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住在单间病房里的邹胜,如果不是伤口感染,是可以早些出院的。现在,感染已经控制,伤口已经愈合,他觉得精神体力都恢复如前,却还想赖在宽仁医院里多住些天,原因在于护士姜霞。

他术后卧床的这些天里,打针吃药守护都多亏了姜霞。她一个年轻女子,捏了他那东西,把一根橡皮管子插进去引出尿水来。还伸出细白的手指头,把他屁眼里的屎粑儿抠出来。开先,动弹不得的他心里骂,硬是倒八辈子霉了!后来,就很感激她,晓得人家是遵宁继国主任的医嘱给他导尿;他那干燥似羊屎疙瘩的大便拉不出来,人家是热心帮他排大便。姜霞态度和蔼,做事勤快麻利,人还漂亮,他就希望她多来。那日夜里,他等了半夜她都没有来,就吆五喝六喊:“老子尿涨了,拿夜壶来……”喊一阵,姜霞来了,两眼血红:“对不起,刚才在抢救病人。”将尿壶放进他被窝里。他等待她把他那东西放进尿壶嘴里,她却转身走了,心里窝火。过了一会儿,她进来,从他被窝里取出尿壶,欲走又止步,摇了摇尿壶:“你没有屙?”“屙不出来。”她笑笑,手伸进被窝里为他轻揉肚子:“我昨天休班,听李护士交班说,你自己可以排尿了,你别紧张,再试试,得要自己排尿,**功能才会恢复。”又将尿壶放进他被窝里,朝他笑笑,出门去。李护士是个老护士,矮胖,他不想让她捏他那东西,自己使劲,就屙出尿来。

太阳在窗外盯他笑,他就想到姜霞那笑脸。

相处的这些日子,姜霞有事没事常来他病房里坐,为他打饭端水,陪他说话,说很感谢他。他说:“应该是我感谢你。”她说:“你记得不,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余栋臣反洋教起义,我和宁继兵、范晓梅也参加义军去了荣昌,你是去剿抚所谓反乱的,却反倒想方设法搭救我们。”他叹曰:“其实呢,我和宁大人都是同情余栋臣的。”她点头:“我看得出来。哎呀,好危险啊,范晓梅朝你开枪,幸亏没有打中,幸亏她打第二枪时没有子弹了,不然的话……”他笑:“不然的话,我已经去见阎王爷了。”她点头:“就是。我当时还拿着梭镖呢。”他笑问:“你会刺我不?”她说:“我很害怕,逼慌了会的,兔子逼急了都咬人的。”他点头:“倒是,那是真刀真枪的战场,你我是对手嘛。”她说:“你这次受伤,我好担心,好险,子弹差点儿打到你心脏。”他说:“我命大,阎王爷不收我。”她怒道:“我最恨日本人了,那个赤井一郎就坏,我给他打输液针,他扳动得厉害,打了两针,他就扇了我一耳光,我是含起眼泪给他输上液的。宁主任劝我算了,说他是吃醉了酒,哼,醉死他龟儿才好。”就夸赞他冒死去追杀那三个作恶的日本兵的壮举。他为没有抓到那三个日本兵而遗憾,为她对自己的夸赞而高兴。他这么想时,耳朵直了,听见“噌噌噌”的脚步声,她来了,登楼梯的转角处了,上完楼梯了,顺过道走来了……

病房门被推开,屋里一亮,拎了苹果的姜霞进病房来:“今天我休班,呃,这冬苹果大,很甜,好吃惨了。”展颜笑,坐到他床边。病房里烧有炭火。她脱去棉袄,露出乳白色的紧身毛衣,嫩白的手腕儿亮出来,拿了个苹果一圈一圈削皮,削完,划成月牙儿,一块块喂给他吃,“好吃不?”“好吃。”他吃苹果,心里甜,“姜霞,你活像是毛衣女。”姜霞笑:“人家穿的就是毛衣噻,我自己打的。”他笑:“我说的毛衣女是仙女,我外婆给我讲过毛衣女的故事,想听不?”“想听。”“我外婆说,先前,有个小伙子看见几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在田里玩耍,脱下的毛衣就放在田坎边。不是你穿的这种毛衣,是鸟儿羽毛样的毛衣。他就过去偷拿了一件,女子们发现了,赶紧抓了自己的毛衣穿上,变成鸟儿飞走了。剩下一个女子没能飞走,她的毛衣在他怀里揣着。这个小伙子就把她带回家,娶她做了老婆,称她是毛衣女。毛衣女为他生了三个女儿。有一天,毛衣女让小女儿从他嘴里打问得知,她那毛衣藏在稻草堆里,就找出来穿上飞走了。后来,毛衣女把她的小女儿也接走了。”“讲完了?”“讲完了。”“咳,好遗憾。”她说,脸上飞红,“呃,我可不是毛衣女。”他说:“你是毛衣女,你却是永远也飞不走的。我呢,倒真想是那个小伙子,只是,我已过不惑之年啰。”呵呵笑,心想,此生有得姜霞相伴无憾也。就想到喻笑霜,算啰,那是不可能的,她迟早会跟宁大人在一起的。姜霞红了脸:“你还正当年呢,嘻嘻,人家晓得你的心思……”

