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挨临长江的鸡冠石镇逢场,石板街上已是人头攒动、肩摩毂击,还有赶场的人从街口、梯道、码头涌来,有如暴涨的河水。喜坏了店铺的老板们,敞开店门迎客,日骂店门口的摊贩挡了道抢了生意。满街的叫卖声、笑闹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赶场天是小镇交易的盛大节日,是乡坝人叫卖艺术的绝佳荟萃。

“走过路过,机会莫要错过。”“人是桩桩,全靠衣裳,西洋裙子毛料裤,苎麻肉色高腿袜。”“盯到走,看到来,两张钱卖一张钱,半价不买划不来!”“抹颈子大削价!”“老腊肉,烟熏香肠!”“醪糟开水。”“麻辣担担面。”“开花白糖糕。”“烤粑红苕。”“糯米糍杷块,看到看到要幺台……”在这些嘲杂的歌唱般的叫卖声中,数刘麻子沙哑的吆喝声特别:“看到就口水滴嗒,喉咙里伸出爪爪,河水豆花……”卖了货有了钱的农人、水上人趋之若鹜寻饭馆面店填肚子,不少食客进了刘麻子豆花店,歪戴毡帽的刘麻子喜眯了眼。

这是大年后的第一个赶场天,叫卖农副产品、洋货、剩余年货的人好多。其中不乏过年的余兴未消来凑热闹者。穿西装戴文明帽的宁继兵随人流走,想走快却没法子走快,约好了中午会面的。“我不听!你们是骗子,啥子‘川木通’啊,假的,是闹药,把我儿媳妇毒死了……”“你们是骗子,是杀人犯……”宁继兵闻声看,一群乡民围堵在他身边的挂有“赤井商社鸡冠石中药店”的门前哭喊,这群乡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个个都激愤。他知道赤井商社的老板是日本商人赤井一郎,却只见两个本地人店员在接待,一个唱红脸解释:“这药是上了《中国药典》的,可以清热利水,活血通乳……”一个唱黑脸呵斥:“你们莫要胡闹,这是东洋药,你们想吃官司呀……”他想停步看看,却被人群推拥了往前走。

宁继兵顺人流走到刘麻子豆花店前,刘麻子在门前吆喝:“来呀来呀,正宗河水豆花……”见他来了,笑脸相迎,“又来一位!”领他进店。店内坐满了食客,两个丘二忙着端菜上饭加板凳。“这位,里面请!”刘麻子领他进了里屋,压低声,“你先坐。”为他倒了杯老鹰茶,“我到外面迎客。”出去,关死屋门。

宁继兵喝茶,心情激动,就要见到心爱的晓梅了。几天前,他接到晓梅寄给他的一封信,约他今天中午到刘麻子豆花店会面,心里七想八想,怕是好事情呢,也纳闷,她咋约他到这里来见面?他办轮局四处奔波,好久都没有见到她了,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家里,有三个多月了,那时她刚从上海回来。是他去找的她,向她求婚,她没答应也没拒绝。之后,不是她来找他他不在,就是他去找她她不在,有次是他刚出门,两人擦肩而过。他住二叔宁承业那洋货庄重庆总号屋顶的阁楼,不求宽敞,只求办事近便。阁楼有天窗,可一览碧绿的嘉陵江。他无心揽胜,被办轮局的资金和麻烦困扰,失望之心萦怀。别说他办轮局了,就是重庆总商会李耀廷总理办轮局都好难,四川劝业道周孝怀札饬李耀庭筹办川江轮船公司,官员、商人们多数不感兴趣,认为川江行轮风险大,认为洋人已经占尽先机,不想去以卵击石,四处招股却认股者寥。周孝怀就札饬川东三十六属州县按比例认股,甚而将民众诉讼的处罚款也罚其购买川轮股票,筹款之难可见一斑。让他全力筹办轮局的二叔也少有地苦了脸:“继兵侄儿,二叔佩服你办轮局的雄心壮志,然资金确实是个问题。你呢,继续筹款,但等时机成熟,或者我们去入股李耀廷那川江轮船公司。你说得对头,川江航运肯定是要火爆的。”还有一难,即便是有了自己的轮船,却得挂外国旗。否则,会有兵痞“借船”,说是借,实是霸掠。就有国人的船被兵痞借用三五个月,租金也收不到。即便要挂外国旗也麻烦,国人的船主得跟洋行签订挂旗合同,先要将其船以若干万元立约假抵押给洋行,洋行又向他们立约假借给他们与那假抵押款数目相当的借款,之后,才向该国领事立案,由领事行文海关备查。每次船到码头,船长须将行船日记送交领事查阅签字,出口结关亦须领事签字通知海关后,方能起航。国人的船主每年得交纳巨额“旗费”,当然,所获利润则数十百倍。可国人的船挂外国旗成何体统,父亲是绝对不许的,自己也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为四年前除夕夜袭击日本水兵兵营之事,范晓梅怒斥了他和武德厚,说他们是盲动行为,是拿自己和他人的宝贵生命去冒险,当时,她本是要介绍他们加入兴中会的,就此作罢。

