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红叶映红黄浦江,金汤东流。挨临江畔的渝城饭店秋色尽染,花园里的大丽花、美人蕉、**、米兰、茉莉、夹竹桃开花了,尤其桂花浓香醉人。宁承忠在花园里赏花,心情不错。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从三品地方闲官居然成了正三品京官。去年岁末,庆亲王奕劻奏请在七部之外新设商部,以为振兴商业。朝廷准奏,今年七月,商部正式成立。奕劻之子载振授商部尚书,伍廷芳、陈璧授左右侍郎,实业巨头张謇聘头等顾问。他调升商部参议。

离渝赴京前,省府按察使副使安邦专程从成都赶来为他送行,在宴喜园要了包厢,就他二人小酌。安邦说他二人总是不弃不离,念书在一起,做官在一处,现今倒是要分开了。虽说都是正三品,却一个在西南一隅,一个到国之中心了,还望今后多多提携。他一笑嗤之:“安兄呀,你莫要那么势利好不好。”安邦笑:“你老弟晓得的,我这人就是势利。势乃权也利乃钱也,哪个又不爱权不爱钱?”他摇首:“安兄,我跟你说,这人呢,是不能把权和钱带进棺材的,而权和钱却是可以把人带进棺材的。”安邦呵呵笑:“你莫要危言耸听。是,你是权和钱都不爱。呃,我问你,那你啷个又要去赴京上任?”他说:“你我都是大清官员,食君之禄为君当差,君命不可违。”不无遗憾,“我已垂垂老矣。”安邦说:“你不老,你还差一年才耳顺,姜子牙八十岁做宰相,你是正当壮年,大有可为。说老实话,我佩服你,你是有能力的。我猜想,怕是奕劻大人看起你了,你随李鸿章大人谈那些条约时,奕劻大人也在的。”他不置可否,还真不知道朝廷为何令他去商部当差,对于商业,他是外行。

酒多话多,安邦说起由他督办的一桩案件。说去年除夕夜,有人袭击了日本水兵兵营,致使日军伤亡十多人。日本驻渝领事大为恼怒,向官府提出强烈抗议,要求尽快缉拿凶犯交由他们审理。说此案是发生在日本租界地里的,他们掌握有人证物证。人证是,兵营的小吉太郎少佐,他亲眼看见两个扮成日本水兵的刺客和一个藏在林子里的刺客,都对他们开了枪,都逃之夭夭。此外,另有一伙刺客,至少有三四十人,也朝他们开了枪;物证是,刺客在被害人秋野的衣兜里留下张字条,写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不灭倭寇誓不为人。”落款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棒老二”。说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狂妄蔑视。说事出是有因的,宣慰使副使宁承忠或家人是脱不了干系的云云。那之前,因王雪瑶和杏儿遭日本水兵强暴,激起公愤,众多民众到日本驻渝领馆前抗议;官府亦收到王雪瑶二儿子宁继国和其二儿媳妇贝拉状告日本水兵的状子。这烫手的炭圆儿最终落到他的手里。他就对日本驻渝领事说,既然你认为事出有因,且把宁承忠及其家人扯进来,那就得先审理宁继国夫妇递交的状子,贝拉可是美国人。日本驻渝领事不屑,要他拿出控方给的证据。他说,王雪瑶和杏儿就是人证。对方说,那是她们的一面之词。他说,小吉太郎也是一面之词。再说了,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棒老二”是何许人?是强盗是土匪?你们可有线索?对方一时无语。他来了劲儿,怒脸正告对方不可造次,王家沱那日本小小租界地在重庆地盘里就芝麻大小,倘若再恣意横行,重庆人是不得怕祸事的,一切后果你们自负!他软硬兼施,这事也还不了了之。

安邦说的这些宁承忠都知道,后来清点,那晚他们伤六人亡一人,亡者是武家山庄的家丁闷墩:“唉,那个闷墩死了。这件事呢,你倒是出了力气,你是中国人嘛,当然该为我国人说话。”安邦不无得意,盯他:“宁老弟,你给我说老实话,那日夜里,你去那兵营没得?”他反问:“你说呢?”安邦摇首:“你呀你,就是没得我老实。”他说:“是,你老实,你捞鹅卵石。”二人雅笑。安邦想起什么,问:“呃,你那幺儿子继兵满三十了吧?”他点头。安邦问:“找婆娘没得?”他摇头。安邦挑眉笑:“宁老弟,我们打亲家算啰。我那三房女人呢,长得胖了点,生那女儿却苗条乖巧,你去我家时给你端过茶水的,是我最小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咋样?”他知道继兵喜欢范晓梅,他和雪瑶对范晓梅也印象不错,也挑眉笑:“安兄,我就说你是个势利眼嘛,你我打亲家?你咋早不说晚不说这时候才说?”“是,我是势利眼,我现今想攀附你这个京官噻,哈哈……”两人喝酒吃菜,摆谈到深夜。