邹胜跟姜霞说笑,门口有响动。姜霞回身看:“啊,是杏儿来了,快进来,屋里热和。”杏儿跟夫人来看望过邹胜,跟姜霞熟悉。杏儿在门口听见了他俩的说笑,没有像往常那么热情地喊姜霞姐,气杵杵将装满菜篮的苹果放到床头柜上:“老爷昨天回来了,过来看你。”邹胜大喜,下床迎到门口,门口无人:“杏儿,你逗我耍嗦。”杏儿说:“人家才没得闲心逗你耍呢,老爷和夫人在主任办公室跟二少爷和二少奶奶说话。”这时候,宁继国和贝拉陪了宁承忠、王雪瑶从过道走来。邹胜赶紧上前打躬:“大人,夫人,你们来了!”恭迎他们进病房,“大人,您鞍马劳顿,刚回家就来看我,邹胜不胜感激!”拉凳子请他坐。宁承忠没坐,扶他到床边坐下,热眼说:“邹胜,好样的,我宁承忠向你道谢!”朝他拱手。邹胜赶紧起身拱手:“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扶宁承忠坐下,“小的有罪,小的没有保护好夫人和杏儿……”屋里只有一张凳子,姜霞早拎了五张凳子进来:“夫人,宁主任,贝拉大夫,请坐。杏儿,你也坐。”大家坐下后,姜霞才坐下。王雪瑶对姜霞说:“姜霞,谢谢你细心照护邹胜。”姜霞笑道:“宁主任说了,三分治疗七分护理,细心照护病人是护士的职责。”宁继国已与贝拉结婚,他夫妇都在这医院里上班,时间也久了,姜霞那对继国失恋的伤口已经愈合,自那次在荣昌认识邹胜到这次护理邹胜,她对邹胜有了好感,邹胜乃英雄也。

探望邹胜后,王雪瑶和杏儿乘马车回家去。

宁承忠要去府邸看看,他虽是被贬的无有实权的从三品宣慰使闲官一个,还是时不时从南岸过江到办差的府邸走走看看。这次告假去京城,往返的时日不短,更得去看看。

宁承忠路过督邮街,发现这因官办邮局而得名的街道好热闹。邮局、百货店、杂货铺、药房、绸缎庄、文房四宝店、餐厅、旅馆扩建或是装修过,新增的卖外国毛料、布匹、钟表、钢笔、洋伞、香精的商铺甚是华丽,人多车多,喧嚣嘈杂。他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放慢脚步走。二弟承业给他说,重庆开埠后,洋人洋货潮涌进来,重庆城就变化好快。目光被一家新开的糖果店吸引,对了,得讲信用,给孙儿女们买些糖果回去。进店左挑右选,选了罐装的糖果,这青花小糖果罐很精美。看罐内的糖果犹豫,全是印有洋文的彩纸包装的状若弹丸的外国糖,龟儿子的洋人……店外传来“咣咣”的锣鸣和吆喝声,店内人齐涌出看热闹,将宁承忠也挤带出店门。

街上人纷纷闪开让路,一对兵丁簇拥一乘四人抬绿呢官轿过来。

宁承忠闻锣声响了十一下,晓得是三品以上的官员,看来是省府的哪位大官来了。心里日骂,狐假虎威个锤子,?本事没得一个,有这威风就去把王家沱那三个肇事的东洋兵灭了,妈的,官府至今屁也没放一个。那官轿在他跟前落轿,一个穿紫色官袍的官员从轿子里出来,快步到他跟前:“承忠老弟,别来无恙啊。”朝他拱手笑。他看清楚是安邦,诧异又鄙夷,拱手说:“阵仗好大,我还以为是巡抚大人来了。”安邦在他面前不摆架子:“听说你去了京城的贤良寺,咳,中堂大人走得太早了……”不由分说拉他上轿,直奔安邦住的官驿。

