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宁继兵对父亲宁承忠瞪狼眼,说他用马鞭子抽他将他往死里打,他都可以忍受,不过是皮肉之苦,而父亲此刻里是在用马鞭子抽他的心。他暴跳如雷,虎狼般吼叫,伫立大晒坝的黄桷老树也哆嗦。宁承忠是一个多月前从京城来渝公干的,抽空干私活,儿女婚姻大事自古父母做主,这家伙是长反骨了:“这事由不得你,老子说了算!”狼眼圆瞪。宁继兵目露凶光:“爸,这事由不得你!”“反了你了!”宁承忠怒火中烧,他知道,继兵心里只有范晓梅,他和雪瑶对范晓梅印象其实也好,可他听说范晓梅加入了孙中山那同盟会,就担心起来。近两年,孙中山策划的反抗朝廷的黄冈、防城、镇南关、钦州、廉州、上思等武装起义均告失败;四川同盟会拟在慈禧寿辰之时举行起义,也告流产。朝廷是腐败,而他还是抱有幻想,朝廷也有新举措,比如,成立商社振兴实业,慈禧太后面谕学部实兴女学等等。同盟会力量弱小,与朝廷斗是鸡蛋碰石头,是掉脑袋的事,那个秋瑾就被杀了。上个月,朝廷刚批准了《宪法大纲》,规定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皇统永远世袭。这次回家后,他就跟雪瑶商量,得尽快给继兵说门亲事,断了他那娶范晓梅的念头。雪瑶也担心幺儿安危,就同意了。他就想到安邦给他说的结亲家的事情,他那小女儿倒是文静秀气。跟继兵一说他就火冒,瞪狼眼,这秉性倒随他。“爸,现今是光绪三十四年了,自隋朝以来实行一千多年的科举制都废除了,你还那旧脑筋呀!”宁继兵怒道,“爸,你不是崇拜中山先生么,他主张民主自由。你清楚的,朝廷是太后说了算,中山先生是要民众说了算,他就提倡自由恋爱,我的婚事我说了算。我晓得的,你和妈妈就是自己恋爱的……”“吵吵吵,两爷子都大声武气吼,想让满院子人都听见!”王雪瑶出松鹤居来,拉了继兵走,“有话回屋里去说。”宁继兵怒冲冲跟母亲进屋。宁承忠狼脸胀得血红,反剪双手跟了走。黄桷老树看着他,在秋风里摇摆。

三人进到堂屋,父子俩都黑脸不说话。王雪瑶劝导儿子,说了父母对他的担心。宁继兵瞪眼欲喝叫,又降低了声:“妈,你是晓得的,我爱晓梅,她是个好女子,她参加同盟会是对的……”“对个屁,她是把脑壳往刀口上放!”宁承忠说,“那个同盟会,目的是要灭掉大清的。”宁继兵说:“爸,你不就说清廷腐败无能么,这样的政府要其何用?早灭早好。”宁承忠撅嘴勾首,胸脯起落。宁继兵瞠目说:“爸,我跟你明说,我也参加了同盟会。”王雪瑶心子发紧:“儿子,你真的参加了?”宁继兵点头:“参加了,前年就参加了。”宁承忠脑子嗡响,眼冒金星,陡然起身,去卧室取来他那牛皮手柄马鞭,照了宁继兵劈头盖脸打。宁继兵躲闪,生怒,为了晓梅他绝不顺受,怒夺父亲手中马鞭。宁承忠虽然上了年岁,却武功不减,抬腿将儿子踢倒,狠抽。王雪瑶哭声喊:“老头子,你有话好好说,咋动不动就打人……”门口人影闪动,一个着黑色披风穿筒靴的女人进屋,上前护住宁继兵,“啪!”一鞭抽子在她肩上,黑披风被拉开道裂口。宁承忠收住鞭子,来人是喻笑霜。喻笑霜瞪眼说:“大哥,你这就不对了,想打死我继兵侄儿呀!”“他他他,竟然参加了同盟会!”宁承忠说,心想,要不是小妹你来了,老子还真想打死这个孽子,老子打死他总比被官府抓去砍头好。赵管家、老妈子闻声进屋,赶紧扶起宁继兵,老妈子用手绢揩宁继兵额头的血:“老爷,四少爷的头上流血了。”王雪瑶心疼:“赵管家,快扶四少爷去他屋里,给他消毒包扎伤口。”老二继国给屋里留得有药箱,再三叮嘱要消毒伤口,要用消毒纱布包扎。赵管家扶宁继兵出堂屋去。老妈子泡了盖碗茶来,退出屋去。