上海的秋天湿热,宁承忠轻摇纸扇扇风。他这次从京城来上海是官差,住的渝城饭店。他大儿媳妇樊绣屏和弟媳妇月季在经营管理这饭店,还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笑霜是见不着的,她这个饭店的董事长自任重庆仁字号袍哥掌旗大爷后,来这饭店就少了,她对绣屏和月季是放心的。宁承忠看老旧的荣昌金楠纸扇的扇面:“扇在君手妹扇中,妹做扇子君扇风。风来无影去无踪,人生似风未必空”的诗句映入眼帘,这个疯妹崽啊,现刻飞来上海就好。她就只是自己的小妹,兄妹相称相处就满足了。这把破成两半的纸扇他一直珍藏在衣柜里,离渝赴京前,找匠人修补好带上,时时有个念想。

出花园后,宁承忠沿“渝风水榭”走。池塘里的簇簇荷叶间依稀可见顽强不谢的红白荷花,四围是回廊相连的露有原木本色的木墙木门的栋栋房院,感叹笑霜的眼光独到,设计建造了这中外客人都喜爱的古朴雅致的饭店。笑霜给他说过,她当初设计建造这饭店,主要是从商业竞争角度考虑的。她还真是个经商的料。咳,自己看不起商人,不想倒进了商部,跟商人打交道了。

