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六月十五日,长安城早早地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晨曦随着早市菜贩食摊一起走进城廓,古城早市因秦川富庶而花色丰盛,积历史久远而品种繁多,受岁月锤炼而褪尽铅华。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品种首推羊肉泡馍,它悠香淳厚的气味比朝晖早一刻钟弥漫在长安城上空,天色未亮各家羊肉馆已经生火开张了。长安人对它钟情,说来颇有道理:医讲暖身壮体,食讲细嫩纯鲜,汤讲甘辛浓烈,人讲高大威猛,羊肉比其他肉食能给人们带来诸多享受,何乐不为?当时有位海外归来的陕西籍医生对羊肉泡馍有过一段精彩的描述:“从生理角度看,一碗泡馍二两肉一份汤的可溶脂肪酸、蛋白质和对人体有益的各种微量元素,对任何人都是等量的,区别在于碳水化合物参与程度不同。有钱人把它视为牛奶一类的营养品,每日清晨喝羊汤乐此不疲。脚力贩夫则在同样一份肉汤里多放几个食饼,所谓晨饱一老碗,撑硬一整天,是城市贫民出力下苦前的首选食品。可见羊肉泡馍是一种老少咸宜、贫富同堂、充满公平意味的美味佳肴。如果用文化眼光看,青花老碗则盛满陕人的豪爽豁达,饮食文化也套用了国人梦寐以求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社会大同理想,硬是用小麦和羊肉的完美结合创造出人间真实甘美五味。进一步说,羊肉泡馍的选料、火候及烹制过程,无不折射出陕人骨子里天生就有的返璞归真、天人合一、简约为美的价值理念。”但羊肉泡馍最广大忠实的群体——长安全城的大老爷们儿不同意将羊奶与羊肉汤同日而语,说羊奶是穷汉家给没奶水的月月儿娃喝的。(当时长安还没有奶羊,一般人家母亲无奶水可找奶妈喂养)。

大约五点半,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拄着拐扙,努力登上南街一家有三层台阶,招牌叫“老童家”的泡馍馆。

“辜老先生到!沏茶、上碗,看肉!”

随着堂倌的吆喝声,辜老先生来到靠里边的一张方桌前,依杖叉腿缓缓下蹲,坐到长条凳上。片刻工夫,堂倌送来一条烫手的热毛巾、一壶煎滚的茯砖茶、一小碟糖蒜、一小碟淋满香油的辣椒酱、一只粉底牡丹图案的大老碗。随后又递上一板羊肉请老者选择。(板是西安羊肉制作的专用工具,约一尺宽,尺五长,半分厚,中部微微起弧的松木板。将腌好的羊肉按部位平铺在板上,层层叠压入大锅,用卵石压牢在老汤中慢火煮烹,食用时将肉板端在客人面前供选择)“不看了,不看了!老规矩二两肋条肥瘦儿。”辜老接着问道,“今儿早上吃泡馍的人咋这么少?街上一堆一堆的人做啥呢?”

“刘五都督贴告示取消军队的哥老会,还对城里的哥老会堂口提出了新规矩,起早的人都争着看呢说呢谝闲传呢!”伙计回答说。

“咋咧!可要杀人呀?放火呀?闹腾呀?”

“没的事,人家哥老会整顿堂口里的瞎瞎货呢,没你老的事,吃你的泡馍。”

老人安静下来,从左口袋里掏出一个麻纸包,里面包着夜晚摸黑精心掰好碎如绿豆大小的一堆馍粒,抖净倒入碗中;接着从右口袋取出一个鸡蛋,横卧在碗中馍堆上;然后从上衣小口袋摸出一个像小号注射器一样的眼药瓶,从内衣暗口袋摸出一只小油纸包放在桌上。厨师看见鸡蛋知道是老吃家的碗,瞅鸡蛋横卧在馍粒上明白泡馍要汤宽。待羊肉泡馍上桌,汤面上飘浮着一层白里透黄蛋花,黄中泛绿的香菜,辜老不禁喜上眉梢,嘴唇贴近碗沿,“吱溜”一声闻吸,沙哑着嗓门高叫一声:“正经!”遂拿起眼药瓶按动瓶后部橡胶塞子,几滴香油从瓶口细管落进碗中。接着打开油纸包,将其中切碎的青蒜苗绿香菜倒进碗中。最后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镶嵌有绿石如意的祖传铜调羹顺着碗沿蚕食起来。

一夜间,长安城处处张贴着署名师长刘五的白麻纸油印的布告。天大亮后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争相驻足观看。在钟楼基座东墙根儿围起里三层外三层的市民,透过人影缝隙目光盯着布告,安静地听一青年学生朗朗诵读:

布?告

陕西国民革命军第一师师长刘五尊天命顺民意,为完善民国法统,建设人人平等的民生、民权、民主的社会,特就洪门事布告省民如下:

一、革命军队的宗旨是保家卫国,直接接受民国政府和省府节制,不能允许其中建立社团组织,分散军人心志。从即日起解散“太白山”堂及下设四柱,停止一切活动。哥老会众兄弟在长安反正起义中功勋卓著,立地顶天,日月可鉴!回归社会,奋发有为,民众称赞!

二、军队以外全省民间洪门各码头,从即日起缩小规模,严格章程,束缚纪律,为民办事。具体以下各项严格办理,违者照律治罪,绝不庇护。

1.大县码头,以一百五十名为额。

2.小县,以一百名为额。

3.口食暂由巡警旧费拨支,不得妄动地丁、钱粮及一切公款。

4.山堂驻扎地方,可借用城乡庙宇公地,不准强占民房校舍。

5.不准吸食洋烟。

6.不准抗官扰民。

7.有调遣即速派,不得违抗迟延。

8.不得勒捐民间财物。

9.不得干预诉讼公事。

10.须防御地方,驱逐土匪,保卫商民治安。

11.学堂、教堂、电杆、电局,须一律保护。

12.回汉一体,不得歧视。

此布!

陕西陆军一师师长:刘五

民国二年六月十五日

“这一回可好,再也不用为哥老会摊捐派款发熬煎了。”一位大嫂听完布告内容后开始议论说。

“熬煎不熬煎不是墙上纸说了算,是洪门堂口大大小小的舵把子的嘴说了算。不管咋样说,有一张纸总比没一张纸强!”

“刘五都督是条好汉,敢拿自己的兄弟开刀,敢挖自己身上的肉?真叫人想不通。”

“有啥想不通?世事就是这样,有奶便是娘,活水奔潮头。刘都督丢下这些穷兄弟,是为了自己轻松身子奔前程。”

“刘五可不是那种人……。”

“毕了,毕了,毕得光光的了!咱听说刘五是个农民娃,官场上没根没底,仕途上无师无尊,社会上少亲缺故。这些年把事弄大靠的是聪明,凭的是义气,耍的是陕西冷娃的二杆子脾气。刘都督也不想一想?你的看家本钱是啥?是队伍,是兄弟!”