宁承忠、王雪瑶、喻笑霜三人坐下喝茶。

王雪瑶说:“笑霜妹儿,幸亏你来了,这个死人子蛮横起来比豺狼虎豹都凶。”好久没见到笑霜了,宁承忠的怒气消去不少:“小妹,你啷个来了?”喻笑霜喝茶,乜他说:“我来搭救我侄儿。”宁承忠要笑不笑:“这个孽子!咳,不说他,小妹,你找我有事?”喻笑霜说:“我才不找你,我来找我雪瑶姐,一同上街去宣传。啷个,你还不晓得?本舵主和立德乐夫人阿绮波德·立德乐都是重庆妇女运动的发起人,我和雪瑶姐都是阿绮波德·立德乐那‘天足会’的主要成员。”宁承忠看雪瑶:“你咋没跟我说。”雪瑶说:“你个死脑筋,懒跟你说。”喻笑霜说:“我雪瑶姐可能干了,跟阿绮波德·立德乐一起拟订了《天足渝会简明章程》,规定入会者女不得缠足,子不得娶缠足之妇。入会者十岁以上,已缠足者愿否解放听其自便,十岁以下均须一律解放。宣传后,不少人入会,有两百多人了。我跟你说,现今的社会在变,你莫要只沉浸在你那官梦里,去街上走走,去了解一下社情民意,去听我跟雪瑶姐宣传新思想,教唱《放足歌》。人家阿瑟就印了上百册《放足歌》四处散发。”雪瑶就唱:“‘缠足真可怜,受尽苦中苦,身体不安全,弱人种,碍工作,放足莫迟延。眼见中华人强健,男女都平权。’”盯了他笑。宁承忠少有听夫人唱歌,唱得还好听,倒是,是应该中华人强健。担心夫人上街宣传会有危险,又想,笑霜是袍哥头子,有胆有识有头有面,夫人跟她在一起还是放心。

说到宁继兵和范晓梅,喻笑霜说,清廷的阳寿已尽,半截入土了。孙中山的主张好,我看好同盟会……喻笑霜说的宁承忠句句听在心里,怒气消去多半,罢罢罢,事情已经如此,生气又有何用,娃儿们也都大了,自有他们的活法,坦**正直就好。清廷确实是腐败透顶,风雨飘摇。

宁承忠不想笑霜给他提出个苛刻事情,让他立即去范晓梅家提亲,说继兵和晓梅都不小了,既然他俩志同道合,就成全了他们。雪瑶附和:“继兵跟你一样,不达目的是绝不罢休的。”夫人和笑霜都这么说,宁承忠心动了,俗话说,王老五,三十五,衣服破了无人补。继兵也三十五岁了,该成婚了,又死个舅子犟。只好厚了脸皮去范晓梅家提亲,邹顺跟随。

宁承忠和邹顺穿便服去的,带了彩礼,登浮图关那陡峭石梯浑身冒汗。范晓梅父母见宁大人这京官登门,受宠若惊。范晓梅父亲连连拱手:“有劳大人亲临寒舍,罪过罪过!”宁承忠拱手回礼,恭谦笑道:“二位都是重庆商会的会员,都在为驯至富强出力,我这个分管商会的官员早该登门拜访了……”

事情顺利,范晓梅父母答应这门婚事。

宁承忠笑说:“我这人性子急,要办呢,最好早办。”他就要回京城了,希望在渝期间办了这婚事。范晓梅父亲说:“悉听尊便。”范晓梅母亲掐指头算:“嗯,后天是个吉日,后天就办。”