宁承忠到京赴任后,赶上慈禧太后在养心殿召见庆亲王奕劻和其子商部尚书载振等商部成员。他很想见到光绪帝,却未能见到。听闻,自戊戌变法遭挫后就被囚禁了。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太后和皇帝都避难离开京城,返京后,皇帝依旧被囚,太后首次撤帘露面召见各国驻华使节。那年,他随魁玉将军进京面圣见到过太后,一晃快三十年了,太后苍老了许多,头脑清醒:“……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今年四月八号就到期限了,而俄国人不仅不退兵,反倒增兵八百,重占我营口……”宁承忠知道这事,上海各界人士在张园召开了拒俄大会,通电反对沙俄,他大儿媳妇樊绣屏和弟媳妇月季去参加了的。“……英国和日本,去年初订了个同盟条约,说是保护双方在中国和朝鲜的现有利益,把矛头对了俄国,其实还是觊觎我大清的。英国人就对我西藏就虎视眈眈呢。那日本人,也借《马关条约》进了我西南重庆,说重庆是再次开埠……”太后说,看名册,“宁承忠。”是在唤他,他血往上涌,赶紧出列拱手,高声禀道:“臣在!”太后看他,启齿笑:“也添年岁啰,还是精神。是同治十三年吧,你扣押了六十多艘洋人的货船,胆儿忒大。”他拱手欲言。太后问:“日本人是在重庆搞了块租界地吧?”他拱手答:“回太后,日本人强占了块租界地,在重庆南岸的王家沱,称其是他们的‘国中之国’,恣意横行,无恶不作……”太后叹曰:“无论西洋还是东洋,都侵吞我大清野心不死。近数十年呢,辟商埠三十处有余,各国群驱争利,而我华商势涣力微,坐使利权旁落,浸成绝大漏危。再不能这样了,参东西洋之新理,得要积散沙成团,通商情保商利,以商战角胜,驯至富强……”太后说的是。宁承忠想,想起二弟承业曾经给他说过的一件事情:“大哥,晓得我大清国拥有第一辆私人汽车的是哪个不?”他摇头。承业说:“是太后老佛爷!”他不信:“太后不喜欢洋东西,喜欢国宝。”承业瞪大眼睛:“是真的!老佛爷避难返京后,态度和心情都有改变,跟洋人握了手,收了不少的洋东西,其中就有辆洋汽车。有说这洋汽车是洋人进贡的,有说是袁世凯送的。”他笑:“看看,你也是道听途说。”承业认真道:“内务府我一个当差的兄弟伙见到过那洋汽车的。四个轮子,两大两小,车身是木质的,是敞开的,顶棚有六根铁杆撑起,有两排座位。车子前面有两个大灯泡,像是手提的金色马灯,像是螃蟹的两只眼睛。”他半信半疑。承业说:“说是辆德国奔驰小轿车,说老佛爷喜欢,要坐车取乐。却遭到满朝文武大臣上奏反对,说有违祖制。说老佛爷也嫌驾驶员坐在他前面有失体统,要驾驶员跪着开车。这啷个得行,驾驶员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跪着开车,这辆车就成了摆设……”听二弟说时,宁承忠就想,太后是不得不变呢。嗯,太后是在变,她说参东西洋之新理,以商战角胜,驯至富强。这就变得对。国家一定要富强,富国才能强兵,才能抵御外敌保我疆土。宁承忠心情激动,热血翻涌,得意而忘形,出养心殿后,迈了八字官步走。朝廷这次是看重他了,委以他的乃是重任呢。呵呵,我宁承忠不再做闲官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当晚,二弟承业在他那洋货庄重庆总号设在北京湖广会馆的经销点为他摆酒席祝贺,祝贺他荣升京官,恭贺他见到了太后老佛爷。兄弟二人都好高兴,说不尽的话。其间,二弟再次提醒他要去拜谒庆亲王,说拜谒用的银子他已筹好了,先借给他用。他不笑了:“我可不趋炎附势。”二弟发急,说庆亲王受贿索贿不亚于荣禄,他与他儿子载振和臣子那桐卖官鬻爵,被讥为是“庆那公司”。宁承忠知道,今年三月,太后倚重的军机大臣荣禄去世,奕劻以亲王之尊补缺,成为军机大臣,且依然总理外务部,还总理财政、练兵诸事,他这样的集内外大权于一身的高官都卖官鬻爵,成何体统!承业苦劝他:“大哥,你不去拜谒不去送银子会官位不保的。我跟你说,那个道员林开謇,老佛爷在西安避难时,他去觐见了老佛爷,老佛爷一高兴,就把江西学政的官缺赐给了他。他上任前去拜谒庆亲王,三次没能进得王府,门丁才说,是他没带银子来。他说,这门口张贴有严禁收受门包的王爷手谕啊。门丁说,王爷能不这么说么,这个钱您省不得。他凑钱去拜谒了庆亲王,这才赴江西上任。可没多久,传话说要八千两银,还是看在太后情面上的优惠价,这官位别人要两万两。他无奈,说缓缓就送上。他这一缓就‘缓’来了朝廷的一道圣旨,被从学政又降职为道员,那官位已卖给了别人。”宁承忠听着,似信非信:“未必我大清国就都是贪官了?非也,承业,你是晓得的,你我的高曾祖外公宁德功就是清官,乾隆十六年正月,安徽歙县等十五州县大旱,任军机大臣的他奉旨赈灾,将他的俸禄和家中饰物全都用于了拯救灾民……”宁承业摇头苦笑:“大哥呃,你方脑壳啊,不明世事啊。我跟你说,你……算,算了,不说了,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把握着办。弟娃我是希望你把这美差做稳当,有你在京城做大官,我的生意就更好做。大哥,我跟你说,现今这商部就倡导要官商一气,广辟利源。”他说:“官商交往得要有道,断不可勾结谋私……”饭后,宁承忠倒是去拜望了恩师赵连武大人,赵大人祝贺他荣升,留他吃饭,说他二弟宁承业托他办的那猪鬃商独生儿子会试的事情没有办成,很是遗憾。他说,恩师按法度办事是对的,不必挂在心上。恩师说,你理解就好,唉,现今办事,权小了不行,钱少了也不行。赵大人说的是实情,唉,贪腐泛滥成灾啊!他少了与恩师当年那无话不说的**。

