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月大雁塔同盟会与哥老会歃血盟誓,决定于农历九月八日(星期日)在省城发动武装起义,打响全国反清第一枪。同盟会和哥老会双方积极地开展各项筹备工作。但进入辛亥年八月份局势突然发生了变化,迫使起义提前进行。

清政府设在省城的巡抚衙门得到密报:一批留学海外的同盟会会员已从上海等地回到省城,正在秘密联系新军中的哥老会会员,准备起事。八月十五日,时任省巡抚申健在南院巡抚衙门召集文武官员商议对策。满营的首领瑞奇首先说:

“王爷打下的江山要靠王爷的子孙们保卫,在这多事之秋,先要把五千满营武装起来,两百多年没有打仗了,手都痒了!巡抚大人应从速给满营发快枪、配弹药、拨银两,并在城内要紧部位修筑防御工事,以防不测。同时把驻外地的军队调回省城,显示力量,加强防御。这叫‘虎狼之策’。”

“文攻武备自然是需要的,可军队移防和训练族人不是短时间可以奏效的,以老夫之愚见,发枪造垒固然可扬军威,亦可使人心浮动,在目前国运欠安、匪夷四起的情形下,下此猛药要三思而后行。倒不如多派出警探将同盟会党徒捉拿归案,祸首者同盟会革命党也,哥老会众匪夷挟三教九流之力、仗街痞刁民之势,不足挂齿耳!这叫‘黑虎掏心’之计。”军事参议官周位康如是说。

保定陆军学堂速成班毕业的第二标一营管带吴玉堂在参加会议的人当中官阶较低,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见,他一板一眼地说:“兵书云,‘调虎离山’乃兵家之上策,何不将新军大部调往外地,一则可解省城之困,二者可分而治之,三能切断军队与同盟会员的联系,既能稳定省城,又能减少靡费,何乐而不为?”

三条调虎离山计使在场的人震惊不已,形势严峻到需要大动干戈的地步,使会场上那些昏昏欲睡的满汉大员们始料未及,他们不相信反清的武装起义会首先在西部一个不受朝廷重视的穷省打响,更不相信朝廷花钱养活的新军官兵会造朝廷的反,于是又提出了安抚、收买、加强纪律管束等多种意见,一时间会场乱哄哄的。

主持会议的申健是汉籍官员,官至陕西护理巡抚,以谋多诡诈享誉官场,他处理一切军政事务的原则是自己从一件事中能得到什么好处?上级衙门会怎么想?对当前朝廷内外交困的形势申健持悲观态度,靠五千满军保卫省城?两百年满军世袭制度已使这支军队空有其名,是一堆金戈铁马包裹下的行尸走肉,靠满营作战平叛无疑是望梅止渴。再说如果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地扩充武备,事后却没有发生战事,上司怪罪下来也不好交代,“虎狼之计”实不可取。“黑虎掏心”看似有理,但申健深知同盟会党的理想和能量,作为汉人他得为自己留下后路。只有“调虎离山”值得玩味,这是一着靠时间演进发展变化的活棋,能给自己充分思考的回旋余地,看看究竟哪只虎是真老虎,哪只虎是假老虎,再权衡利弊决定进取。于是申健干咳嗽几声使全场安静下来,说:“省城近来流言很多,一时真假难辨。我等受朝廷世恩,守土之责金瓯国固,全凭诸位用力。但眼下四川铁路风潮越闹越大,汉中镇总兵深感责任重大、兵力匮乏。为防范川乱祸陕,本巡抚令新军第二标统三个营开往宝鸡一带驻防,作为预备队听候命令进止。”并严令九月十五从省城出发移防。会议就此草草结束。会后申健乘凉轿赶往草滩渭河别墅,晋见长年住在那里的前任陕甘总督升允,向他报告会议讨论的情况。

吴玉堂是渗透到新军中的同盟会会员,他在会上提出的意见既有试探的意思,也有避实就轻的谋略,因为按照大雁塔盟誓九月八日在省城武装起义的时间要求,会上前两种意见的采纳实施会给武装起义带来不可挽救的损失,甚至使义举夭折。他回到西郊驻地匆匆换上便装,来到城内“西岳庙”同盟会秘密联络地点。当晚领导陕西反清武装起义的九名同盟会会员聚集在西岳庙王母娘娘神像后夹道中,围着一盏青油台灯,认真分析形势,商量对策。

这是一群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他们都把发辫整齐地盘在头上,眼睛里闪动着聪颖的目光,由于庙堂门窗紧闭、空气不流动的缘故,在座的每个人浑身都大汗淋漓。

听了吴玉堂的报告,同盟会陕西支部的负责人穆增祥用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子,狠狠地骂了一句:“驴日的清廷衙门、八旗贼兵贼将,说的都是虎狼之计,看来不动刀兵就想取得革命成果的路走不通。近几个月来,我等在省城报界、学界、商界及哥老会中宣传革命思想,鼓吹共和理论,积极筹款筹枪,已经完成了武装起义的各项准备工作。特别是大雁塔盟誓,手中握有一支由哥老会为主的武装力量,就等着打响全国反清第一枪。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武昌方面由于新军上层的支持,很可能会走在我们前面,在全国首举义旗。目前陕西衙门已经觉察到我们的活动,原定九月八日起义的决定变还是不变?”

“现在已经进入了八月,迫近原定起义的日子,要变如何变?把起义的日子往后推?清军谋划消灭咱们的计划会更周密,点子也更稠,时间拖得越长对革命越不利。把时间向前移?这个想法虽然好,但准备工作仍需费时日,也提前不到哪里去。现在准备工作进行得咋样?”《新秦日报》社长苏春鑫问。

“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差与哥老会方面商定具体的起义时间、组织办法,统一号令、目标任务的分工协作等具体事宜。即便如此,没有十天半月也难奏效。具体的一些部署是这样:由于同盟会在清军中的力量有限,能够随时调动的部队只有陆军学校学生营和为数不多的几支下级部队,已经将陆军学校参加起义的学生组成学兵营,由吴玉堂率领,主要负责反正胜利后重要目标设施的警备任务。将新军中参加起义的士兵组成一个营由我指挥,负责攻打长乐门等攻坚任务。清军中的哥老会是这次陕西举事反正的主力,但不同部队的哥老会会员错综复杂地分属不同的码头,事前难以系统编制,只能规定这些人上午分散出营,分头到起事地点集中待命,以午炮为号同时行动。刘五身为清兵营中一司号长,虽然年轻根底浅,在哥老会众家山头中不是领头人物,但在新军一标营中有众多的弟兄,应成为破城攻寨的基本力量,担任军械局的主攻任务。这些还都是些初步想法,没有与哥老会方面商量决定。”在新军中担任军官的商纺管带说。

