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七里三分半,三观不出城,三山城里头。”民间是这样讲说重庆城的。前一句是说城区在“九开八闭”的城门之内;“三观”是“朝天观”“东华观”、“复兴观”;“三山”是“第一山”“金碧山”“太阳山”。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把城区一抱,城区就成了个半岛。半岛是座山,山脊上有一长溜青石板大路,东起朝天门,西连枇杷山、鹅岭、虎头岩、平顶山,有重庆城的“龙脊”之称。大梁子在“龙脊”的前端,分开了上下半城。下半城烟雨楼台,车水马龙,极尽繁华;上半城新街新市新洋房子多,建有教堂,且寺庙林立。山以寺灵,寺以山名,古刹与山峦相互提挈成就了一方风水。寺庙除始建于北宋治平年间的罗汉寺外,以大梁子的朝天观壮观,红墙飞檐翘角,古木拔萃,历来是百姓集会之地、朝臣迎官接圣候船之处。

宣统三年秋末的这一天,朝天观里发生了一件震惊重庆乃至全国的惊天大事。

穿长衫秋袄的宁承忠是上午阵来到朝天观的,观内外已是人山人海。是喻笑霜昨晚撺掇他来的,说明天是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他如不去“朝天观”会后悔的,继兵若是地下有知会埋怨他的。他问啥子事情,喻笑霜说,暂时保密。他今天就来了。雪瑶没有来,笑霜给她安排有另外的事情。南岸妇女协会主任的雪瑶现在全听市妇女协会副主任笑霜的指派。他好不容易挤到道观门口,被四个把门的年轻崽儿怒脸拦住。他心里窝火又无奈,狼脸拖长,老子这个曾经的从二品大员也进不得此观了。密扣黑衣腰别手枪的女袍哥头子喻笑霜来了,责怨他说:“你咋这时候才来。”对四个年轻崽儿,“他是我哥,一伙的。”四个年轻崽儿就放行。

进得门,宁承忠见几十个年轻崽儿分列两厢,每个人都抱有白布包裹的东西。喻笑霜对他说:“他们抱的是炸弹。”领他往里走。但见众多头缠白帕,穿青打衣,手持梭镖、大刀的威猛壮汉,一个个精神抖擞。有人举着书有“中华民国”“复汉灭满”“保教安民”字样的旗帜舞动。大殿前站着几个穿西服或是戴大盖帽着军服的威风凛凛的人。宁承忠觑眼看,认得的有杨沧白、张培爵、夏之时。杨沧白是跟继兵、晓梅来家时认识的,继兵说是他和晓梅的老师。宁承忠当时心想,这老师一定学识非凡,比继兵、晓梅这两个学生还年轻。张培爵、夏之时他在报纸上见到过。就对喻笑霜说了。喻笑霜笑:“嘻嘻,你认得的这三个人都是今日的头领,今日大喜,同盟会的革命党人联合新军、学生军和我们袍哥造反举事,已经宣布成立了蜀军政府,张培爵任都督,夏之时任副都督,杨沧白兼任高等顾问。通电全国,宣告重庆独立。”前排站立者中还有个人他认识,那人一身短打,佩大刀执长矛:“呃,笑霜,那不是一起喝过酒的袍哥侠士况春发么。”喻笑霜点头:“是,他义气豪勇,虽不愿加入同盟会,还是支持革命,在他大哥唐廉江的默许下,他带领敢死队闯进重庆府,擒获了知府霍柏明。”宁承忠目露赞许,怒火顿生,狼脸铁黑,身子**:“龟儿子霍柏明,抓得好,该严惩!”狗官阴险恶毒,竟将继兵的遗体抛进大江,这事他和雪瑶都没给笑霜说。喻笑霜说:“就是。我们今天人多势众,我的弟兄伙们都来了,那边穿青打衣的都是。今天要他霍柏明……”挤过来一个人,也如笑霜一样,密扣黑衣腰别手枪:“承忠老弟,别来无恙。”是李泓寿。宁承忠狼脸更黑:“你也来凑热闹?”见李泓寿的辫子没有了,稀疏的白发齐耳。李泓寿笑道:“不是凑热闹,是来闹革命。喻大爷说了,革命不分先后,今日乃同盟会联合我们袍哥造反,我这个头儿当然要来。咦,我倒是吃惊了,不想你这个清廷的官员也来了,来造自己的反啊?呵呵。”宁承忠心里日骂,你狗日的脑壳上生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撇嘴说:“托你的福,我现今是优哉游哉的草民一个……”这时候,一阵呵斥声中,一身戎装的武德厚和他那副官袁得水押了霍柏明到大殿前跪下。着官服垂长辫的霍柏明面色青灰,目露不服,犹豫一阵,还是苦脸交出了怀揣的官印。喻笑霜对宁承忠说:“德厚现今是蜀军北路支队的副支队长。”武德厚从霍柏明手中接过官印呈送给张培爵都督,对霍柏明喝道:“霍柏明,你还想做清廷的走狗?”霍柏明脖筋鼓胀:“我不是已经交出官印了么。”武德厚冷笑,掂霍柏明那粗大的发辫:“狗官,毛辫向非汉制所遗,是清廷强迫民众为之,你还留着!”人们就喊:“剪了,剪辫子,剪狗官的猪儿尾巴……”喊声如雷。袁得水将剪刀递到霍柏明跟前,瞪眼说:“自己动手,剪!”霍柏明抖动手接过剪刀,面似苦瓜,不得不剪了发辫,如丧考妣。宁承忠二目喷火盯霍柏明,你也有今天,好生解气。想到什么,赶紧从怀里取出顶褐色毛线帽子戴上,将自己的发辫塞进帽子里,帽子顶了老高。雪瑶为自己织这毛线帽子保暖,今日还派上了用场。

