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冬的渭北高原丘陵沟壑区,高低起伏的黄土坡上稀稀疏疏地散落着黄土垒起的村舍,大片槐树林树叶已经脱落,苍劲的枝干和盘踞断垣残塬上的荆棘败叶在寒风中轻轻抖动着,田垄里的麦苗却泛出绿色。初冬的太阳金灿灿地洒落在原野上,行进中的金戈铁马已被汗水湿透,将士们解开征衣、勒紧绑腿,神色肃穆地沿着甘陕黄土古道深深的车辙向西北方向挺进。刘五率领的西路军经过两天急行军,于农历十一月初八傍晚时分抵达乾县县城。

昨晚到达咸阳时,刘五心情异常兴奋,省城周围各县洪门山堂派出的“民团”武装已有三千余人先一天到达咸阳,恭候刘五大军。这些人尽管年龄相差甚远,既有稚气未脱的青年,也有满脸络腮胡的壮年汉子,纯朴的庄稼人像父辈为朝廷军队征战支差服徭役一样,背着干粮,手持各式刀剑枪械,穿着家人缝纫的粗布冬衣,在城外大道旁田垄里燃起火堆歇息说笑。他们受各山堂龙头大爷的委派,为刘五西征助威,心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表达对洪门山堂的忠心。

刘五路过长安老家子弟“翠华山”营盘时,大部分人经过一天的急行军,相互背靠在一起,躲在土崖背风处的火堆旁边入睡。这支队伍由周福来率领,大约有三五百人的样子。他们与其他民团的最大区别是每个人的额头上系着一条黄布头带,上面写有“翠华山”三个字,显得威风凛凛、与众不同,大有子弟兵义无反顾,决胜疆场的味道。

刘五记起一月前在长安城盐店街公馆会见长安县老家乡绅名流的情景,在到访的客人中,韦曲“翠华山”堂舵主周福来给刘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大约四十岁,六尺高的个头,面色红润,天生一张国字形特别忠厚的脸,周身黑粗布棉衣棉裤,腰系宽布带,脚腕打着绑腿,穿白粗布袜,脚蹬圆口黑布鞋,由着嗓子说话,声音洪亮。周福来胳膊腕里夹着一口二尺长的楠木匣子,进屋后并不行三跪九叩大礼,而是双手抱拳喊了一声:“刘大哥!韦曲周小弟来迟了一步!还望大哥见谅。”在场人们被周福来的嗓音震得双手捂上耳朵。接着他打开了楠木匣子,里面是满满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然后说:“小弟身家性命全数交给大哥!愿随大哥赴汤蹈火!”刘五心想啥地方冒出了这个生生货?是道中人又不行道中礼?是乡亲也不说句客气话?一见面就直戳戳地表忠心,把关中汉子一门心思豁达坦诚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刘五沉思片刻,心想这小子还真有胆量,头次见面就能把自己的愿望直白地说出来,有奇招者必有奇才,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但银钱绝对不能收,一则在家乡人面前要留下清正廉洁的形象,二则要对周福来施以知恩图报怀柔之计,让他日后口服心服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走。刘五走到楠木匣子前,取出其中一枚碎银拿在手上,顺手关上木匣,对周福来说:

“你是大哥桑梓故园的一山之主,我应上门造访才是,但革命始得成果,军政要务在身,一时难离省城,还望见谅。你的心是用金子做的,我收下了,但钱是银子做的,我只取一枚当成信物,让它见证日后兄弟情谊,说不定哪一天会归还给你。现在革命成功了,你在家乡要好生照顾好同门兄弟,把地方上的事办好,有事我会让管家找你。”

周福来觉得刘五的话在理,也有几分震慑力,于是在众人的劝说下抱起木匣子精神抖擞地向屋外走去,边走边默默自语:大哥说我像金子,是看得起我;却又不收我的银子,我欠大哥人情,来日当以性命相报……

突然,有人在身后高呼一声:“刘大哥!”打断了他的回忆,来人正是周福来。

周福来参拜过刘五后,从身上取下斜挂肩头的白布包袱,恭敬地递给刘五,同时说:“行前刘家堡子村托我带给大哥几个芝麻芽糖托托馍,盼望大哥西征路上保重身体,凯旋返乡。今天我把‘翠华山’堂四十岁以下的男人都带来啦,众哥弟决心跟着刘大哥西征,跟着大哥杀退清兵,保卫长安城。乡党们此行有一个心愿,就是‘翠华山’堂要打出‘刘’字大旗,一步不离地跟在大哥身后,用自己的身体给大哥开路护驾。”刘五看着围在四周的乡亲壮士,顿时觉得眼圈红润,他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从布袋里取出一个托托馍放在手中。这是家乡常见的一种食品,有手掌大小,用发起的白面包着芝麻芽、红糖和盐巴和成的馅,周边捏出花边,上下两面各贴一枚薄荷树叶,表面烤得金黄。刘五情不自禁地咬了一大口,一种别样的亲情和信心涌上心头。他边吃边对众乡亲说:“香,真香!许久没有吃到这样香甜可口的馍馍了!自古以来,咱们关中人就像这糖托托锅盔馍一样扎实耐饥、吃苦忠诚,此次西征可不比在家种地拉长工,战场上稍不留神就会丧命,从今日起脑袋上要多长几个心眼,在战场上求生存的唯一办法就是多杀敌贼。乡党们一定要奋勇杀敌,决不能临阵退缩给家乡丢脸。大家伙走了一天路都累了,先好生休息,你们的要求我与福来商议后再说。”

当晚刘五召集各民团带队的先生执事开会,将各山堂码头的队伍统一编成“柳”字营,由队医刘金财和周福来任正副首领,随西征军开赴前线。刘五没有同意打出“刘”字大旗,却取其谐音“柳”字命名,满足了乡亲们的愿望。

