**,这是“柳”营的敢死队员们以血肉之躯编织的告慰祖宗和战友的战地黄花。福来腿部受重伤,由两个兄弟搀扶着指挥战士边打边撤,最后趁夜色四下散去。直到第二天傍晚仅有十几名队员随福来返回乾县大营。

战事进入一九一二年一月,南京中华国民政府宣告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不久又传出邀请袁世凯南下组阁的传闻。在那个民主刚刚伸出手臂将要敲响专制国门的时代,军人对政治的麻木仍停留在对法统的认知阶段。马安贵认为刘五犯上作乱不合法;刘五认定自己授命于天,救民众于水火之中,是最合法的事。何况北京离他们太远,政治问题又太深奥,西部省份消息也闭塞,两军停停打打、打打停停,刘五坚守、安贵硬攻,西征东剿的战争持续进行。但战场形势朝着不利于清军的方向发展。金财营与“柳”营在麟游全歼清军,向乾县方面增援;甘肃省内会党起事局势不稳,长庚打算调部分部队回省驻防;各省官员及国民政府逼清帝退位的呼声甚高,孙中山向袁世凯提出让位大总统条件。但马安贵为之不动,国仇家恨一股脑儿怪罪在刘五身上,誓要与刘五拼个你死我活。

刘五率大军返回长安途中,在三桥镇休息。驻守在这里的冯世清命士卒抬出一顶绿泥八抬大轿,捧出一身黑色锦缎长袍马褂,请刘五过目。常文厚说:“杨守道先生三日前派人专告,要我准备这些衣物,我不知你的衣服尺码,只得让人从府上取一身旧装比划,不知是否合身?另外军政府早上通知,让你午饭后从三桥镇出发,下午入城时组织民众欢迎。”

刘五不解地望着杨守道,守道说:“大帅功勋卓著,乃长安国民革命第一人耳!定长安平西征全凭将军虎威英雄。天下历来武打文座,从今往后要以文服为主,特别在入城式上要给民众一个文武兼备一代英豪的形象。”

刘五听罢乐不吱声,急令备饭烧汤沐浴更衣,还不时向守道请教坐姿、手势、衣襟、绶带等细节问题。饭后整装向长安城出发。

部队走进安定门瓮城,受到吴玉堂等军政府要员迎接,刘五下轿与之一一拱手道谢,喝接风酒、接过民众代表敬献的“三秦英雄”牌匾,率军仗礼仪精锐部队向市区进发,队伍沿西大街、绕南大街、过粉巷,向盐店街帅府缓缓前进。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五十名长安古乐手,吹打出悠扬的古调;接着四纵一排六十名骑兵,白马红鞍黑靴银刀,甚为庄严壮观;刘五的绿泥大轿由前后各二十名穿黑战袍的铡刀队员簇拥,轿帘洞开,刘五正襟端坐,神情严肃;后面是步伐整齐的步兵、炮兵、骑兵方队。古城用浓烈的亲情迎接子弟兵凯旋,大街两旁站满看热闹的人群。披红挂彩的店铺,执杆鸣放鞭炮的汉子,挥动纸旗的学生,躲在人后指点说笑、面带羞色的姑娘媳妇,还有跟随队伍一路小跑打闹的孩子。最热闹地方是长安城内洪门各家山堂沿街安置的供桌,桌上心香一炷、清酒一壶、糕点四色、红烛一对,却不安放关公神像,因为在哥老会众兄弟心中,刘五大哥才是长安城中最亲近的一方神圣。他们或长跪不起,或捶胸顿足狂呼“刘大哥!”或焚香祝福,把刘五凯旋看成是比开香堂还隆重的典礼,比喝酒吃肉还令人向往的节日,比娶妻生子还振奋人心的快活喜事。

刘五看似平静的内心世界,其实像街道上此起彼伏欢迎的人群一样久久不能平静。他喜的是男人成就感、占有欲,威风八面,受人尊敬;他思的是故乡山水,父亲教诲,洪门兄弟情深,行伍生涯征程;他念恩师父女……他忧……不过刘五行进中的思维活动并不像涓涓清流那样,有程式化的先后秩序,逻辑化的推理演进。如同欢迎人群**迭起,思想活动像大海波涛,是跳跃性的、不连贯的、随机性的有感而发,为情所动。他眼前闪过频率最高的事有三件:娶妻生子,回乡祭祖,带领洪门兄弟们融入社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