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还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到了午后突然间就阴云密布狂风乍起,不一会儿功夫,飘泼大雨就倾泻而下。密不透风的雨帘砸在地面上、屋顶上,溅起白色的水雾。一片滂沱之中,街对面的房子几乎只能看清一个轮廓。狂风撕扯绿化带里柔弱的花草和树上的枝叶,把它们卷到地面上,瞬间就被奔跑的人群碾成花泥。

街上的雨水汇聚成一条条湍急的小溪,四处奔流。车子都打开了大灯和雾灯,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行进在汪洋之中,车前的雨刷转得像小风车一样,还是难以应付密集的暴雨。来不及反应的人们瞬间就被淋得浑身湿透,惊惶地跑向最近的屋檐、书报亭和商店。不远处一个电话亭里,竟然挤进了八个人,大家拧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襟,不住地打颤,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老少,只要不再淋雨就比什么都强。

我端坐在茶艺馆柔软的蒲团上,看着窗外乱糟糟的世界,捧起面前薄如蝉翼的白瓷茶盅一饮而尽。这人参乌龙炒制得欠一些火候,清香有余但是甘甜不足。旁边那一桌是三个中年人,看样子是来谈生意的。身穿水蓝贡缎旗袍的茶艺师正伴着悠扬的古筝为他们表演,莲藕一样白皙圆润的手腕轻快地转动着,微微翘起的兰花指划出一道优雅的曲线,暖壶、洗茶、切沫、温杯、摇壶…...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看客们都忘记了高谈阔论,目光紧随着她的手指和那上下翻飞的茶壶转动。

可惜我对于茶的品味目前还停留在解渴祛暑的层次,对这些繁琐的茶艺茶道和矫情的所谓文化层面的东西兴趣不大。茶圣陆羽说得明白,“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佳。精行简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痛、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茶叶原本就是保健的饮料。至于上下三千年的所谓文化积淀和品味大多是后人无事生非琢磨出的成果。品味,需要的不仅仅是钱,还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培育。如果我有空闲的时间,宁可多睡一会儿。

茶喝到一半,窗外的风雨声开始渐渐平息,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散了,太阳出来了,稀疏的牛毛细雨被阳光一照,像晶亮的水晶丝一般。街上很快又恢复了车流不息,人潮涌动。

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刷着手机,浏览本地的各种媒体。一个名为《滨海早报》的账号已经一连发了十几篇文章,绘声绘色地分析了翡翠山庄董事被杀的案子,并且言辞凿凿地认定凶手是失踪的代理商,原因一定是经济上的纠纷,但是警方和艺琳阁的高层对此三缄其口等等,和其他八卦报刊、网站上的传闻如出一辙,没什么新鲜的。

但是随后,这个作者笔锋突然一转,开始分析即将举行的拍卖会,并且说艺琳阁之所以顶着巨大压力一定要如期举办拍卖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市场地位。文章里说,因为不切实际的奢侈路线和盲目扩张,艺琳阁已经连续三年利润负增长了,原本无人可及的市场份额也在遭受行业内众多后起之秀的蚕食。据“可靠消息”,艺琳阁去年的投资回报率只有1.5%,远远低于行业内7%的平均水平,也低于他们自己公布的5.7%,而从今年前三个季度的业绩来看,恐怕还不如去年。虽然随着大牛市的来临,艺琳阁的股票价格也一路涨到四十块钱,但那是它的业绩根本无法支撑的,一旦遭遇股市震**,泡沫破裂,马上就有灭顶之灾。于是艺琳阁才想出了拍卖会的主意,借这个概念抬高股价,保住自己在行业内的名声和地位。因为据“可靠消息”,虽然艺琳阁对外一直信心满满,但是已经有公司高层借着股价上涨的机会抛售手里的公司股票。

我一向佩服媒体扭曲事实的本事,但是这篇文章却不一样。虽然他没有具体说“可靠消息”的来源,但是那一连串的数字并不是可以任意捏造的。尤其是公布虚假的投资回报率和公司高层抛售股票,没有人敢在这样的问题上信口开河。我看了一下作者,署名是“本报记者马鸣”。