十一月十九日晚刘五一行到达乾县县城,当地哥老会首领郝汉民率当地商贾民众代表打着红灯笼在南城门恭候迎接。省城武装起义胜利后,陕西全省大部分州府县都发生了武装起义,郝汉民率众起义,逐县令、杀恶吏、宣布光复。虽然事先接到省城军政府接待西路军的通知,郝汉民在应差公事中掺进了同门兄弟的情分,事无巨细地安排好西路军接待事宜,城外有驻军的村寨都预备了酒肉粮草,城内设立粮台供应军需,自己办公的县衙已经腾空,升起木炭火盆改作刘五行营。刘五进驻县城后稍事休息,连夜在县衙大堂召开了西路军第一次军事会议。

参加会议的除了高参杨守道,还有张一文、冯世清、常文厚、王魁胜等心腹爱将,以及新近编制的“柳”字营刘金财、周福来两位头领。这些人围着火盆坐在一圈太师椅上,魁胜先把几天来了解到的情况向刘五做了简要汇报:

“据鲁金豹讲,他到长武后曾派出兄弟到甘肃、宁夏等地与当地洪门山堂联络,得知进攻陕西的清军中除了宁夏回军马安贵,还有兰州陆洪涛统率的振武军,驻固原的张行志壮凯军,天水崔正千的骁锐军等,分南北两路,从两当和平凉进攻陕西。对外宣称有五十六营十万精兵,陕甘总督长庚授权允吉全权指挥,督办陕西军务,已在泾川设立行营布防。十一月初马安贵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定西,但宁夏的同盟会和洪门兄弟在银川举事起义,杀了宁夏总兵贺明堂,马安贵奉命北上宁夏弹压那里的革命党人,由于宁夏革命党人没有掌握军队,惨遭镇压。现已调过头来向长武进发,几日之内即可抵达。”

魁胜的军情通报加剧了会场上的凝重气氛,以哥老会为骨干的西征大军各位将领又一次感到心头压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与省城武装起义相比较,真正意义上的两军筑阵对垒搏杀才刚刚开始。清朝末年军事装备基本完成了由冷兵器向枪械火炮等热兵器的过渡,一些新的战术思想也随即广泛应用,但短兵相接的肉搏仍是结束一场战斗的主要形式。刘五的部队虽然已经装备了火炮、步枪和手雷等武器,但刘五与他的一帮子兄弟们对刀下见血的男儿气概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崇拜,靠长期军旅生涯凝结的胆识和经验,有“太白山”堂大旗下聚起的豪情义气,特别是经过省城武装起义的锻炼,刘五已经迈过了从士兵到将军的门槛,此次西征他不仅有了都督的名分,还有一支完全由自己熟知信任的兄弟组成的军队。对西征的全部意义从政治上讲也许能说出几条,但刘五最关切的是与兄弟们一起建功立业、完善人生。在刘五的眼里,世间的英雄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自己努力的,有些则是外人给的,他打算靠自己的奋斗做一名世人称誉的“好官”,所以对战局发展怀有信心。

“鲁金豹现押解在何处?”刘五问。

“金豹在我到达乾县的当天,不知从何处听到大帅亲征的消息,到乾县县城负荆请罪,几天来光着身子不解绳索荆棘,把脊背的肉都扎烂了,大冬天的光着上身,兄弟们实在看不过眼,把他关在暧房子里用棉被围着。”魁胜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险些哽咽出声来。

刘五看会场上的人木讷着长脸一言不发,知道他们与金豹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分,此刻都想为金豹求情。刘五何尝不想放过金豹的性命?远的不说,省城武装起义以来哪一场硬仗不是金豹冲在前头?刘五思量把这件事暂时放下,仔细斟酌再说。于是他转开话题,讲到西征抗击清军围剿的形势:“长武失守后,一直由清军宁夏马安贵部一标营固守,马部是一支以回族骑兵为主的精锐部队,省城事变后马安贵扬言‘书生闹事,不堪一击’,要‘踏平长安’。眼下在宁夏剿杀革命党起义得手,气势正盛,不日即可抵达长武。另外允吉这个老王八蛋率领兰州、固原等地清军向麟游等县逼近,敌数倍于我,在这种情形下,西征御敌之策应该如何应对?”

“清军此番进犯陕西来者不善,看样子清军要撒开性子发一回疯。以我之见先要给狗日的一个下马威,乘其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在郴县外围布防,利用当地坡高沟深的有利地形布置疑兵,杀它个措手不及,就势夺取长武。另外这次战事可能形成拉锯局面,时间可能会拖得长些,要多想几个高招,以防出现不测乱了阵脚。”常文厚先说了自己的想法。

“文厚兄言之有理,这次西征时间会拖得长些。说到可能出现拉锯局面,主要原因恐怕在于清军从潼关、长武两个方向对陕西革命政权形成合围,东西两个战场虽相距八百里,但相互制约策应。二者允吉这个老贼长期在陕西做官,对陕西地理民情十分了解,对革命党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三者全国反清浪潮虽风起云涌,但在很多省份形势并不十分明朗,宣统皇帝要求甘豫两省对陕进剿的压力会更大。刘帅应向革命政府行文,细说西线战事的形势,要求吴玉堂在迅速解决东线战事的同时关注西线局势的发展,随时发兵增援策应。行前从军政府了解的情况分析,甘军号称十万之众,其实能够作战的不足三十营,大约五万人左右,刘帅此次西征连同各地民团不足三万人马,敌强我弱是西征的基本态势。”张一文接着谈了自己对形势的看法。

冯世清不停地吸旱烟袋,偶尔停下来沉思片刻,刘金财第一次参加刘五主持的高层军事会议,不敢贸然出口,杨守道一直仔细地听取每个将领的发言,几次欲言又止。会议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刘五点名让刘金财说说个人的看法,金财用自己熟知的中医理论打比方,说出自己的想法:

“中医讲究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是指人体的各个器官是互生互存的。头痛可能是胃虚,耳鸣不一定有肝火,大敌当前,先要知道清军的弱点,进而避实就虚,攻其要害,以少胜多。甘军远道而来,必然有大量粮草辎重殿后,我们‘柳’字营不乏锁匠、皮匠、铁匠、木匠等各色人物,可以分成小分队深入敌后,以奇袭动摇军心。”

