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农历十一月初,关中一年中最枯燥无味的季节。长安城内北风怒号,行人稀少,当正午的太阳为城市带来温暖的时候,人们才从家里走出,毕竟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往年这个季节是城里人围在家中喝桂花酒、题**诗,乡下人进城购买年货,妇人们制浆打褙子、赶制冬令棉鞋,街市上铺号生意最忙碌的时候。可是辛亥年十一月市民们紧闭门户待在家里。长安自古帝王都,像中国古老的大地上很多古老都市一样,长安城表面看似沉稳守旧,但并不缺乏吸纳各种先进思想文化和英雄人物的**,都市总是与功利紧密联系,表面上的慢节奏背后隐藏着人们对“革命”二字的深刻思索,在沉思中积蓄行动。洪门的兄弟们都是下苦人,他们不习惯用脑袋把事情想得太繁杂,从反正胜利那天起,他们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扬眉吐气过,各个山堂门口都挂起了红灯笼,城内的饭馆子都被各家兄弟们包圆,一连十几天胡吃海喝,黑天白日里满城都是哥老会闲逛的兄弟们。他们骄傲地认为江山是兄弟们打下的,轮到他们享清福了。长安城四门入口处的铜铡,以及守城兄弟们“留辫不留头、留头不留辫”的高喊声,清楚地表明了他们拥戴革命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作为省城洪门这些哥弟的最高统帅,摆在刘五面前最紧迫的任务不是如何管教门下动辄使粗惹事的汉子,而是如何对付清军从河南、甘肃两个方向给革命军造成的夹击围剿,其次是给王魁胜娶一房媳妇。

王魁胜现在已经是刘五的卫队长,是这场革命受益最多的几个人之一。近来他天天笑得合不上嘴,终于可以明媒正娶城里富商李家二寡妇巧巧为妻!再也不用干越院翻墙夜半幽会的勾当。李家在扬州开有盐号,生意覆盖西北西南数省,但二儿子从小体弱多病,留在长安城老家养息。按照当地民俗“冲喜”的讲究,十四五岁上娶巧巧过门当媳妇,巧巧虽然从小生长在周至农村,个头也不高,却把乡下山的灵气、水的柔情、树的茁壮、人的质朴羞涩一股脑地集中到她乖巧的身材上,加上白皮肤、藕节指、丹凤眼、柳叶眉、高鼻梁,脸蛋子鲜嫩地渗出蜜糖水,一时间不知吸引来多少双公子哥儿的眼睛,可是李家的财气太大门户太深,无人敢生邪念,但魁胜敢。那年元宵节晌午时分,魁胜与几个当兵的兄弟在南门外护城河吊桥边的青石上推牌九晒太阳,巧巧在李府家丁跟随下去城外小雁塔替病重的夫君还愿,也有民俗中“游百病”、为丈夫在新的一年里消灾灭病的意思。轿子走上吊桥忽闪了几下,巧巧揭开轿帘向外探望的一刹那,魁胜正举目注视着过桥的小轿,两对目光不期而遇,眼窝像直刺入五彩阳光。巧巧心房扑扑急跳,走出二十多步再把轿帘揭开一道缝,只见魁胜仍在原地呆呆地站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轿子。随后巧巧多次打开轿帘偷视,却不见魁胜身影,心境慢慢平息下来。等到傍晚时分回到家门口,巧巧又看见魁胜军士装扮的武夫气概,以及那张坚定中透出书生气息的脸,一时脸涨红了,她猜测魁胜一直尾随自己,心中不知是喜是惧?这件事过去没有几个月,巧巧的丈夫去世,时年她才十七岁出头,魁胜已有二十五岁。

李家发丧的那些日子,魁胜通过哥老会兄弟暗中牵线,混进一戏班子冒充乐人进入李宅。大户人家过事礼多人杂,场面扑腾得也大,执事一遍一遍口中念念有词,上香的磕头的一拨接着一拨,送帐子纳礼金的络绎不绝,祭奠过后人们被李宅佣人引向其他院落用餐休息。亲朋好友则由李氏主人应酬接待。李家灵堂设在二进院子的过厅,一道屏风板墙把灵堂和巧巧居住的三进院隔离开来,巧巧与丈夫没有子嗣,通常设置孝子席的位置空着,但在供桌的一侧放一把椅子,巧巧白色素服陪坐在灵堂丈夫身边。这种简洁凄凉的场景设置突出了李家的无奈、丈夫的英年早逝和少年夫妻的恩爱。

魁胜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李家人的注意,但他多次有意在灵堂上人影闪动已经引起巧巧警觉,几天来他常趁灵堂无人祭奠的空隙,快步来到巧巧面前,一言不发地送上一杯凉茶、从怀里摸出几个鲜桃一把干枣,随后匆匆离去,来去行踪简直活像个孩子。如果再加上那对足以敲开她心灵的目光,巧巧在这位胆大包天的健壮男人面前害怕了、犹豫了、慌乱了,但心底却蹿出了丝丝愉悦的气息,她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葬礼“头七”结束后戏班子要离开李宅,头天晚上巧巧早早回房歇息,为明日“头七”大奠积蓄精力,她刚刚转身插上房门,魁胜从里屋走出来,一声不吭上前紧紧抱住巧巧,用滚烫的嘴唇封着巧巧的小口,巧巧浑身颤抖想高呼“救命”,可嗓子却发不出声来,只觉得身子在男子汉强健的肌肉疙瘩中融化了。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站了半个时辰,末了巧巧轻轻地推开魁胜说:“小女子要的是居家过日子,眼下丧服在身,你如果有心,七七四十九天月上树梢时再来见我。”四十九天后魁胜如约前往,在巧巧的怀里,他深深地体会到一个军人所有的坚毅耐力、所有的钢铁意志都被爱征服了。如果说魁胜在巧巧面前还保留着一点点军人姿态的话,那就是服从,他下定决心要让巧巧幸福。他们的爱情故事在古城闲散的环境中密不透风地进行着。

魁胜没想到,时隔两年之后他终于可以明媒正娶巧巧为妻,而且是以革命军队的中军将领面目出现在巧巧面前。尽管世道变了,有钱人的尊严没变、世俗规矩没变,自然遇到了一些程序上的麻烦。刘五下帖子请媒人到李府提婚,李家却宁愿让巧巧在家中守寡,也不想失掉面子。派人给刘五送来五万两白银支持革命事项,不谈婚事。刘五找城里头面人物从中说合,李家却闭门谢客。刘五强行定下婚期李家的当家人等又离城出走不知去向。刘五下硬茬不再与李家纠缠,独自定下婚期,但魁胜第一次体会到做名人的难处,巧巧娘家要求婚礼必须依照祖宗流传下来的仪轨进行。