蜀军政府在重庆全城贴出了剪辫子的告示:“照得编结毛辫,向非汉制所遗。自从满清入主,强迫人民为之。现已实行改革,积习自当力除。惟值光复伊始,剪否听民便宜。衣服暂可仍旧,并非必仿泰西。凡我大汉民族,切勿误会警疑。”之后没多久,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颁布了“剪辫令”:“满虏窃国,易吾冠裳,强行编发之制,悉从腥膻之俗……今者清廷已覆,民国成功,凡我同胞,允宜涤旧染之污,作新国之民……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尊者以违法论……”一时间,剪辫浪潮起,忙坏了剃头匠们。剪辫者有的择吉日拜祭祖先,方庄重剪辫,烧掉辫子归宗。亦有联合多人同日剪辫,燃爆竹行宴会庆祝。报上曰:“不剪发不算革命,并且也不算时髦,走不进大衙门去说话,走不进学堂去读书……”

食君之禄官袍在身数十载的宁承忠剪辫子的决心难下。他知道,男人剃发留辫源于古代胡人风俗,顺治二年,清军进入南京,多尔衮命礼部向全国发布“剃发令”:“今者天下一家,君犹父也,父子一体,岂容违异,自今以后,京师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后,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吾国之民,迟疑者,为逆命之寇。”自那,剃发留辫的习俗延续了二百六十多年,岂能是一朝便可除去的。心里为清王朝的覆灭悲哀也诅咒活该,痛惜为之丧命的继兵没能见到。也迷茫,中国太大了,没有了朝廷咋办?咳,已经改朝换代了,已是民国元年了,孙中山是不错的,可咋又只是个临时大总统?未必还有变数?