“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西征能否成功的关键在消灭清军的有生力量,我听说马回回为了扩充军队、解决粮饷不足的矛盾,召集河州一带的大小门宦,利用教权拨付门兵,很快扩充十营。同时还给配属了由教区男丁组成的随营徒手,随时将抡掠的财产运回甘省。这个仗究竟如何打?刘大哥定夺,我照办就是了。”冯世清一如既往地表露出对大哥的信赖和服从。

作为随军高参的杨守道老先生,对具体排兵部阵没有多谈意见,但他擅长从理学思维高度解释具体事物,他的发言确定了刘五西征的基本军事部署。“老朽随刘帅一路西行,沿途渭北高原一马平川,到了乾县县城黄昏中始见唐武后陵高山之一隅,负山面野,深谷怀抱。孙子兵法曰:‘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隘远近,上将之道也。’兵家所言地形可通者,进能攻退可守当属乾县县城。乾县古称乾州,城墙高垣坚固,早在唐时已初具规模,明清重建城垣,挖掘城河,增设炮台、敌楼、垛墙。城墙高三丈二尺,顶阔二丈。周长十一里,设六门,东曰紫阳,西曰跃清,南曰新奉,北曰储胥,小东门曰好峙,小西门曰率西,六门均设瓮城。城内号称‘九楼八潦池,七十二个半巷子’,有粮库庙宇学校可供军队食宿。守住乾县即可护卫咸阳、长安,此曰以守待攻,守就是攻,也就算完成了西征的一半任务。有人担心西路清军会以优势兵力直奔长安,允吉不会这么干,这不仅因为长安城高池深易于防守,而且容易形成合围。消灭革命军的有生力量是清军的主要战略意图。从这个情形看,固守待援、寻找时机、决战乾礼两城,是这次御敌制胜的关键。再者长安与乾县间坦途大道,便于两地相互策应支援,形成合力……”

“从各位的发言看,这次西征的主要作战任务和面临的困难大家都清楚,是清汤面上漂的油葱花。这次从省城出来一路上我想得很多,允吉纠集起甘宁青数万大军像饿虎扑食一样对郴长一线发起进攻,目的是想消灭陕西的革命党,重新占领长安,进而稳定清政府对西北的统治。但我又一想,武昌长安的武装起义像捅了宣统皇帝的马蜂窝,如今全国反清起义一浪高过一浪,清廷气数将尽,骨架子都散了,凭允吉一张皮能收拾这个残局吗?他的心是虚的。军政府把西征抗击允吉的任务交给咱们‘太白山’堂众兄弟,而且从缴获的皇城清廷库银中拨军费十万两以支西征,是看得起我刘五,也是‘太白山’坚如磐石的力量表现。咱们看似人手比允吉西省清军少,但人心齐,很多兄弟手里握着军械库里没有拆封的德国造武器,有些钢炮和炸弹京畿之外清军尚未装备。打仗的事我倒还想得不多,最担心平日兄弟们散漫惯了的杆子习气,脑子里净是钱和女人,稍不管教就抢,见了酒就醉,为了屁大个事就撕破面皮地闹,招惹八方怨气,长此以往非害死山堂不可!金豹在前失了长武就是这种坏习气造成的,使咱们在全省人民面前丢尽了脸。金豹与我兄弟一场,对山堂也出了大力,省城反正事变中也是一条有胆有识的汉子,但此时不借他的人头整饬纪律,接下来西征的仗就没法打。本想明晨用金豹的人头在全军将士面前祭旗,以军法扶正压邪整肃军纪,看兄弟情面改用堂规家法处置,明晚一文代我办一桌酒席,在座的都出席作陪与金豹诀别,三更时分向关老爷讲明金豹犯律乱纪事实,然后按家法堂规自行了断。各营事后只在堂内兄弟们中口头传递通告,要兄弟们日后引以为戒、好自为之,家丑不可外扬,在外人面前不要多提此事。会后你们几个去看看金豹,叫他放心身后事,家中老娘会接到省城有人照管,洪门兄弟也都记着他。古人云:‘妻子如衣裳,兄弟似臂膀。’杀金豹实不得已为之,断我手臂焉有不流血的道理?我就不见他了……”刘五此刻已泣不成声。

参加会议的人都知道,同堂洪门兄弟在外面不管发生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只要对龙头大哥说出实情,山堂和大哥都保护他。如果犯了家法则设香堂在兄弟们面前砍头祭关老爷,对堂内地位较高的人,也可以让其独自在关公像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自行了断,事后也会享受到兄弟们英雄般的丧葬礼遇。刘五为金豹选择了后者。

刘五西征第一次军事会议开到四更天才结束。会议形成了刘金财营与“柳”营天亮后开赴彬县西北部防,刘五率余部固守乾县的决定,并由张一文行文省城军政府,通报西线战场形势及防务要点。

当刘五西征第一次军事会议刚刚开始的时候,允吉在甘肃泾川行营结束了进攻陕西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确定了具体作战方略。会后他回到行营后院居室,叫仆人拨旺盆中炭火,冲一壶用虫草大枣浸泡的汤水,用热布巾擦一把脸,换上便服坐在灯下动手起草给内阁衙门的紧急电报。