幸亏有一帮子爱热闹能折腾的兄弟,吹喇叭抬花轿的人好找,能言会道的执事堂子里也不乏其人,巧巧的娘亲已从周至乡下接进城里安顿妥当,唯独铺床叠被需要一名聪明标致、儿女双全、婚姻美满幸福的“全乎”妇人一时没有下落,最后还是由马号号长白崇礼按陕北的程序整治了一番,随便在**丢下几把莲子红枣了事。拜完天地父母,喝完交杯酒,在大伙的吵闹推搡中夫妻双双入洞房。巧巧一进房门就扔下凤冠盖头,一头扎进魁胜的怀里,不知是喜是悲轻声哽咽不止,边哭泣边说:“为人别当官,当官都一般,咱们回乡下种地去吧?”

魁胜的新婚喜宴席在刘府举行,刘五乡下的族亲、巧巧的娘姑姨舅亲、城内大小洪门大哥、刘五的亲信爱将拜把弟兄,另外还有省城军政府要员和场面上的风云人物,足足有五百号人。几间院落屋内屋外摆满了八仙桌。偏院小花园里搭起一间布棚戏台,正演出全本的《火焰驹》,白晃晃的汽灯下喝彩叫喊声,划拳猜令声,娃娃们戏闹声此起彼伏。刘五披红戴花被贺喜的熟人用红颜色抹得眉六道,正逐一对主桌上的客人谢礼敬酒。

当他来到白崇礼等“太白山”老哥们儿弟兄面前时,白马夫头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高高扬起,身子骑在长条凳上前倾后仰做出骑马驰骋的醉态,嘴里不停地吆喝着。几个老兄弟把他围成一圈,得意忘形地起哄混闹。崇礼朦胧中发现刘五来到自己面前,他停下摇摆的身子,问:“刘五哥,你不是在长安为侄娃子娶媳妇吗?跑到新疆做什么?”刘五一面回答:“正四处找你喝酒呢!走,回屋里咱兄弟俩喝几杯。”同时吩咐人把崇礼抬进屋里休息。这时管家张一文提着长袍下摆急匆匆走到刘五身前,在耳边咕噜一阵,二人离席来到一间厢房僻静处,一文报告说:

“云娃子骑马从长武跑回来了。”云娃子是刘府一个卫士,前几日刘五让他随鲁金豹营去长武一带驻防,警戒甘肃清军对省城的威胁。“据云娃子讲,金豹营一星期前开到长武后,金豹疏于管教、军律废弛,队伍进城后沿街抢掠商号店铺,兄弟们都在城中百姓家里安营扎寨,强奸民女、掠夺财物的事时有发生,全城居民惶惶不可终日,激起民怨。金豹住在一财主家,见主家女儿年轻美貌,决心收做压寨夫人,昨晚在军中举行婚礼,放松警备,甘省清军马安贵部精锐十七营趁机攻破长武,金豹率残部退守彬州,在彬州城西北的一些村寨堡子布防。云娃子骑马脱身回省急报。”

“东路河南方向清军在潼关得手了没有?”刘五问。

“东路河南清军在陆军统带王钰锦的率领下攻克潼关义军。清军认为潼关失守是当地人反清叛乱的结果,主张屠城。后又决定让进城的河南军队官兵任意抢劫一天,这些官匪挨门逐户地尽情抢劫,不仅金银杂物决不放过,连青年妇女也成为虏获的对象,把女人和财物用船从黄河运回河南。军政府派同盟会商纺将军开赴潼关,目前正在调集人马准备收复潼关。但风闻河南巡抚已到达河南陕县,调兵遣将十余营意图威逼长安,剿杀革命。在清军东西夹击的形势下省城内要求刘帅亲征西路,保卫长安城的呼声又高涨起来。”一文回答说。

“允吉这个王八蛋现在什么地方?”刘五紧接着问。

允吉其人原是清朝皇帝任命的前任陕甘总督,因不满朝廷废除新政被罢黜,长住西安满城。九月一日省城军民举起义旗推翻清政府在陕西统治势力的当天,允吉正在草滩别墅,闻变轻装渡河逃奔平凉。途中被陕甘总督长庚电奏清廷批准,宣统皇帝任命其为陕西巡抚,纠集甘军二十三营从西路进剿长安。

“听探报允吉目前仍在平凉。”一文回答。

刘五心中十分清楚陕西武装起义给清政府统治的震撼,对中国西部各省革命党人和民间各种秘密结社组织反清起义的鼓动作用,宣统皇帝必将组织各省清军全力剿杀,镇压陕西在辛亥年成立的革命政府。实际上时任陕甘总督长庚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组织起向陕西进攻的军队,其中宁夏镇总兵马玉贵的回军最为长庚所器重。军政府在省城起义胜利后已料及甘军犯陕,十月末就派出同盟会所管辖的第五标统带率部进驻长武布防,但终寡不敌众遭全军覆灭。在西路形势危急的情况下,派刘五西征督师的呼声渐高。刘五原先估计同盟会所领导的反清斗争在全国已形成燎原之势,清廷的围剿将会是软弱无力的虚张声势,因而自己虽然在省城反正后不几天就接受了革命政府委任的“西征将军”头衔,却迟迟没有发兵亲征。其中反对刘五亲征的力量主要来自全省洪门各山头哥老会的龙头大爷,他们担心刘五出走会在省城留下政治空白,弱化哥老会的势力。刘五自己也担心一旦战事失利对身家性命和功名仕途的负面影响,二十日前仅派鲁金豹带领下属一千八百将士赴长武一线布防,没有想到金豹却为儿女私情贻误军机丢失阵地,特别是放纵部队烧杀抢掠、省城舆论一片哗然,必然再次响起削平哥老会山头的呼声,使刘五处于十分难堪被动的位置。“金豹杀也不杀?西征去也不去?”刘五决定找几个人商议后再确定。刘五对管家说:

“把宴席上世清等将军和杨守道老先生喊来,连夜检讨局势商量对策。明日天亮后你告诉魁胜,要他带卫队营三十个弟兄马不停蹄赶往彬州代金豹行使守备任务,将金豹押解乾州看守。”