将发辫塞在褐色毛线帽子里的宁承忠这么想,登磁器口水码头的石梯上行,走进了磁器口古镇。

是喻笑霜约他来的,今日这里赶庙会。磁器口庙会古已有之,由所依白崖山上的宝轮寺而兴,有寺就有庙会。每逢农历初一、十五,以及释迦牟尼出生日、观音菩萨生日、春节、放生日等,四乡八场的百姓都来这里赶庙会,烧香拜佛,求愿还愿。

雪瑶走了,留得念想的就是笑霜了。

同盟会人朝天观造反举事那日的下午,他渡江回家,一路兴奋、惊骇、哀然,大清王朝完了,继兵、晓梅为之丧命、流血的就是此举。想到尸骨都寻不到的继兵他就心痛,我的幺儿,为父跟你说,我今天是去了朝天观的呢。进得大晒坝,秋霜打过的黄桷老树弯腰垂枝,哀哀地。黄桷老树,你也悲哀啊,唉,唉唉,我的继兵……他抬脚登“松鹤居”石阶,屋门洞开,径直往里走,走过天井,见披麻戴孝老态龙钟的赵管家走来,他老泪横流声音嘶哑:“老爷呃,您,咋才回来……”抹泪领他去住屋。晴天霹雳,樟木鸳鸯大**躺着个罩了白单的人。他心惊肉跳,双脚发软,踉跄扑到床前,揭开白单,雪瑶面如纸白,张口欲呼,身子已经僵硬。“啊,雪瑶,我的雪瑶……”他抚雪瑶吻雪瑶,“我的爱妻,你醒醒,醒醒!你咋不说话,你这是怎么了?苍天呀,你咋让这么好的人走了……”捶胸跺足号啕。雪瑶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他甘苦与共数十载的亲密伴侣,咋就这么匆匆走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在这房院里,他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继兵,不想又送自己的爱妻。他肝肠俱裂,痛不欲生。听了赵管家的泣诉,他才知道,雪瑶组织南岸妇女协会的人开会,兴高采烈准备庆祝蜀军政府成立。不想,开完会出来就中了黑枪,子弹穿胸而过,当场毙命。在场者见一穿官衣持短枪的人钻小巷飞逃,判断是清廷的顽固分子所为。

宁承忠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有长寿之居寓意的松鹤居里先后为两个至亲的亲人办丧事,这是人世间最为哀伤悲痛的事情!

办完雪瑶的丧事,宁承忠一身瘫软,茶饭不思,狼脸青灰。承业夫妇、继富夫妇、继国夫妇都竭力宽慰,望他节哀,望他千万要保重身体。笑霜哭得伤心,说她那天让雪瑶姐组织南岸女协会开会,是怕她去朝天观会有危险,不想,却失去了好姐姐。啊,这是天意么?老天爷呃,你不公,太不公啊!自己还当过朝廷命官的,可自己的两个亲人都因这腐朽的朝廷而丧了命。自己老了,草民一个,那革命的事出不了啥力,可也得尽心。眼布杀气,是得要好好地活着,得要抓住那个凶手,取尔性命,为爱妻报仇!

磁器口古镇人流如潮,热闹喧嚣。宁承忠挤在人群里走,东看西望,没有看见笑霜,走至古镇小街的尽头,转身回走,走到水码头石梯边的那棵黄桷树下。黄桷树垂枝看他,仿佛在说,您又来啰。笑霜昨天给他说,他俩今日下午五点在这树下会面,送给他一块怀表,说是专门给他买的,好掌握时间。他当时说,我们明日何不一起从朝天门赶上水船去磁器口。笑霜说,她明天一大早就要赶到磁器口,组织妇女协会的人在庙会上宣传新政,让他多睡会儿,让他自己乘船前往,下午五点钟前赶到就行。笑霜是先要忙革命的事情,他是不好去掺和的。

看着这黄桷树和树下陡峭的石梯、郁绿的嘉陵江和江上舟船,他就想到当年的那个秋暮,他俩在这里诉说衷肠,认了兄妹。咳,时间真快,一晃二十年了,这才又来故地重游。笑霜给他说了,她跟侄儿继兵学,也加入了同盟会,事情多,忙死个人。笑霜也五十多岁了,还是风风火火还是风韵犹存。雪瑶走了,笑霜忙里偷闲不时来看他,陪他天南地北说话,倒是得到慰藉。早春的白瓷般的太阳朝西走,他看怀表,快到五点了,她就要来了。笑霜说要在这里跟他说件大事情。他问啥子大事情?笑霜说,到时候再说。他问是否是同盟会或是袍哥里的大事情?笑霜说,跟你说了,到时候再说,不许再问。他就不问,见面就可知分晓了。