宁继兵、范晓梅的婚礼在宴喜园大厅举行,灯烛高悬照华堂,亲朋好友嘉宾来了不少。这不中不西的婚礼由穿长袍马褂的宁承业主持。伴郎是宁继国那十岁的戴瓜皮帽的混血儿宁道华,伴娘是宁继富那十二岁的穿旗袍的女儿宁道盛。在主持人唱歌般的吆喝声中,西装革履目露神光的新郎与穿雪白婚纱的娇羞的新娘拜天、拜地、对拜。鼓乐、鞭炮鸣响。便是主客举杯庆贺,饮酒吃菜,新郎新娘挨席桌敬酒。

宁继兵领范晓梅向大圆桌主桌的父母亲敬酒,喝的满杯,将酒杯底朝天。父亲盯他,仰头干杯。他绵羊般温顺,感谢父亲,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不想这复杂麻烦的事一下子变得这么简单顺利。父亲登门提亲后,晓梅父母满口答应,连一直犹豫不决的晓梅也答应了。

两位新人又向大圆桌主桌的晓梅父母、安邦和其四夫人、霍柏明和其六夫人、李耀庭总理夫妇、立德乐夫妇、孙达祥夫妇、喻笑霜等人挨个敬酒,又到其他餐桌去敬酒。

霍柏明知府以其地主之身份抢先向宁承忠夫妇敬酒,说客套话。之后,便是大家相互敬酒。李耀庭总理向宁承忠夫妇敬酒后,环视诸位举杯:“‘登高一呼,直唤四百兆同胞共兴商战;纵目环顾,好凭数千年创局力挽利权。’此乃我重庆总商会成立之宣言。谢谢宁大人对我商会的鼎力支持,谢谢其长子宁继富先生的全力以赴。主商战,发展民族经济,我等将倍加努力!”孙达祥起身附和:“我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向王雪瑶、宁承忠敬酒祝贺,此一时彼一时,雪瑶的遭难、对日本人的憎恶、宁承忠高升分管商会、宁继富慷慨解囊为他解资金匮乏之难,他那发誓夺回雪瑶报仇雪恨的想法在变,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乱世中寻求发财良机,做大做强票号开办银行才是第一要务。喻笑霜向王雪瑶敬酒:“雪瑶姐,小妹向您道贺,祝福继兵夫妇早生贵子。”王雪瑶嘻嘻笑:“就盼着呢。”喻笑霜又向在座的其他人敬酒,最后才向宁承忠敬酒:“大哥,你还像个男子汉。”宁承忠知道她指的是他登门求亲之事,咧嘴巴笑:“我就是男子汉,咋还像个男子汉啊?”喻笑霜乜他,嘟囔说:“未必。”“蛋打鸡飞啰。”安邦向宁承忠和王雪瑶敬酒。宁承忠心跳,安邦怕是要耍笑他和笑霜。安邦笑说:“承忠老弟,雪瑶弟妹,蛋打鸡飞啰,我们两家是难结亲家啰。不过呢,倘若你家那三娃子找得到的话,也许我们还是有可能结为亲家的。”安邦说这话,如刀拉宁承忠的心,我的三娃继强,你在哪里?你弟娃都成亲啰。