宁承忠没有去庆亲王府拜谒奕劻大人,离京赴沪前,奕劻大人却在庆亲王府召见了他,其子载振大人也在。进王府大门时,宁承忠特地看了门口张贴的严禁收受门包的王爷手谕,心想,二弟说的和传言的是夸张了。进到正殿,见字幅高悬,上书“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遗百姓,留有余不尽之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书以遗子孙。”浓眉微胖的载振大人对他说,这是他家的“四留”家训。他由衷赞叹。茶叙间,他专心聆听二位大人训导,加之到商部后的所见所闻,知道商部要管要办的事情繁多。归结讲,一是农业。倡设农务学堂,农学之进步,以学堂为权舆,教授中国之农用成法,参东西洋之新理;二是工商业。今地利日兴商务日广,促其发展以解财政之困;三是劝办商会。中国历来商务素未讲求,不特官与商隔阂,即商与商亦不相闻问。力除隔阂,必先使各商有整齐划一之规,而后,商部尽保维之力;四是外贸。加强中外交流,用心比赛,取彼之长,补我之短,以图改良之计。宁承忠振奋,对大清灰冷的心有了回暖。“宁承忠,你呢,是敢作敢为的。我大清之所以吃洋人的亏,皆因国力贫弱。你这次去上海,要把劝办上海商会的事儿做好,以上下一心,官商一气,广辟利源。”精瘦的眼袋下垂的白须白发的奕劻大人说。“谨遵王爷训导,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他拱手答。载振大人说:“宁承忠,讲讲你的想法。”他拱手说:“回大人话,下官拥戴商部首在京师、上海、天津、广州、汉口、重庆、烟台、厦门等地先设商会之决策,这些地区都是商务繁盛之区,可起率先示范作用。”二弟承业倒成他的老师了,说重庆被商部首推为设立商会的城市,与其开埠有关。给他说了许多有关商会的事情,“万事开头皆难,关于劝办商会之事,据下官了解,就有人恐有摊捐而望而畏之,亦有人担心利益受侵而犹豫不决,还有人觊觎会董位置。”奕劻大人说:“所以呀,商部才委派你这个要员去,你是有办法的。”他回话:“承蒙王爷厚爱,下官是这么想的,去上海后,即行访觅声望素孚的华商,面为晓喻,律知举办商会,实为联络团体,挽回利权……”出王爷府后,宁承忠想,王爷父子还是在为国操心操劳的。

宁承忠扑打纸扇出了“渝风水榭”,沿青石板路漫步。饭店总经理樊绣屏和副总经理月季快步走来。

“爸爸,搞定。”樊绣屏说。

“大哥,他们今晚都来。”月季说。

宁承忠来上海多日,凭借其京城要员之身份,见到了不少声望素孚的华商,都有办商会的愿望,却少有提出具体的行事举措。心想,官场之上,他们一般都讲客套话说奉承话,应该放平身份与他们恳谈,以期早日拿出较为完整的可行方案。绣屏说:“爸爸,你请他们吃饭噻。”月季分管餐饮,说:“对头,大哥,请他们来我们饭店吃饭,可以赚笔银子。”他笑:“就只想到银子。”觉得也行,就叫她俩带了烫金请柬去挨个儿请,她俩在上海滩也算是老油子了。

秋阳向黄浦江辞行之时,渝城饭店迎来了上海商界的各路精英。穿西装或旗袍的男女职员在樊绣屏、月季两位老板的率领下,恭迎在饭店的大门内外。两位女老板均穿华贵的凤仙领高开叉十八镶花边短袖旗袍,樊绣屏的旗袍和圆口布鞋是月白色的,月季的旗袍和圆口布鞋是墨绿色的,都别有银亮的胸花。穿官服的宁承忠在饭店餐厅的大包厢里迎接,随他进京随他来上海的邹胜立在他身后。“邹胜,大上海好耍不?”宁承忠问。“好耍,好耍得很,不摆了,眼睛不够用!”邹胜答。“今天给你放假耍了大半天,耍归耍,办事情为要。”“那是。”

就有贵客分由樊绣屏、月季领了来。

京城要员请吃饭,来客均都守时,分宾主落座。四张大圆桌上,没有摆放荤腥海味,摆的是家常川菜,没有上国酒洋酒,上的白沙烧。服务生给宾客斟酒,寒暄声起,不乏夸赞樊绣屏、月季两位俏丽佳人之词。来客是上海各行业、企业的老板,以银行业、汇业、钱业、质典业居多。上海金融界的头面人物严信厚、朱葆三、傅筱庵都来了,坐的主桌。宁承忠已走访过他们,了解到严信厚坦率踏实,在盛宣怀大人授意下,他已于去年筹组成立了上海商业会议公所,首任总理,亲定了六条简章,明确该公所“为华商生命所系,集帮商,排众难,期必成”。这算是大清国商会的雏形,为正式成立上海商会打了基础。