“我看这么办,根据省城清军突**况和全国革命形势的发展,提前至九月一日发动武装起义,这天恰逢周日,又是清军关饷的日子,主要军事目标防备必然松懈,便于夺取要害部位。事不宜迟,明天就应该再与哥老会头领会面,具体商议起义细节。”初等师范学校的郑经伦先生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时代发展得真快,一个教书匠都变成军事家了!郑老师可喜可贺。我看你从日本留学回来,与中山先生身边的人熟,明天你往上海跑一趟,把陕西的革命情况和今天的会议决定向中山先生报告。还有就是这几个月来与哥老会的合作,对我的启发教育良多。按说他们的人多枪多摊摊大,在世人的眼里又是一伙利欲熏心的匪徒,但在与哥老会的合作过程中,虽然有些荒诞怪异的要求,对方严守承诺,主动接受同盟会的领导,以与文化人合作共事推翻清廷统治为荣。这主要是由于文化的差异和得益于同盟会纲领的理论力量,倒不是我们个人有多大本事。哥老会的哥弟们由于家境贫困没有文化学习的机会,却有义无反顾的变革愿望,有坚定迷人的人格力量!历史和传统从维护正统法理的需要出发,误解了这些穷人,我们不应当用另类的眼光看待他们,扪心自问,问心有愧呀!”穆增祥不无感叹地说。

参加西岳庙聚会的同盟会员从多方面考虑,推举吴玉堂为起义总指挥,同时决定将起义时间提前到九月一日午时,并要求他尽快在长安城西郊林家坟与哥老会方面举行会议,协商起义的具体事宜。

在随后召开的林家坟会议上,会党一致推选吴玉堂为起义总指挥,确定了武装起义攻击的军事目标:刘五率领“太白山”堂义军夺取清军军械库,从西华门、后宰门等主要方向占领象征清廷统治的满城,摧毁清军有生力量。吴玉堂率领新军中参加起义的士兵攻占长乐门,截断清军东逃河南的企图。哥老会其他山堂攻打钟鼓楼和军政衙门等。同时规定农历九月一日“晌午炮”为全城统一行动的时间。

从林家坟会议以后,刘五借故养病在永宁门外西后地租用了一处农家小院成立了自己的“影子”司令部。几天来,进出这个小院最多的是吴玉堂、杨守道老先生带领的一帮读书人,刘五是在极度兴奋中度过的,他没有幻想过有一天自己能成为一支军队的统帅,可是命运却偏偏要自己担当起历史进程中的重要角色。他是一位农民的儿子,当武装起义的战斗快要打响的时候,才突然产生了为理想打仗、干一番大事业的念头,尽管这种理想是不完整的、朦胧的和不具体的。

这天傍晚吴玉堂一人来到西后地小院,进门时不小心踩上了一块砖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闪了个趔趄。两人在屋内坐定后,吴玉堂开玩笑说:“等革命胜利后你在城里有了府第,住了宅院,可不敢在门口丢个砖头,不小心把人绊个跤。”

“到时候不放砖头,咱在门道里盘个炕,进门咱兄弟俩先上炕喝一壶茶,再拉家常谝闲传。”

“真的到了革命胜利那一天,你我都做官了,一天忙得鬼吹火,哪有清闲喝茶拉闲话?”

“这些日子成天嘴里说‘革命’两个字,我看跟造反差不多,为啥不干脆提‘造反’更带劲,容易发动百姓。”

“对‘革命’一词的理解,有些读书人的说法,自太平天国以来发动的反清斗争,均沿用中国传统词汇‘造反’‘起义’‘光复’等等,广州起事失败后,孙中山等由香港东渡日本,船经神户作短暂停留时,孙中山买了一份当地载有‘革命党首领孙逸仙’抵日消息的日本报纸,大受启发。中山想起古籍《易》书中‘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一句话,高兴地说:‘日人称吾党为革命党,意义甚佳,吾党以后即称革命党可也!’孙中山所说的这句话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在此之前,中国历史上实行的都是改朝换代的‘帝王革命’‘英雄革命’,而孙中山同盟会追求的是‘平民革命’,或者说是‘国民革命’,目的在于‘扫除中国一切政治上、社会上旧染之物,而再造一个庄严华丽之新民国,为民所有,为民所治,为民所享’。”

这些谈话对刘五这样一个没有官宦经历和政治经验的行伍汉子,无疑得到了春风化雨般的启示,刘五决心献身革命,做一名为民请命的“清官”。

眼下他首先努力地把自己长期在军队中学到的经验运用到起义的组织工作上来。他把自己关在农家小院里,用了整整一天时间考虑自己将要率领的这支起义军战斗编制和组织人选问题。他打算把进城造反的队伍分成四支作战分队,以“太白山”堂一千二百名弟兄为骨干组建。至于分队长的人选着实费了些脑筋。他如数家珍地把几个知己弟兄思索一番:张一文是首选人才,可谓人中知己,但没有军中经历;马夫白崇礼在弟兄中有号召力,是个不错的兵头,但常常酒后失言,如事先走漏风声则会贻误大事,刘五很快否定;队医刘金财年仅二十有六,是游方郎中出身,见多识广、能言善辩,是位难得的干练人才,日常给众弟兄治个头痛脑热的,也深得将士信任,但刘五总看不惯他为人过于殷勤的一面,打算让他留守兵营,提供后勤服务;炮营的哨长常文厚是位五十多岁的老行伍,平日少言寡语,遇事有主见,好打抱不平,眼睛清亮得像一杯清水,虽然闲来常拈花惹草,军中男儿谁人无此嗜好?他决定起用他为步兵一分队队长;三十出头的快手鲁金豹是营中马队的教练官,个头短小、身轻如燕,能在飞驰的马背上左右开弓,上下躲闪,腾空翻跃,倒立伸展,一次在城里与一位泼皮剃头匠交手,剃头匠刚摆开架式,在气势汹汹摇头摆动辫子的一瞬,金豹已操起挂在剃头担子上的剃头刀,轻肩一挥,拦腰迎面割断对手摆起的辫子……当时新军枪械不是按人头配发,刘五准备组织一支大刀分队,让金豹担任队长。刘五经反复思考才从最后十几名人选中敲定了剩下的两个分队长,一个是爱种菜的雷风岐,一个是会杀猪翻肠子的冯世清,两个人都是四十岁出头,共同特点是处事低调,宽容大度,从不惹事、更不怕事。刘五还决定让表弟魁胜当传令官,当他完成了以上的深思熟虑,刘五像是喝了二两烧酒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几天来脑子的疲劳和身体的乏困消失得无影无踪,方才定下心来。但又觉得自己选定的这几个分队长与同盟会的人相比缺少些运筹帷幄的本事和斟词酌句的技巧。不过他也记起了自己早年当兵时常常听到丁军门的治军铭言:好的将爷就像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并不要求部下有日天的本事,只要部下在发生矛盾和做出重大决定时能报告先生裁定就行了。刘五相信这几个人对自己的忠诚。