“阵前斩将可是兵家大忌,更何况是自家多年的兄弟,在长安反正的当天立了大功,刘帅三思。能不能让金豹待在彬州戴罪立功,以免激发金豹手下兵变?”一文想替金豹说句解脱守土失责的话。

刘五迟疑了一会儿,摇头不语,催促一文叫人议事。

不大工夫,管家带领冯世清、雷风岐、常文厚以及杨守道等人来到厢房,围坐在炕头说起长武失守的事。当时刘五的军队还没有正式改编,仍沿用清军通俗的称谓,以主将的姓名为部队番号,鲁金豹营虽已调往彬州,但冯、雷、常三营主力以及直属马炮医械等部队都驻防在长安城周围。

听完一文对当前清军东西两路夹击省城的情况分析以及长武失守的经过,在座的人酒气都散了,会场上出现了片刻寂静。一文没有讲出刘五准备拘捕金豹的意见,大家虽然都是道中人,但山无常态、水无常势,不介入兄弟纠葛也是一文身在江湖自我保护的一条原则。

常文厚首先发言,他把目前形势比作乡下村民宗族间的械斗。“咱们算是跟清廷结下世仇啦!咱说起义是为了国家,清廷说围剿是为了江山社稷,就像宗族械斗,一个为张家,一个为钱家,嘴皮子说不清。反正八旗兵也砍了,官府衙门也烧了,想说几句好听的话指望清廷退兵那是哄人的话。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说得多了也没用,五哥你说下一步如何打?你指哪里我文厚打到哪里,决不退缩半步。但是大哥率众亲征好还是坐镇长安好?众家山堂希望大哥留在省城也是有道理的,长安城高池深,更有利固守。”

“文厚哥所言极是。阎王爷不显灵、小鬼多作怪,金豹老兄一时糊涂,什么地方娶不下个女人,偏偏在刀刃子底下唱花戏!我明日率全营将士增援鲁哥,夺回长武。”雷风岐也为金豹的失职担忧,同时他还说:“大哥留在省城指挥,一则可以稳定人心、不使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二则可运筹全局发挥更大的作用,我等愿立生死状代大哥西征。”

杨守道看刘五脸色铁青,知道他对目前的形势拿不定主意,于是接着风岐的话说:“诸位将爷对刘五兄弟一片忠心耿耿,令世人敬佩。目前形势看起来瞬息万变,难以捉摸,其实还是有脉象可循、有天地可转。陕西因挑头起事反清,宣统帝不能不急调豫甘两省巡抚发兵进剿,形成东西夹击之势,看似危机重重,实则虎头蛇尾难以逆转。辛亥革命在全国已成燎原之势,各省官兵自顾不暇,进剿必然无力。而我长安城内由于推翻了清政权、汉人不再是封建主子的奴才而扬眉吐气,军民万众一心。三者老夫留心观察几千年中国历史,朝廷更迭也是常有的事,究其原因,倾其大厦在众,而执捶敲响皇帝老子丧钟的人,多是皇帝身边拥兵自重的封疆大臣。当年明王朝失手于皇太极,固然有明末君昏臣庸、残暴横行、内外交困的深层原因,但在短短的十几年内,先有崇祯六年明将孔有德率兵十万叛明归清,九年之后崇祯十三年,拥兵十三万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又叛,崇祯十六年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降清,致使李自成猝不及防退出北京。现在人们都在猜测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的动向,袁世凯在练成北洋六镇新军后,权势炙手可热,实力迅速膨胀,使皇亲贵族深有猛虎酣睡于卧榻之旁的忧虑,西太后死后,醇王载沣以‘回家养病’为由逼袁世凯回到河南彰德原籍,开始时对外讲‘闭门思过’,没有多久便宾客盈门,每日处理大量电讯,如昔日在朝中处理军机政务一般忙碌。最近我的一个朋友从河南来陕,说宣统皇帝已派人与袁联系,让他出面组织内阁,收拾残局,说不定会成为日后左右局势的人物。武昌陕西事发后,各省总督巡抚几乎没有人为清廷效力卖命,多持观望态度,与当年洪秀全太平天国举事大相径庭,清王朝灭顶之灾不远矣!数月之内必有大变。在这种情况下,西征迎敌虽有风险难估,但据昨天我与八仙庵孙道长测字掐算的结果,胜数高在八成,可见亲征的意义远大于战事本身,就潼关的局势而言,现在看来清军压力甚强,但河南驻军多为北洋系袁世凯部,袁的动向直接影响河南犯陕的程度。刘将军应当乘势而上建立功业,他日凯旋光宗耀祖。”作为同盟会会员,杨守道的话第一次在刘五面前流露出改良的思想;作为久经沙场的哥老会高参,他想通过哥老会对日后全省政局施加个人影响。

守道的一席话说得刘五口服心服,他决意亲自率兵西征。他说:“大敌当前,刘五唯有亲征方能服民心鼓士气,留守长安的话不要再提了。明天起各营收拾停当,张一文连夜向军政府起草西征呈折,开出军火粮草饷银单据,督促办理。三日内除雷风岐营留守长安外,其余各营全数随我西征,冯世清营为西征先锋明日动身,晚露宿咸阳城外,不准进城。还有一件事我要说清,兄弟们常说和尚不亲帽儿亲,此话说的不错,‘太白山’堂能有今天,就是靠兄弟相帮起家的。那时候咱们在暗处,并不为民众所知晓,反倒落得个‘流寇会党’的坏名声。这几日我常常想,哥老会都是出力下苦人,皇帝老子不爱也倒罢了,平头百姓也不愿同我们亲近?兄弟们为了国家民族用生命打下的天下,却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很难进入普通百姓正常的社会生活,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一时也想不通。从表面看,一些兄弟平日散漫惯了,走路没个样子、说话没个章法,动不动使蛮动粗,时不时聚众闹事,成了没王的蜂!鲁金豹营竟然闹腾得连自家的地摊子都丢了,连军人肩上担负的守土责任都忘了,在全省人民面前丢尽了脸!对全省的革命局势造成极大压力。这次西征是决定陕西前途命运的生死一战,西征要从整治军律开始,谁再敢拿军律将令当儿戏,杀无赦!莫怪我这个大哥翻脸不认人。还有,请杨老先生与我一共西征。”