我搜了一下,报社的地址是新庆街11号富海大厦,离这里不远。于是我付清茶钱,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滨海早报》报社。

富海大厦是整条新庆街上最显眼的一座楼,远看像一个横卧的巨大哑铃。建筑物的墙体用的是单向透明的灰蓝色有机玻璃,从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街上的一切,从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大厦分成东西两部分,A座是写字楼,B座是大型购物广场,中间看似连通,其实有墙壁隔开,只有5层有一扇门可以穿行。

《滨海早报》的报社在A座7层,门口挂着类似同心结的红色logo,身穿白色工装的接待员坐在前台后面抱着电话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她说的是本地方言,我听不明白,于是敲了敲门,提醒她我的存在。

接待员抬头看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和电话那头说了再见,一脸倦怠地问我:“您好,找谁?”

“马鸣在不在?”我问她。

她拨了一个分机号:“您好,外面有位小姐找马鸣。哦……好的。”接待员放下电话,客气地对我说,“对不起,马鸣现在不在,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

我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了个条,折起来递给她:“那就麻烦您把这个交给马鸣。”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报社,来到B座的购物广场,在顶层的畅云天茶园找了一个迷你包间坐下来。服务员拿来茶单,我婉言拒绝了他强烈推荐的碧螺春,点了一壶玫瑰花茶和一打菠萝酥,并且告诉他:“一会儿有位马先生要来,请你把他带过来。”

马鸣就在报社,从接待员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他躲着不见人是怕麻烦,还是因为昨天那篇过于露骨的报道感到不安?不知道他看了我的字条有什么反应。我正在思索,服务员敲敲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四十出头,个子很高,体态略显臃肿。他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上下一番打量之后迟疑地伸出手。

“我是马鸣,您……怎么称呼?”

“马先生,请坐吧。”我没有和他握手,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马鸣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终于坐了下来。

“马先生,你干这一行多久了?”

马鸣皱了一下眉,不明白我的用意:“小姐,你说我对艺琳阁拍卖会的报导有误,其实拍卖会另有重大内幕,你该不会……”

“放心,我没功夫耍你玩,也没有必要。”我客气地说,“如果你真的对艺琳阁感兴趣,我这里有很多你还不知道但一定会感兴趣的东西。不过你写报导的方式让我很不放心。”

“为什么?”马鸣困惑地打量着我,“能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你可以继续说,据可靠消息。”我笑了:“马先生,你公开指责艺琳阁伪造商业信息,公司高层参与操纵股市套利,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不怕被他们告上法庭吗?在我的印象中,只有那些刚出道的学生会这样无所顾忌,可是你不像。”

“这个嘛,既然我敢写出来,自然有我的考虑。”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汗,“小姐,你刚才说,你知道艺琳阁很多内幕?”

“对,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可是,您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马鸣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

“当然不是想帮你成名,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服务员端来煮好的玫瑰花茶和点心,我们停止了谈话。我斟了一杯茶,端到嘴边轻轻吹着,一边用余光盯着马鸣的表情。这家伙比我想象得好对付,他对我心存疑惑但是又不想轻易放弃捞到新闻的机会,这正是我想要的。

“如果您的消息确实。”马鸣舔舔嘴唇,“我可以出大价钱。”

我掏出手机,里面有这几天我在翡翠山庄的照片,有和汤捷、汤业、霍建荣、谭梦迪、林东和刑队长的合影,还有我偷偷拍下来的已经基本布置停当的拍卖会现场。马鸣翻看了好一会儿,眼睛兴奋得像猫看见鲜鱼一样,几乎要冒火了。

“您开个价吧。”他终于肯把手机还给我了,“不过我有言在先,我只能先付给您一半,等证实了消息的准确性再付另一半。”

“我不缺钱。马先生,你知道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吗?”