“又来一位,里面请!”刘麻子喊,领了范晓梅进屋来,倒了杯老鹰茶放到木桌上,压低声,“你们坐。”出去,关死屋门。

范晓梅穿白色高领装,袖边、臂肘饰有镶滚,衣裤都好窄,露出身体曲线,越显秀美。宁继兵呆痴痴看。“你是看我这穿着怪异吧,这是上海流行的新潮女装。”范晓梅笑道。“真美!”宁继兵由衷说。“女人嘛,自然爱美。”范晓梅说,拉木凳坐到他身边,“耶,穿西装戴文明帽,你今天穿得伸展呢。”他兴奋,取下文明帽放到桌上,伸手搂她。她端茶杯喝茶:“继兵,老实点儿。”他搂她更紧:“晓梅,答应我,嫁给我,我是等不得了!”吻她。“刘麻子来了!”她说。他赶紧移动开身子,屋门依旧关着。她扑哧笑,正色说:“宁继兵,你正经点儿,今天可是个严肃的日子。”他嘿嘿笑,她怕是想好了,愿意嫁给我了,正襟危坐:“好,正经点儿……”

“又来一位,里面请!”刘麻子喊,领了武德厚进屋来,倒了杯老鹰茶放到木桌上,压低声,“你们坐。”出去,关死屋门。

武德厚一身戎装,佩军刀别手枪,铮亮的皮靴一靠:“报告晓梅,德厚奉命前来报到!”看宁继兵,“你老弟咋也来凑热闹。”拉木凳坐到他身边,拍他肩头,“我两弟兄也好久不见啰。”呵哈笑。

宁继兵不想武德厚也会来,勉然笑:“是有一阵没见了。”

范晓梅看他俩笑:“我给你们创造了见面机会呢。”这两个男人在她心里都有位置。

“又来两位,里面请!”刘麻子喊,领了金先生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进来,倒了两杯老鹰茶放到木桌上,压低声,“你们谈。”出去,关死屋门。

金先生穿灰色西装,抬了抬鼻梁上的圆框眼镜,笑道:“各位好!给你们介绍位朋友,是你们老乡。”

年轻男子穿黑西装,打领结,白领至腮,脸细长,眼窝微深,架副白框眼镜,高鼻梁,阔嘴,对他和武德厚恭谦笑道:“鄙人姓杨,名沧白,号邠斋,巴县木洞人。很高兴认识两位兄长。”看范晓梅,“范晓梅是我会领导成员,老相识啰。呵呵。”