张一文又一次从刘五的讲话中看到他深深热爱自己的兄弟,希望兄弟们从过去秘密结社的阴影中走出来,尽快融入普通百姓的社会生活,以便在将来省城的政治经济生活中发挥更大的影响力,逐步取得公众社会认可。“省内洪门各山头前段时间听到清军从河南甘肃进攻陕西的消息后,担心省城安危,希望刘帅固守长安,也是为革命事业着想,昭示兄弟忠心。现在刘帅决定亲征西路以悍卫革命果实,各山门应该同仇敌忾多作贡献,可派出使臣携刘帅亲笔帖子到城内及近郊各县要各家山头组织民团,随刘帅西征。”一文管家说。

天麻麻亮时,刘五结束了会议,随身倒在厢房火炕上闭目静思,把刚才会议上确定的事项一一回忆斟酌,生怕还有考虑不周详的地方。

此刻刘五的心绪很难平静下来深入思考。亲自率兵西征的理由看起来像是明摆在桌面上的青瓷茶碗子,一眼就能看到底,西征的结果也会进一步提升自己的人生命运,他比杨老先生更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层意义。但促使他下决心的另一条理由却是提不到桌面子上的挠头事。辛亥革命在陕西的胜利,从表面上看是同盟会和哥老会联合行动的结果,但洪门中多数人认为是哥老会的功劳,反正起义成功后,各山门在全省遍设码头,还在自己码头门口插上红色三角小旗,上面写着本码头龙头大爷的名字,表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通大道有驻军的州县办粮台、派款项、设私刑,公开凌驾于地方政府之上,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码头之间争权夺利以大欺小的事情也出现了。更令刘五吃惊的是以自己名义发出的军政府告示,还必须加盖“洪门公议”的戳记才能生效。这些情况已引起军政府和同盟会高度关注,曾集体召见刘五,要求他“约束制裁严加管教”。刘五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对哥老会一往情深并不完全出于对洪门组织宗旨章程的心悦诚服,而是对这帮患难与共的兄弟的热爱。在刘五的眼里,兄弟们虽然说话粗、但话丑理端;兄弟们虽然行为鲁莽,但是非分明;兄弟们虽然行为举止缺少教养,但这不是他们的错,是从小生长在穷人家无力求学的缘故。至于有些码头在社会上闹出一些出格的事,刘五认为是这些人没有真正理解同盟会建立民国的纲领造成的,他原想把各山堂执事以上的哥弟召集起来集中宣讲一次,可总是抽不出时间,这次西征是又一次显示哥老会实力的好机会,会赢得社会的理解和信任。刘五还想到自己如果是一匹白鬃烈马,洪门兄弟就是肥沃的草原,如果草野上杂草丛生,社会舆论对哥老会的反面形象形成广泛的共识和强大的压力时,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他下定决心要用鲁金豹的人头整饬洪门纪律。

还有一件事牵动着刘五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彬州这个地方似乎与自己生来有缘,当初离家出逃是在彬州当的兵,成为金戈铁马行武生涯的重要人生转折。这次西征又要从彬州开始,结果还会像过去一样行大运吗?想到深处,刘五觉得当男人实在是太累了,尤其是事业有成的男人,身心孤独疲惫,每日里所思所想,都是明天或者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整日为将来作打算,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像平头百姓一样平静地过好每一天,为当天眼前的人伦乐事操心呢?活在世上真不如做个女人……说到女人,刘五兴奋地记起了彬州,想起了一位能帮自己解愁出主意、对自己有震撼力的女人。

那年仲春刘五与表弟因父亲受侮出事逃离故乡,在省城不敢久留,风餐露宿一周后来到彬州,正遇到浙江一姓丁的军门率部前往伊犁换防,兄弟二人合计一番,投身行伍在当时不失为最安全的出路。刘五听说要远足新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想趁年轻多增长见识。至于军旅生涯的危险,他和很多这个年龄段的小青年一样,考虑不多。

新兵招募站的将爷一口江浙土话,询问的话题很多人都听不懂,轮到刘五时,他用桌上的笔墨工整地写出了自己的姓氏年龄籍贯住址,将爷脱口一笑骂了一句粗话:“娘稀匹!小小年纪还满清爽的嘛。”这时从旁边走过一位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拾起桌上纸张认真看了几遍,又端详了刘五片刻,问刘五是否愿意当号兵?刘五当时并不知道号兵是干什么的,但看到招兵的将爷对汉子毕恭毕敬的神色,刘五立马应允。那位将爷见王魁胜清秀伶俐,便也留在身边做勤务工作。

刘五随着汉子来到驻地,是当地一财主的偏院,偌大的院落只住着汉子和几位亲兵,一个女孩。女孩穿一灰色长袍,头扎羊角辫,圆圆的脸盘,两只引人注目的天然大脚,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全然没有柔弱小姑娘的气味。走进院子汉子径直走进厢房,丢下刘五端站在院中。女孩子倒像个管家婆,大声吩咐:“小六给俺爸倒酒,强弟到丁大爷那儿取几套军服给这个傻小子换上,又来了一个学生兵,也不知能待多久。”从此刘五踏上了人生道路的新起点。

这里是丁军门部队中一个特殊的团体。汉子也姓丁,大名觉悟,是丁军门的侄子。名义上是司号长,却从来不值更吹号;说他是军队的成员,又不受任何人节制。据说丁军门的哥哥在浙江开织造厂,花银子送觉悟到日本留洋学实业,觉悟到日本后一心喜欢上西洋音乐,二十三岁回国时带了一大堆铜号洋鼓,父亲无可奈何地在西湖边为他开了一家乐器铺,生意虽然清淡,觉悟却有机会结识了许多摇橹巡湖的船娘。那是一个雨天早上,觉悟推开后窗观赏雨中西子湖景色,一名叫“菱姑”的船娘正巧驾船从眼前驶过,姑娘头戴竹笠,月白布袄紧裹在苗条的躯体上,腰间系着印花蓝布小围裙,裤角翻起到小腿肌腱,白皙的瓜子脸,在烟波浩渺的湖面上身体随着波浪上下起伏,依着桨橹左右摇晃,像是用灵巧自如的舞步在湖面上玩耍漫步。觉悟懂得用音乐语汇讴歌生命,但当心中捕捉到心爱真实的生命现象时,却忘记了用那些熟记在脑海中跳跃的音符去表达感情,而是跃过后窗一个猛子向湖中扎去……他带着菱姑沿着大运河来到一处不为外人所知的乡下清净地,靠鱼耕和恩爱过日子。当女儿呱呱坠地的时候,菱姑却撒手人寰。觉悟不想愧对女儿,而当时能给女儿提供帮助的人只有办实业开工厂的老父亲。觉悟抱着女儿回到家中,父亲以“大逆不道、有辱门风”为由避而不见。让哥哥丁军门出面转告:孩子可以留下,觉悟必须走人。丁觉悟不想丢下人世间仅留给自己的一点点父女亲情,抱着女儿在伯父的军营里混个闲职至今。十三年过去了,女儿美菱初长成人,而觉悟仍在女儿、小号、老酒三件宝物中惨淡度日。