宁承忠这么想时,被一个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拉进了路边的一个竹棚里,里面摆放有木桌木椅,木桌上放有稀饭、茶水和小菜。剃头匠在为一个坐在条凳上的穿破旧长衫的老农修发际,地上有条剪下的辫子。胖子军官恭维说:“您老剪发辫啦,大吉大利!”搀扶老农到木桌前坐下,“您老请用饭。”老农口鼻淌泪,捧了土碗喝稀饭,黑指甲陷在稀饭里:“哦啊,我的辫子……”见一士兵欲将他那剪下的辫子扔进麻袋,抢步过去夺回,塞进怀里,“是我的辫子,我死后得留个全尸。”胖子军官摇头笑:“愚昧,迂腐。”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拉了宁承忠到胖子军官跟前,揭开他戴的褐色毛线帽子,他那发辫垂落。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向胖子军官敬礼:“报告长官,又逮住一个没剪辫子的。”胖子军官拍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你龟儿子眼睛还尖。”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得意:“是您说的,现今卖高帽子的店铺生意兴旺,街上戴高帽子的人多,其中有诈。”胖子军官说:“不是我说的,是我们武副支队长说的。”盯宁承忠笑,“老先生,您都看见了,来来来,剪辫子,剪了辫子吉利,还有饭菜吃,这竹棚是政府优待剪发辫者专设的。”摁他坐到条凳上。剃头匠就磨剪磨刀霍霍。宁承忠心急火燎心火上蹿,笑霜来了会找不到他的,这发辫可是伴随了他大半生的,听他们说到武副支队长,心想定是德厚了,觉得这胖子军官面熟,又想不起来是哪个,说:“呃,莫剪,叫你们武副支队长来,他是我侄儿!”欲借武德厚的招牌脱身。胖子军官说:“那也得剪,我们武副支队长说了,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剪。”对剃头匠,“剪!”剃头匠手起欲剪。宁承忠腾地起身,两眼瞪圆:“看哪个敢动老子的发辫!”就见喻笑霜走来,她摁他坐下,接过剃头匠手中剪刀,瞪眼说:“我敢动!”手起剪落,宁承忠那发辫落地。事情突然,宁承忠叫苦不迭。“早就喊你把辫子剪了,你总是拖,今天是拖不过去了。”喻笑霜说,“我正找你呢,遇见了德厚弟娃,他叫我来看看剪发辫的竹棚,不想你倒在里头。”看他那齐耳的乱发,扑哧笑。剃头匠为宁承忠修饰头发。胖子军官笑问:“老先生,您也要留下辫子带进棺材?”宁承忠窝火,欲喝骂又忍住,摇头说:“算?,去了的就是身外之物了。”仿佛幺儿继兵在看他,爸,儿子为您高兴!见竹棚门口立着两个军人,是风尘仆仆的武德厚和他那副官袁得水,他俩走过来。武德厚咧嘴巴笑,挺胸并腿敬礼:“宁叔叔,您老剪发辫啦,侄儿向您道贺,大吉大利!”宁承忠要笑不笑,他喜欢武德厚,这娃儿要得。胖子军官朝武德厚敬礼,笑道:“武副支队长,我早认出他是你的宁叔叔了,可你说了,天王老子也得剪。”武德厚呵哈笑:“我叔叔不会怪你的。”扶宁承忠起身,“宁叔叔,您认不得他娃了?三堂会审李泓寿时,他上堂作了证的。”宁承忠才想起,原来是李泓寿原手下那五排头头何胖娃:“是何胖娃嗦,是说觉得面熟。”何胖娃歉意笑道:“是,我是何胖娃。对不起,行个礼!”挺胸敬礼。宁承忠摇头苦笑:“你个龟儿子的……”武德厚没有食言,还真让他娃当了军官。武德厚说:“宁叔叔,姐,走,我们吃毛血旺去。”宁承忠就看怀表,已是五点四十六分,盯喻笑霜。喻笑霜对武德厚说:“弟娃,我跟你宁叔叔要去赶庙会,你事情多,各人忙你的。”拉了宁承忠走。宁承忠跟了走,突又返回,从虎背熊腰的蜀军士兵手里抓过他那褐色毛线帽子戴上。喻笑霜看着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竹棚。