范晓梅盛笑,拉木凳请金先生和杨沧白坐,过去别上门闩。

宁继兵端茶杯递给金先生和杨沧白:“金先生,杨先生,请喝茶。”心里有些明白晓梅说的今天是个严肃的日子的话了。

这窄小的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气氛渐势热烈,一番交谈,宁继兵才知道是入会之事。去年,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中国同盟会在日本东京成立,孙中山任总理,制定了《中国同盟会总章》《军政府宣言》《革命方略》等文件,决定在国内外建立支部和分会,联络华侨、会党和新军,成为全国性的革命组织。杨沧白为“同盟会重庆支部”主盟,金先生是总会派来的联络人。刘麻子已是其会员,故而将这次庄严的秘密聚会安排在这里。经范晓梅介绍,接受宁继兵、武德厚为同盟会会员,进行了庄严的入会宣誓。宁继兵、武德厚都好激动,发誓将革命进行到底。

刘麻子端来河水豆花、卤菜、黄酒,大家边吃边谈,都谈兴甚浓。其间,宁继兵说到在“赤井商社鸡冠石中药店”门前看到的事情。范晓梅说:“我听说过这类事情,赤井一郎等日本商人心黑,把有毒的‘东北马兜铃’冒充‘川木通’来渝销售,就有人吃了中毒死亡。”杨沧白说:“这‘东北马兜铃’是可以引至肾脏衰竭的。”金先生说:“日本人鱼目混珠,把‘东北马兜铃’还另外取名叫‘关木通’,在我全国贩卖,甚而载入了《中国药典》。是从关东军那里卖出来的。他们还引种我国北方的胡萝卜,取名鲜红参,以取代高丽红参。”杨沧白说:“可恶的是,赤井一郎等日本商人,不仅将‘川木通’混入重庆的药材市场,还将其引至的严重后果嫁祸于重庆的中药业,妄图搞垮我们的中药市场……”大家听了都义愤填膺,决心与不法外商展开斗争。

聚会结束时,金先生将从上海秘购的《革命军》《警世钟》《苏报案记事》等宣传品分发给大家,叮嘱务必分散离开。

离开时,范晓梅朝宁继兵挥手,留给他一个甜美的笑。宁继兵回她笑,真想跟她到江边走走,无奈必须分散离开,只好独自去了江边,沿蜿蜒的江岸上行。大江东流,涛声哗哗。他心潮澎湃,心中有了目标,追随中山先生奋斗。他还有一个目标,娶晓梅为妻,甘苦与共,厮守终生。

武德厚离开豆花店时,范晓梅也留给他一个甜美的笑,他兴奋。出店后,没有走远,盯见范晓梅出来,尾随了走。他要向她正式求婚,他的大烟瘾已经彻底戒掉。都怪李泓寿那龟儿引诱他抽大烟,也怪自己贪嘴。有一阵,范晓梅带领他和宁继兵搞社会调查,其间暗访了重庆城吸食大烟的情况。了解到重庆的大烟客之所以多,与本地就种植鸦片有关,同治、光绪年间重庆就普遍种植鸦片了,后来下令禁烟,却是令行未止,不少烟客包括有的富翁都因吸食大烟而倾家**产。那些黄皮寡瘦的烟民颠倒阴阳,如耗子般昼伏夜出,乐极而生悲。他们就夜访到一个贫困的中年烟民死在一家烟馆里,他枯瘦如柴,面色青灰,死不瞑目。他那衣襟褴褛的白发老母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范晓梅为他合拢眼帘,对老人解囊相助,他和宁继兵也解囊相助。范晓梅含泪说:“大烟不绝,将亡我中华。”写了抨击政府任由大烟泛滥的文章刊登到《重庆日报》上,引起强烈反响。清廷对这份揭露政府腐败、列强压迫,倡导男女平等、妇女天足、禁绝大烟的反清报纸十分嫉视,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查封了该报,逮捕了创办人卞小吾先生。武德厚愤怒也愧颜,发毒誓狠下决心戒烟。他命令袁得水将自己锁在禁闭室里,在门下掏开个只能放进一个军用水壶的缝隙,将唯一的一把钥匙从缝隙里塞给他,他每日只从缝隙里给他送两盒饭菜一壶水。七日之内不许任何人砸门进屋,即便是他喊叫号啕哀求也绝对不许。袁得水说:“你就不怕难受?”他说:“老子当兵的死都不怕,难受算个?。”袁得水说:“你难受厉害莫要怪我。”他说:“我不怪你,倒是你如违抗我的命令,老子崩了你!”袁得水咬牙说:“好嘛,我可不想丢命。”头一天,他还忍得住,之后便痛苦喊叫、号啕,抓扯军服,用头撞墙。他听见袁得水在门外走动,就掏出钥匙扑到门缝处,想递出又没有,挥手击打门板:“妈耶,硬是要收了老子的命去……”袁得水穿皮鞋的脚立在门缝处不动,他希望又害怕袁得水撞门。“命是收不走的,烟瘾收得走,你好之为之,我得保命。”袁得水留下硬话走开。“袁得水,你个龟儿子,算你雄,算你凶……”他大声喊叫,用钥匙狠击前额,击得淌血……好在他烟瘾不算太大,终于戒掉。张统领知道后,对他伸拇指:“德厚,你娃要得。”