“什么是号?号就是心。通过它可以抒发个人的情感,军队用它协调日常生活,指挥千军万马,鼓励勇士冲锋陷阵,是借用号声高亢嘹亮特点,其实号也能表现男人的孔武激昂、女人的似水柔情、老人的沉稳苍健、孩子的天真烂漫,能让骏马奔驰,能使羊群安详,能描绘高山流水,能勾勒鸟语花香。你在平日训练中不仅要学会用嘴吹,更要用心体会。”觉悟认真观察了刘五两个月之后,在河西走廊的行军路上,对刘五说了以上的话。

清代关内部队跃马塞外例行入疆换防,始于乾隆二十至二十二年派兵两次进军伊犁,平定准噶尔战争。“西师”是乾隆同“南巡”并列,一生最为得意的两件大事之一。从那时起一百五十年间西线无战事,但定期部队换防这样象征性的军事行动却被延续下来。由于路途遥远又没有作战任务的压力,换防部队一般行程都在半年八个月的,并没有固定的时限。觉悟父女随丁军门的大营行进,却没有在队列里出现。这支游离于大部队的小团体由几辆骡车和几匹健马组成,美菱单独乘坐一辆有顶篷的骡车,觉悟和随身杂物占据了另几辆,分别由亲兵驾驭。刘五骑马跟在大车后面。他们与大部队的行程稍有些差异,有时早走两天,有时迟到数日,走走停停,倒也逍遥自在,沿途增长了不少见识。无奈觉悟每晚在酒醉方酣时要刘五站在自己身边练习吹奏音节,稍有跑调或偷懒,都会惊醒师傅,遭到一顿臭骂,搞得刘五紧张兮兮的。而每当师傅劈头盖脸地训斥劲头乘着酒力发作时,美菱都会冲着父亲和刘五大笑不止,许多年以后她才对刘五说:“老爸酒后骂人更有男人气概,面色煞白青筋突起臂膀挥斥有力,但吐字清晰句句在理,其实没有真醉;你当时却涨红着面颊脑袋低垂、大气不出小腿颤抖,倒真像是有些醉了。”刘五对觉悟的严格要求从心里感到高兴,因为觉悟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小号兵,而是当成传承技艺的徒儿。

五月上旬,队伍已走入酒泉地界,大片大片的黄土旱滩上稀稀疏疏地种植着玉米和麻子,干旱少雨造成高温裹着热浪,气温骤然升高了许多。下午饭时刘五他们走近一片绿洲中的裕固人村寨,在一条小河旁柳树下宿营。丁军门前天已到此地,在寨子里设立大营,听说侄儿刚到,派军校接觉悟来大营用餐。觉悟留下两名亲兵搭建帐篷收拾营地,要刘五陪自己和女儿去大营。

丁军门的大营设在一座部落寺庙里,这座寺庙坐落在村寨后面高坡上,寺院没有围墙,两层楼高的僧舍和土坯垒起的经堂,都用朱红颜料粉饰,另有几处白墙围起方形小院,自由自在地散落在南坡草地上,夕阳把蓝天染成紫色,给大地铺就灿烂的斜阳,使寺庙沉浸在诗一样恬静的画面里。看不出宗教固有的神秘与威严,唯有田园牧歌式的畅想。丁军门行辕设在寺庙前的一所活佛的宅院里,刘五将觉悟父女送到宅院门口,牵马到侍卫的帐篷里休息。

裕固人信仰藏传佛教,但对佛教的教义却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他们认为“宗教家以普度众生为天职,普度的原理虽一,而方式则因地因时而不同”。他们鼓励寺院办学,允许僧人娶妻生子。所以丁军门的住所少了些香火味,多了些生活气息。觉悟父女径直来到丁军门的寝室,三张藏式矮几柜椅前各放着一套餐具,一碗清炖羊肉,几碟江浙小菜,一壶绍兴黄酒。丁军门一见侄孙女,高兴地拉着美菱的手,连声说:“几个月不见,美菱越发出息,让爷爷好好看看。”随后一本正经地对觉悟说:“姑娘家也不小了,长期待在军中也不是个办法,该学点女红、读些诗书、懂得礼教,前几日你父亲托人带来口信,让我派人将美菱送回杭州教养,今天请你过来商量此事。”

此刻觉悟已经几杯黄酒下肚,笑眯眯地说:“美菱聪颖,这些年随我吃了不少苦,但学业上不敢荒废,已学会初识五线谱,英文听读也有长进,让她在我身边再待几年,等攒足了钱,我送美菱去英国念书。”觉悟至今对父亲耿耿于怀。

“你这浑小子!不要因你同父亲的争执影响美菱的前程。你父亲当初送你去东洋留学为了什么?难道就是想让你今天在军界当一名区区司号官?”丁军门不客气地训斥觉悟几句。

“我当兵吃粮养女儿,与他丁大老爷有个屁事?如果他真的关心美菱,当初就不该放弃对美菱的责任。”觉悟对父亲的怨恨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增无减。

“觉悟呀觉悟,我说你是不是长了颗榆木脑袋?这十几年的经验教训还不够吗?你可以恨我大哥,也可以不认父亲,但总得为美菱多想想,她可是丁门之后。你总觉得自己留学东洋比别人懂得多,脑子灵光,这我也有同感,但在中国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礼制完备的大一统天下,你能闯出个什么新花样来。你凭什么能留学东洋?凭什么由着性子瞎闯**而不饿肚子?凭什么带着美菱四处游乐会有人借钱给你?凭什么能在部队混闲差多拿银子?不就是因为你姓丁吗?凭你现在的本事,拿什么为美菱日后作保证?”丁军门继续数落侄子。依着过去的性子觉悟准会与丁军门闹翻脸,可今晚谈的事关美菱前程,觉悟没脾气了。