武德厚看宁承忠跟姐姐出了竹棚,心想,宁叔叔被突然拉进来剪了辫子,心里定是不快,姐姐陪他去赶庙会散散心也好。革命了,这腐朽的辫子是必须剪除的。心里内疚,实在是对不起宁叔叔,害得他坐牢丢官,还差点儿掉了脑袋。是他跟李雨灵温存时说了宁继兵、范晓梅去黔江参与策划起义之事的。

前年岁末的那个漆黑夜,安排好宁继兵、范晓梅去涪州旅馆住宿后,武德厚与李雨灵在涪州街上那夜食店吃喝得久。两人的酒量都大,话都多。李雨灵生得娇嫩,行为举止却像个男娃儿,边吃酒菜边给他讲笑话:“朝天门那坎坎上坐有一个老太婆,面前铺有一张纸,纸上写着‘哦呵,一块铜钱一个’。人些都好奇。有人问,老太婆,啥子‘哦呵’哟,还卖钱,拿来看看。老太婆不说话,伸出手。”武德厚笑:“她是要先付钱。”李雨灵点头:“围观的人好多,就有个崽儿扔给了老太婆一块铜钱,老太婆收了钱,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个草纸包递给那崽儿。人些都挤拢看稀奇。那崽儿拆开草纸包,里面还是草纸包,又拆,眯眼笑,这里面有名堂。拆开,还是草纸包……”武德厚嘿嘿笑:“有故事。”李雨灵盯他:“那崽儿又拆了几层草纸,拆到最后一层……”不说了,自顾喝酒。武德厚想听结果:“往下说噻,卖关子呀。”李雨灵吃菜,细嚼慢咽,猛拍餐桌:“那崽儿拆开了最后一层,里面是一只苍蝇,‘嗡’一声飞了,看稀奇的人都说‘哦呵’。嘻嘻!”武德厚哈哈笑:“有意思,老太婆卖的是‘哦呵’,这笑话要得。”李雨灵啃鸭脚板,觑眼盯他:“还给你说个笑话,那一次,我跟一个人去京城逛正阳门夜市,耍饿了,我要吃麻辣面,他要吃涮羊肉,争执不休,我怄气不理他。他说,呃,你啷个了,啷个不开腔?我依旧不理他。他急了,瞪眼说,开腔,你开腔!我黑眼盯他,开腔就开腔……话没说完,巡逻的官兵扑上来将我俩摁住,喝叫我俩交出身上带的枪。”“呵呵,我晓得了,北方人以为你们说的‘开腔’是‘开枪’。”武德厚比了个**的姿势,“这还麻烦了。”李雨灵点头:“是麻烦。”武德厚担心:“后来呢,把你们抓去关起来了?”李雨灵作痛苦状,又扑哧笑:“骗你个瓜娃子的,没得这回事情,编个笑话逗你耍,嘻嘻……”武德厚盯她笑,灯烛、盆火下,她那俊俏的脸蛋如同一朵盛开的花,心里犯疑:“呃,你是不是真跟哪个人去过京城?”李雨灵点头:“是跟人去过京城,正阳门的夜市热闹。”“是个男人陪你去的?”“是。”“哪个男人?老的还是少的?”她抿嘴笑:“啷个,你妒忌我跟男人在一起?嘻嘻,跟你说,是跟我爸爸去的。”武德厚释然。李雨灵的笑话多,对时局的了解也多,说到立宪派喉舌《国风报》在上海创刊,主持人是梁启超;霍元甲学生陈公哲组办精武体育会;汪精卫刺杀载沣未遂被抓;中日订立鸭绿江架设铁桥协定;第二次《日俄协定》签订,联手侵夺东北;爱迪生发明有声电影;摄政王载沣宣布训辞;美英德法组成银行团,两次向清廷贷款,居心难测……