允吉时年虽五十有余,但脸色红润、神色沉稳、眼光犀利、髯须整洁,长年养尊处优的官宦生活在他的脸上生动地写下了深不可测的威严和优雅。

允吉是一位极具皇权思想的新派人物。他出身满族官宦世家,从小受到的所有教育就是皇恩浩**,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是皇帝给的。允吉从小接受过良好教育,使他的血脉中带有浓浓的汉文化营养,他虽然是武举应第升任甘陕总督,但平日对诸子百家儒学孟子的研究颇有造诣,也从更高的层面上成全了儒将的名声,居然与当时关中几位名噪四方的“理学耆儒”成了至交。十年前八国联军犯京慈禧避难逃落到长安,允吉是随驾西行的一员将领。当时的陕西巡抚深知天子与平民一样是人,是人就有嗜好有私利。因而竭尽长安物宝天华讨好老佛爷,除了珠玉字画、奇石异宝、名贵药材、金丹验方等不计其数,慈禧逃来长安时骡马车轿约千辆,一年后返回北京时竟有三千辆车马随行。允吉最为津津乐道的有两件事:一是某日慈禧路过西街桥梓口一家羊肉馆,忽然从空中飘来奇异浓香的肉香味,老佛爷喝令停轿,允吉进店索二斤腊羊肉敬献给老佛爷,慈禧吃毕赞不绝口,提笔写了“辇止坡”三个字,从此成为店家的金字招牌,允吉把机灵演化成忠诚;二是行前他把早年读书时写过的一篇文章从书架上找出来,掸去封面灰尘,认真用楷书抄写随身携带,打算利用这次西行近身护卫的机会面呈,一日老佛爷在长安城北院驻地散步,对满城飘香的桂花树赞叹不绝,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站在树下久久不愿离去。当时允吉正伺候左右,适时呈送给慈禧,老佛爷读后大喜,在文稿尾页上朱批“人才难得应重奖厚用”。允吉用忠诚换回了前程。允吉的这篇文章套用了荀子的《天论》为题目,却从根本上背离了荀子这篇文章关于“天”既不是有意志的人格神,又不能主宰支配人类的观点,允吉在文章中列举了开天辟地以来中国历代君主王爷族长首领与下属的称谓演变历史,论述了主仆、父子、君臣、皇帝和奴才的称谓演变过程,把“天子”二字的构成及含义分析得头头是道,认为主子和奴才是表达“制天命而用之”皇权思想最完美的称呼,只有大清朝才有胆识和气魄一改历代汉室的迂腐,称皇帝和臣民为“主子和奴才”,进而完善了法度、振兴了国运、美满了人伦,是历史上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里却不说引用荀子原话的真实含义是否正确,反正慈禧当时从字面上是满意的,但回京后却忘记了允吉其人。当维新变法呼声迭起,“宪政”新风劲吹时,允吉在长安积极地练新军,开油田,征赔款,裁闲官,甚至还提出了“抽肥补瘦”等财政措施,当他满怀壮志地为朝廷贡献全部生命和智慧时,被光绪皇帝一道圣旨“革除甘陕总督”职务,以废员居长安城,老佛爷在这件事上竟没说一句公道话。几年官场沉寂从读书赋诗交友中允吉得出这样结论:当官的本事再大,只是皇阿爷治理国家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儿,且不说装黑扮白由不得你,进退留去也要按皇上的需要进止。按说允吉对人生的领悟也算是炉火纯青。但文人士大夫阶层的灵魂深处,“忠君报国、经世致用”的儒家学说如同肌体内不竭的动能,只要遇到合适的气候会再次裂变爆发,允吉在落难途中被任用为陕西巡抚,除了对皇上感恩戴德,还在陇西的一处黄土高坎上含着眼泪面朝东北方向三跪拜,他发誓要铲除陕西革命党人,为朝廷力挽狂澜,阻止陕西反清武装起义在西部各省蔓延,又一次把自己的命运牢牢地捆绑在已经散架的清廷破车上。

“长安自古帝王都”,在很多人的眼里它是遥远西部的一块荒蛮之地,但允吉深知古都人、古都文化、古都的精神风貌和古都的传统食品羊肉泡馍一样,形似单调实则具有铅华褪尽般的成熟和质朴。自汉唐以后,皇权南移、东部崛起,但长安城依旧保持了崇尚传统儒理、吸纳先进技术、接受外来英才的都市品格,仍不失汉文化的代表特征,是汉文化的主流。长安所以能够继武昌之后成为第二个举行反清武装起义的都市,由此可见一斑。对付这样的叛逆城市,讲道理没有用处,只能下猛药、用重兵,实行铁血镇压。

在刚刚结束的军事会议上,允吉向统领以上将领下达了对陕作战的任务和用兵方略。他自恃拥有甘青宁三省五万铁骑雄兵骁将,也看清了长安军政府受到南北夹击的战略弱点,要求甘青宁三支清军齐头并进,分别夺取乾县、礼泉、咸阳等重镇,月内合力收复长安。但也有三件对战局起决定意义的问题让允吉寝食难安:一是全国反清浪潮风起云涌,而各省官员大都持静观态度,局势的发展是否会向不利的方向突变?他寄希望于朝廷经久不息的官油壮捻子多燃时日。二是甘青宁三省军费历来由朝廷供给,皇上能否及时保障此役的靡费?这是允吉手中指挥军队的一张硬牌,也是他的软肋。三是宁夏马安贵拥兵自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同时从甘肃征集了大量“徒手”民工随行,大有趁机打家劫舍掠取财物的劲头,马部的骑兵虽然彪悍,但火炮利器少于对手,他能把对敌作战当成主要任务吗?允吉对马安贵采用“激将之法”,把马部放在攻打郴乾两县正面战场,让其面对敌军主力。同时令兰州的崔正千营奔袭礼泉,固原的张志行营攻占咸阳,其余各部随大营进止,齐头并进。至于刘五任军政府西路军总指挥一事,允吉虽已知晓,他鄙视由哥老会乌合之众组织起来的所谓军队,从未往心里去过。

约四更时分,允吉写好了给内阁衙门的《请代奏电》,交幕僚通过兰州电报局发往北京,然后在仆人的帮助下洗脚净面,上炕入睡。电文的大意是:“近日允亲督甘青宁三彪兵马长驱长安……陕西兵匪构变,八百里秦川无不遍遭**,戮官劫狱,掳掠财帛、妇女,焚杀**掠,荼毒生民……查贼西路匪首刘五种种逆恶,均系土匪,并无军民程度,与各省情形迥然不同,不日即可**平革除。允深知此战必胜、责任重大,失陕则损甘,损甘则祸及新青宁边……眼下允最虑者司库如洗,罗掘俱穷,设一旦军饷不支,不维诸军短气,且有哗溃之虞,后顾茫茫,忧心如捣……无论如何务恳度支汇寄银元五十万两,暂济燃眉。俟前请银一百万两,再乞陆续拨解。不独允吉一人之叩祷,实陕甘青宁亿万民庶之生机。不胜迫切泣恳之至,并乞代奏”云云。