美菱一声不响地坐在饭桌旁,托腮咬指,双手轻轻支起脸庞,静听大人们的对话,也许是因为有父亲留学的教育背景,也许是常年接受音乐艺术的熏陶,也许是从小军旅生涯的磨炼,每当美菱陷入沉思的时候,都会在美丽的脸庞上出现灵慧、坦**、野性等美感元素,当这些元素表现在美菱这样花季少女的身上时,无论是思考、语调、举手投足都更加细腻更具感染力。美菱站起身来,比划着惯用的纤纤细指,对丁军门说:“您莫再难为爸爸,爷爷让我回杭州也是一片好心,可我走后谁来照顾爸爸?再说像我这样的大脚女孩平时在队伍中不受约束地野惯了,不曾接受过三从四德教育,硬让我回到江南水乡做大家闺秀深宅小姐,岂不贻笑大方?我会闷死的。”

丁军门听了美菱的说法,不再提回杭州的事。他也是一位行伍中的烈性汉子,从心里喜欢侄孙女儿骨子里血性男儿的性格,也深爱觉悟这样**不羁的侄子。他第一次感到美菱长大了,她说话时微丝细眼表达出感情的眼神,天真带笑的神韵布满脸庞,有一种异样坚定的效果,无拘无束的军营生活练就了天真无邪少女模样。“不回杭州也行,到大爷爷大营来住吧,女儿家长大了整天扎在男人堆里也不是办法。”

丁军门的话说得美菱像微微酒醉面颊绯红,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心头怦怦直跳,平日里与那些粗蛮男人们混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别人把话说到明处,就是另一回事了。觉悟边喝黄酒心里边想:女儿和她妈妈一样,扬眉吐笑时嘴角都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不知不觉中女儿长大成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觉悟中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根据自己的经验:越体面的地方越容易发生不体面的事情,尽管军旅生涯大都生活在荒郊野外,也得多留点神才是,因为他深知情爱不受世俗的环境、地位和金钱约束,它总是在感情的时间之水中畅游四季。

那晚觉悟喝得酩酊大醉,丁军门用马车送回营地,刘五和美菱骑马紧随其后,行进间美菱兴高采烈地向刘五讲述了晚饭时发生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出声大笑。刘五在夜色中也能看到美菱如花灿烂的笑脸,但他没有忘记自己学徒娃的士兵身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讲这些事,更不理解美菱拒绝回到杭州财东亲爷爷身边的理由。

……

刘五随着觉悟父女继续西行,六月底到达吐鲁番,在一所有坎儿井、葡萄架、土坯房的维吾尔农家院安下身来。几个月的刻苦学习训练,刘五已经背熟记牢了军队日常作战训练生活的所有乐谱,大部分已能熟练吹奏,觉悟却没当面说过一句刘五用心聪明的话,仍每晚酒后要刘五听自己独奏小号,有时突然停下来告诉他这是哪一国人作的什么曲子,还会提示刘五这一段表现的是蓝天白云,那一节说的是双人跳舞,这几个音节是水漫海滩,那几个音节是落日黄昏……要求他用脑子死记硬背下来。

进住吐鲁番觉悟像换了个人似的,早上睡懒觉,中午躲在坎儿井中喝酒,晚上带着全营几口子人挨着门参加当地家庭歌舞聚会“麦西莱甫”。黄昏时分,吐鲁番酷热的太阳下山了,人们围坐在葡萄架下布毯四周,一盏油灯发出幽暗的光亮,大盘手抓饭,大块炖羊肉,热乎乎的烤馕随意放在上面,每人面前放着一碗奶茶。觉悟特别喜欢当地人酿制的一种葡萄美酒,稠稠酸酸地透出酒香。晚饭和歌舞演唱差不多是同时开始的,主人放下手中的食物,操起熟悉的热瓦甫、萨它尔等乐器,无花果树下空地走进扭动腰肢的舞者。美菱特别爱看男子持手鼓,女子昂首、出腮、挺胸、晃身,按鼓点紧密不断变化的优美动作,这种情形在关内普通女人身上大有乱纲纪、毁人伦的杀头之罪;刘五和另外两个士兵喜欢“纳孜尔库姆”舞,这是一种以两个男子为一组的即兴表演,两个人可以自己设定动作、互相模仿,并以新的、较难的动作回敬对方,以技巧高超者获胜。他们以单步走的姿态让上身松弛,双膝保持微屈,边走边变换姿态,模仿各种人物、动物及夸张的生活动作,舞蹈达到**时,围观的人们合着鼓点呼喊助兴:“凯——那!凯——那!”为他们加油。丁觉悟醉心于用小号模仿维吾尔音乐,常常边听边吹边记乐谱,忙碌得不亦乐乎。总之,觉悟他们体会到了与中原农耕文明迥然不同的游牧文明,见到了无拘无束生活在原始自然怀抱里的男人、女人,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人性天生可以充分表现欢乐、幽默、真实的一面。刘五对吐鲁番的日子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在参加“麦西莱甫”的过程中,美菱几次学着当地姑娘的姿势,邀请自己跳舞,他转过头来望着觉悟师傅,师傅朝舞场挥挥手,刘五第一次用生硬的肢体语言胆怯地走下舞场。离开彬县一路西行,刘五伴随着乐曲度过,对节奏的理解有了理性的认识,能踏准伴奏乐曲的鼓点,看似舞场高手;他身材挺拔穿紧身军服,初次参与载歌载舞的两人对舞不免心慌拘束、动作幅度谨小慎微,与周围无拘无束热情奔放的舞蹈者形成鲜明对照,显得沉稳、老练、别具一格。特别是在舞蹈过程中,他与美菱的眼睛始终火热地对视着,在双方肢体摆动接触的刹那间,刘五第一次从男人的直觉中认识到什么是女人。他还想起了师傅关于音乐和舞蹈“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原始艺术”那句话的含义。