立德乐夫妇向宁承忠夫妇敬酒祝贺,立德乐夫人阿绮波德·立德乐夸赞王雪瑶思想开明,不仅自己不缠足,还四处宣传妇女不缠足要放足。立德乐对宁承忠说:“宁大人,我曾经给您说过,我向您表示敬意的日子不多了。”宁承忠问:“啊,立德乐先生是真要回国了?”立德乐笑道:“用你们的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快要迈入古稀之年,应该回老家去了。”宁承忠揶揄说:“您是腰缠万贯了,自然要回老家啰。”立德乐笑:“煤炭是黑的雪是白的,您大实话呢,哈哈!我俩相交相斗一场,就要离别了,来,我俩干一杯!”两人干杯。宁承忠心想,这老头儿也还老实,承认他赚了大钱。他知道,他那立德乐洋行自成立起,一直在扩展经营,重庆开埠后的第二年,他就在重庆设了首家外资运输公司;跟着,又在重庆设立了首家外资利川保险公司;还仿照上海、武汉在重庆设了首家“信局”,发行了首张“重庆商埠邮票”,票额贰分,是找法籍绘图师罗伯特设计的,图案白底套红,印有重庆英文拼音“ChungKing”和“重庆信局”字样,票面山峦起伏流水潺潺帆影点点古塔屹立。他晓得,那古塔与“立德乐洋行”相邻,乃是报恩寺的七层古塔。“信局”经营五年,光绪帝下旨设国家邮政才被清廷接管;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耗子嗅觉,得知重庆江北两家煤矿发生纠纷,就买通官府寻觅代理人弄到手,成立了华英煤铁矿务有限公司,夺得五十年煤铁开采权;还得渝望蜀,在重庆组建岷江轮船公司,亲自领航轮船溯江直达成都。“立德乐先生,您要走了,您掠取的地产房产也搬去英国?”宁承忠觑眼问。立德乐觑眼答:“不是掠取是获得。谢谢您的提醒,未雨绸缪,我已将洋行托给帮办聂克省代办,您二弟宁承业协办,洋行的资产已全部转让给英商隆茂洋行了……”任荣昌河包场天主教堂神父的阿瑟端了杯果汁过来:“宁大人、宁夫人,祝贺你们的小儿子成婚,我阿瑟向你们道贺!”须发花白的他穿红色教服。宁承忠笑道:“阿瑟神父,既是道贺,您就该喝口道贺酒。”阿瑟虔诚说:“阿瑟的身体不仅仅是自己的,有圣灵在里面,爱惜自己的身体就是爱惜圣殿。阿瑟不喝酒不吸烟不吸毒不伤害自己的身体,远离一切伤害圣殿的行为。”立德乐呵哈笑,端了杯葡萄酒给阿瑟:“神父大人,《约翰福音》中提到迦拿的婚宴上耶稣变水为酒,就是这葡萄酒,当然,主要不是为了自己喝,而是献给主的。其实,稍微喝点酒是可以养身助兴的,只是不要喝醉。”阿瑟摇头笑:“立德乐先生这么说,我阿瑟是不得不喝一口了。”微喝一口葡萄酒。大家都笑。宁承忠问:“阿瑟神父,立德乐夫妇要回英国了,您啥时候回法国?”阿瑟在胸前画十字:“主说,要专注于正在做的事情,阿瑟得留在中国传教。”放下葡萄酒杯离开。宁承忠看佝偻身子走去的阿瑟,心想,他是不想回国了。对于阿瑟,他开先憎恨现在倒喜欢。也对他四处发放宣传册子、放映幻灯片执着传洋教不满,洋教的广泛传播当然并非阿瑟一人所能,对于其在渝的影响他很忧虑,竟然使包括承业在内的不少渝人对中国传统的佛教、道教不感兴趣,有人竟然说庙子里的那些菩萨是坏菩萨。

宁承业夫妇来敬酒,立德乐请他俩坐下说话。宁承业夫妇话多,李耀庭总理等人插话,气氛活跃。话题说到重庆开埠,说开埠后重庆人喜欢洋纱洋布了;少有人因为怕火而反对使用煤油了;重庆人创办了烛川电灯公司,部分城区用电灯了;重庆桐君阁药厂、祥和肥皂厂、纸烟厂、蚕桑公社和用蒸汽机缫丝的蜀眉丝厂相继开设;重庆人买闹钟、保险箱等奢侈品的人多了;日本人在王家沱开的大阪洋行、又新丝厂、友邻火柴公司、日本军舰集会所、日清公司相继开张;英商隆茂洋行、卜内门洋碱公司在龙门浩、周家湾开设货栈;美孚洋行在南岸建储存桶装煤油;德国人开设丰茂洋行;法国人觊觎真武山、老君山煤矿,要求成都开埠遭拒;外国领事多了,清廷应其要求,划出通远门内的一片土地供建外国领事馆,名曰“领事巷”,将其挨临的打枪坝以每年二百两租金永租给重庆海关做税务司公所……宁承忠听着,想到此次回渝,地方官霍柏明知府和重庆总商会李耀庭总理陪同他视察码头、城区,着实令人眼花缭乱,朝天门码头舟楫林立,至南纪门一带的仓库、货栈、商铺、旅馆、茶肆众多,人来车往;陕西街、道门口、白象街、新丰街、三牌坊、鱼市口、商业场成为繁盛殷富的街区。笑霜小妹也领他转游了南岸的外国人设的码头、洋行和国人的工厂、商铺,对他说:“社会如万花筒般变化,各式思潮相继涌现,变法维新、推翻帝制、民主共和的呼声此起彼伏,有如江涛汹涌澎湃……”他欣喜振奋遗憾悲哀,忧喜参半,重庆确实是日渐繁荣,清廷却风雨飘摇,洋人是越发地横行霸道了。