八月二十八日晚,刘五在自己暂住小院的桂树下用茶水款待各位分队长,他先以婉转的口气说:“兄今日请几位哥弟来寒舍相聚,有一事相商,不知众哥弟愿意相帮?”在座的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作为“太白山”的龙头大哥、总舵把子,平日里遇事只要发号施令就行了,今夜找了个如此僻静的院落、说话口气如此诚恳,一定有重大事件发生。

“大哥,纵有天大的事兄弟们替您撑着,要我上刀山您尽管吩咐,要我下油锅连眼都不眨!”炮营哨长常文厚说,其他人随声附和。

“我这个大哥是众哥弟给的,没有大家支持就没有太白山的今天。我做龙头大哥是兄弟们抬举,做出任何事关山堂前途命运的重大决定之前,理应先与兄弟们商量。但今天要说的事又不能像‘开香堂’一样把千把兄弟都叫来,只能背地里找你们几人过来议论。近月来我同同盟会的一些人谈到要革皇帝老子的命,推翻满人几百年的江山,在省城……”

刘五的话还没有说完,雷风岐“扑通”一声跪倒在刘五面前,双手抱拳,睁大眼睛坚定地说:“近来营内私下里风传大哥要树旗反正,兄弟们都盼着这一天哪!我们洪门兄弟几百年来怀着复汉灭满的志向,兄弟们都是因为家境贫穷不得已才走到一起,只能在山堂内暗地里相互扶持帮助、替天行道伸张正义。不要说我们时时受到清政府的公开剿灭,那些城里和乡下的所谓良民哪一个用正眼看过咱们。兄弟们不敢在人面前轰轰烈烈地亮牌子。我也听说同盟会的事,两家联合起事虽然各有所求事出有因,但这是古来头一回读书人与咱们这些下苦人平等地在一起歃血盟誓,读书人头一回有求于我们!也该让‘满贼’见识见识咱们下苦人的力量,也该让太白山的大旗见见太阳!最近我从读书人那里也听到了一些起义反正的道理,讲得深了咱也听不懂,但这些年跟着大哥混世界,谁不想有二亩地吃一口温饱饭?谁不想娶婆娘生儿子?谁不想病有医老有养颐养天年?大哥,如果今晚商议此事,大道理就不用多说了,明说要我等怎么干?”其他人听说此言,都围着刘五跪地不起,齐声叫大哥早日动手,事不宜迟。

刘五劝大家站起,以亲切的口吻说:“我正是为此事叫几位兄弟前来商议。但这次反正不是绿林好汉拉竿子造反,而是堂堂正正地参加革命党,与同盟会联合武装起义,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我不能打出自己和旗帜,只能用革命军的旗号。”

“管它什么旗号不旗号,先打下江山有快活日子再说。刘五大哥,我也不认得谁是同盟会,谁是革命党,我只听大哥将令,只听大哥吩咐使唤。”快手鲁金豹痛快地笑出声来。

冯世清一直睁大眼睛听别人说话,呆呆地望着夜空冥思苦想:自古男儿征战沙场没有不亮出牌竖树起大旗的,否则名不正言不顺。既然大哥说不竖大旗也就罢了,但领兵挂帅之人总该有个名分吧?日后怎么样称呼刘五大哥?将军?统领?头儿?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妥,还是叫大哥亲哇!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用正宗的哥老会礼仪拱手行礼,跨步叩首,三跪九拜,庄严地喊了一声:“刘大哥!”

接着刘五讲出了起义的日期,组织“太白山”军团的大概想法,营中哥老会兄弟的联络办法,以及对他们几个人任用的考虑。鲁金豹等人再次拜跪在地,以茶代酒敬天地、谢大哥、宣誓言,表现出血性男儿决战沙场的雄心壮志,小小的农家院落在夜色的掩护下显得兄弟情深,英勇悲壮。

辛亥年农历九月一日早上天麻麻亮,刘五回到了新军一标营驻地。按照林家坟会议预先约定,为了掩人耳目,利用这天是周末纪律松弛的时机,省城参加起义的所有士兵和哥老会成员,都要在上午分散到达指定地点。从清晨开始,驻在城外的士兵假装进城逛热闹,三五成群地向城内运动。城里参加起义的哥老会成员和青年学生也开始分头向目标移动。刘五认为,出其不意地整队出发也是一种符合保密原则的安全措施,他决定起义队伍十时从营房列队出发。

刘五来到南郊南哨门外军营时,发现大门口的警卫已经全部换上了队医刘金财和他的几个生死兄弟,营内值更巡夜的士兵也换成了“太白山”堂的人,所有人一言不发,见到刘五时仅行军礼致敬。刘五欣喜地感觉到自己的命令得到一丝不苟的执行。当他走到自己平时居住的营房前时,见到表弟王魁胜和几个彪形大汉手持快枪守护在门口,魁胜低声说:“世清四人正在屋里恭候大哥。”