八月中旬换防部队到达伊犁,丁军门在城内有自己的督军衙门,觉悟的驻地在城郊一所设施比较完善的军营里,这是医护营大院中一处幽静的小院,是前任督军休息疗养的地方。伊犁是中俄边境的军事重镇,清军的存在既有国防上的意义,更兼有防范蒙古突厥等地方势力联合扩张的重任。但八月的伊犁草原草深花香,大片大片的白杨林散落在高低起伏、一望无际的宽阔牧场上,雪山冰川融化的河流在草原上曲折蜿蜒,俊俏的伊犁马、温顺的绵羊悠闲地吃着青草。远处长年封冻的雪山被繁茂的森林簇拥着,像穿着绿裙的少女,显得挺拔、高傲、含情脉脉。蓝天白云下落谷傍山的牧人帐舍,男人镶有花边的衣衫,女人周身色彩艳丽的裙装,渗透出色彩斑斓的民俗风情。这优美的自然风情,让世界的精彩博大和人生的富丽壮观闯进刘五脑海,同时刘五还体会到“山高皇帝远”这句话所包含的另一种身心轻松的意味。

换防部队安定下来后,随着刘五对周围的环境慢慢熟悉,开始在脑子里形成的新奇感受逐步淡出。大部队开始整地屯田、军事训练,觉悟的小营依然游离于大部队刻板的军旅行营生活之外,小营由昼行夜伏的运动状态转入相对稳定的驻防生活,仍然按照觉悟的意志懒散地运转着。觉悟的个人意志中有一项十分重要的内容就是晚上喝酒。像军中老马夫,喝得越多鞭梢越准,丁觉悟喝得越多说话道理越深。

又是一个初秋清爽宜人的夜晚,觉悟带着刘五从天山采风回到小营,丁军门让手下送来几坛子故乡美酒“洋河曲”,觉悟乘兴在营内草地上“摆酒馆”,即点一杆火把,铺一方小毯,上面放置觉悟从日本带回的小木几。木几两侧各有两个做工精巧的小抽斗,里面存放着一盅一壶一杯一盏等几样日式酒具,外形看似粗糙却是觉悟的心爱之物。觉悟盘腿在小几后落座,美菱席地坐在小几一侧为父亲斟酒,刘五及其他工杂差役坐在小几前草地上,身前各放一只黑粗碗,“美菱,把爷爷送的酒给在座的都斟满,让大伙尝尝江南美酒的滋味。小五子,给小号加上弱音器,用心吹起来。”

“好酒不灌烂肠子,我的肚子让酒淹成了干腊肉,喝不出啥味道。老爷的酒留下自己慢慢喝,我有几口伊犁当地产的土酒最得劲。”厨师老吕说着从腰间摸出羊皮酒囊,惹得大家开怀大笑。

“师傅,今晚吹哪首曲子?”刘五问。

“前几天在山里学的那首《婚礼进行曲》。”

“今天是酒场又不成亲拜堂,什么婚礼不婚礼的。”美菱边给父亲斟酒边笑着说。

“你不懂这首曲子的美妙之处,它所表现的纯真率直,和今晚的美酒一模一样。”觉悟闻到酒香气息,话多起来。

“听着音乐喝着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你们听,新娘子摆动双肩舞动花裙如醉如痴地跳起来了,把姑娘对婚姻的向往表现得淋漓尽致。你们仔细听,刚才小五吹的那段变调,是讲述这样一个小花絮:趁新郎官走近自己的那一刻,姑娘睁大眼睛偷看了他一眼,很快转身离去露出羞涩的目光。再细听,小伙子踏着鼓点围着新娘子飞转,表达着对姑娘的爱情……这段华彩乐章细说娘家人的祝福……”

“老爸又说酒疯话,谁家姑娘出嫁娘家妈不是哭成个泪人?谁家老爸出席姑娘的婚礼?失去心头肉谁还有心高兴地唱歌跳舞饮酒作乐?”美菱抢白了老爸几句。这时刘五的曲子吹响了最后一节音符。其他人的劝酒声也停了下来,按以往摆酒场的经验,觉悟有精彩的故事开讲。

“婚姻乃人生一大喜事,维吾尔人把人性中的喜悦之情在婚礼这天发挥得完美无缺,与内地洞房花烛夜拜天地、认公婆、喝喜酒、祭鬼神的繁琐规矩比较,这里的人们载歌载舞,喜庆欢乐,像草原上亲近追逐的骏马,天空中比翼高飞的雄鹰,爱的欢乐语言在身上自然流淌。中原女子结婚成礼时心房一样激烈怦动,可她们那双经过规矩的缠脚布日积月累挤压变形的三寸金莲能够欢跳雀跃起来吗?用规矩束缚情感,用强力约束生命原本真实的肢体,难道不是罪过?”

觉悟抱起酒盅开怀畅饮,有滋有味地品酒细砸,继续娓娓道来。在场的人停盅置杯,洗耳恭听:“人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是从社会生活发展进步的基本秩序上着眼的,人多口杂在方向性的问题上要有一个说法。但中原是一个‘法理规矩’繁荣荟萃的大地方,几千年间祖宗不厌其烦地把规矩修订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规矩这东西如果限制人的发展,限制人的情感,容易造就双面人生。不是有句‘在官言官、在商言商,百姓吃面喝米汤’的话吗?人们面对数不清的‘礼’‘制’‘规’‘仪’,有时对社会公众是一张脸,对个人需求又是另外一张脸。不同的规矩用不同的脸谱,对内对外、与亲与疏、待上待下、论事论理、评功摆好,不同的场合换不同的脸谱。我观古今问天地,问当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谁的面孔最坦诚?答曰商界精英也!他们看似戴有最多的面具,同时毫不掩饰不择手段赚钱的真相……”说着说着觉悟已经卧地醉倒。

像每次摆酒场的结局一样,众人合力将他抬进卧室床铺上,美菱为父亲擦洗脸上汗渍酒气,刘五守候到师傅安然入睡才敢离去。

“信,我父亲就是被乡下多如牛毛的规矩害死的。”

“你以后会不会按世俗的各样规矩行事?”