开席之前,樊绣屏敲竹节鼓唱清音《断桥》:“口含着哇野灵芝才把我的夫度过哦,小青儿他为你呀煎汤就熬过药哇啊。将将我才度活耶你就不认我,夫哇不该你到金山寺去把那个和尚来学哇啊……”月季有招有式唱川戏《梁红玉》:“胭脂淡抹出京口,志挽天倾战楚州。金山桴鼓威海内,淮水浮图殁巾帼……”获得满堂喝彩,气氛活跃。宁承忠目光炯炯举杯:“难得与各位贤达在此一聚,今设便宴,请各位尝尝我家乡的菜喝喝我故乡的酒。这菜比不得上海菜的清雅鲜香,这酒比不得上海酒的名贵柔绵,有的是巴蜀酒菜的麻辣火热。没吃过和吃过巴蜀酒菜的都请放开吃尽情喝,吃喝个辣肝辣胆辣心辣肺。诸位,来,干杯!”仰头喝尽杯中酒。气氛越发活跃,都喝酒吃菜,唏嘘夸赞声起。坐宁承忠右位的五十来岁的朱葆三笑说:“宁大人,你这有歌有舞有酒有菜的,不会是鸿门宴吧?”宁承忠面挂酒色,笑道:“此话怎讲?”朱葆三说:“我知道大人的一番苦心,只是这办商会是要银子的,呵呵。”宁承忠说:“我要的是点子。”坐他左位的年过六旬的严信厚接话:“嗯,点子重要。”挨严信厚坐的二十八九岁的傅筱庵道:“我等期盼宁大人出点子呢。”宁承忠说:“宁某对商业乃是外行,悉听各位高见。”对严信厚拱手,“信厚兄乃上海商业会议公所总理,定有不少好的点子。”他这么称兄道弟说话,气氛就显随活。严信厚说:“愚以为,商会乃众商之代表,不应有地域、行业之限制。”朱葆三点首:“信厚兄言之有理,这商会呢,应是商人自愿参加的民间组织,代表商人的利益,协调商人之间、商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只要交纳一定的会费,便可成为商会的会员。”看傅筱庵,“筱庵老弟,你说是否?”傅筱庵笑:“二位兄长说得都对。”宁承忠看傅筱庵:“筱庵弟,您年轻,说说你的想法。”傅筱庵拱手:“宁大人发话,我就说说,办商会应该教育随行,商部可开办些实业学堂,夺西人之长,以求实用,其门类可设算学、化学、机器学、汽机学、电学、气学、光学、地学、矿学等等,培养一批实业人才。”宁承忠点首,对严信厚:“信厚兄,您对商会层次的设立有何见教?”严信厚说:“愚以为,可设商务总会、分会、分所三级,层层隶属……”

这餐饭收获颇丰,听到许多好的建言,得到严信厚的明确表态,由他那上海商业会议公所筹款一万二千两银作为启动资金,广纳华商意见,共谋修订章程,筹组“上海商务总会”。

宁承忠兴致勃勃,起身挨桌敬酒,开怀畅饮。樊绣屏、月季也挨桌敬酒。说笑之声不绝于耳。

送走客人后,酒劲上涌的宁承忠意犹未尽,独斟自饮。樊绣屏说:“爸爸,你还喝呀,这可是白沙烧。”月季笑说:“大哥,这酒菜可是要算钱的。”他说:“方才的酒菜钱邹胜跟你们结账,由公务报销,这阵吃喝的我自掏腰包。”樊绣屏抿嘴笑:“这是剩酒剩菜,才不要你的钱。”月季瘪嘴:“既然是公务报销,咋虾蟹洋酒都不让上,原本是可以多赚些银子的。”他笑:“他们都说好吃呢,嘿嘿,能省些就省些,我跟你们说,我家高祖母……”“高祖母宁徙勤奋节俭,高曾祖外公宁德功清正廉洁,耳朵都听你说淤了。”樊绣屏揶揄说。月季接话:“大哥,怪不得承业说你方脑壳,你这是公务请吃,请的是上海商界大佬,事情办得又顺当,多花些银子又啷个。”他摇头:“你们啦,听我说是没得错的,做人做事都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老祖宗……”樊绣屏捂耳朵:“又来了,又来了。”月季乜他说:“水至清就没得鱼儿吃了……”