“什么?人才?”马鸣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呵呵,老兄,你电影看多了。”我给他也倒了杯茶,“二十一世纪,最贵的是信息。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只要你能告诉我一些我想要的信息。”

“您......想知道什么?”他用揉皱了的手绢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

“其实我感兴趣的就是你报导中的一句话。你提到艺琳阁的高层有人在抛售股票,我想知道是谁。”

“这个……”马鸣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呀。”

“今天有一位国外的客人到了翡翠山庄,而且他将是明天拍卖会的主角。你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国外的客人?谁?”马鸣从桌子另一侧探过身子,语调也提高了一个八度。

“别急,老兄,我觉得如果我们互通有无会比较公平。我可以告诉你,这次慈善拍卖会就是为了这个外国人准备的,而且和艺琳阁下一步的商业计划有关系。”我喝了一口茶水,“你看,我告诉了你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是不是也有点诚意?”

“这个……”马鸣低下头,他在思索,权衡利弊。我默默地吃着茶点,等他的答案。

几分钟过去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我觉得有必要推他一下。

“如果这很让你为难的话,我们可以换种方式。”我放下茶杯,“我说几个人,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这样,话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也不违反原则。”

马鸣抬起头,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了肯定。

“霍建荣。”

他摇摇头。

“汤捷。”

还是摇头。

“汤业?”

马鸣轻轻点了点头。

“是他?”我心里暗暗吃惊,“老兄,你可别糊弄我。”

“用你的话说,我没必要耍你。”马鸣端起茶杯,“你既然和艺琳阁高层这么熟悉,想核实这个消息并不算难。”

“那么,你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抛售艺琳阁的股票吗?”

“据我所知,有一段时间了,大概……两三个月。”马鸣说,“还是说说拍卖会吧,你说的商业计划……”

“艺琳阁就要被国外大财团并购了,这才是他们搞拍卖会的目的。”我告诉马鸣。

“并购!哪个大财团?”他急切地说。

“你对艺琳阁真的这么感兴趣吗?”我问马鸣,“其实只要在明天的早报上披露并购的消息,加上今天早上的猛料,足够使你当选年度新闻人物了。”

“可以说是出于好奇,也可以说是出于职业习惯,其实这两者是一回事。翡翠山庄在北海不是一般的风光,它的后台艺琳阁就更不用说了。”马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刚才忘了,我的名片。我关注艺琳阁很久了,如果您有什么好消息都可以找我,条件好说。”

“我倒觉得你在《滨海早报》有些委屈。”我收起名片,“你们的读者应该以中低收入阶层为主吧?”

“差不多吧,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从你们的广告版看出来的,那些招聘信息没有一个需要受过高等教育或者需要高级技能,也就是说会光顾这份报纸的基本是中低收入的阶层。”

“不错,不过这个社会有多少高收入阶层?尤其是我们这种小城市,占大多数的还是社会底层,所以《滨海早报》目前的订阅量在北海已经排入前五名了。至于我,也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工作嘛。”

“我是觉得你的文风不太符合八卦小报的风格,《滨海早报》的读者很少会明白什么是资本市场,什么是市盈率,什么是投资回报率,他们可能会更关心艺琳阁的总裁今天和谁约会。”

“咳,这年头,找个工作不容易,所以我不会想那么多。”马鸣的笑容有些僵硬,“我们是不是跑题了?艺琳阁真的要换东家吗?他们已经向媒体发出了拍卖会的邀请函,而且还附了嘉宾名单,其中有很多社会名流,但是没有你说的外国人。”

“艺琳阁这次拍卖的主题是慈善,虽然并购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但是做的太明显会煞风景,所以对于外国财团的介入他们一直保持低调。那个法国人是早上10点的班机到的北海,汤捷和翡翠山庄的总经理李智峰亲自迎接,现在应该已经入住翡翠山庄的总统套了。”

“法国人……有意思。”马鸣手托着下巴,“如果这条消息上了明天的早报,不知道艺琳阁会有什么反应。”

“你很在意他们的反应吗?”