“再甭喝凉水说白话了,人家是师长!操心你媳妇的麦仁米汤咋做吧……”

百姓的话是街头的话,是人面前的感受,是公开的良知,是光天化日之下对时局的感叹。这种场合只要叙述大道理外加小道消息就可以了,无法究根问底,搞清具体时间地点条件下的事情发生的真相。因为在那个民主刚挂到嘴上、毫无资信可言的时代,真相永远被严密地包裹着。

六月的阳光洒在长安城内南院教场上,飒飒扬扬的,教场上只有零星稀疏的几棵槐树下遮有树荫。街口辛亥革命反正那天被烧毁的牌楼还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木柱立在路边,像几个鹤立鸡群的秃头大汉。对面南院大门口搭起一座像炮楼一样仅能站两三个人、高约八尺的木台,木台两旁各放置一张方桌,桌上安放一柄铡刀,两侧各站一员卫士。十点整,城内哥老会各山堂人员扛着小旗在会场内列队完毕,刘五沿着木梯登上高台。

刘五浑身陆军制式灰黄色单咔叽布将军服,圆桶状将军帽,钥匙形肩章,牛皮武装带,挎指挥刀,蹬高筒靴,戴白手套,可以这样说,上半身各种军阶饰物凡是形成圆弧的地方,都有金丝饰带。刘五站在高台上,一手握刀柄,一手自然下垂,两腿稍稍分开,阳光下显得格外威武雄壮。他用眼光巡视一遍会场,有意静场一分多钟,然后开腔讲话:

“今天,把省城各山堂众多兄弟请到这里开会,不为别的事,就是要把哥老会的前程出路给大家说开。街上的布告都看到了,它说了与兄弟们有关的两件事。第一,即日解散‘太白山’堂,军队中不再有哥老会的各级组织和头领,不设香堂、不按洪门的规矩办事,停止开山堂收哥弟。今后军队的行动、管理、操演、内务都按军法军律处置。其中的道理各位都清白,不能大白天是军队的营长连长,天黑了却要在堂口里给手下的马夫兵头问安磕头,一山不能二主!军队是打仗的,军令必须统一,不能长官下命令却要码头说了算,乱了营。”可能太阳直射的缘故,时年三十八岁的刘五感觉到额头起汗,顺手摘下军帽,摆出一手握刀,一手托帽,光头戎装,两腿定立的硬朗关中汉子架势,接着顺前面的话题讲下去:

“今天来到会场的很多兄弟们不是军人,可以不受军纪的约束,我也是洪字号多年,我不反对哥老会,因为哥老会在陕西反清起义中立了功。我们当初在大雁塔歃血为盟,与同盟会共同建立了党会协力的‘同盟堂’,同办一事。灭了仇敌,夺回了汉家江山,给先人争了一口气。如今陕西的旗人算是杀尽了,国家虽然不敢说走向太平,但也一天天向正路上走。可恨我们兄弟,不明大义,竟然混闹起来,为财色地盘杀同胞汉人,这岂是我会兴汉灭旗的意思?中国汉人原是一个先人,所以同是兄弟相待。过去兄弟受鞑子害眼见而不救,叫不得人;现在把旗鞑子除了,兄弟们却自己害自己,那真是禽兽不如!还能叫人吗?这些瞎瞎货心里暗想:如今世事乱着呢,谁厉害谁占便宜,抢一些东西过几天好日子。我问你,既然天下乱你就抢东西,到头来天下稳当了,你能安然吗?俗话说,没有三年不漏的草房,纵然没人觉察,你可知天理能容不能容?你莫想到时候会里人会救你,要知道你犯了哥老会的法条和名声,坏了国家的法理,会里就不认你为兄弟。为什么这样说?我们哥老会是为汉人的,建立民国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各堂口拿事的掌盘子哥弟大小都当上了县参议一类的官。但在旗鞑子看来,把我们叫贼;在先人们看来,我们是贤子孙,在我国民看来,我们是最得力的好兄弟,正大光明,为汉复仇,岂是做贼做来的?今天你们害自己人,简直是贼。我很想把陕西治出太平景象,兄弟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你若是我的好兄弟,应该替大哥帮忙安民,教生意人、庄稼人都好好过活,安安然然,共享太平,也显得我仁义。人常说鱼安水安,一个不安,大家都不安。你们再想想:再这样混闹下去,有生意的不敢做,有粮食的不敢粜,闹得路断人稀,没说你发的帖子百姓无钱交,就是有钱你也买不到东西,就是大哥也得困死在城里,这都是你们干下的好事!照这样下去,怕咱过去革了人家的命,将来人家又要革咱的命。你们没见识不知道厉害,把百姓看得不要紧。世上顶不敢得罪的就是百姓!失了百姓的心,皇上都保不住江山,何况我们这些草民小命?今天我发布告定下的新规矩,各堂口一定要认真执行,都是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走正路,过好生活。今天我把心里话都掏出来了,还要做几个娃样子给你们看看。半月前,柳巷和保吉巷山堂两帮子混账东西居然跑到粉巷口为抢掠财物动起刀枪,半夜闹腾得四邻不安,鸡飞狗跳墙!粉巷离我的司令部不到一里路,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窝!今天我不仅派兵砸了这两处香堂,而且要当场砍几个闹事械斗人的头。我话说完了,你们做好人是我的兄弟,你们做歹人便是贼!天理王法都不得过去,到时休怪我无情!”

刘五话音刚落,从南院大门内推出四个五花大绑的闹事者,押解上了两辆装有木栅栏的囚车,沿街示众,然后到乱葬坟刑场受刑。

刘五的讲话通俗直白、入情在理,启发在场的每个人沉思,思考各自不同的心事,会场显得格外肃静。直到刑车离去,人们才缓缓离开会场。

刘五走入南院大门口,突然转身停步,深情地回眸四下散去的昔日兄弟,是这些人把自己抬举到今天位置上。如果他们小时多受些教育,如果他们怀有一技之长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如果他们明事理管得住自己,如果他们与妻小家室拥有自己的挡风居舍,如果……他们中的大多数实实在在是受洪门山堂庇护的穷苦人!居家过日子买面论两、买炭论斤,寄人篱下、破衣寒寝。刘五今天原本打算用执法者身份讲话,当站在木台上看见台下一双双凝视苦楚的眼神,刘五的心软化了,苍天把我与穷人捆绑为一体!绝不能使用条例性刚性的法律尊严对他们喝三道四,兄弟亲情把台上的刘五又一次变成洪门大哥,让他娓娓道来。