宁承忠能喝酒,高兴时敞开了喝,越喝越来劲。他脱了官服换上便服,拉了邹胜去黄浦江边喝夜啤酒。上海没有重庆那种吆五喝六闹热的夜啤酒店,寻到临江一个安静的卖洋酒、啤酒的小酒馆,让店主将桌椅搬到店门外,说是可观江。点了烤鱼、豆腐干、花生米,要了上市不久的青岛啤酒,说是他请客。他要答谢任劳任怨不辞劳苦的邹胜。上海实在太大了,邹胜拿了他的帖子马不停蹄四方奔波,才联络到了这么多的商界精英。当然,绣屏和月季也出了力,她们在上海商界的熟人也多。他还想跟邹胜说说心头话。邹胜也有酒量,见宁大人高兴,就陪了他喝。

“邹胜啦,我宁承忠是对不起你呢。”宁承忠说,拿了啤酒瓶喝。

“宁大人,你说酒话嗦。”邹胜也拿了啤酒瓶喝。

看着秋意浓浓的黄浦江和江岸灯火,宁承忠触景生情,想起五年前也是秋天的那日黄昏。他与笑霜在这江边散步摆谈,邹胜跑来叫他们去渝城饭店看樊绣屏演唱清音,他还没有看过大儿媳妇演唱,抬步朝饭店走。笑霜和邹胜落在了后面,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当时他就想,撮合了笑霜和邹胜。不想,自己倒跟笑霜做了那事儿。雪瑶和杏儿遭难后,他是死了娶笑霜的念头,对邹胜也难言让他娶笑霜,且笑霜那个性,也不一定愿意。就想到杏儿,雪瑶问过杏儿,杏儿是喜欢邹胜的。他心诚意笃要对邹胜说时,接到朝廷圣旨,命他即刻赴京上任。

“邹胜弟,从今往后,你私底下就叫我大哥,我是把你当兄弟看呢。”宁承忠说。

邹胜感动:“宁大人,啊,大哥,我是个孤儿,是您收留了我,我这一生最庆幸的就是跟了大哥您。”

“咳,其实呢,安邦提拔你补缺去当那个县令,你还是该去,至少可以多个清官,你却硬要跟着我。”

“大哥,小弟发过誓,誓死跟随您。再说了,是跟您进京城呢,又跟您来了大上海,好安逸。”

“你呢,也四十多岁了,该有个婆娘了,大哥我着急。”

“谢谢大哥,不瞒您说,要不是跟您进京,我那婆娘就进门了。”

“啊,是……”

“您认得的,宽仁医院那个护士姜霞。”

“是姜霞嗦,她情愿?”

“她情愿,嘿嘿,我也是正七品了噻。”

宁承忠心里说,你娃也是,早说啊,杏儿那里得要去宽慰了。因为老二继国没跟姜霞好,他一直遗憾内疚:“姜霞这女子要得,二十八九了吧,你们就快些把婚事办了!”庆幸邹胜的婚事有了着落,心里发痛,笑霜的婚事咋办?米勒对她倒是殷勤,可他是个洋人,继富那婆娘也是洋人呢。咳,大口喝酒。

建于明代嘉靖年间的上海豫园古色古香,游人香客不绝,官宦、墨客、农人、僧尼、相士、妓女等三教九流频入。随了上海商业的兴起和开埠,应运而生的嗅觉灵敏的商人趋之若鹜,陆续在园内设了同行祀神、议事、宴会、游乐的银行业、汇业、钱业、质典业、布业、糖业、豆米业等二十余个行业公所。茶楼酒馆旅店日多,有了庙市和商场。喻笑霜是第二次来这里游玩,依旧兴致盎然。宏丽精致的楼阁、重檐翘角的庙宇、镂金错彩的商铺看之不够;琳琅满目的古玩、首饰、家具、衣物目不暇接;做好的或现做现卖的各式小吃令人垂涎;时时有衣着相貌各异的国人洋人擦肩而过。有重庆乡坝赶场天之热闹,却比之盛大豪华。