赶场的人陆续散去。

邻近街口时,武德厚快步上前:“晓梅,我陪你过江。”范晓梅住步,乜他说:“你忘了金先生的叮嘱了。”他嘿嘿笑:“没忘。”拍腰间手枪,“我武夫一个,哪个敢惹老子!”范晓梅笑:“那倒是,人些是不敢惹兵痞的。”“呃,我可不是兵痞,我是川军的副统领!”“是,你升官了,显摆嘛。”“嘿嘿,不敢不敢,我现今是同盟会重庆支部的会员,归你管……”

两人说着,朝王家沱码头走。走至江边,看见前方的王家盐场,片片晾晒江岸的盐巴如簇簇白色火焰。他俩都知道,是宁继兵的母亲王雪瑶协助她二哥在管理这片盐场。听见争吵声,循声过去。是一艘停靠码头的“盐船帮”的帆船上的人跟码头上的人在争吵。船上人青筋鼓胀喝骂:“……妈耶,龟儿硬是不讲理嗦,历朝历代这码头都是我们的,凭啥子要纳税?凭啥子你们的税收翻了又翻?”码头上一个日本人咿里哇啦,翻译说:“这是大日本帝国的租界地,所有船只停靠都要纳税,税收的多少是依据行情定的……”武德厚胸脯起落,怒目圆瞪:“狗日的日本鬼子!”欲上前讨公道,被范晓梅拉住:“德厚,别莽撞!”没有看见宁继兵的母亲,他俩朝渡口走,上了就近的趸船。范晓梅说:“这趸船是不靠渡船的。”武德厚说:“总有船靠这里,只要有船过江,老子就可以上船。”范晓梅盯他:“耍霸道。”武德厚笑:“我还不是为了让你少走些路……”

有艘木船靠拢趸船。趸船上一个瘦子水手厉声呵斥:“不许停靠这里,外旗船开来了!”木船的船老大火了:“我三板船并非小船,原先都是停靠这里的,啷个就不能停靠了,老子先来,偏要停靠!”瘦子水手瞪眼:“你龟儿子没有长眼睛呀,没见现今这是哪家的码头呀?”指船趸船边的码头石基。武德厚转首看,见码头石基上刻有日本国大正年号:“妈的,又是日本鬼子……”这时候,汽笛声响,一艘挂有日本国旗的小火轮隆隆驶来,掀起浪头。木船剧烈摇晃,船老大担心翻船,只好强忍怒火,指挥木船开走。