“决不。我的幸福我创造。”

两人的眼光在油灯下相互注视片刻,美菱看似还有话要说,却突然起身回自己闺房歇息。

……

二年后,小营的懒散增添不少新意,它在驻边官兵心间传递着,在青年人眼神朦胧中流淌着,在军营四周草原淡淡的花蜜中飘**着,但谁都不说出来。美菱十七岁生日那天忽然长大成人,袅袅婷婷的身材、高高棱棱的鼻梁、束起的乌黑长发,加上江浙姑娘的白皙皮肤,着实精灵可爱。在姑娘们正常发育的这个年龄段,她好像比别人成熟得更快,走到哪儿都惹人注目。

美丽的少女会刺小伙子的眼睛,刘五就是其中之一。刘五对美菱太熟悉了,知道她天真媚美的眼神,还深知她的随心所欲和执着任性。他从农村避难走进行伍被觉悟收留,虽说是军中一名小号兵,心灵深处对美菱父女有一种感恩戴德的奴仆之情,美菱天生丽质是老爷的福分,刘五没有往深处想过。但对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最耐人回味的异性感受是超越视觉成之于内而行之于外的,它能引发性的吸引力。从美菱生日那天起,刘五把每天上午练号的地点由院内移到草原上,睁大眼睛聆听花草拨动心灵的畅想。

不久刘五随一支小分队赴天山剿匪巡查,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作战的情况。漫长的行军路成了他熟知军旅生涯的课堂,他学会了服从,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风餐露宿,也学会了喝酒赌博。刘五只身一人配属到小分队,领队的管带身边都是过去同营的结把子弟兄,管带好赌,每晚宿营必设老碗聚众掷骰子,见刘五不精此道人又年少,开口闭口“号兵蛋子”,要他一旁点烟烧茶伺候。不用几天,置身战友纵情豪赌时散发着酒汗烟气的人堆中,听他们随口喷出粗话,白天行军的疲劳顷刻减缓了许多,刘五见老碗里银子来得快,他也和行伍中年轻汉子一样,一旦找到兴奋点,**就会咔嚓发作,小试几把,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一年多当兵积存的几两碎银子输了个精光。

三个月巡查任务即将结束,还有几天就要回到小营。刘五心中已**漾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喜悦。他从一名外号叫“老道”的老兵手中借得二两银子,想把本钱赢回来。老道轻声说:“看你娃老实,一月清三分利,不写字据不要保人,到期不还按规矩办,可不许反悔!”

刘五不问“规矩”的内容,伸手接过银子挤进赌场,又全输了。这时再打听军中借贷的潜规则:借钱不还甘愿受死。他心中不免惊慌。

临近还债日子,刘五提心吊胆不知如何应对。整天脑子里乱哄哄,思绪像大河里飘忽不定的小船,躲在小屋不敢走出小营院门。这是他二十岁前面对的第二个生死难题,第一次为父报仇浑身是胆砸李老儿的店不知“怕”字怎么写,这次却不同,要面对通行军中按“规则”索命的老兵。他决计不向美菱父女提及此事,似乎觉得丁家知道真相比自己丢脑袋更危险,军中他也没有深交的兄弟朋友,无法提起借钱的事,其他寻钱的路子又不熟悉。刘五这样年纪思维不曾出现过“悔不当初”的自责,反正“杀人抵命借债还钱”,自己就剩下一身肉,到时候再说吧。

到了还债的日子,刘五午饭后换了一身干净军装,偷偷溜进伙房喝了半斤烧酒,离开小营向老道驻地走去。

大约走了四五里路,刘五与老道在一片桦树林不期而遇。老道时年四十岁,军中兵痞所有特点都在他身上得到集中体现,敦厚的六尺身材、饱经风霜的一脸横肉、粗壮的腿脚、圆锐突兀、目空一切的牛眼睛,跟在身后的几个兄弟身材各异高矮不同,但都凶相毕露,腰缠三寸板带,手执短棍链枷。指扣铁箍利铐,凶相毕露。刘五已经知道军中士兵间借钱不还的规矩,碰到同类催命逼债,反倒胆壮起来。

“各位大哥大叔,小弟虽无意赖账,但到期借钱不还就是偷人钱财、夺人身家性命。弟从军短暂,军中也没有几个老乡亲朋可资援助,今天坏了规矩,任杀任剐,决不贪图性命。但请众大哥细想:杀我与还钱无补,可否宽限时日,设法归还?”刘五身体直立双手抱拳,面颊被酒力染成酱红色,嘴唇变厚发音放缓,但吐字清晰。

老道身后一位虎背熊腰、年纪与刘五相仿的汉子一个箭步蹿到刘五面前,一记直拳击中刘五面门,鲜血登时从鼻腔喷出。汉子声嘶力竭地说:“再不要胡拉被子乱撴毡,咱俩那天同日从彬州从军,你在帅府当差我到营盘吃苦,死到临头还想跟人称兄道弟套近乎!”

另外几个人抄起家伙向刘五扑来,老道伸出右臂大喝一声:“且慢!”几步走到刘五身前:“啥事都要有个规矩,皇帝老子有横行天下的规矩,平头百姓有穿衣吃饭的规矩。当兵吃粮拿命换饭吃,平日交往也有规矩,贪人钱财乱棍打死,营盘中上至将爷下到兵卒无一例外,明天有人见到你的遗尸,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路过还会踢你几脚、吐口唾沫。我看你涉世不深身子骨还有些硬气,叫你少受些罪,哥几个事后看着把你埋了。来来来!吃大爷一刀快快受死……”

美菱突然出现惊呆了在场的人们,平日里人面桃花姣好脸庞瞬间拉出白皙阴冷的长吊吊脸,一对清亮坦**的丹凤眼紧紧盯着老道缺光少油的虎眼,美菱目光扫过片刻,众汉子都低下头,刘五把头埋得更深。

老道身后一个稍年长的军士说:“回大小姐的话,事出我们几个野男人的钱财纠葛,小姐莫插手。”同时说出刘五参赌欠账的经过。

“老狗放屁一股子臊气,小五子随老爹学艺一日为徒终身为父,按理我还把他叫哥呢!为了二两银子就动刀杀人,我看这规矩也应当改一改。还说什么大男人家,心胸窄狭得像一指宽的小女子。快接手,大妹子还你个人情!”美菱说罢从发髻上抽出盘花银簪子丢给老道,老道没出手接,银簪顺衣角掉到地上。

美菱扭身狠狠打了刘五一巴掌:“没出息的野小子!”在气冲冲的斥责声中拉着刘五的衣角向小营走去。

刘五沉浸在深情的回忆中,闭着眼睛,嘴角上翘动起心旷神怡的笑容。突然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刘五身子一蹿跳下炕,拉开门栓一看,原来是多年狗皮袜子没反正的至交亲朋、城中晋阳银号的老板,兴冲冲地给刘五说媳妇来了,再三说对象是个青年学生。刘五一脸怒气拍桌子踢板凳,高声骂将起来:“你这整天把酒当醋喝的货,喝昏头了?也不看现在是啥时候,热闹处卖母猪呢!”来人怏怏不乐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