刘五在长安贴告示开大会的消息当天下午传到渭南降子巷,董绪年仔细地询问刘五讲话的主要内容,并从柜子里取出近几个月来刘五发出的所有文牒与今天省城贴出的布告对照,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过去用道理劝阻洪门兄弟向恶从善,现在则用条律来约束,在取缔军队中哥老会组织的同时以砍头警示全省洪门各山头。虽然刘五的讲话内容同过去没有大的差别,但口气更加含而不露绵里藏针,其取缔哥老会的用心十分清楚。可谓布告是手段,砍头是决心,与“太白山”堂一样,取缔全省哥老会才是刘五的真正目的,但没有料到刘五会加快行动步伐。“刘五小儿!你喝过几泡尿踩过几脚屎?敢在我面前耍花子?这出戏叫‘卸磨杀驴’。你拿全省洪门兄弟的命做赌注,还不是为了讨好世人洗净洪门身子?口口声声说希望哥老会众兄弟早一日回归社会,还不是想早一日发达你的前程?没有哥老会哪有你娃的今天?你吃肉总得叫别人有碗汤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鱼死网破!及早动手黑了刘五,各山堂才会有更大的活动空间,才可以随心所欲地应对来自各方面的挑战。”董绪年拿定主意明晨四更启程去华山道观,具体安排行刺细节。

半月前海子骑着伯父交给的快马,一路小跑傍晚时接近华阴县城,路过一丛竹林时,发现二弟小六坐在林边。小六告诉海子:丑娃叔同一伙人从这里径直进了林子,三弟和四弟跟上去了,情况不明。海子将马匹交给同行的马夫,约定了联络办法,要他去县城找商号暂避,然后与小六进竹林守候,太阳落山不大工夫,三弟和四弟沿路返回见到海子,据二人说:午后时分丑娃一行四人乘骡车来到竹林,往南山根儿方向步行八里进了一座道观,一路上林木繁茂遮天蔽日,小路蜿蜒崎岖,老树枝杈千奇百怪,林中苔藓黑绿黑绿的,一路上没见一户人烟,怪阴森可怕的。他们一路上始终与丑娃叔一伙人保持一段距离,不被觉察。丑娃叔一行人进入一座叫“三清观”的道观后大门随即关闭。他俩在原地静静观察,见道观大门周围没啥动静,小心地与院墙保持距离转了一圈。道观院子不大,约三进深两院宽,建在一处能够看见附近林子的高坡上,院墙是用石头垒的,高约丈余。他们担心与小六走散,赶回路边会合。

“丑娃叔他们坐骡车,从渭南到华阴你们三个咋跟上的?”海子问。

“早上走出渭南。见人家坐着骡车我们哥几个挺着急,出城不久发现草场上有几匹放养的毛驴,就顺手牵了两头跟了上去。”小六回答。

“我把渭南的情况对大伯说咧,大伯说你们四兄弟建功的时候到啦!甘罗十五当宰相,是英雄是狗蛋就看你们兄弟的本事啦!要办的事情只一件,时刻知道丑娃叔的行踪。如果把人跟丢了,就滚回老家去,永久不要见我!”海子说着取出布口袋中的冷锅盔掰给兄弟,这时哥几个才感觉到一天滴食未进饥肠辘辘,男娃娃的身子骨就是这样,捧一口林中流水,吃几口冷锅盔,接纳自然提供给他们的生命动能,顷刻身心疲劳就无影无踪了。

“海子哥,我有个主意,说错了你可不能打我!”四弟仍记着初到长安那天在大伯家挨的那一拳。

“四弟有啥就说,娃娃家还知道耍心眼?”

“海子哥,你说我们哥几个要随时知道丑娃叔的行踪,从我和三哥下午看到的情形,丑娃叔进庙后庙门立刻关上,我们进不去,院墙爬不上去,在庙院周围来回窜得多了容易被发现,既要把人盯牢又要不被发觉,办法有一个:上树!庙后的树林里有一棵几人粗的大槐树,离院墙三丈远,树干干儿高,树叶叶儿稠,藏几个人鬼都看不清。”

哥几个都说这个办法可行,海子见夜色已深,招呼兄弟几人找一处背风草深凹地休息。第二天凌晨,海子率兄弟四人早早到达“三清观”,爬上观院后面那棵古槐树,那树离地五丈高,枝干杈桠如孩子的腰腿手脚般伸展交叉,浓密的树叶把四兄弟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轻轻拨开枝叶向“三清观”望去,观内景物尽收眼底,回头向秦岭方向瞭望,繁茂浩瀚的青山绿树,像天上流淌落地的绿潮,把山川地貌上的生灵巧妙地伪装成生机蓬勃的绿色。海子对小六说:“你留在树上监视‘三清观’里的活动,我与小六和四弟到南山根儿找一个窝,先安顿下来再派人换你。”

六月十六日晨,周福来带领二十多名子弟兵牵着十几匹骡马,装扮成东府贩马的客商,从长安少陵塬一处极偏僻的堡子村出发与海子兄弟会合。按海子提供的消息,丑娃进道观约一周后走出室外,慢慢活动筋骨,现在基本上康复。道观里大约有十四五个人的样子,他们不做法事,除了练习拳脚就是猛吃昏睡,晚上偶尔外出抢劫,天亮时返回道观。按照刘五的交代,福来带领这彪精兵前往华阴与海子会合,在离“三清观”不远处设立据点,随时掌握动向伺机歼灭三清观人马。