“也不是,不过那很有趣。”马铭冷笑,“这几天翡翠山庄的杀人案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猜测艺琳阁会取消拍卖会,但是直到今天都没有任何动静,原来他们是要等这个法国人,对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没有必要。马鸣已经在心里盘算明天的头条了,他很快就会在北海甚至全国家喻户晓。我叫服务员过来结账,他执意说这次他请客,礼节性地推让了一番之后,我起身告辞,留他在那里继续遐想未来。

走出富海大厦已经是下午5点20,我掏出手机按下一个快捷键,电话响了很久对方才接听。

“喂?”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你不会睡了一下午吧?”我说,“太阳可快要落山了。”

“这几天很累,中午陪你吃饭的时候就困得不行。”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我说你今天怎么话那么少,边吃还边打哈欠。”

“是啊,回来我倒下就睡了,连衣服都没顾上脱。”他又打了个哈欠,“怎么了?你回到翡翠岛了?”

“还没有,你搜一下有《滨海早报》的公号?”

“你等我找找看。”电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哦,找到了。”

“今天他们发了一篇关于艺琳阁的文章,你看一下。”

“哦,艺琳阁最近越来越火了啊,我看看。”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叹息,“唉,说的很像那么回事嘛。怎么,你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帮我查一下这个作者,马鸣,查一下他的背景,要快啊。”

“这个不难,不过你怎么突然对一个小报记者感兴趣了?”

“我觉得他对艺琳阁的关注有些不寻常。”我说:“我没有时间自己去找线索了,6点之前我得赶回码头。”

“OK,你等我消息吧。”

“还有,能不能查一下艺琳阁高管的股票账户,查最近三个月的交易数据?”

“这个……有些难度。”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需要动用一些关系,而且你有没有具体的目标?艺琳阁的高管,各部门、各分公司的经理一大堆,得查到后年了。”

“那就查汤业一个人,这个应该不太困难吧?”

“你觉得他有问题?”

“还不好说,我只是听到一些风声,想确证一下。”

“因为这篇报导?一个八卦小报记者的话可信吗?”

“制造绯闻是一回事,捏造商业丑闻性质就不一样了,没人会傻到这种程度。”

“也是,他这是指控艺琳阁在搞商业欺诈,虽然没有点名,但是如果没有真凭实据,不就等于判自己诽谤嘛。”

“我不知道这个马鸣有什么目的,不过如果他不是瞎编的,那艺琳阁里面的猫腻就太大了。”

“艺琳阁现在已经被拍卖会和翡翠山庄的命案搞得团团转,突然又闹出这么一篇报导,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他们现在还顾不上跟《滨海早报》打官司,不过估计很快就会有所行动。你的动作得快一点,迟则生变。”

“好吧,我马上去查。”

“对了,我中午跟你说的那件事可别忘了。”

“放心,我一回来就托了那边的哥们去帮你找了,他说最迟明天晚上就能给回话。”

接近黄昏,海风渐冷,太阳在海平面上摇摇欲坠,退潮后的白色沙滩上,放学后的孩子们围在一起,低头寻找着样子奇特的贝壳,追逐着四散奔逃的沙蟹。

我赶到北海码头的时候,刚好听到6点的钟声响起。邢队长正靠在栈桥的柱子上,对着昏暗的阳光仔细端详手里的一个塑料袋。

“什么宝贝,看得眼珠子都拔不出来啦?”我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哟,吓我一跳,你怎么老是突然袭击。”他把塑料袋举到我鼻子底下,“你帮我看一眼,这个是不是真钻石?”

“你这可把我难住了,真假钻石不是用肉眼能看出来的。”我接过塑料袋,里面是一粒十分之一克拉大小的碎钻,透明的钻石放在透明的袋子里,几乎看不清楚。

“这个是我在奔驰车的车库找到的。”邢队长说,“那两辆车是昨天下午2点半送到永鑫车行的,因为前不久刚做过大修和保养,所以只做了常规的清洗和检查,大约4点半就离开了。这一点修车的技师和司机的证词是吻合的。艺琳阁北海分公司的保安也证实昨天下午2点两辆车离开公司车库,下午5点15左右就回来了。”

“车子是在车库里被破坏的?”我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按理说这样的车他们应该单独锁起来吧。”

“两辆车都有专用车库,库门用的是电子密码锁。我带人检查过了,密码锁上有重叠的指纹。最上面一层是肖师傅的,今天早上是他开的车,被他的指纹覆盖着的,有一层无纺布手套的痕迹。而且交通队事故科在奔驰的刹车油管上也找到了相同的手套痕迹,还有就是这个。”邢队长从腋下夹着的皮包里又拿出一个塑料袋。

我凝神细看,里面有一根短短的毛发:“这是……头发?”