上海汇丰银行高管米勒在渝跑业务,也来敬酒,自己拉凳子坐到喻笑霜身边,两人喝了满杯,他俩的事情没有进展,米勒还是乐呵,消息灵通的他天南地北说笑。说人寿保险在上海创办十年赚了大钱;英商聘白尔电车公司在上海租界试行有轨电车;纵贯台湾四百多公里的铁路通车;驻藏大臣赵尔丰奏报朝廷,说是《西藏通商章程》有失主权,恳请朝廷酌议修改;达赖喇嘛本月到京云云。

儿孙辈和嘉宾们一一前来敬酒。李泓寿夫妇也来敬酒,不吝溢美之词。

范晓梅跟随丈夫宁继兵挨桌敬酒,最后一桌了,也没有看见武德厚,心里酸酸的,她和继兵是给他发了请帖的。酒是喝得多了,两颊似红菊,对于宁继兵、武德厚这两个男人她一直难以抉择,她没有想到,继兵的父亲会登门提亲,还带了彩礼来。她是崇拜继兵父亲的,虽说他是朝廷官员,却与那些贪官庸官有别,他骨子里有股正气硬气霸气。再有,继兵那年在天津救过她,是她的恩人。她那心的天平往继兵这边倾斜,德厚,对不起啊……

洪峰过去,“龙门浩月”的碛石露出江面。好多年了,它总是这么静静地周而复始地在大江里沉浮,迎暴雨烈日,看人世悲欢。人要是这碛石就好,无忧无虑,风浪再大也不躲闪。独立碛石的武德厚心想。离枯水期还有些时日,水中这碛石如同大象的背脊,伸延江岸的石脊在水中隐现。秋阳西坠,金波灼灼。两年前的那个黄昏也是这般情景。那天,武德厚当晓梅的面怒斥了袁得水,袁得水遵他之命将“罗联轮”还给了罗老板,晓梅对他伸拇指夸赞,他好得意。袁得水要为他和晓梅找回城的渡船,他拒绝了,跟晓梅提议沿江岸走走。晓梅爽快答应,挽了他的手走。他俩溯江岸赏景,谈笑风生,饿了就在江边摊铺吃小吃喝小酒。路过“龙门浩月”,就到这碛石上玩耍。那阵是春日,冒出水面的碛石似长龙。晓梅兴致极浓,在碛石上蹦跳嬉笑,夕照为她优美的身躯镀上金边,金浪带走她欢悦的笑声。她蹦跳累了,就躺到他身边歇息。他看她,颤声说:“晓梅,嫁给我。”晓梅看碛石,笑得灿烂:“德厚,这碛石要是一年四季都不沉就好,可以做港湾。”“晓梅,我就是你的港湾。”“德厚,你看天上那云,活像这碛石,嘻嘻……”她还是那样,不回答他不拒绝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晓梅对他说过。他还得等待,血液碰撞胸壁,伸臂对了大江呼喊:“晓——梅,我——要——讨——你——做——老——婆……”喊声被对岸撞回,在金波里翻滚。晓梅躺在碛石上,目视滚滚波涛,像是在听回声又像是在遐思。他难抑冲动,俯身亲了她一口。她咯咯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德厚,时候不早了,我们去上游的‘黄葛晚渡’,去赶末班船。”顺石脊朝岸边走,镀金的发丝在江风中飘摆。他跟了她走,嘴唇留有她脸上的馨香,她笑纳了他的亲吻呢。