按照十一月初八刘五在乾县召开军事会议的部署,刘金财营和新组建的“柳”营于初十从乾县出发,于当天深夜抵达彬县西北方向的窑店、亭口两处险要地布防。刘金财营以轻步兵为主,士兵只身携带步枪及弹药,没有重型装备和马队支持。该营大约有不到两千人马,分为步兵两标,加上“柳”营民团和收编鲁金豹的残部,总共有三千五百人左右。金财从队医岗位被迅速提拔到刘五心腹爱将,并委以一营主将的职务,在金财看来是情理中事,因为在省城反正前,他已经是“太白山”堂的重要成员,手下已经有一帮生死与共的哥们弟兄,按堂内论资排辈的传统,也该轮上自己了。金财深知,那天乾县军事会议的部署,已经把自己摆到了前敌刀锋的位置上,在大哥的意志面前,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唯有尽全力打好这一仗,才可能在堂内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为日后个人发展创造条件。毕竟金财多年在军中行医,观察问题的视觉更细致开阔,多少对这次西征的政治意义也了解一些,他有可能把医生的精细、帮会的忠诚、革命党人的理想巧妙地结合起来,完成西线阻击任务。

马安贵率领的清军以骑兵为主力,金财和周福来商定用阵地战的方式阻击入陕清军,在彬县西北方向窑店和亭口崇山峻岭间设两道防线阻击敌军。窑店与亭口之间相距八里路,其间有长安通往兰州的古驿道蜿蜒通过,两侧是高耸的大山,生长着茂密的次生槐树林,窑店和亭口两处山高坡险隘窄道弯,便于在道路两旁设伏兵筑壕沟垒工事。刘金财以五百兵力作为后援驻守亭口,为窑店一旦失手退守亭口留下退路。窑店是一处有几十户人家的偏僻小镇,出小镇绕过一座小山头是一段“之”字形陡坡石板路,金财将全营的主力部队部署在窑店两侧山头修建防御阵地,并用石头、圆木等堵塞了斜坡,用砍倒的大树筑起寨门,并在离寨门外一里的古道上布满了用锐石木桩构筑的犄角绊马桩。寨门后金财的前线指挥所搭建完成时,天已经大亮,冬日的太阳刚刚跃上东山的脊梁。

当金财营连夜在窑店修筑战地工事时,“柳”字营在周福来的率领下已来到窑店外十二里地的孙家寨埋伏。孙家寨建在一座小山脚下,甘陕大路从山腰树丛中通过,山脚下有一排十几孔废弃的煤窑,便于设伏藏兵。按预先商定的作战方案,清军主力通过孙家寨开始向窑店发起进攻时,“柳字营”负责拦击随清军东进的徒手营。“柳”字营没有实战经验,刘金财特意抽调一百多军士持快枪为每个山堂的民兵配备十名小头目,协助柳营作战。待柳营进入埋伏阵地时,已是下午时分。周福来在大路北面山头一处小庙摆起神案,敬起关公,召集各山堂带队的首领及五十名兄弟前来议事,最后确定具体作战方案。周福来将行前从戏班子要了一身古戏中花脸武将的行头穿戴起来,脑后还插了四面小旗,只是脸上没有油彩,汗水和灰尘在脸盘上凝聚成平日不多见的肃穆神色。等到各内堂首领到齐后才发现,每个头领人在棉衣裤外罩着一件戏装,腰间挂着一柄战刀,并由一位持三角旗帜的士兵陪同。福来知道,按哥老会不成文的规矩,戴着古装行头参加开香堂一类的典礼,是对堂主至高无上地位的认可,是重大流血事件前夕哥弟们对山堂表示忠诚、准备以身家性命捍卫山堂组织的至高形式。局外人可以把他们看成是无知、粗俗、不可教化的野蛮人,但对团体内生活在城镇社会最底层的哥弟们来说,却是热血男儿心中的骄傲和荣誉。

哥老会虽然是以城市下层人士组成的结社团体,形式上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洪门香堂如同佛门的大雄宝殿,既是供奉关公神像的地方,也是活动据点和龙头大哥的居住地。香堂有大中小之分,小的如新人入伙,中型可号召组织拒捕、窝赃、械斗以及处罚内部违反帮规家法的同伴,大型的开香堂仪式依据山堂内特别重大的问题“开堂立会”、“设会拜盟”。香堂可根据需要随意在茶馆、酒肆、郊外、庙宇等地设立。战场设大香堂的想法出自福来的两点考虑。一是刘五虽任命他为柳营首领,但营中成员来自省内十几个山堂,不经过隆重的香堂形式,难以形成首领的“神赋”权威。二是激战前夕鼓舞士气的需要。

当众人在香案前定位后,福来长吼一声:“止定!”在场的人即刻鸦雀无声,直立挺胸。周福来按洪门秘籍传授的礼仪主持香堂仪式。

“净口!”由于参加仪式的人多,战场上找不到大量的容器,只有几名士兵提着铜壶跑到各堂口带队的头领面前,各人对着壶嘴猛吸一口,在口中翻滚几遭,随后吐到地上。

“洪水滔滔,好汉尽招,何故到此?哪方神圣?”周福来站在队前大声发问。

众人齐刷刷地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按住胸口,拇指朝天,小指指地,高声回答:“从水里来,到浪里去!”表明自己是洪门兄弟,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水里、浪里”的“水”是洪门经典会书中洪字偏旁三点,故“以三代洪”是紧要关头哥弟们向大哥和山堂表示忠心的一种特定表达方式。如在日常联络中,有吉事书信写洪字偏旁用三点水,小凶用一点水,大凶则写三撇。“浪”表示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义无反顾地参加保卫山堂的战斗。

“木杨城内米满仓(木杨城:雍正年间洪门祖师万云龙去世,预言有五虎大将改组洪门,并挖土筑城,名曰木杨城,传留日后召集英雄),双辉宝剑斗内藏。双凤朝阳兄弟到,金鸡望龙立纲常!”周福来念出洪门香堂集会正式开始的隐语,场子上骤然鸦雀无声。