刘五走进屋内,这间低矮陈旧的厢房曾是自己当司号长的寝室,平日散落在四周的生活用具已不知去向,一张八仙桌安放在屋子一侧,一张太师椅放在方桌后面,背墙上挂着一把铜冲锋号,手把上吊着两束鲜艳的红丝坠。冯世清、鲁金豹、常文厚、雷风岐四人背战刀挂短枪静立在桌前垂手迎候,方桌上一盏明亮的玻璃罩煤油灯发出淡淡的亮光,今晚庄严肃穆的气氛使军营斗室突然变成军机要地白虎节堂。刘五从踏进屋内那一刻起,脑海里涌现出步入青云的振奋和自负,开始体会到了权势的金贵、军阶的威严,心中不由得怦怦直跳。但长期担任洪门老大所练就的遇事临危不乱、虚张声势、挺死扛硬的经验此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煤油灯光使他脸色更苍白,棱角更分明,神态更威严,刘五定了一下神,走到太师椅前看了众人一眼,然后缓缓落座。常文厚拱手报告说:“这几日经过暗中联络,营中太白山弟兄无一人退缩,很多士兵也要加入进来,人数总共有两千上下。”鲁金豹接着说:“标内十几个满人军官已经被隔离控制,起床号响时一网打尽。大哥,还要他们人头吗?”按刘五性格,平时一定会用这些人头祭旗,可刘五眼下考虑最多的是不在营中煽起风波影响起义全局。他回答说:“暂不杀这些人,现在就动手把他们控制在营房内,让一些弟兄用心看守。各位贤弟,今日起事推翻清政府,可不比往常咱们为私人恩仇打家劫舍,是兵对兵、将对将的流血搏斗,要说的话那天晚上都说了,谁敢临阵逃跑,贻误战机,可别怪我的铡刀片子不认人!冯世清听真,你带三百名弟兄操快枪走在队尾,走到永宁门吊桥外苞谷地里埋伏,只等一声午炮响即刻拿下城门,筑垒固守。鲁金豹听令,你带五百人走在队首,进城后直奔西华门,午炮响起猛攻满城西华门,然后直逼后宰门,如有闪失唯你是问。常文厚、雷风岐随我前往军械局待命。我再说一遍,战场瞬息即变,死伤不由人愿,今日我如遭遇不测,冯世清为太白山总舵主,一日为兄、终身为父,众人要像拥戴我一样敬重他,不管这次举事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不要废了太白山堂。”上午十时,新军一标营参加起义武装的战士们,排成四路纵队,浩浩****地从南哨门外营区出发了。大约在十一点半左右相继抵达指定位置。

金豹带领的五百起义战士十一点钟过后到达西华门,他让部队分散在附近的背街小巷里。离晌午炮还有近一点钟的时候,从钟楼方向过来一队快马往西华门这边飞驰而来。金豹定睛一看,为首的是驻省城满军总司令瑞奇,他穿着将军服佩大头刀,神色慌张,马队中有一人一路高喊:“新军闹事了!满营将士即刻回城……”街上游逛浪**的满人或神色慌忙地交头接耳询问缘故,或高声呼叫走散的妻儿亲友,或急匆匆收拾行囊快步如飞地向满城跑去。金豹猜出起义的消息刚刚走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对即将展开的军事行动已无关紧要。

满城是省城中专门为旗人划定的一片聚集地,现在的西安钟楼是当时满城西南角城楼,钟楼门洞的西、南两面装有城门,是满城西南角入口处。以钟楼为起点,往东至大差市城楼、长乐门城楼(现西安东城门),往北至西华门城楼、安远门城楼(现西安北城门),连接起明城墙北门到东门段的高墙。其中建有王府官邸、街市营垒、仓库马号、学校寺庙,是五千八旗兵的大本营。这些八旗兵子承父业,生下来就有固定的饷银,世代在这块世袭领地里平静地生活,平日里很少操练演习,对兵家战事刀枪剑戟已经十分生疏,从表面上看完全丧失了战斗力。瑞奇飞马从后宰门进入内城,喝令紧闭城门,简单地向身边将士下达几项命令,随即奔走在各个要塞督促备战。

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生存的欲望把平日骄横散漫的八旗兵紧急动员起来。一千多骑兵从家中后院牵出肥马向长乐门增援,三千多步兵清醒地知道眼前形势,怀着严肃的神色从各自家中取出束之高阁的“汉阳造”步枪,从衣柜里搜出油纸包着的枪弹,挂上锈迹斑斑的战刀,一声不响地向各个防御要塞跑去。

清朝末年,制作精巧的时钟虽已经传入中国,但多为官绅富商们收藏,省城百姓对日常生活节奏的要求并不像时钟那样准确,长期遵循城中一日三炮(早中晚各响一炮)掌握时刻。辛亥年九月一日的午炮格外响亮,刘五心中默默地念叨着:“血战开始了!”

地处东羊市的军械局是一座城堡式建筑,东西宽约五百米,南面紧靠明南城墙。正面设有马车可以进入的大门,大门上建有城楼,四周是高二丈、宽一丈、素土夯心青砖卷裹的围墙,里面存放着清军主要的武器辎重,由清军精锐之师巡防队一个哨一百多名士兵守卫。夺取军械局以武装革命军,对这次武装起义取得胜利有决定性的意义。同盟会方面的吴玉堂亲自担任军械局战斗的前线指挥。刘五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一间临街商铺里,按照吴玉堂的命令,组织义军从正门发起进攻。为了便于短兵作战,刘五命常文厚率五十名兄弟手持大刀走大门进入,命雷风岐组织步枪火力封锁城墙上的制高点,同时架设云梯强攻。午炮乍响,常文厚命五十名士兵与自己一起脱掉上衣,盘起辫子,手舞大刀高声吼叫着像旋风一样很快接近军械局大门。守卫大门的巡防队员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砍翻在地,五十名大刀手趁机攻入院内。大刀队的行动被院墙制高点上的城防队员看得一清二楚,当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各个制高点上的交叉火力骤然响起,刚刚冲进大门的大刀队员在密集的枪弹面前倒下了,鲜血染红了前院地面上的青砖地,常文厚小腿中弹,和剩下有十几名兄弟退回到门洞。与此同时,吴玉堂指挥的学兵营是一支新近组成的军队,几乎没有火器装备,凭着一张稚气的脸和一颗火热的心,学生们手执木棍铁棒等最原始的冷兵器唱着歌攀登云梯攻城,一排一排的学兵娃从云梯上中弹跌下,躺倒在城墙根角血泊中,而后面的人唱着歌继续紧紧跟上……刘五深深地被青年学生的革命**感动了,这个在战场上从没流过眼泪的汉子第一次在自己的士兵面前痛哭失声,“这些不懂事的娃们家,哪个不是他妈身上的肉!只知道一个劲地向上冲,也不注意保护自己。”他急切地用手势比划着要学生们停止进攻。这时吴玉堂派人来要求刘五尽快打掉这些制高点,并要他分出九百兵力增援钟、鼓楼争夺战。