而此刻里,武德厚的心冷凉透了,晓梅与他那好友、情敌宁继兵怕是已入洞房了。心子股股作痛。他在披红挂彩的宴喜园门外犹豫了好久,终还是没有进去,乘船渡江涉水来到这碛石上。昨天,邹胜送来范晓梅和宁继兵大婚的请柬,他懵了怒了,拽住邹胜胸襟喝叫:“晓梅是我的我的,是老子的……”邹胜理解他的心情,劝他想开些,说好女人多的是。他追问事情咋会这么突然,邹胜如实说了,他才知道继兵的父亲去登门提亲了,晓梅父母和晓梅都答应了。他听后如坠深渊,父亲武哲嗣给他说过,让晓梅做武家的儿媳妇。可父亲走了,而宁继兵的父亲去登门求亲了。说是自由恋爱,还是父母做主。父亲,您要是还在人世就好了,也去为儿子去登门提亲,晓梅是一直在犹豫的。他哪里知道,宁承忠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是在跟亲弟弟宁继兵争一个女人。起风了,水浪大了,江水噬咬他的军靴军裤。

一艘快船顺水飘来,驶抵碛石停靠。“喂,军官,水要淹完碛石了,快些上船!”撑船人喊。是艘小渔船,手持竹篙撑船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一身青布衣裤,赤脚,逆光下的她大眼秀眉白面皓齿,长发飘舞,目露焦急。武德厚才发现碛石被涨潮的江水包围了,自己立足在“孤岛”上,慌忙跃上渔船。船身晃**,他立足不稳,女子扶住他:“莫慌。”点篙撑船沿江岸逆水上行,“你站在那里做啥子,好危险吆!”武德厚后怕说:“我是顺碛石淌水上去的,不想水大了。”心想,她是以为自己寻短见吧,老子堂堂军人,才不会,老子是来这里故地重游消愁解闷的。“我跟你说,九月的长江娃儿的脸,说变就变,涨晚潮了,我见你有危险,就撑船过来。”“啊,谢谢,谢谢你!”

船在“黄葛晚渡”靠岸,残阳吻水。武德厚一定要请她吃夜饭,以表谢意。女子推诿不过,答应了。他领她到渡口小吃店吃饭,要的临江的座位,窗外夕辉朦胧,看不清了对岸的城郭,大江一片氤氲霭气,隐约可见一叶扁舟在雾浪里翻腾。他就想起与晓梅、继兵在这里吃夜饭看晚渡美色的情景,心中哀然。

店小二端来酒菜。

武德厚与女子吃喝摆谈,得知她叫雨灵,是下雨天出生的。是了,打鱼女在小舟上出生长大,少不得要风吹雨淋。武德厚这么说,雨灵就咯咯笑。武德厚心情好些,目视窗外:“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耶,军官,看你鲁莽,不想还文雅。”雨灵笑说。他也笑:“啊,我姓武,叫德厚,你叫我武大哥即是。”雨灵点头:“好的,武大哥,你吟的是白居易的诗吧?”他点头:“你也喜欢诗?”“读过一些。”雨灵偏头说,“嗯,我晓得了,武大哥是个诗人,或者是喜好诗歌,去那碛石上寻找灵感,是不是?”他喝酒,似答非答:“一江秋水东流,带走忧带走愁……”“哈,你真会写诗,往下念。”“没有了。”“你留一手呀?”雨灵盯他,“莫忧莫愁,好事在后头。”咯咯笑。“雨灵,你还会说……”他心情大好。两人喝酒吃菜,话多。

窗外光线暗淡,夜色扑窗。

雨灵说:“呀,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否则要挨骂的!”起身走。“呃,雨灵,你等等!”武德厚喊,掏出叠钱给她,“雨灵,谢谢你,一点儿心意。”雨灵看钱,大眼扑闪:“哇,这么多呀,武大哥,你们军官就是有钱!我谢谢你,我不要,你各自收起,再见!”摆摆手出门,留下银铃般笑声。

雨灵梦幻般飘然而至又飘然而去,武德厚心里一阵空落,晓梅、雨灵,雨灵、晓梅,女人哪女人,搅得人心痛心喜心烦心乱。他独斟自饮,直喝到酒店关门,方醉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