随着“请爷、迎爷、安爷”(“爷”是关中人对神的一种尊称,如“太阳爷”、“土地爷”等)和“上香、叩礼”的司仪声,关公像被两个年纪较轻的少年抬进场,小心安放在香案上,点燃一对蜡烛,全体人员行三跪九叩之礼。

“各家领队的过断魂桥,进木杨城,下油锅煎,斩鸡头饮血酒!”周福来一声令下,众山堂带队的首领各在一位执旗汉子陪同下,稳稳保持身体平衡,走过木凳支起的窄板“断魂桥”,轻挪云步快速穿过刀阵“木杨城”,左手挽袖单掌搅动“油锅”中的沸水。然后来到放置着酒瓦罐的木桌前,从桌下抓一只公鸡,按在桌面上斩断鸡头,滴鸡血于粗碗中,饮干喝尽,右手抹净嘴角,转身到神案后侧,插正自己山堂的杏黄三角旗,精神抖擞地回到队中。

仪式结束前周福来跪在关公像前自编自唱了一段颂词:

“古来桃园三结义,

祖师修道行侠义。

今朝请祖来指导,

求助众生得胜利。

大哥抗敌一身胆,

弟子追随结善缘。

我等精诚双膝跪,

胸中怀抱忠义胆。

……”

香堂仪式结束后,周福来与各家头领商议了抗击马安贵徒手营的具体作战部署。周福来说:“刘五大哥说了,这次西征惦念民团没打过仗,专门挑了个软柿子给咱们吃。刘金财将爷特别交代,从现在起各山堂的民团在孙家寨大路两侧山背和沟底埋伏,山下的进煤窑,山上的在顶背钻梢林,只管吃锅盔喝凉水睡大觉,不准喧闹走动暴露营盘,放风瞭哨的任务由金财营派来的士兵承担。待甘省马安贵部骑兵通过此地,在窑店发起进攻后,只要马安贵的徒手营进入孙家寨大路,各家兄弟展开山门大旗听我击鼓三通为号,在山背后的给我立马往下滚,在沟底的舍命向上冲,把这些脚夫挑夫马夫驭夫斩尽杀绝!回过头‘柳’营再赶往窑店听金财爷调遣!”

“听福来大哥将令!决不给‘柳’营丢脸!”众头领精神抖擞地与福来拱手告别,回驻地安顿部署。福来从亢奋中渐渐平静下来,脱去戏装盘坐在一块青石上,“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古训又一次在耳边响起,这句话最早是儿时从街道上卖铛(关中人对走江湖卖丹药的统称)的野先生嘴里听说过,以后闯**江湖也有落魄失意的真先生给他讲过,但从未往心里去过。可是在香堂上终于找到了“柳”营大头目发号施令唯我独大的感觉。心中暗想:“什么种不种的,还不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在这种飞跃式认知的背后,福来来不及幻想日后可能出现的荣华富贵,长期在哥老会领悟民间帮会教化,布满脑海的所有词汇只有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先打好这一仗再说。”

马安贵是时任甘陕总督长庚一手提拔的回族将领,十一月十九日晚参加完允吉在泾川召开的军事会议后,马不停蹄赶回长武驻地。允吉要求他二十一日晨对彬县发起进攻,因宁夏老家组织的随营徒手运输队二十三日才能抵达长武,因而他决定延迟四天,只是向允吉发报谎称:“粮饷筹备须侍时日,不日即发兵进攻……”

近几日从宁夏返甘肃奔陕西驻兵长武,一路鞍马劳顿,马安贵身体有些水土不服,闭门谢客在营中静养。身体不舒服对这位武举出身老军汉倒在其次,真正原因是对进剿长安匪乱的很多事感到胸中憋闷气不顺。在清政府的政治军事构架中,历来是满人帏幄掌权、汉人运筹卖命,少数民族取得一官半职实属不易。马安贵经过十余载沙场苦斗才混得新军统领衔镇南军主将,成为威镇宁甘两省的一代骁勇战将,手中掌握着一营三标铁骑武装。武昌西安反清起义得手后,银川会党效仿起事,杀了巡抚烧了军营,宣布成立革命政府。陕甘总督长庚命马部赴宁弹压,马安贵从兰州长途奔袭银川,用了短短六天时间镇压同盟会与哥老会组织的银川起义,据说银川义军除个别人逃脱外,尽遭屠杀。当时全国反清浪潮此起彼伏,马安贵认为自己在特殊时期为皇上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当长庚急调他入陕剿杀叛匪,满以为会加爵晋级委以重任指挥前敌,不料想却要受允吉节制。“允吉算什么东西?凭啥担当陕西巡抚?难道仅仅因为他姓成吉思汗是八旗子弟?!”几天来马安贵把自己关在屋内苦思冥想,熟悉他的将领都知道,这才是马将爷水土不服的原因。

二十四日一大早,马安贵终于走出屋门,和往常一样在院子中央双腿脆地向麦加方向朝拜,早功课完毕后,开始踢腿练拳舞短刀。亲兵护院看见心里一阵喜悦。当太阳升起、马安贵在大堂召集几个心腹小范围讨论作战方略时,众将领才看到自己的主将依然身体健壮如牛,依然光头上青筋暴起充满杀气,依然高鼻梁宽面颊上瞪圆双眼。只是面色白里透红,不像平日黑红黑红的,表现出一抹大智若愚的颜色。清军在统领以下营盘不设办事机构,只是给主官配属必要的参谋护卫马夫账房等少量侍从,马营召开军事会议没有过多的礼仪形式,几个人坐成一圈就开始了,“几天肚子不受活(不舒服),今天强些了。黑天白日的身子挺在炕上,脑瓜子也没闲着。思量几件事。一是多斯蒂们(兄弟、朋友、伙计的意思)这几年跟着我也不容易,福篓子(银钱)进得不多,苦倒吃了不少。时下天底下乱哄哄的,这次入陕平叛,咱是真打?假打?边看边打?大事还得按我主安拉的教义办。穆斯林人生在世有三件大事:忠主、顺君、孝亲,只要北京主家还在位,咱就真打。二是要打得按咱马营的章法打,行动要快、下手要狠,不能一切行动都听允吉这个老崽娃子的……”马安贵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