原来冯世清在正午行动开始后,几乎没有遇到守城清军的任何抵抗,很快占领了永宁门瓮城(今西安南门),随即紧闭城门,控制了南门所有制高点,切断了省城与南线的联系,同时鲁金豹在西华门的攻坚战已经打响,两处战事形成南北策应态势。八旗营以二百骑兵为先导,三百精锐步兵紧随其后突然从钟楼杀出,在钟鼓楼一带与义军其他部队展开激战。刘五心里非常清楚,八旗满营开辟钟鼓楼战场的真正意图是打开永宁门通道,尽快与清军驻守在长安县的铁甲骑兵巡标营取得联系,这样将会对省城的义军形成强大的压力,后果不堪设想。刘五希望尽快结束军械局攻坚战,以便抽出力量支援其他战场。然后调整作战部署,避其守军锋芒、迂回到身后南城墙制高点压制守军火力,然后发起冲锋,结束战斗。

“雷风岐听令:立即率一百名兄弟持快枪以最快的速度攀登明城墙,从南向北压制军械局各处火力。枪声响起魁胜率五十名铡刀手增援常文厚,舍命往里冲。其余人员置备云梯绳索,听我号令!”

半个小时后,第二次冲击波从南城墙上打响了。王魁胜带领五十名铡刀手或身披用井水淋湿的棉被或头上倒扣铁锅,突然从军械局对面的一条小巷冲出,与滞留在大门洞里的常文厚会合。常文厚已经用布带包扎住伤口,猛地站起身来,圆目怒视、大刀高举:“兄弟们,是好汉是鳖蛋立马见分晓,谁不舍命卖力往里冲,老子手中的大刀不认这样的兄弟!”说完一拐一颠地带头向院内猛攻,几十名战士光着膀子,挥动明光闪闪的铡刀,势如破竹冲进内院,院内的守军没有见过手执铡刀的军队,在这种最原始的喋血武士面前惊呆了,在短兵相接的一刹那,只见铡刀挥处血肉横飞,心理防线顿时彻底崩溃,纷纷向四下落荒逃去。

大批义军随后进入军械局院内,全歼守敌。库门打开后,各路义军因争夺武器发生了短时混乱局面,很快就被同盟会的学生营制止。但在此之前,刘金财从南哨门大营里派出的十几挂骡车已经满载军火装备离开军械局,踏上归营途中。

刘五在增援钟鼓楼战场前,特意沿着军械局外墙走了一圈,他要常文厚将“太白山”堂与学生营战死的兄弟一起安葬在郊外乱葬坟,但必须做到验明身份、通知亲属、一人一坑,不许大坑合葬。然后带领部队向市中心进发。

队伍走到端履门时,大约下午三点钟的样子。刘五得到起义总指挥部飞报:由于后宰门和长乐门义军攻城吃紧,从钟楼杀出企图南下求援的满营将士已退回满城。刘五望着钟鼓楼方向熊熊燃烧的商铺牌坊,原先的担心稍微平静下来。驻扎在长安县的清军巡标营是一支以骑兵为主力的精锐作战部队,营中成员以甘南人为主,起事前陕西各山门舵主曾集体与巡标营哥老会龙头大爷几次拜会商谈,鼓励他们参加起义,共谋发展。但巡标营“昆仑山”龙头大爷马玉山是个眼珠子转得极快的人,他仔细地询问了起义准备等方面的情况后,声称不能白吃陕西哥弟到口的肥肉。他们似乎对“革命”还有更深的理解,任何事都没有自家兄弟们的性命重要,他有责任把甘南子弟兵完好无损地带回他们妻子父老身边,表示不参加也不反对义军行动,并当场滴血宣誓保密。刘五心中十分清楚,巡标营持“坐山观虎斗”的态度,他们一定会密切关注战局的发展,随时下山摘桃子。在省城的行动必须按照预定方案天黑前结束。刘五还从探报那里知道三则重要消息,一是南院门陕甘总督衙门已经被同盟会营下一支义军占领;二是鲁金豹已攻破西华门,但后宰门久攻不下;三是满营已经将两千骑兵集中布防到长乐门,准备与义军决一死战,吴玉堂已经到达长乐门亲自指挥作战。刘五当即分兵两路,一路由雷风岐率五百士兵占领安定门(今西安西门)扩大战果,自己则率余部向后宰门急奔增援。

后宰门是外界通往满城内城的重要关口,这里城高墙厚,工事坚固,守备严密,城墙上每个垛口都有一名手持快枪的八旗战士,每隔几十米架一门火炮,城头还不时出现大刀队巡城。离后宰门五丈远的地方有一条宽阔的土路,构成一片无遮无掩的开阔地,形成居高临下的战术优势。路对面建有民舍店铺,这些建筑物的后面是大片菜地。刘五到达时,鲁金豹发动的第三次进攻没有得手,正把队伍拉到民房后的一片空地上休整,攻守双方的战场出现暂时的平静。被炮火击中的民房冒着股股浓烟,哥老会死难兄弟们的尸体散落在后宰门外的开阔地上,天上不时有几只乌鸦从空中飞过,战场上充满血腥气味的肃穆宁静使九月酷热显得沉甸甸的。金豹清点人数,知道三次进攻中总共牺牲了一百多名兄弟,还有不少士兵受枪伤重创,刘五带领一千多名援军到来,无疑给这支由洪门帮会成员组成的部队精神上巨大的鼓舞。城墙上的八旗兵此刻也松懈下来,大部分人靠在垛口边休息,准备迎接下一波进攻。

刘五吩咐医兵为受伤的士兵包扎治疗,将重伤号运回营地,轻伤员就地休息。这时刘金财正巧派马车送来锅盔馍、炒青辣椒和烩菜汤,刘五安排少数部队警戒,其他人员原地进餐休息待命,随后同金豹等人席地盘坐,边吃饭边商议夺取后宰门的决战部署。

“占领后宰门即可直捣满城腹地,消灭清廷皇室在省城封侯大臣的老窝,加快满营垮台,所以后宰门有重兵防守。三次进攻造成一百多兄弟阵亡,八旗兵锐气正盛,地形对我们也不利,不能再硬拼了,得想个缓兵之计,同时必须确保天黑前拿下后宰门。”刘五若有所思地说。

“说来也怪,这些年满营的八旗兵给人的印象是骄横**逸,做事漂个彩,说话不沾边,平日也不操阵练兵,生下来就靠着朝廷的官银过日子,牵狗架鸟、惹是生非、喝酒晒太阳,看似一堆腐肉。没想到今天在战场上兵对兵、将对将地真刀实弹,还真有一股子猛劲。”

魁胜接着金豹的话说:“羊急了都顶人呢!何况是两军对垒的生死搏斗。满营的八旗兵心里很清楚,在目前的情形下,不战是死、战也是死,倒不如在战中待援,从死里求生,人活一口气,今天的战斗大意不得。”

刘五看了魁胜一眼,从心底满意魁胜的分析,感到这些年他在军中长进不小。

队医刚刚给文厚包扎完腿伤,清理伤口的过程中,文厚的两只大手用力各握一块土疙瘩,牙关紧咬,额头渗出了汗珠,但没有叫喊一声痛,包扎完毕他用嘴角长吸一口冷气,然后说:“咱们平时做黑活的时候,常常使用‘下捻子’‘灌迷药’等办法迷糊对方,可是今天的场面这么大,到哪里去找这么大的砂锅药罐子?”