常文厚十六日这天也点起本部上千人马,踏上奉命禁烟行程。他理解刘五在务虚会上关于秦岭三条古道的隐喻,在子午、华阳、褒斜三条古道进入秦川扼喉险要处,各驻两百兵丁,以进剿山区鸦片名义设防,盘查来往过客。同时自己准备用一个月时间经长安、周至、宝鸡、凤翔、咸阳返回长安城。常文厚在长安反正后一直都认真地思考功成引退的问题,其中原因不是战事繁忙体力不支,他虽年长刘五十多岁,但体魄强健壮食欲旺盛,仍可轻松举起两百斤重的石担;也不是官场上冷暖高低争执不休身心疲惫,他除了几个知心兄弟很少交际,独对刘五将令绝对服从;更不是缺金少银,想离开军队兴办实业。他的思维方式同行为举止一样粗犷刚健、雄奇激越,认为世界原本并不复杂,日出日落三餐一眠,“简单得像个一,复杂得像个二,难办得像个三”,世事不复杂人事复杂。关中男人好激动,对政治事件敏感容易一哄而起,所以才有全国第二起反清武装起义发生,陕西人又不会玩政治,历史上很少有进入中央政权中枢的人物,大多采取功成身退的归宿。关中文化积淀渗透在文厚身上,作为军人他有质朴强悍、好胜尚武的一面,从十八岁吃粮当兵至今,征战军功已经够他忙活了,无暇去讨论仁义道德,礼乐教化;作为关中男人,他又具有浓厚的敦厚重土,不慕异地的内向性格。认定自己今生今世的现实利益就是解甲归田、农耕稼穑,而且采用的思考方法仅限于端正笔直的形式推断,不愿费脑子进行理论思辨,离开军队归隐山林,与妻儿颐养天年。当然身在官场心不由己,也能听到一些不顺耳的闲言碎语,有人称哥老会出身的将领为“草莽英雄”,心里着实不痛快,什么叫草莽?穷人的生命历来是原野上官家随心所欲割取的牧草,尽管哥老会在长安为辛亥革命建功立业,但几千年传统文化形成的社会氛围和官场规则,朝代更迭、人事变幻,国不分号、君不论朝,无一例外地把先入为主的是非界限奉为兴国安邦的法宝,五彩缤纷的社会人生就这样被简单地归结为黑白两种颜色。现在虽然进入民国,但对哥老会的认识,依旧文人躲避,百姓逃避,报刊回避,官场剿杀,没有人研究洪门的历史,没有人解读帮会存在的理由,刘五想讲想说想宣泄没人爱听,刘五大哥想撕破脸面相衡相峙却找不到对象,刘五为了兄弟日后出路可以说操尽了心,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回旋周转,只能用兄弟的性命开刀,苦心规劝兄弟们放弃帮会的神秘规矩和浪**习气,堂堂正正地融入公开社会。常文厚打算再帮刘五一把,人活一辈子与世无争平淡是福。常文厚出身农家,思考和解决问题都与土地紧密相系,他打算待局势稳定后准备向刘五言明归身故里,隐居山林,把身上的帮会烙印和头上的草莽帽子统统交给故乡这块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祖宗子孙世代坟墓安于斯的黄土地掩埋。

民国政府的“禁烟令”已发布半年有余,长安城近郊看不到罂粟花的身影。孩提时奶奶为入药治病在宅院里种过几株罂粟,粉身、绿果、娇艳的红花至今历历在目。走出长安进入户县,一块块烟田进入视野,虽然不是罂粟花期,绿绿的枝叶托起球状果蕾,依然楚楚夺目。队伍离开大路进入偏僻乡村,烟田面积逐渐扩大,村落里、席棚下,常见骨瘦如柴的庄稼汉子俩人对躺吸食鸦片的情景,文厚不禁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当场砍了几颗烟君子人头,下令烧毁几片烟田,但百姓们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地观望,哭哭啼啼地哽咽,并不帮助士兵抱柴点火,也无人拍手称快。文厚问身边一位痛哭流涕的老农,烧烟为天下人办好事,村民为何痛哭不止?老农回答:“是哭钱呢!你当是哭人呢!?乡下人种的不够交的,交了没有吃的,砍个人头少个吃饭的家伙不算啥,女人家能生着呢!种一亩粮养不了一个人,种一亩烟收三五十两烟膏,能换一千多斤白麦,顶种五六亩庄稼!全家人还能混个蔫饱肚子饥,将爷你烧我的烟就是夺我全家命,你手里刀子歪(陕西方言,厉害的意思)把我老儿杀了算!”说着扑向前夺得一战士的短刀要寻死。常文厚劝住老人,下令停止烧烟,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此地。

一天太阳落山后,常文厚来到一处设有寨墙叫方家塬的大集镇,队伍在镇外祠堂附近安营埋锅做饭,自己带少数亲兵进寨巡视,但见镇内店铺破旧,生意凋敝,一街两行树荫下、房檐口、店铺中,到处是席地对食鸦片的烟枪烟灯。文厚粗略计算,当街卧地者竟有二三百人之众!烟毒的肆虐使文厚撕心裂肝般震惊!耳闻目睹布告上所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腐朽气息。一气之下常文厚命军士踢飞烟灯,折断烟枪,把吸食者悉数押出镇外看管。烟鬼们长呼短嘘地迈着有气无力的步子,打哈欠,流清涕,抹眼泪,一个个推一把能散架,风一刮能倒下,走到镇外祠堂边一片空地,摇摇晃晃地倒了一河滩。杀种烟的于心不忍,他们为生计所迫确有难处。杀吸烟的太血腥,区区一个村镇就要砍二三百人头?文厚感到禁烟事大,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艰难,便传令户县县长明晨来方家塬议事,处置禁烟事宜。县长龙伯瑞第二天天蒙蒙亮从县城赶到方家塬,随轿还带着一暖罐当地特产辣子面汤请文厚品尝。早饭后二人谈起禁烟的事,龙县长说:“将军为禁烟事亲征鄙县,有失远迎……”

不待龙县长说完,常文厚板起黑脸问:“政府的禁烟令你看到了没有?一个村镇竟有如此众多的大烟鬼?把村镇都吸干了,你这个县长是咋当的?”

“小官失察,罪该万死!将军要杀要剐,且听下官把话说完。”龙伯瑞拱手拜跪并无惧色。他接着说:“烟毒猛于虎,先朝林公少穆曰:鸦片‘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铿锵之声犹在耳畔!晚清以来政治腐败百业凋敝,唯独鸦片一枝独秀,屡禁不绝,烟馆遍布城乡,百姓受祸非浅!民国以来短短一年,政府公告,民间呼号,视鸦片为祸国殃民罪魁祸首,如同医术高明的先生把脉问病,一下子把病根子挖出来了。但医生看病下药是一回事,百姓治病又是另一回事,药方子太多了,贵贱不一样。如此下来渭河两岸依旧罂粟茁壮,城乡四野依旧烟灯昏黄。将爷问其故?民要生存,商要暴利,官要税银!陕西一年烟税收入白银二三千万两,仅周、户两县十有其一。最可憎者莫过于烟商,最可怜者莫过于烟鬼,他们把家当都捐给了国家,孝敬给了商贩,自己空有一身骨架。这几日省城秦丰银号在此地发放烟苗贷银,一个银元收获时还膏二两!……”

听到“秦丰银号”几个字,常文厚不由心中一惊,自己也有一些钱在银号交由一文经营,陕西地方邪,禁烟的和贩烟的不期而遇,竟是自己同一个人!文厚感到内心有一种行伍军人不曾有过的羞愧,三捶两梆子把抓到的烟鬼交由县长处理,下令列队离开方家塬。禁烟的任务从这一刻起在他的心中宣告结束。随后一个月禁烟巡视,使他了解到更多的鸦片知识,这些故事加速了文厚归隐乡里的时间表。回城要办的第一件事,是把寄放在银号的钱分次取出,不沾染太多的污血,同自己一起回到乡间故里。