开来的这艘小火轮老旧,船身印有“罗联轮”字样,是艘国轮,挂有日本国旗和“外国商轮不搭军人”的标语。武德厚看着火冒,啐了一口:“妈的,下作!”范晓梅哀叹:“拉外旗作虎皮,实在可悲。”小火轮缓缓靠拢趸船,刚靠拢,船上一个彪悍军官便跑来,挺胸并腿敬礼:“报告武副统领,我在船上看见您了!”呵呵笑。武德厚高兴:“是袁得水啊,你升任营官后,就少有见到你了。你咋搭这船过江,这船上写有‘外国商轮不搭军人’的。”袁得水笑:“武副统领,这船现时还归我管,请到船上说话。”武德厚收了笑,这家伙竟然管这外旗船?咋回事儿?得弄清楚:“行。”介绍范晓梅,“她是我表妹。”袁得水就朝范晓梅挺胸并腿敬礼:“请表姐上船!”范晓梅乜武德厚,低声嘟囔:“乱认表妹。”武德厚挠头笑:“晓梅,上船,袁得水是我老部下,是我兄弟。”

袁得水恭请武德厚、范晓梅上船,叫弁兵在船尾的甲板上摆了桌椅,端来三碗盖碗茶。茶碗茶船是青花瓷的,瓷胚薄如蝉翼,绘有峡江山水彩画。茶叶是峨眉山明前茶,茶汤黄绿鲜亮,栗香扑鼻。三人喝茶说话。

武德厚才知道,这船是张统领令袁得水向船主租借来运送军用物资的,已租借有五个多月了。心里不快,张统领也是,这么大的事他这个副统领也不知道。袁得水看出来,凑他耳边说:“张统领不许我给任何人说。”武德厚窝火,脸涨血红。这时候,两个弁兵领了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走来,其中一个弁兵敬礼说:“报告营官,您表哥来看您。”中年男人朝袁得水打躬:“袁营官,实在对不起,我在这码头等您几天了。我不说是您表哥,他们不让我上船。”袁得水欲发火,又息怒说:“是罗老板来了,稀客呢,您请先去我舱室歇息一下。”朝两个弁兵使眼色。罗老板哭脸说:“袁营官,我好不容易见到您,您可不能下逐客令啊,我……”袁得水说:“罗老板,您没见我这里有客人呀,我是让您去我舱室坐坐,我等哈儿就来。”两个弁兵就请罗老板走。武德厚看出有蹊跷,喝道:“且慢!”对罗老板说,“我是武德厚武副统领,是袁得水的上司,您有啥话但说无碍。”罗老板诚惶诚恐,对武德厚打躬:“是武副统领啊,听袁营官说起过的,我……”看袁得水,欲言又止。武德厚说:“罗老板,莫怕,走,我们到那边去说。”拉罗老板去到船栏边。

迎着江风,罗老板哭脸对武德厚说,他是这小火轮的老板,是众多股东花血本买的这艘二手船,只能跑短途,赚了些钱,却不想好景不长……

去年夏天,“罗联”轮停靠云阳码头,是正午时分,毒烈的太阳把船甲板烤得冒烟,罗老板热得不行,就去浴室冲澡,刚打上肥皂,船长就在门外喊:“罗老板,你快出来,上来一帮军人,又要借船!”罗老板赶紧用水冲了肥皂泡,穿衣服出来随船长走。