“粘在油管的机油上,是人造毛,假发。”刑队长点头。

“假发?会不会是昨天修车时留下的?”

“查过了,永鑫车行没有人戴假发,艺琳阁的司机们也没有。”

“那就是凶手留下的了。那颗钻石呢?”

“是我在车库门边的角落里找到的,不过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钻石。”

“不管是真是假,它也不该出现在车库。”

“所以我今天收获不少哩。”邢队长心满意足地把物证袋塞回包里。

“汤捷呢?”我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在休息室,他嫌这里风大。”邢队长看了一眼手表,“都6点过10分了,船怎么还不来?”

“急什么,这风景多好啊。”

“我赶着回去办正事呢。”邢队长又看了一眼手表,“给翡翠山庄安装调试监视系统的工程师半个月前辞职走了,目前联系不上,银行账户里的钱也都提走了。”

“早就猜到会这样。这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是啊,不过我查出一个月前他的账户分七次转进了十万块钱,其中六次是现金存入,只有一次是从一个叫江燕的账户划过去的一万元。这个江燕是翡翠山庄保龄球馆的服务员。”

“那就好办了,你把这个江燕抓起来,还怕她不开口?”

“我这急着回去不就是为这事嘛。”刑队长夹着小包,“已经让留守翡翠山庄的警员找这她谈话了。我有一种预感,快找到突破口了。”

汤捷一脸倦意地从休息室走了出来,额头上换了块新的纱布。

“船还没来吗?”他看向海面。

“应该快了吧。”邢队长指着远处的一个白点,“那个应该就是了吧。”

“怎么,你也着急回去办正事?”我问汤捷。

“总得见见林赛吧,人家来了一天了,我再不露面说不过去。”汤捷摸摸头上的伤口:“头疼,你玩得怎么样?望海楼不错吧?”

“不错,就是太贵。你头疼?不会撞成脑震**了吧?”

“做过CT,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汤捷走到栈桥的尽头,看着海面上劈开波浪疾驰而来的游艇,“终于来了。”

我们回到翡翠山庄已经是7点20,海上又下起大雾,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只从云朵之间的缝隙里透出几点微弱的光亮。

翡翠山庄依旧灯火通明,一夜灯红酒绿才刚刚拉开序幕。餐厅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有清蒸东星斑、炒蛎黄、铁板文蛤和开水白菜,邢队长和汤捷此时似乎也不再为所谓正事操心了,坐下来开了瓶啤酒,推杯换盏兴致颇高。我的心思不在饭菜上,匆匆吃了几口菜喝了一碗汤便推说累了,起身告辞。

走出餐厅,我并没有直接回4楼的客房,而是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堂,拐进一层北侧的办公区。李智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我按了门铃,没人回答,可是从门缝里透出的灯光看,屋里似乎有人。我试着转了一下门把手,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我看看四周没人便蹑手蹑脚地闪进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李智峰这间办公室足有一百五十平米,房子层间很高,三盏双层流苏的水晶吊灯瀑布一样垂下来,把整个空间照得如白昼一样。正对房门的是会客区,一组白色镶黑边的皮质异型沙发围成一个四方圈,中间铺着蓝底白色百合图案的大波斯地毯,地毯上的有机玻璃茶几分三层错开摆成一个品字形。茶几最下面一层放着天鹅造型的水晶烟灰缸和狮子浮雕的Zippo打火机,却没看见香烟,应该是专门为客人预备的烟具。中间一层面积最大,白色镶金丝的蕾丝台布上摆着擦洗得晶莹剔透的六件玻璃茶具,台布的一角还压着一只施华洛士奇的水晶蝴蝶。品字形最上面一层放着一只绿色荷叶造型的玻璃碗,盛着满满一碗清水,水底沉着五颜六色的玻璃鹅卵石,水面上还漂着两朵粉红色蜡制荷花。