师爷白学旺身材精瘦,尺二长的白胡须挂在胸前,鼻梁上架着两片子中式老花镜,身着便装,腰带上长长地吊着带玛瑙丝坠的眼镜盒子,一派风雅儒神形兼备的智慧老者。他看了一眼马安贵沉静的神色,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阿那(人家、他的意思)允吉是东岸子(东边)满人,想事情跟咱不一样。听说长安军政府派到彬长乾礼一线的战将刘五是吹号的出身,鼓气放屁的能有多大本事?再说手下多为背阴处停惯了的哥老会党徒。我本想他们也都没见过啥大世面、没打过硬朗仗,但似乎允吉把这伙人看得重。还是马帅说得对,一伙学生娃加市侩流党,纯粹是秀才造反,经不起西凉铁骑军几次冲锋。咱们如今有了对付银川叛党的经验,士气正旺。”

一位中年军官接着说:“陕军以步兵为主,长安西路北部多雄关险隘,敌军可能据险固守,得要有几手攻城拔寨的本领。前阵子几个贩水烟的兰州商人从长安逃回,说长安闹事的那天会党暴徒抢了军火库,库里存有还没有配备西北各省清军的大口径火炮和各种型号炸弹,风传刘五专门成立了炸弹队随其来到彬长乾坤礼一带。还说炸弹这东西一响能把人耳朵震聋,一炸能死一河滩人。嗳,这年头?他放他的屁,咱种咱的地!马营有安良将爷挥调度,只要打出骑兵的快准狠,一定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剿匪胜利。”

在场的人都随声附和马安贵的话,不知谁问了一句:“徒手营从银川走了许多天,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陕西?”

白师爷说:“还有两天路程。”这个消息像不期而至的喜鹊钻进在场每个人心头。马安贵取得银川大捷后,做了两件深得全军将士人心的事。一是依靠银川当地的伊斯兰教主,迅速组成十营子弟兵,壮大了马营实力。二是征用当地民工成立徒手营,随作战部队进止,尽量把能拉走的战利品运回银川老窝。徒手营对马营全体将士而言,是克敌制胜的信心,是对混乱时局发展最简单明了的表达方式,是对皇上忠贞不渝最恰当的体现。

十一月二十五日,马安贵率所辖部分骑步五千雄兵,五更时分离开长武驻地沿着甘陕大道向乾县挺进。马安贵走在大队中部,骑一匹白花花毛的口外骏马,腰缠白绸带,身穿白色锦缎战袍,挂扁月宽刃战刀,挎单发盒子炮手枪,踩镀银马蹬,行前剃净的光头在冬日朝阳下灿灿发光,由几十名身穿红色战袍骑棕色战马的亲兵护卫,在进行的军阵中异常耀眼醒目。马玉贵一年四季穿白色军装,是遵循祖训“以白为净”的信仰,十几年军旅生涯磨炼出他对“净”的理解,已经超越出宗教信仰对个人卫生习惯的要求,成为指导日常行为的哲学。“净”在他的字典里更多是“纯”的意思,养成“身净、心净、神净”的行为准则,特别是在两军对阵时能做到“临危神净”。

平日行军途中是马安贵最惬意的好时光,可以在马背上做到“睁眼梦周公”出神入化的境界。今天他格外兴奋,一直眯着双眼在马上沉思。昨晚听说道光皇帝准备起用袁世凯组阁北洋政府,推行君主立宪,以顺应时代和国人的要求。什么叫“宪政”他还没来及与白师爷深谈,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时局做出“有转机”的初步判断。其次就是中国孔武汉子的依附本能,打好这一仗无疑会成为送给当朝新贵的一份丰厚的见面礼。为此昨晚临时改变用兵策略,改整体稳步推进为健马强弩拉弓,大部分步兵少量骑兵留在原地待命,以两标精锐骑兵突袭乾县,加速围剿进程。虽然得到探报刘五派出柳营在中途设防,但马安贵根本不把民团这一类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一门心思希望加快行军速度,尽早夺取乾县。

“传令官。”他继续闭目思索,突然不经意地从嘴角发出轻声呼唤。

紧跟在身后的一位骑快马着轻装的青年军官促马两步赶上马安贵的坐骑侧后,响亮回答:“在!”

小将策马向前队飞驰,不大工夫,战马快步小跑起来,游动的铁骑金戈在初冬干旱的黄色原野上卷起绵延数里的浓浓尘烟。

周福来的指挥所设在孙家寨村后北山顶的丛林里,半个时辰前他已经接到探马报告,马安贵正向彬州奔袭而来,他令探马把敌情速告窑店刘金财将爷,同时严令民团埋伏,静候马营通过。

马营到达离窑店约一里路的地方已是黄昏时分。一标统领任玉屏听派出的游骑报告:窑店已经被刘五下属刘金财营占据,并在大路入镇弯道险要处布下防御阵地,任玉屏在一群亲兵的护卫下来到阵前,拉长望远镜,对准焦距,闭紧左眼,用右眼透过镜孔望去,暮色中可以看到进入窑店的大路拐弯两山联结处,用树木石块垒起一道约二丈高的寨墙,由寨墙到自己脚下的大道斜坡上,十几丈远大路布满巨石绊马桩,大路两侧的山林尚看不见动静。任玉屏见此情景对陕军的阵地阻防心中已明白三分,急忙回头向马安贵跑去。

“马哥!陕军在窑店设阵埋伏,从地形的选择和阵地的布防看,是专门对付骑兵构筑的,寨门两侧山势险峻,看不清阵地布防和武器装备情况,今夜恐很难前进,看来这里会有一场恶战。”于是把看到的情况详细对马安贵叙述一番。

马安贵坐在马背上沉思了很长时间,一只手猛地用力拍响光脑门子,自问自答地说:“难道我真的小看他们了?”随即命令队伍后撤一里安营扎寨。同时命任玉屏营选三百将士弃马改步,明晨破晓时分向窑店发起进攻,并在窑店一箭地外连夜修建阵地,并严令火炮营于明日到达窑店增援。二标统领武寿田派出小分队向营地两边山头搜索,担当警戒,其余原地待命。马安贵在两军阵前没有与幕僚下属商议的习惯,众将领也不用支声应答,转身回营盘执行就是,倒也简单明了,便于执行。