进入八月份,干裂暑烤的热浪像是把长安城装进巨大的烘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躲进终南山,一些殷实人家拖儿带女出城寻找清凉地,地主们回到自己的庄园,留在城里的下苦人不停地用井水泼洒居室院落。刘金财随着这股人流来到周至道教祖庭“楼观台”读书消暑。金财长期在军中行医,对生命痛苦的困惑解剖得越多,对生命现象的认识越深刻。单纯用治病救人的眼光看,中医对疾病的分类和治疗按人不同的年龄段划分推理辩证,大致可分为童年、少年、成年、老年四个阶段,把生命自然遗传现象解释为生命的积累出自人类原始的信念,个体生命由生到死不可积累,医生的责任就是诊治不同年龄段影响健康肌体的疾病,没有妙手回春的医生。但从历史演进的角度观察,以生命为代价换得朝代更迭、社会发展却是人世间常有的事。时至今日,西征路上亭口桥惨烈的一幕仍时时在眼前出现,甚至眼前会出现历史由鲜血和生命编织的血腥幻觉画面。事后回想起来,当初骑在马背上快速通过战士们用尸体堆起的桥梁,其实是细细品读劳苦兄弟用身躯书写的一部民国史。人生的知识可以积累,经验可以积累,事业可以积累,可以通过书籍流传积累。自从担任刘五炮骑团团长以后,金财很少涉及医学经典,不再收集民间偏方验方,而是把注意力转向新近出版流行的半白话文书籍报刊。特别是《二十世纪新思潮》这本书,就像是一剂济世良药,第一次在金财眼前展现世界精彩舞台的画卷,使他知道了法兰西革命的故事,懂得了“黄金世界、头颅换之,文明宙合,铁血建之”;使他第一次打开人类思想宝库,知道外国有个叫孟德斯鸠的人提出过三权鼎立之说,一个叫马克思的人研究过社会主义;使他第一次听到“阶级”这个词……太多的第一次在这本书中不断地翻腾涌现,令刘金财应接不暇。金财对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学习是从中医辩症治疗实践中完成的,对西欧的思想文化初步了解是新近从杂志上得到的,对唯物主义的描述特别感到新奇,也许刘金财看人生的苦难太多,对生命脆弱了解得太清白,读起书来似乎容易吞咽。人生不仅有疾痛,还有身边在苦难中挣扎的洪门众多穷困兄弟,他支持刘五让兄弟们回归社会的主张,同时真想大声对刘五疾呼:让兄弟们回归社会的同时,社会要给他们做人的尊严,要给他们自食其力的技能,但目前这个社会办不到,所以首先要医治这个社会!

在离开“楼观台”返回长安的前夜,刘金财前往太清精舍向道长化生真人辞行。化生道长似乎事先知道今晚金财到访,桌上仅置瓷茶盅两只,沏香茗一壶。化生道长穿玄青色冠服及免冠簪披坐在桌旁,从鬓角起到下颌布满花白整洁的髯须,额眉间鼻梁上面颊中,处处洋溢着七十岁智者的超然、聪睿、矜持、养志,待四目相对时,金财一时间感到心跳加速、脸面发热,短短几分钟金财就忘记了团长身份,确定了自己才疏学浅心虚根软的晚辈地位,又一次体会到知识和经验的威力。

“将爷近来在寒观闭门读书,博闻强识,楼观乃清寂之地,寡水淡食,土屋草庐,不敬处盼谅。”道长客气地说。

“晚辈嫩竹初荆碌碌人生,十数天借贵观清凉地消暑读书,尽在风雨晦明之间,受益匪浅。明日归省城受命,今晚辞行,一来感谢道长关照,二来想询问几样心思。”刘金财恭敬地回答。

“郎中将爷自然熟知‘参苓乌茯,足以治疾,亦足以危疾,因症施药,道斯得矣’的道理。福禄财气、生老病死、好色嗜欲这些常人所关注的问题,都在将爷命中注定,只需顺时调理,外力无法改变,将军也不打算提及这些私事。以贫道之见,将军志在乾坤,你的神形吾我均被三光之福祸所困惑。三光正则四时顺,瑞应现。如今下光者百姓艰难疲惫依旧,受人奴役有增,无道指日,寥廓洞虚,混沌暗光;中光者仕臣德才荒废,唯利是瞻,争向潮头,溟滓无光;上光者太阳的状况虽经贫道设坛行符掐诀,仍不得要领。不得已前夜曾请教在山顶无极崖静养的百岁吾师显性道士,敬告将军在此读书情形和苦求之要,请师傅解开谜团。师傅入定,紧握双拳,口中寥寥几句咒语,双拳热气蒸腾。待展开双手,掌心均有一幅相同的活动图画:原野中天有一个圆圆(袁)的太阳,两山之间(中山)另有一明亮的太阳。圆太阳略大,呈下滑状;山中太阳势低,却有蓄势待发上取之象。事后师傅功力耗尽,在熟睡中嘟囔说:‘告知将军把握时运,不违天象。’”

“道长能预测师傅所展示的天象结果吗?”刘金财下意识地急促追问。

“不能。上光是得道神仙独有的功力,我仅仅修成童光,只能看到十二岁以前孩子童年生活。”道长坦诚作答,并提醒他日后多读春秋汉书,春秋汉文一字千金;少学隋唐,隋唐之后无文章矣。

……

长安城的十月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激烈的低空云系相互冲抗,没有风啸雨狂,地球变幻运行轨道使太阳温顺,云层高挂,温度适宜,加上北方大气水蒸气含量较低,长安城里桂花飘香、椿枝低媚,槐叶沙沙,秋菊含苞,雀儿衔草,燕子离巢,秋娘吟歌,蟋蟀蝉叫,秋天让人衣着随意,呼吸顺畅,腿脚麻利,心情也随着轻盈温馨的空气四下奔放。