议论过程中,不时传来义军在城内各处取得胜利的消息,鼓舞着在场的人们,更加坚定了后宰门争夺战胜利的信心。刘五沉思了一阵,似乎想好了对策,他对在场的人说:“这些有利的消息满城里的人也会知道,会产生动摇军心的作用,更能使八旗兵绝望,继而殊死战斗。看来只能用缓兵之计,不用刀枪而在精神上压倒对方。‘太白山’各堂口的杏黄三角大旗都带着没有?”刘五大声问。

“行前你吩咐不露洪门旗号,可是兄弟都悄悄带着呢,人在旗在,这是老规矩!”几个人同时回答。

“现在就叫兄弟们沿着大路在后宰门对面把旗帜一字摆开,金豹立刻安顿手下人马在民房后隐蔽处架两门火炮对准城门紧西边的城墙,其余人马一律原地休息,不准随意走动,不准大声说话,违令者杀无赦!”

半个时辰以后,十几面杏黄三角大旗在后宰门对面竖起,迎风招展,甚为壮观。从早上起就在各个战场上奔走厮杀的将士们找个阴凉地方倒头就进入梦乡,后宰门外一片大战过后惨烈凝重的寂静景象,静得有些使人发怵。

此时此刻,后宰门内的一所院子里,八旗兵首领瑞奇将军正与后宰门守城副将左善一起,召集几十名守城部队哨长以上兵头武将开会。左善正是当年在木头西市正月十五花灯会上丢了**的那位满营军官,当年他乘牛车用了四天时间才走到渭南府,在一位同乡寓所住下。他是在春天里沿着秦岭山下一条偏僻的古驿道离开省城的。从秦岭发育隆起的那一刻起,就在这里开始孕育着高低起伏的原野,一望无际的原始杏林柿树花满枝头,尚未泛青绽绿,但林间苔藓碧绿,丛中野花怒放,远处青山悦目。古驿道在花海树丛中穿行,在和煦春风指引下向前延伸。可是左善无心观赏周围的自然风光,他盖着薄棉被斜躺在牛车上,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移动的木车轮。一圈一圈缓慢地向前移动。他已经很长时间不与人交谈了,男儿的自尊使他时时感觉到自己成了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格的小偷,蒙受大众的羞辱。现在虽然离开了熟悉的人群和环境,总觉得路人都知道他的故事,忍气吞声也回避行人的目光。车过蓝田境内已是正午时分,路边有一家卖面食的小食店,赶车的把式扶他进店,要了两碗汤面几个烧饼,切了半斤猪头肉,叫他先吃,自己忙着给牛拌草料去了。这时店里走进一位穿粗布袈裟的游方老和尚,和尚面色红里透白,腰身精瘦,下垂的眼袋上有一双明亮智慧的眼睛。和尚进店后要了一碗捞面条蹲在店门口大口吃起,其间几次回头,见左善面色苍白、闷闷不乐的样子,停下手中碗筷打量了左善几眼,吃毕径直走到左善坐的桌面用食指沾茶水画了个正方形,将手中的大碗放到正方形中间,把筷子交叉置于碗沿上,给店家交了饭钱道谢离去。和尚走到路边时,口中朗朗唱诵:“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左善对和尚的举止困惑不解。到渭南后对朋友讲起此事,朋友惊呼:“左善兄遇奇人指点迷津,可喜可贺!兄最担心返京后无颜面对父老,现在顾虑可以打消了。与其在江东父老面前低声下气地混光景,倒不如洗心革面,重返长安,安居满城,干出一番血气男儿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和尚把老碗放在方框形中,是指圆小方大;筷子交叉置于碗沿寓意成叉号,是说你要在人生道路上划去小圆固筑大方,这大方不就是固若金汤的满城么?和尚念的词儿也是‘不来不去’的意思,男儿一生有无作为,关键在固大方、立事业上。”这位朋友看来也是个道中高手,用自己的学识破解游方和尚以佛教经典《金刚经》和《多心经》上几句话串联起来的“偈言”。左善思量着朋友说得也对,自己连**都没有了,世上还有什么丢心不下的事呢?于是在朋友处养息半年后,重返满城无牵无挂地习军练武,各方面埋头苦干表现出色,几年后升为副将,负责满城内城的守备任务。

瑞奇将军心中对眼下省城的严峻形势了如指掌,城内大部分街区已被义军控制,只有满城还在八旗兵手中。虽说陕西周围的省份仍由清廷控制,但远水难解近渴,而且各省局势也不平静,固守待援犹待时日。省城目前战事集中在后宰门和长乐门两处地方,其余军政衙门战略要地均已落入义军手中。他已打定主意作好最后决战部署,将骑兵和精锐部队调往长乐门,一些皇亲国戚封疆重臣也聚集在长乐门瓮城中,准备在那里同义军最后决战,必要时突围河南。但决战和突围都需要后宰门战场牵制义军有生力量和拖延时间。瑞奇见在场的将士虽经上午恶战有些疲惫,眼睛中充满血丝,但群情振奋斗志不减,有一种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瑞奇从他们身上嗅到了一种困兽犹斗的生命原始力量,他提高嗓门说:

“辛亥年多事之秋,匪夷四起,国遭不幸。今日省城内暴民闹事,妄想动憾我大清江山,简直是白日做梦!目前就全国而言,只有武昌和陕西两省匪乱,陕西也仅限省城一地闹事。皇上已严令甘肃河南两省巡抚发兵进剿,省内各县也组织民团赴省城增援,天还是大清的天,地还是皇上的地!我等世受皇恩,在危难关头理应身先士卒,杀贼立功。你们上午打退了敌人三次猛攻,打得好!打出了咱们八旗子弟的威风。决战即将在长乐门打响,你们要在左善将军的指挥下坚持到天黑,到时候畅酣痛饮,论功行赏不迟!”