是宁继富夫妇和月季邀约喻笑霜来的。

转游累了,到得意楼茶馆小憩,要了临窗的茶座品茗览胜。穿得随意的喻笑霜喝龙井茶,心里遗憾,早来几日就可在上海见到承忠了。“坚强个铲铲!”她跟他说气话,却是必须要坚强,有痛的坚强也许会更坚强。她没想到雪瑶姐会遭受那样的大难,确实是不能在她那心的伤口上撒盐了。我与他无缘,他不是我命中注定的人。罢罢罢,就做兄妹,自己是掌旗大爷了,不能太儿女情长。倒是好久没见到他了,想见他一面。嘿,他这个看不起商人的愚顽人,倒做起管商人的差事儿来。听绣屏、月季说,他做得还认真,不耻下问向商人请教。他这人这点好,认定了的事情就认真踏实做。

“不想我承忠哥居然是商部的高参了。”喻笑霜吹茶末说。

“不是高参,是商部的参议。”樊绣屏说。

喻笑霜笑:“大清国商部的参议不就是高参了么。”

月季说:“倒是。”

宁继富点头:“也是呢。”

宁继富也遗憾,经夫人绣屏和二嫂月季的引见,他在上海也结识过一些商界人士,却没有见过父亲来上海约见宴请的这些商界大佬银行大家,如是早几天来上海,借此就可以结识这些商界巨头。他是决意将大河票号办成大河银行的,无奈重庆办银行的气候还不成熟,自己的资金还不雄厚,就在上海汇丰银行入了股份,既可分红利弄贷款,亦可借此学习银行的经营之道。米勒现今是上海汇丰银行的高管了,没得洋人的架子,不论票号的银行的还是其他事情,均是有求必应,这次就帮他弄到了一笔贷款。他很感激,知道米勒一直在追求笑霜姑姑,很想助他美梦成真。借了来上海办贷款之机,撺掇笑霜姑姑来沪,说她是渝城饭店的董事长,再忙也该去看看饭店的经营情况。笑霜姑姑说,我心里头有数,你婆娘和二嫂我放心。他就编话说,绣屏生病了,您就不去关心一下。笑霜姑姑问,真的?他说,侄儿我还骗你不成,绣屏那胃痛的老毛病发了。笑霜姑姑就答应了。她袍哥里的生意上的事情确实多,安排好后才动身。他夫人绣屏和二嫂月季对米勒也有好感,米勒介绍了不少客人来饭店食宿。绣屏说,笑霜姑姑是看不上米勒的。他说,他俩都是单身,多见面自会生情。绣屏说,你是不是跟重庆的哪个野女人见面生情了?他说,老婆耶,借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我记住你说的话的,野花不能采。二嫂就吃吃笑。三人谋定,约喻笑霜来豫园玩耍,让她和米勒偶然重逢,游园惊梦,不定梦醒事就成了。

“绣屏啦,你说你那胃痛好些了,还是不可大意,上海的大医院多,去医院检查一下。”喻笑霜说。

樊绣屏答:“去医院检查了的,没查出啥子名堂来,痛一阵就会好,死不了的。”

喻笑霜说:“医院里没熟人看得马虎,抽空回重庆找继国看看。”

月季说:“笑霜姐就只是关心我绣屏侄女,就不关心我嗦。”

喻笑霜乜她道:“你就只比绣屏大两三岁,莫要摆老。你呢,又没得啥子毛病,你不生娃儿那毛病的病根子又不在你身上。”

月季听这话已习以为常,还愿意听,笑道:“知我者笑霜姐也。”

喻笑霜叹口气,想起在京城正阳门街市看见宁承业和那胖子夜进妓院之事,恼怒男人的拈花惹草,就又想起临门没进妓院的宁承忠来。

“哈,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了你们!”穿白色府绸衫蓝色暗花府绸裤的风流倜傥的米勒抱拳走来,“诸位好!哦,喻董事长喻大爷也在,好久不见了!”是宁继富给他说好叫他来的。

喻笑霜不想会遇见米勒:“哦,米勒来了,坐。”

米勒坐下,茶倌送来盖碗茶。

米勒笑道:“喻大爷,我是入了你们袍哥的,我现在是你的属下呢。”

喻笑霜说:“算是吧,你是个不入流的洋袍哥。”

米勒拱手:“还望喻大爷多多提携。喻大爷厉害,重庆城的第一个女袍哥头儿!”

喻笑霜扬首:“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绣屏和月季就是例证。我们来了!”

米勒点头:“OK!好一个我们来了,哥子我佩服你喻大爷!”