十月初三从下午起,古城南街路西商业区热闹非凡,人头攒动,士兵们在商铺间的一块空地上用木椽架起一座彩牌楼,上部中央竖立一块大红匾额,上书“南威社”三个行云流水草书体大字,匾额顶部一串用红绸扎起花朵,红绸顺着彩牌楼顶端蔓延下垂至两侧,牌楼两边脚柱上写有一幅红底金字对联:上联是“秋天如水夜长安”,下联是“四季秦声向小园”。走过牌楼是一条三丈深的通道,两边是商家的山墙,如今摆放着各色贺礼,有牌匾、瓷瓶、丝绸布匹等,从上海新近购置的顶级全套十八箱行头,箱盖一字打开,箱后用竹竿搭起长长衣架,竿上挂的箱内装放的物品,有文扮的富贵衣、蟒服,武扮的披挂、盔甲、箭衣,女扮的衣裙包头、凤冠,以及数不清的各种髯口、靴帽、旗帐、面具、马鞭、拂尘、扇子、令牌、鸾仪兵器等,可谓琳琅满目、锦玉满地、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南墙上挂一书写戏名、场次、扮角的黑漆大木板,上面整齐地书写贺礼的内容数量以及捐赠钱物善士姓名职业雅号。通道尽头是砖木结构的大剧场。刘五要求工程队按照家乡财东家谷仓的样式建造,说这样更能体现秦腔的古风古韵。一文找了位古建筑师往长安刘家堡子跑了几趟,建起了这座两坡流水、青砖碎瓦,没有丝毫飞檐兽脊等传统装饰的技艺大剧场,将小木格窗改成大玻璃窗,在东山墙上开了一处大门洞,安上大门,建起雨篷,用作观众入口。大门后隔出一段前庭,墙中央镶嵌几个秦腔脸谱画框,表现现实生活向艺术殿堂的空间过渡。戏台占据了西山墙的绝大部分,在戏台左右两侧角落,分别布置成演出时为观众烧水沏茶的老虎灶和销售爪子糖果小零食的柜台。观众席采用齐胸高的木栏杆、隔离出U字形豁口面对戏台的站席,U字形中心部位是用方桌和条凳组成的座席,座席部分的顶棚用芦席扎成天花板。刘五出资组建的“南威社”秦腔剧团经过几个月紧张筹备,今晚首场演出,刘五虔诚地把省城人心中的艺术盛典献给了全省洪门的龙头大哥和城里的各堂口众哥弟们。

下午四时起,省城特有的各色吃货摊子顺着戏园子两侧的街道摆开,水盆羊肉支起大铁锅,架起木案板,铺上湖蓝湿布,摆上蓝花青瓷作料海碗,铁锅中肉汤翻滚。锅后沿放一木板,上面堆满西红柿、红线辣椒、绿翠香菜,热气蒸腾中的白汤鲜菜,煞是好看;哨子面摊当街垒起一口大锅,亮开八尺长的面案,滚动六尺长的擀面杖,操起二尺长的捞面筷,抡起一尺长的调羹匙,撒一把香葱抹一板油泼辣子,地道的长安哨子面出锅了;叫卖“黄桂柿子饼”的小摊颇为讲究,面案子前一字摆弄四个红花大瓷碗,分另堆放着酒酿玫瑰、细沙红豆、核桃果仁、芝麻蜜饯,一块白净手巾覆盖在白细面和软柿子和成的面团上,师傅揪一把面团,捏一张薄饼,包一撮蜜馅,揉一只圆球,然后放到木炭平底锅中用铁铲压扁煎烤,直到外焦内嫩,锅中窜出焦中带蜜的果蔬甜味。闻名遐迩的中牛市巷口“王记粉汤羊血”也在此间搭起摊子,王老板当街宣布今晚收入全捐归“南威社”,还给围观的路人食客讲解羊血汤又名“福汤”,店家经营近百年间,翻肠子沌肉汤的师傅,打杂使粗的伙计,没有一个得怪病的,全体誉享天年。此外背着箱子卖麻花的,担着担子卖凉粉的,提着铜壶卖油茶的,守着烤炉卖肉饼的,垒起火炉卖稠酒的,卖扯面烤葱花油饼的,推着小车卖南糖的,用棉盖子捂着木桶卖熟荸荠热菱角的,还有看麻衣相的,卖跌打丸的……今晚是全省洪门兄弟盛大的节日。

从各地来的堂主们三五成群地逛商号下馆子,城里的兄弟们大多领到了站票,早早来到南街,此刻戏园子门口已经是人的海洋。穿戴整齐赶场子看戏的,妇婴老少闲逛凑热闹的,高声吆喝做买卖的,人声鼎沸、簇肩涌动、水泄不通。洪门兄弟们被喜庆的气氛激发起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兴奋地把戏票捏在手上,遇见熟人故意把戏票举过头顶,问:“你也上戏园子看戏?”“看把你烧包的!”“我有票你甭叫我烧包!”“有票还把你急得满头大汗?”“街上人多挤得我浑身发热,你当是我想流汗?”……一拨儒生气度的青年人正对着牌楼叫好,“搭眼一看就知道这副对联出自杨守道老先生手笔,文对仗,字守拙,意新颖,‘长安’‘小园’四个字把‘南威社’秦腔儒雅说尽了。”身旁一位浑身补丁长袍的算卦先生不屑一顾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是杨守道的字不错,但对联却是从唐朝张籍《秋夜长》中‘秋天如水夜未央’一句、宋朝林逋《山园小梅》中‘占尽风情向小园’一句拼凑而成。常言道‘天下文章一大套,看你套得妙不妙’,这正是杨老先生做人的长处啊!”一拨人看着行头礼品发愣、称绝,一拨人大口地吃、大声地喊……大约七时左右,持票的观众陆续入场,场外依然人声鼎沸,生意兴隆,几个戏迷老汉一声不响地抽着旱烟蹲在窗外墙角,希望听到名角透过窗户传到场外的戏文。

场内刚才还是乱糟糟的,今晚一切免费,站票席上的兄弟们向跑堂的相公娃讨水喝的、要烟叶的、索爪子手巾的呼声不绝。座席里每张方桌上事先摆满了茶水、水烟袋和干鲜果品。刘五及部属爱将与董绪年等全省有影响的龙头大爷一起,坐在前排中央用几张方桌并起来、面向戏台的大桌后面,他们在一起品茗叙旧话戏说文,兄弟深情流于言表,礼仪儒雅形同骨肉。

董绪年要在今晚戏院演出过程中下手杀死刘五,并将丑娃以随从的身份带入后排座席。按事先安排,中场休息时绪年借故离去,由丑娃现场行刺,然后趁乱跑出戏院,由混在场外接应的队伍掩护,连夜赶往华阴“三清观”与丑娃媳妇会合。

“刘大哥不仅事业上如在中天,文化上颇有建树。‘南威社’的开张,可与当年川人魏长生创造胡琴并把秦腔从关中推向全国的功劳并驾齐驱,可喜可贺!小老弟当场献银百两,聊表绵薄之意。”董绪年站起身以茶代酒,顺便回头看了丑娃一眼。

“多谢董大哥一片好意,人能来就是给我天大的面子,献什么礼行?”刘五笑答。

这时杨守道与董绪年等人拉起话来,解释“南威社”三个字的含义。守道对绪年说:“南威者,春秋时美女南之威简称也!三国时曹植在《七启》一文中写道:‘南威为之解颐,西施为之巧笑。’暗喻南威社美女如云。”董绪年听后转过身子对刘五大声说:“刘大哥,守道没安好心,叫一群女娃子整天把你围着转,小心温柔乡里迷幻药。”