院子里的将士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声不响,脸盘上刻画出严肃的表情,流露出决战沙场的誓死信念。左善接着说:“瑞奇将军的话刻骨铭心,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大敌当前畏缩不前就是死路一条,两军相遇刀枪说话勇者胜。你们上午看到了,哥老会原是一伙乌合之众,都是些吃舍饭的出身……”左善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从城外飘来一阵流畅的小号声,它不像冲锋号特有的那种激动人心的高亢激**,也不像阅兵式上庄严的进行曲给人强烈的节奏感,倒像是徐徐和风,像潺潺流水,像春雨洗浴的柳树,像林间低飞轻舞的画眉……号音清新委婉使人心绪宁静。战场上响起这种轻柔旋律的音乐显然触动了高度戒备的战士,他们虽然不懂得音乐,也无心关注音乐,但他们急切地想知道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左善急匆匆结束了会议,带领众将士向城头奔跑。瑞奇在护卫的簇拥下骑战马向长乐门方向飞驰而去。

左善站在城门楼上向外观望,后宰门外空无一人,地上战死士兵的遗体已不知去向,只有丢弃的甲胄散落在城角下,正前方十几杆杏黄色三角旗在秋日阳光下异常耀眼,只有小号优美的音乐声在四处回**。左善从未经历过两军这样的搏杀对垒,从未遇见过这样古怪荒诞的战场,但他预感到其中必有欺诈,随即喝令守城将士“睁大眼睛、高度戒备、枪不离手、人不离岗”,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第一支曲子结束后,守城的八旗兵开始放松警惕,有些人靠在城墙垛口打起瞌睡,有的开始进食喝水,有的则抽起烟袋摆开龙门阵……左善也感到纳闷,这些土匪会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非洪门山堂里增添了什么新式法器咒语?

半个小时后,刘五吹起柴可夫斯基的《浪漫曲》,这首小号独奏曲是他在听师傅吹奏时死记硬背下来的,他对这首曲子的音节和曲调把握得相距甚远,甚至不完整。更何况至今刘五对“浪漫”二字仍无多少理解,只觉得曲子轻飘过头,抒情速度太慢,调门转换太快,听了容易走火入魔,心里不安分。

第二支曲子在悠长恬静的意味中停止了,守城的八旗将士们思想上完全解除了武装,左善也认为这是一场不懂战法的土匪式瞎胡闹,是对手在几次攻城失手后的胆怯。他下令一半士兵下城休息,令军需埋锅做饭、医兵巡营治伤、差夫运送弹药,后宰门内一时出现了轻松却有些混乱的局面,守城将士们第一次把解围的希望寄托到外部援军身上。

刘五吹奏完第二支曲子,从军械局缴获的两门德国造大口径火炮已部署就位,熟睡了两个小时的士兵被悄悄地唤醒,占领后宰门的最后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按照刘五的命令,鲁金豹已经计算好弹道,校正好火炮,目标直对后宰门西墙,单等刘五冲锋号响炮弹进膛发射;常文厚负有刀伤,刘五让他组织来复枪队炮响后进入三角旗下正面阵地,为攻城部队提供火力支援;冯世清担当攻城的任务,他要求士兵枪上刺刀弹上膛,进入靠近后宰门的有利地形。大约在下午五时,刘五正要举号发进攻,雷风岐风风火火地跑到刘五身边,兴奋地叫喊:“大哥!狗日的安远门得手了!”刘五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口憋足胸气,吹响了震撼人心的冲锋号角。

冯世清及百余名弟兄刚刚冲进城内,左善已经在荒乱中率城上守军组织起疯狂的反冲锋,顺着马道向下冲杀,双方在不足百十平方米的照壁子前展开残酷的肉搏激战。

满城内的马道是城上城下的唯一通道,顺城墙用青砖砌成五尺宽斜坡,在底部设一座门楼两扇木门。冯世清攻进城后,为防止城上守军回撤增援,命士兵用杂物封堵马道入口大门,同时趁势杀退城门守军,打开后宰门大门,迎接城外义军进城。左善在城墙上看清了冯世清的意图,从上面扔下城砖、垒石、枪弹、火把等火器重物阻止义军接近马道,同时将守城的八旗兵组成二人一排,潮水般沿马道向下冲杀,有些士兵奋不顾身地越过马道斜坡低矮的护墙跳到院中,与义军短兵相接。冯世清见堵门无果,命令义军战士后撤三丈,故意在马道门前留下一片空地,引诱左善继续沿马道回撤,并在后排组成强大的火力网,对准马道和城墙上方射击。这时城外云梯攻坚战也已打响,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马道成了八旗兵唯一退路。

从城墙被炮火炸出大洞那一刻起,八旗兵就放弃了守城责任,破灭了待援希望,这样反倒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大小尊卑,成了一支抱着决死的信念渴望生存的“敢死队”。尽管在冲向马道的过程中队伍完全暴露在义军猛烈密集的枪弹下,有不少人中弹倒地,有不少人负伤挂彩,绝大多数战士血溅征衣,但他们凭着前赴后继的人流冲下马道,进入院中混战厮杀,战场逐渐向内城扩展,与攻进城内的义军展开巷战。在刺刀白刃的血战中,左善从马道矮墙上健步跳下,一个马步站稳脚步,以标准的刺杀动作迎敌,上前一步挡枪直刺,一个义军战士前胸穿后心当场毙命,同时右腿后撤急转身用枪管挡住了迎面砍来的大刀,刀钢口碰枪钢管闪出一道火星,刚要出手反击心中暗叫:“不好!”混战中左善大腿被乱刀削开一道口子,血流不止。这时四周冲着左善响起一阵叫喊:“他是八旗守城主将,抓活的,不要让他跑了!”一队义军迅速把左善与部下隔离开来,对他形成一个包围圈,意在迫使他缴械投降。左善的长枪已经断成两截,浑身布满刀伤,双腿几乎不能直立,仍一拐一瘸地高声叫骂主动出击,直至晕死过去被义军生擒。