早有个彪悍军官在船长室里等他,他进船长室后,那军官拱手说:“罗老板,鄙人姓袁,名得水,兄弟我这里有礼了。对不起,因运送军用物资需要,你这船我们暂时借用一下。”罗老板说:“那啷个得行,我们这是合股的民船,靠它谋生的,才有军人借用了一个多月。”袁得水说:“罗老板,本人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本人是奉上司命令来借船的。”就有两个带枪的士兵站到罗老板两边。罗老板眼冒火星:“你们既然是借船,总得要被借一方同意才行!”袁得水瞠目说:“罗老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跟你说,你这轮船借得借,不借也得借。”那两个士兵就把罗老板挤在当间。船长就去拉那两个士兵,就又来两个士兵把船长也挤在当间。船员们愤怒了,围在船长室门口,有人攥拳头进来。袁得水喝道:“反了反了,弟兄们,都跟我上船来!”他这一喊,站在趸船上的那帮士兵就都涌上船来,把船长室门口的船员驱散,把进船长室的几个人赶出去,拿枪比着罗老板。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罗老板怕把事情闹大,担心自己和船长、船员吃亏,强笑道:“袁长官,不知道您家里有做生意的人没有?”袁得水说:“实不相瞒,我父亲就在重庆做山货生意。”罗老板就把袁得水拉到一边,放低声说:“袁营官,我们这船就常拉山货,还望您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尽管说,绝对从优。”袁得水说:“罗老板,日后是少不得要麻烦您。只是,这次我是奉上司之命,还望您老兄谅解。”罗老板晓得,遇到兵痞借船是躲不过的,只能是把条件讲得对自己更有利些,就说:“那好,您父亲和我等都是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做生意是靠本钱的,您可不能让我们损失太大。您说,借几天?”袁得水说:“你我兄弟伙了,好说,就借三五天,到时候保证完璧归赵,这几天的所有煤费等开支我们均照规矩支付。”边说边给罗老板散了根烟。罗老板不抽烟,却接了。袁得水划燃火柴为他点烟,罗老板就把那烟吸燃,心想,这条件也还将就,就答应了。不想,这一借就是五个多月,那煤费等开支照规矩支付的诺言均归为泡影。“罗联”轮亏了老本,气得他欲跳江,决心挂外国旗,费尽周折才弄到挂日本国旗。

上个月,他将日本国旗交到袁得水手里,袁得水将他大骂一通,说他们张统领、武副统领是最恨日本人的,咋能挂日本国旗!气消之后,说:“这样,我们还有批物军用物资急待运送,至多七天一定归还,煤费等开支我们全都支付。”罗老板无奈,只好同意。七天早过去了,他就天天来这码头等待讨船。

武德厚听罗老板说后,气顶脑门,拉罗老板到袁得水跟前,让他再说一遍。罗老板战战兢兢,嘴皮抖动,吐不出话。武德厚不耐烦,就将罗老板说的全说了。坐着喝茶的范晓梅听得清楚,拧眉怒眼。武德厚盯袁得水:“得水,你说,是不是这样的?”袁得水苦脸点头。武德厚狠扇袁得水一耳光:“你个混蛋,胆大包天,胡作非为,你这不是借船是抢船是霸船!你竟然还用挂了小日本膏药旗的船运送军用物资,你丧尽了国格人格!”武德厚这记耳光扇得重,袁得水眼冒金星,抚脸说:“武副统领,武大哥,我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张统领他……”武德厚追问:“张统领他啷个,你说,你是晓得的,张统领是最恨日本人的!”袁得水摇头叹气:“大哥,我,唉,大哥,您就饶了我吧,您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说。”武德厚欲喝骂又止,看来是有不可告人之事,把张统领当众捅出来也许麻烦:“行,你不说也罢,你现在就把这船还给罗老板,煤费等开支不能少付一个铜板,张统领那里我去说。”袁得水如释重负,挺胸并腿:“是,立即还船,煤费等开支绝不少付一个铜板!”张统领说了,这小火轮也借用得久了,该还了,又挂了龟儿子膏药旗,用起恶心。还说,把煤费等开支都付给人家,也赚得可以了。

范晓梅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对武德厚刮目相看,激动地伸出拇指:“德厚,你做得对!”盯袁得水,“你们也太霸道太不知廉耻了!”

武德厚恨盯袁得水:“大路不平旁人踩,看,我表妹也生气了。”心里高兴,他这么提劲打靶,一是实在愤怒,也是在晓梅跟前表现,我武德厚不是耙蛋,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拉稀摆带。

罗老板涕泪交加,朝他三人不住拱手,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