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武德厚听李雨灵脆悠悠说话,看她一颦一笑,血液撞心击肺,这感觉他对范晓梅有过。这个水灵活泼的李雨灵啊,有大家闺秀的高雅,有贫民女子的贤淑,见多识广有正义感,天下难寻的俏佳人。坐在柜台前的老店主已睡过一觉,用皱巴巴的手搓揉老眼,说:“二位,差不多啰,该回家啰。”店门外微曦初透。李雨灵伸懒腰,说:“是该回家了。”武德厚坏笑:“对头,我们回家。”

他俩出店,李雨灵脚软,他扶了她走。彤云密布,细雨霏霏。这里离涪州那川军驻地还远,武德厚生出个想法:“下雨了,要不,我们也去涪州旅馆找房间睡一哈儿?”担心她不会同意。李雨灵点头:“要得。”他心喜,扶了她去涪州旅馆。进旅馆后,值班的店员见来的是威武军官、华贵女人,点头哈腰迎接,看他二人醉醺醺的,直接领他们去了西式单间客房,打开电灯,点燃壁炉,哈腰说:“二位先歇息,手续走时再办,早安!”恭敬地退步出门,带死屋门。李雨灵想吐,武德厚扶她去卫生间,李雨灵扑到雪白的陶瓷面盆前“哇哇”吐,吐出苦胆来,人就绵软。武德厚扶她出卫生间,扶她躺到弹簧**,费力地为她脱高跟鞋脱貂皮大衣。醉酒的他也立足不稳,脱貂皮大衣时,差点儿扑到她丰胸上。他好想咬那两团柔软。酒醉心明白,既然真心爱她,就不能造次,还是去另外开个房间吧,惹恼了她,好事情怕会除脱。他拉绣花缎被为她盖好,凑近看她那红嫩的脸,她满嘴的酒气也芬芳。他心旌摇**,血液发烫,竭力控制自己,极不情愿地起身,被她一把拽到怀里,两人脸挨了脸。

天降好事情,干柴遇烈火。

虎狼般的他急不可耐,羊儿般的她半推半就。他将她脱得精光,凝神屏气欣赏,好个美人儿!她那白嫩的酒红的肌肤触之欲破。他心弦发颤,俯身小心地亲她,热烈地吻她,用牙咬她,忙慌慌脱去衣裤,骑到她身上。熟门熟路的他要做那事儿。她捂紧下身:“我问你,你那朋友宁继兵、范晓梅真的是去彭水县游玩?”他喘粗气:“真的是。”“你骗人,我不信。”“没骗你,我跟你说,彭水县那小山城绝美,活像个长发女子仰躺在乌江边上,有民谣说:‘彭水一大怪,姑娘睡门外,头枕乌江水,蓝天做铺盖。’”她闪眼笑:“还真想去看看。”他说:“哪天我领你去。”山一般往她身上压。她使劲推开他:“武德厚,你骗不了我,我无意听见你们说的是黔江县,你得给我说老实话!”目光坚定。他急切想做那事儿,就实话实说了,再三叮嘱,断不能给其他任何人说。她满口应承,佩叹宁继兵、范晓梅的英勇无畏。