经过两个钟头激战,几百名守城满军全部被义军歼灭,在随后进行的搜捕行动中,满城中的男性壮丁皆被杀,没有留下一个。这时,传来长乐门被义军攻克的消息,据说瑞奇在长乐门组织八旗兵进行了几次有效的反击,将逼近长乐门的义军打退至大差市门,刚刚在瓮城组织好骑兵准备杀出瓮城向钟楼方向扩大战果时,革命军在吴玉堂的指挥下对长乐门满营守军发起猛攻,几发炮弹正好在瓮城中爆炸,满营战斗序列首尾不能照应,兵马枪械互相践踏乱作一团,清军组织反击的部署被彻底打乱,各路义军趁势杀进大差市门,攻破长乐门,满营将士和城中官宦皇戚尽皆被杀,瑞奇见大势已去,独自一人来到瓮城内一座小院的枯井旁,面向东北紫禁城方向行三跪拜礼,高呼“苍天”拔剑自刎。

在腥风血雨中厮杀了一整天的战士就地在屋檐下断墙边倒头进入梦乡。继武昌起义之后出现的第二个革命政权在陕西诞生了。

刘五在随后巡察满城的过程中为眼前的胜利而神采奕奕、欢欣鼓舞。夜幕渐深,初秋的夜风夹带着丝丝凉意从身上吹过,刘五所到之处大门紧闭,房舍殿宇基本完好,财政金库的院落已经被同盟会属下的陆军学校学生营接管警卫。平日放浪粗野惯了的“太白山”堂众哥弟们清理完战场正一堆一堆地架起柴火休息,大部分人经过一天的战斗躺在火堆旁睡着了,还有一些老兵边喝酒边轻声说笑。为不影响弟兄们休息,刘五故意绕过战士们露营地走林荫小道,明天早晨他们还要押送遣散满城中所有妇孺孩童到长乐门外十里铺,由她们自谋出路,让战士们美美地睡一觉吧。刘五路过八旗兵集中居住的街区时,一片黑灯瞎火,户户大门紧闭,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低沉的哭泣声,除了值更巡夜的弟兄,没有发生抢掳**现象。一路上刘五不断地问自己: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革命?是什么力量使平日放浪不羁的士兵严守纪律、执行命令?

在满城的一所房子里刘五见到了被捆绑关押的左善,见有人来,左善又开始浪声叫骂:“老子困在你们这帮穷鬼手里,死不瞑目。来世我还是大清的人、八旗的将,再与你们这些贼娃子算账!”听魁胜讲明日在“太白山”堂用左善的人头祭旗,刘五说:“不必了,让他当一回阴间的吓死鬼吧!”于是走到左善跟前,弯腰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左善即刻瞪圆双眼惊吓死去。到底刘五对左善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话,民间传说有多种版本,流传最广的说法是龙头大爷刘五在左善的耳根子上吹了一口气,左善睁大双眼一命归天。

西安反正起义胜利后的第七天破晓,刘五下令军中将士为起义当日战死沙场的弟兄和参战的学生举行“头七”祭奠仪式。仪式在永宁门外乱葬坟举行,并规定活动基本按照民间礼仪,不许出现通常哥老会追奠亡灵的神秘色彩。参加祭奠仪式的所有将士一律身着素装、头缠白布、足履布鞋,不带傀子乐人吹鼓手,不设供桌香蜡裱,仅在现场搭一木台。唯一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摆设是分列木台两侧的四把铜铡刀,刘五从登上“都督”宝座那天起,就把这种关中农家普遍为家畜铡草备料的农具视为职务权杖、军纪条律、山堂的信物、命运的护身符。不但在府第衙门显眼处筑台安放,而且参加军内外重要的公众集会活动,都由彪形大汉抬在肩上随同左右以壮行色。

天大亮时,刘五属下所有官兵在乱葬坟边一片空地上列队完毕,用木板搭起的高台上站着刘五和吴玉堂两个人。刘五披白布孝服,头包白布帕,鞋上蒙白布,孝衣外穿粗麻布背心,背上写“哀哀兄弟、天父地母”,前书“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腰间系着一圈麻绳,以重孝之身主持仪式。吴玉堂几天前已脱下清军制服,改穿青色长及脚面,袖过手腕的长袍,头顶藏青色礼帽,以革命政府督军的身份做仪式主宾。刘五喝令全声肃静,大声说:“今天是西安辛亥革命起义第七天,也是反正起事死难兄弟的‘头七’,全营将士着素衣戴白孝列队城南乱葬坟,祭奠战死沙场的众位兄弟。这几日多与吴督军商议军政事务,对咱们全营死去的和活着的弟兄参加辛亥义举有了新的切肤感受,今天借‘头七’这个场面请吴督军给大伙说说。现在请吴督军训示!”

在场将士都没有见识过这样新奇的祭奠仪式,睁大眼睛在晨风中肃立恭听。吴玉堂摘下礼帽,向在场的将士深鞠一躬,缓缓挺立身躯用洪亮的男中音说:

“‘头七’是中国传统习俗,是纪念逝者追忆英灵寄托哀思的重要日子,在民间‘头七’一般由家人操办,刘五大帅今携全营将士以素服青酒之仪祭奠死去兄弟英灵,用心可谓慈悲良苦。大帅披麻戴孝、将士白布素装,兄弟深情可对天日!呜呼!谁砥柱时代中流兮?军中壮士竟溘逝而不怨尤,唯我秦军将士!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热泪纷纷下,日月同天行;遍地英雄魂,天国驻五营;登城思兄弟,尽在人心中;昔日君戈动,今来宇宙平。七日前长安一役,是改写中国历史的一场重要战役,它宣告清王朝在长安统治彻底灭绝,宣告维系中华数千余年王权政治即将土崩瓦解。在长安武装起义的带动下各州县反正之势风起云涌,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席卷全省。实现孙文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理想,扫除专制政权建立共和之国体,是用将士们的生命和热血换来的!你们已经得到了这场战斗胜利成果,今天也让天国英灵听到了我们胜利的喜悦,你们可知‘民国’二字的分量和含义?民国民之国也!过去我等世代以皇为君,为他劳役、为他打仗、任他宰割,今后是自己的天下,是众人说了算的共和国,每个人都为过上好日子而活着。死去的英烈以血肉之躯重整金瓯澄清玉宇,这就是军人的誓言,军人的气魄!愿祖宗在天之灵佑启逝者永生在我辈心中……长安虽取得革命胜利,但周边各地仍在清军手中,时刻环伺企图围剿,我等生逢艰巨,何敢后人?决心执义旗而前赴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