房间中间的一块面积是办公区,靠窗的地方被一个诺大的红木写字台占据了。写字台造型古朴但是略显笨重,边角雕刻的花纹和挡板上贝壳镶嵌的四季花卉图案又过于繁复,和会客区的现代风情格格不入,不知道李智峰到底是怎么想的。写字台一侧立着一排足有两米高的红木镶嵌贝壳书柜,和写字台明显是配套的。说是书柜,其实又兼有艺术墙和屏风的作用。书柜的上面两层做成一个个错落相间的矩形格子,摆着玉雕白菜、钧瓷花瓶、玛瑙葡萄、金箔论语……林林总总,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下面几层才是文件和书籍,大多数是和旅游业、酒店管理、人力资源有关。还有几本大百科全书、资治通鉴、苏东坡全集之类的精装书,估计是用来撑门面的。书柜像一堵墙挡住了视线,自然地分割出一块隐秘的空间,如果我没有猜错,后面应该是私人的休息区。摆上一张床,工作累了躺下小憩一会儿,劳逸结合又不必担心被人看到显得不雅。

我走到写字旁,台面上一尘不染,整洁得超乎我的想象。红酸枝松树造型笔筒,螃蟹趴在荷叶上,寓意为“和谐”的玉雕,黑底烫金字的一对大理石镇纸,上面是颜体楷书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仿琉璃灯罩的台灯开着,还有一枚小型的黄水晶原石和带传真的电话机整齐地在桌子外沿一字排开。桌面正中的笔记本电脑没有关机,左手边整齐地摞着两打文件,最上面的一份是关于慈善拍卖会的预算执行情况报告,右手边一个刻有白居易名作《琵琶行》的陶制茶杯,杯子里的半杯清茶已经凉了,看来人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可是李智峰这么一个细致到极点的人,出去怎么会忘记关灯锁门?

门外响起嗒嗒的脚步声,我心里一惊,来不及多想,纵身跳到了书柜后面,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门铃骤然响起,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我出了一身冷汗,想想自己真是太莽撞了,要是李智峰突然回来了或者有人进来看到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不过门铃只断断续续响了一阵,就恢复了安静。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到手心潮乎乎的,心脏也扑通通跳得厉害。我靠着红木书柜作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却在心里挥之不去。我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果然是个简易的休息区,空间不大,站在我这个位置,一切都一览无余。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两个桃花心木贴面的床头柜,**黄底褐色花边的落地床单铺得如镜面一样平整,只有另一侧的一角突兀地翘着,好像是被床底下的什么东西顶了起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绕到床的另一侧,俯身掀起床单,往床底下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李智峰躺在床底下,脸色青灰嘴唇发紫,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床单就是被他伸出来的脚支得翘了起来。

我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几千只蜜蜂在乱飞乱撞。在北海码头,邢队长告诉我有人指使翡翠山庄员工替他划账,我马上想到了李智峰。作为翡翠山庄的负责人,他既能接触监控系统的厂商,又能控制一大批员工替他做事。而且昨天他就在北海,很晚才回翡翠岛,奔驰车的事情,他有作案时间。但是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做,所以就没对邢队长提起。我也没想到对手的动作会这么快,一步一步都走在了我们的前面。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让我觉得呼吸困难。我仿佛听到那个无名杀手在耳边高声尖笑,他又赢了,又一次让我在看到端倪的时候陷入更深的迷茫。

我平静了一下心绪,放好床单,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还好,出门的时候没有被别人撞到,否则我跳进南海也洗不清了。

我几乎是一路狂奔跑到餐厅的,刑队长和汤捷还在对饮,桌子上杯盘狼藉,我怀疑他们中午是不是没有吃饭。

“咦?你怎么又回来了?”汤捷抬头看见我,疑惑地说,“刚才没吃饱吧?”他的酒量不大,此刻已经满脸通红,舌头也不太利落。

我不知怎么开口,只是默默站在门边,邢队长毕竟是多年的老刑警,立刻意识到了我的反常,起身走了过来。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扶住我的肩膀。

“你跟我出来一下。”我低声说,“有个大麻烦。”

邢队长愣了一下,跟着我走出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