武德厚得手后,美美地睡,鼾声如雷。李雨灵说他活像头吃饱了就困觉的猪。

宁承忠叔叔被关进大牢后,邹胜来找过他,合计设法搭救。武德厚才知道,是李泓寿告发了宁叔叔,说宁叔叔是他儿子宁继兵、儿媳范晓梅黔江谋反的帮凶,说李泓寿拿了他幺女儿李雨灵的日记去作证,那日记写了:“巧遇宁继兵、范晓梅,他俩黔江行。”武德厚好生恼怒好是后悔,怒气冲天去找李雨灵。他俩在涪州旅馆共度良辰后,有了往来,只是他军务繁忙,李雨灵又帮她父亲做生意又贪玩,相见的时候并不多。见面便说不完的话,寻机会或是去那小渔船上温存。他俩说好了,待双方的老人认可后,就择吉日完婚。他母亲武夫人已经病故,他就给唯一的亲人笑霜姐姐说了,说李雨灵绝好。笑霜姐姐不反对,遗憾说,可惜她是李泓寿的女儿,要是父母还在,是不会同意他能跟冤家的女儿结婚的。

武德厚是在那小渔船上找到李雨灵的。

落日烧大江,打鱼玩耍的李雨灵划船靠岸,等得火冒、汗爬流体的武德厚飞步上船。大热天,穿白色短袖衣裤的她全身水湿,白嫩的手臂、大腿汗水流淌,湿透的衣裤显露出她穿戴的法国进口三角**和乳罩,手里拎着条扳动的鲤鱼,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德厚哥,你有口福耶,我们吃红烧鲤鱼。”要是往常,他早抱了她啃咬,恨不能生吞入腹。“李雨灵,你混蛋!”他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目露凶光。李雨灵被打得眼冒金星,手拎的鲤鱼掉到船板上,鲤鱼“噼里啪啦”扳动,弹跃进大江。不明情由的她恼羞成怒:“武德厚,你喝多了吃胀了呀,跑来发疯,你,你还竟敢打我!”朝他劈头盖脸打,“打死你,我打死你!你个坏人,还我鲤鱼,还我鲤鱼,人家好不容易才钓到的……”他欲还手又止住,任了她打骂,觉得自己也过了。她打骂够了,坐到船栏边看江:“我的鲤鱼,你还我鲤鱼……”他心中的怒怨未消,马脸说了原委。李雨灵听着呆了,她有记日记的习惯,想写的事情写个三言两语,不时翻来看看,倒觉有趣:“我今天早晨写了日记的,日记本就放在我书桌的抽屉里的。”他喝道:“你那个混账父亲本就是个偷儿是个强盗,他偷去告了官,又怕惹恼你,自然会偷偷放回原处。”她哭丧了脸:“爸爸,李泓寿,你可恶你可恨,我要找你算账!在西国,偷看人家日记是犯法的!”怯怯地看他,“德厚哥,对不起哦,是我错了,你打得对。只是、只是,我也没写他们去参与策划起义呀,我只写了他们黔江行。”“你呀你,你傻可你爸爸和那些狗官不傻,他们会根据黔江起义的时间、地点推断的……”李雨灵捶打自己的头,追悔莫及,泪珠子蹦出眼眶:“宁叔叔、宁继兵、范晓梅,李雨灵错了,我对不起你们,呜呜……”哭得抽噎。他心软了,她不是有意的,可任性的她也太大意太麻痹了。

这事导致了李雨灵与她父亲李泓寿的决裂。李雨灵与父亲大吵大闹时,没有说武德厚跟宁继兵、范晓梅是一伙的。她待人对事有了警惕,设了防线。万般疼爱她的父亲处处事事都随她的意,惟这事不随她的意,浑身发抖,抓胡子黑脸喝骂:“幺女子,你个野女子你个孽障,不好好待在屋头,不好好跟老子做生意,一天到晚游手好闲,还竟然跟那些喊啥子革命的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老子没有你这个女儿,老子打死你!”挥手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你跟老子滚,滚出这个家门……”她被打得立足不稳,眼冒金星,抚被打得发痛的脸,委屈的泪水盈满眼眶,收拾衣物塞进皮箱,拎了皮箱出门,心里哭,义无反顾走。传来父亲沙哑的喝声:“滚,你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许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