喻笑霜抿嘴笑。

大家都笑。

樊绣屏尖叫:“哎呀,想起来了,说好给笑霜姑姑买她喜欢吃的蟹壳黄的,一个烘缸一个煎炉一个师傅,现做现卖,等哈儿怕要收摊子了。月季,快跟我去买。”拉了月季走。宁继富听米勒说他是笑霜姑姑属下,咧嘴巴笑,这就更好办事了。樊绣屏见宁继国坐着傻笑,恨盯他,“你就不陪我去?”宁继国才回过神来:“去,我也喜欢吃蟹壳黄。”起身跟了走。

“米勒,听继富说,你帮他弄了笔贷款,你可不要害他。”喻笑霜说。

米勒说:“我咋会害他呢,他是你的侄儿,就是我的侄儿,我给他办的是我们银行的优惠贷款,我是他的担保人……”

米勒提议到园内走走,喻笑霜没有拒绝,叫茶倌结账,米勒抢着付了钱。喻笑霜对茶倌说,那三人来后,叫他们去点春堂。

喻笑霜不讨厌米勒,相处也这么久了,觉得他也还诚实。忧心的情感、繁杂的事务此时里被绮丽的古园风光驱散,跟前这“点春堂”和一半架在池中的“凤舞鸾吟”的戏台子幽雅而别致。米勒告诉她,这是道光年间福建花糖业商人建的公所。咸丰三年,反清复明的小刀会的头儿陈阿林在这里设过指挥部。这戏台俗称打唱台,是公所宴请宾客看戏用的。她听着笑,米勒这个英国佬知道的比她还多。她沿了戏台边的水池走,看人模兽样的假山。假山有洞,流水潺潺,汇如池水,池中鱼儿腾跃,池边“飞飞跃跃”的匾额字体飘逸洒脱。心想,人如这鱼就好,无忧无虑。

“鱼没思念总是欢悦,人有思念总是忧心。”米勒看游鱼说。

“倒是。”喻笑霜说,“米勒,你倒总是乐呵呵的。”

“非也,我乐在脸上忧在心里。”

喻笑霜知道米勒话里有话,笑说:“你呢,做了银行的高管了,钱是不愁了。你是缺个女人,回你英国老家找一个去。”

米勒不笑,对天伸出双手:“‘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喻笑霜没读到过没听说过他念叨这古语,猜出大意,故意说:“你是应该向你那英国情人表番心意。”

米勒双手捧心:“老天爷耶!我米勒爱的是笑霜,爱到永远。除非是山河消失了,除非是四季颠倒了,除非是回到了混沌世界,到了那时,我才敢与之诀别。”看她,“笑霜,这是你们中国古老的情歌,是我米勒的心声。”

喻笑霜咬嘴唇笑:“米勒,你们男人爱女人不过是一时之冲动,而我们女人爱男人是要托付终身的。”

“我就是你托付终身的人,我已呼天发誓了。”

“两个国家两样肤色的人,难以相处得好。”

“宁继国和贝拉就相处很好。”

“米勒,你咋个会爱我,我不值得你爱,你会失望的。”喻笑霜说。她已经爱过,爱得死去活来,没有结果的爱。

“爱没有原因,也许没有结果,而爱永远存在……”米勒说。

喻笑霜有些感动,俯身捣弄水中游鱼。米勒给她说过,他曾经爱过一个英国女人,而与她相识之后,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其他的女人,低声唤:“米勒……”

“米勒,是米勒!”

“哈,米勒先生,您好……”

喻笑霜侧目看,见米勒跟两个老男人相拥:“啊,稀客呢,我们银行的两位大股东来了……”她看清楚了,高个子穿灰色西装的是孙达祥,个头稍矮穿黑色府绸衣裤的是李泓寿。他俩身后还恭立着中年的西装革履的赤井一郎。不禁怒从心起,这个米勒,竟跟他三个搅在一起。孙达祥是宁继富的商业竞争对手,李泓寿是追杀她父女的不共戴天的仇人,赤井一郎是差点整垮大河票号的日本奸商。她当年就给二爸和干爹说过,我以后也入袍哥,也当个头头跟他李泓寿斗,拼个鱼死网破。恨盯李泓寿,哼,李泓寿,我喻笑霜饶不过你的!起身欲过去又没有,现在的她不是早先的她了。

米勒跟孙达祥、李泓寿、赤井一郎一阵寒暄说笑,回首看,喻笑霜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