刘五点头表示知晓,一文匆匆离去。

“苏炳义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这猴娃子又浪到啥地方去了?”董绪年心怀疑虑地问了一句。

“炳义生性就是个琉璃猴子,这会儿不晓得栽到哪条阴沟里,不等他,开戏、开戏!”刘五中午已经得到消息,前天苏炳义来长安途中在张良庙附近被金财手下伏兵捕获,确定今晚七时砍头。“定军山”堂三股派往秦岭通道的武装小分队,原打算今夜利用刘五被刺的混乱局面出击各将领住宅,但一月前被常文厚手下说服,并得到苏董二人密谋的具体行动情报,也许此刻正准备拔营返回汉中。刘五心中又一次激**起对丑娃夫妻的感激之情,他知道丑娃就坐在自己身后,却没有转身正眼看望。

一阵锣鼓唢呐引奏起深沉悠扬的秦腔慢板曲牌,它婉转地告诉观众:秦腔戏要开始了,请肃静。音乐声停止后,一位丑角扮相的老生步履艰难地走到台前,长叹一声歇息气,抹一把额头摔一手汗,气喘吁吁但腔色老成、气局苍健、声振梁木,他说:“我老汉今年七十有余,家住南山稀里哗啦梁上噼里啪啦沟里仡佬拐角村,论富家里没产业,论贵身上没名分。从小就喜好挤在人堆里听戏,双脚踏地,一面朝天,哎呀好不快活!听说省城‘南威社’今晚开园唱戏,我黑天白日地赶路,把个脚指头也磨出个血泡泡、腿腕腕也困成个细杆杆、一挂肠子饿成细溜溜的……俺娃问啥呢?这戏园子为啥叫‘南威社’?你看俺娃瓜得实实的,城里大学问家多着呢!偏问我这南山榆木疙瘩。你要问我就答:南对着北、柔对着威,省城北头有一家‘颐夙社’,唱的是文戏,南头又冒出了一家‘南威社’,唱的是武戏……这女子问,今儿黑‘南威社’唱的是啥戏?哎!唱戏的不《赶坡》《打路》《卖水》吃啥喝啥呢吗?罢、罢、罢!戏园子鼓点点响了,乐曲曲亮了,待我老汉前往‘南威社’听桄桄、看秦腔,捎带瞄一眼碗碗腔……”

尽管“南威社”已是有固定演出舞台的剧团,与过去艺人在野台子唱戏各方面都有了根本的变化,但“串台”“踏台”这样的戏前小节目还是被保留下来,并赋予“说明书”一类为观众答疑解惑的作用。串台的丑角在鼓点声和观众的喝彩声中退场,一阵板胡独奏声引导下大幕徐徐开启,今晚的演出正式开始。

大约与省城“南威社”首场演出帷幕开启的同时,离长安四百多里外崇山峻岭深处褒斜古道,苏炳义及其随行的十数人被蒙上眼睛、五花大绑在“张良庙”附近一处阴暗的山洞里。前天上午他们途经“张良庙”以南二里路山道上,突然从两侧山林里冒出二十几个操甘南口音的剪径土匪,这伙人白衣白裤,扎腰绑腿,手执长枪短刀,以雷霆之势端直砍断炳义坐骑马腿,生擒炳义在手,迫挟随行的卫士脚夫交出钱财兵器跪地投降。苏炳义想不到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有栽跟头的时候。按照退一步进两步的大丈夫伸屈哲学,好汉不吃眼前亏,从安全考虑,让手下交出兵刃,同时亮出“定军山”堂龙头大爷的牌子,可是这伙悍匪根本不知道洪门为世间何物,任凭炳义使着性子高喊、吼叫、怒骂、哀求,全然无人理睬。饥了给你塞一口冷馍,渴了给你灌一口凉水,从第二天开始苏炳义感到事出蹊跷:是过去仇人设套,还是董绪年败露?总之绝不是劫财取色的土匪勾当。

在沣峪口附近潜伏的“定军山”一支武装分队,原定今晚连夜返回汉中,但文厚手下一位营长由于中午酒宴准备得过于热情丰盛,吃酒的人有的伸展四肢醉卧在院坝核桃树荫下,有的坐卧在房沿土台上,有的抱卧桌椅板凳中,有的半靠土墙鼾声大作,伙夫头领着几个下手抬众醉汉进屋上炕歇息,他边抬边说:“南山的人喝酒做事都实诚,一月前主动与咱营头联络,说出了黄烟杆子这狗东西准备今晚暗杀刘五大哥和几位将领的事,如不然不知要日弄出多大的烂子!叫娃们好好睡,明儿赶早好走路。”

长安城“南威社”戏园子里依然热闹非凡,有人提着烟袋锅眯着眼睛缓缓摇头跟板低唱,有人嗑瓜子吐浓痰哭笑着高声叫好拍手,有人品香茶吸水烟细说戏文扮相,人们的情绪随着剧情和音乐发展止起潮起潮落……哥老会兄弟们今夜尽情宣泄对秦腔这种古老文化的深情迷恋。

第二场折子戏《绝粮》在急促的板鼓打击声中开演,刘五谈笑风生地与左右亲密交谈。当时的舞台艺术尚未进入光电时代,汽灯照明已属奢侈豪华时尚,也没有美工布景等视觉立体享受。它与古老的中国文化一脉相承,靠做念唱打及一些程式化的抽象动作语汇、脸谱刻绘阐述剧情,演义人物,扬善惩恶。这里一张桌子就是公堂,一把椅子就是高山,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确定,这种思维活动的好处是观众可以按照程式尽情地展开想象的翅膀。刘五几个月前就确定了人生大舞台上的好人坏人,今晚将彻底铲除阻碍洪门兄弟回归社会的恶势力,使兄弟们从今往后天天有饭吃、有戏看,因而不受小舞台上剧情感染,他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一直微笑着。

休怪老夫做事偏,

彦荣立功我不安;

若无良谋并权变,

焉得富贵两双全。

急速催马回朝转,

金殿以上拿本参。

戏唱到这里,董绪年发现张一文又一次神秘地来到刘五身后,咬着耳朵低声说话,刘五板着面孔不时点头。绪年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却不见丑娃身影,多年黑道上保护自己的经验形成的直观告诉他,此地不可久留,顿时双眉间露出几分疑虑,决定不等中场休息,提前脱身“南威社”戏园子。