从接到周福来送达的马营通过孙家寨情报那一刻起,金财已经把队伍部署到以寨门为中心,以两翼山峰为策应的阵地上,形成一点两线迎敌态势。目睹马营后撤安营,估计敌人不熟悉战场情况,不会在夜间贸然进攻,于是命令各队就地露营,随时准备投入战斗。金财第一次指挥这样重要的战斗,几天来精神高度集中,在阵地四处奔波督察,生怕战斗部署有疏忽遗漏的地方,身体像上弓的弦,脸色却布满倦意。此刻在紧靠寨门的一间临时搭的庵棚内,金财同几位部将商议明日迎敌之策,忽听篷外有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刚走出棚外,见刘五带着魁胜等十数名护卫正从马上跳下,金财迎上前牢牢抓住战马笼头,战前主将到来对部队的鼓动作用显而易见,金财心中一阵欣喜险些流出热泪,连日绷紧的脸上舒展开笑容。

“兄弟们前线迎敌,我丢心不下上来看看,走进窑店见街市不惊、军纪严整,我心里放心一大半。刚又看到金财和众头领精神振奋认真筹划,我的另一半心也落到实处。听说马营的西凉骑兵一大早就动身啦?”刘五满意地问。

“其实在你到来前我们还都挺紧张,担心战斗打响前准备工作有闪失。你这一来,我心里有了主心骨。不到一个时辰前,马安贵营已经到达窑店外大约一里路的地方。全部为骑兵,我营将士准备凭借有利地形阻敌于窑店之外,打好西征第一仗。可是马营却后退一里安营扎寨。遵循大哥‘据险固守’的作战方略,我们没有出兵追击。”金财随后把战斗部署一一向刘五报告。

“全部是骑兵?”刘五反问。

“是骑兵。马营通过孙家寨后‘柳’营福来将爷派探报亲口对我讲的,据他们看到的情况,大约有五六千人马。”金财回答。

“马营急着抢头功,以西凉铁骑**,来者不善啊!多亏你们早几天赶到,修筑工事以逸待劳,为战斗赢得主动,几日不见金财长进不小。从你们刚才谈的情况看,据险固守地形选得好,兵力配备也基本妥当。寨门这里地势窄小,打起来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同时这里又是与敌军争夺的主要部位,可将兄弟们分成几拨轮换作战。两侧山势险峻,安排快枪火力不要太分散,主要对阵地前设有障碍的路段实施火力封锁。同时选一处视野开阔且隐蔽的高地架设火炮,马贼可精着呢!一定会用火炮开道。我担心马营抄后路,近处还有通往窑店的小路吗?”

金财回答:“这里山势大多东西偏南走向,山大沟深,翻过一架山才能顺沟接近窑店。没有七八天翻不过山,再说咱们人手少无法设防,只在几个险要处设哨瞭望。”

随后刘五一行来到篷外,初冬凛冽的穿山风迎面扑来,众人情不自禁地一手压住头巾棉帽,一手捂紧腰间战袍顶风前进。刘五站在寨墙上向西望去,听林涛怒号,朦胧看见寨墙附近群山昏暗的身影。寨墙宽约三尺,高二丈,由原木和石料垒成,中间留一人宽空隙供出入用。刘五用满意的目光扫了金财一眼。接着登上北山阵地,临战场方向接近山顶的地方,挖起壕沟,枪弹放置在壕沟边坡上。从一处高地上望去,战士们在山背窝风处火堆旁休息,有人席地而眠,有人吸旱烟,也有人擦拭枪械。当刘五转身凝视山下战场时,对面山腰一处平台地上出现火把亮光,偶尔传来凿山取石的清脆响声。本能告诉他敌人正在修筑进攻火炮阵地。这时一阵稚嫩的男高音“花儿”从敌阵传来:

“红缎鞍白花儿马,

想花妹就把花儿唱,

挂坠儿封礼去你家。

花儿本是心上话,

不唱是不由得自家。

刀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还是这个唱法。

……”

坐在火堆旁的士兵站起来走到山顶向歌声飘来的敌阵望去,不知谁说了一句:“狗日的跑来不敢打仗却半夜吼叫羞辱咱呢!什么妹妹花儿的,咱伙伙儿喊一嗓子东府的线葫芦镇镇这些瞎锤子货!”一彪军汉站在山顶和着夜风气势豪迈、欢快活泼地喊出声来: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

唱完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一首唱响在关中城乡男子汉心中的地方小曲,小时刘五的父亲曾把这段民间小曲与李白的《蜀道难》同时讲授给他,说前者每句话各讲出做男人的几条原则:要学会看待事物本质,舅就是舅;要知道物质同一,无论木头被加工成什么家具都是木头;要完善价值观念,钱没个多少,靠本事挣,够用即知足;要了解天地宇宙永恒,天就是法、理、尊、长,人生有很多没有穷达、无法逾越的规矩。而《蜀道难》则规范了男人面对人生处置困难的基本方法。战争前夜深人静时刻,阵地前听到两军将士斗智叫阵,刘五心中又一次泛起夺取西征胜利的**。

返回时刘五把金财拉在身边,有意与其他人拉开一段距离。刘五对金财说:“马回回一定会在明晨发动进攻,作为前敌主将你心中要十分清楚,窑店战斗的任务是‘据险固守’,其实敌强我弱守是守不住的。主要作战意图是拖延马营前进速度,杀伤有生力量,挫挫他的锐气。千万不要出击,守两天立功,守三天立大功。我下山后不在此地停留,东线河南清军准备三破潼关,商将军全力组织各方力量与清军决战,渭北的‘刀客’等很多民团都发动起来上了前线。军政府吴玉堂大都督要我立即返回长安,商议东西互动破敌之策。从全省局势看,你应当知道窑店战役的分量,这里有你全权指挥,我就放心了,还有一件事,‘柳’营主要剿灭清军徒手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他们正面与清军主力作战,把兄弟们平安带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