华山脚下“三清观”门前一声炮响,很快就被寂静的山林淹没,在阵阵林涛的隐匿下,长安子弟兵分别由海子兄弟带队,直扑各自目标。丑娃媳妇住在偏院,在海子高声呼叫“大嫂、大嫂”的同时,丑娃媳妇几个月来第一次在人面前大声应承:“我在这儿!你丑娃哥来了没有?现在人在啥地方?”海子一行不由分说保护丑娃媳妇撤离“三清观”。其他各处情形大体相同,毫无防备的道士们晚饭后赌钱的狂赌,吸泡的猛吸,饮酒的痛饮。符正洪手端茶杯凝神思量,看起来赋闲无事,其实脑子正想着今夜出行寻花问柳的勾当。听见山门炮响,符正洪心中一惊,急匆匆拔出挂在墙上的钢刀刚要转身出门,却被四五个破门而入手执利刃的精壮小伙团团围住。符道长一声怪吼,拉开架式单刀对阵,由于室内究竟窄小,开始道长还能凭武功技巧应付抵抗,但当几位生猛战士将双方的交手距离缩小到一剑之地时,技巧失去作用,力量占据上风,符道长被砍死在乱刀之下,其他几处基本没有遇到抵抗,很快结束战斗。大约七点半钟的样子,长安子弟兵扶丑娃媳妇上马坐稳,一把火点燃“三清观”,起程返回省城。

仲秋的秦岭高山已经可以感觉到深秋的寒意,苏炳义一伙经过有三天无人理会的身心苦熬,极度疲惫地躺倒在山洞里。天黑后大约半个时辰,苏炳义恍惚朦胧中还能感觉到有一队人打着松明火把走进山洞。其中一个人弯腰一把撕下自己挂在衣扣上的怀表,用洪亮的关中话说:“‘定军山’黄烟杆子苏炳义听清,奉刘五大哥将令,你等坏洪门条律,弃哥弟亲情,谋大哥性命,毁兄弟前程,死无赦!记清楚了,今晚七时是你们的午时三刻,来年同日同时是尔等周年……”不等来人把话说完,躺在地上精疲力竭的苏炳义不知从处聚集起力量,猛地起身爬跪在地,不大工夫眼泪湿透了蒙眼布,涎水鼻涕流了一河滩,声嘶力竭地喊叫:“这位大哥,放小弟一马,救小弟一命!下半辈子甘愿做牛为马报答大哥恩情!只要大哥放过小弟,愿为在场兄弟每人一百两银子。如不然从现在起,‘定军山’所有财物任由众位大哥支配享用,我只求在紫柏山做一草民,看我恓惶成这副模样,金山银山放在身边有啥子用嘛……”见周围没有动静,苏炳义又换个声调哭诉着说:“都是董绪年这个龟儿子的主意,我说刘五大哥是天上的宿将,碰不得!可董绪年这个龟儿子却要害死刘大哥。我这次去长安正要当面向刘五大哥禀报,咱们快回长安!董绪年不仅要杀死刘大哥,还准备于今晚加害文厚等重要将领。”苏炳义话音刚落,只听对方说了一句话:“你就是有一张八哥嘴现在也晚了!有话留给阎王爷去说!”随即刀起头落,随行人员也被杀死在山洞里。

离京地回苏州无处立站,

母子们屈破庙来把身安。

恨黄璋太势利旧情不念,

我只得去卖水暂度饥寒。

……

这苦愁自幼儿何曾经惯,

大街上乱纷纷羞口难言。

担水担我只得沿街叫卖,

但愿得早卖水早些得钱。

……

董绪年趁观众聚精会神看戏的当口,猫腰溜出戏园子,找到自己乘坐的轿车,见车夫坐在车辕上等候,一个猛子钻进车厢。一边喘气一边吩咐车夫:“吆喝骡子快走,连夜回渭南!”车夫鞭杆响起,轿车飞也似的动起来,车出长乐门董绪年才掏出手帕擦一把汗,摸着扑通扑通急跳的胸口努力静下心思。车下长乐坡,一个急弯进入南边一片梢林,车慢慢停下来,车夫下辕揭开轿帘,董绪年见几个军汉打火把站在路旁,揭开轿帘的正是哑巴鞋匠!哑巴开口说:“董大爷不必回渭南了,就在此处下车吧!”两个军汉上前一把将董绪年从车中揪出,用绳索捆绑。从听到哑巴开口说话那一刻起,董绪年心绪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摘下鼻梁上祖传的水晶眼镜,狠狠摔碎在地上,从下车到受死,一直精神抖擞,充满仇恨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丑娃的身影。

秦腔古戏的经典故事一般都有大团圆的经典结局,这都是为教化观众而精心设计的,“南威社”首场演出的最后一折戏《祭椿》,把传统经典演义成跌宕起伏的悬念、峰回路转的义气、感人肺腑的喜庆团圆,不时赢得观众大喜大悲的情感,博得持续不断的叫好和掌声。

话说李彦贵卖水偶遇与己订婚、又被其父黄璋悔约昧婚的桂英,黄得知后设计杀了丫鬟嫁祸于彦贵。苏州府处决彦贵之时,桂英与父决裂奔法场为定下终身的彦贵祭椿,幸遇李家旧好艾谦,同赴边关搬回其哥彦荣兵马,一同劫了法场,奏明皇帝平反冤假错案,一家得庆团圆。

在舞台上表示喜庆气氛的唢呐碎鼓声中,李彦荣对老母说:“母亲且同兄弟暂住城中,待我亲去见过知府,禀报皇上,对王强、黄璋二人依法治罪,着即了结此案。”

李母说:“如此甚好,一同进城。”随后戏中几位主要演员采取轮唱的方式结束今晚首场演出:

可恼王强害忠良,

黄璋居心是豺狼。

艾谦义气人敬仰,

狂风难打好鸳鸯。

大幕徐徐落下,演员一次次谢幕,观众热烈鼓掌久久不愿离去,一文又一次来到刘五身后密报处决董绪年及随行人员的情况,刘五站在原地像是为演员谢幕连声叫好,随后在全场兄弟的欢呼声中带头退场。在刘五乘坐绿呢小轿打道回府的路上,看见街市依旧人声鼎沸明灯高照,心里默默念叨:“兄弟们回家娶媳妇好好过日子吧!”哥老会这出年代久远的历史悲剧,今晚在长安城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以神奇的方式落下帷幕。你恨它也罢、爱它也罢,熟知也罢、陌生也罢,反正它在民间穷苦百姓中间生存了几百年,虽说对董绪年、苏炳义的处置过于血腥,但用自己熟悉的手段解决问题也是为命所迫,为环境舆论所迫,为洪门兄弟所迫,同样是杀人,目的却大不相同啊!这样做的另一层考虑是对后人不留口实,只有猜测,人生苦短闹腾啥呢?以后好好为自己多操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