顺坡而筑的官驿临江,小青瓦屋顶,翅角飞檐。门前有拴马桩,门额高悬“渝福官驿”四字。大门东向,内有房舍二十余间。正殿接待宾客,左厢供要员办差,右厢是官舍和卫士住房。院内果木林立、绿草茵茵,有小溪流淌。院坝里停放有官轿、鸭篷轿、凉轿、藤轿和木轮马车。

安邦手拉手领宁承忠进到正殿,融合有西洋风格的正殿宽大敞亮,摆设有檀木桌椅和西式沙发,挂有楹联和西洋油画。楹联的是:“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安邦说这是名胜联,取自苏轼的名句。又指两幅西洋油画解说,说是西洋画家拉斐尔画的《自画像》和《草地上的圣母》。宁承忠看《自画像》,是个戴无沿黑帽穿无领黑衣的洋男人,女人似的披肩发,弯眉大眼,倒是年轻面善。又看《草地上的圣母》,端坐草地的圣母身后有湖泊远山,圣母穿红色带边布衣和蓝色宽裙,赤脚,慈爱地看身前露出小鸡鸡的两个光屁股洋娃儿,倒是有趣。安邦手拉手请宁承忠坐下喝茶说话。宁承忠才晓得,安邦已升任省府的按察使副使,是正三品官了,已举家搬迁去了成都。因为职责所在,也因为故地难忘,他这是升官后第二次来渝视察。

“我去京之前你都还在重庆呀?”宁承忠问。

“是在重庆,其实呢,我今年八月间就没干道台那差事了,上头让我等候调遣。”安邦说。

“泥鳅,你比泥鳅都滑。啥子等候调遣啊,上头是在等候你那银子。”

“你老弟说话就是直,捅窗户纸呢。嘿嘿,你我同窗好友,我的事是瞒不住你的。”

“你就躲开了一桩棘手之事。”

“啥子事?”

“《重庆日本商民专界约书》,我看了川东道宝棻与日本领事山崎桂和签订的那条约,通共二十二条,啥子王家沱租界内的警察权道路权施政权悉归日本领事管理;啥子界内土地只准日本人民承租;啥子日本商民可无限期永租界内的土地云云。呃,那英国人就够刮毒了的吧,签订的租借香港的条约也是有期限的。那滑头的立德乐吧,以买办卢序东的名义将南岸龙门浩九湾十八堡租用九十九年,也是有期的。而日本人这条约竟是无期的,是他妈的霸王条约!”

“小日本是刮毒,这条约把西方列强全都排斥在外了。你我都是清楚的,甲午战争之前,日本没能在我国获得最惠国待遇,没法跟获得这种特权的英法美等国相比。英国在重庆获得开埠权后,日本虽是馋涎,但从法律上讲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惟重庆日商不准到’是日本人极不甘心之事。这一回,他们说是报了一箭之仇。”

“所以他们就在我重庆的地盘上恣意横行!”

“唉,咳咳,我晓得我弟媳妇雪瑶和你家丫环杏儿遭难之事了,我是后来才晓得的,实是气愤难平……”

“不说这个,嘴皮子上抹石灰--白说。”

安邦欲言又止,无奈摇首。

“呃,我问你,是不是你让川军统领令武德厚撤兵的?”宁承忠愣眼问。

“是,是我。”安邦答。

“当真?”

“当真。”

“我还只是听说,这下证明确实是你!”宁承忠气顶脑门,怒拍桌子,茶水四溅,“安邦,你龟儿子竟然也跟日本倭寇勾结一气!”

安邦红脸,也拍桌子:“错,老子也恨日本倭寇,你是晓得的,我爷爷就是被日本倭寇杀害的!”

“那你还助纣为虐?你晓得不,因为武德厚被迫撤兵,他干爹我那挚友武哲嗣被打死了。”

“我晓得,听说是被乱枪打死的,也有说,是他自己人从他身后射杀他的。”

“你就是射杀他的罪魁祸首!”

“随便你啷个说,我安邦问心无愧。我跟你说,武德厚带兵突袭日本水兵兵营那阵,我正在重庆视察。我得到了消息,他们偷袭之事早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早有提防,打下去他们会血本无归的。”

“你咋会得到消息?”

“你哥子我不是省府的官员了么,这里的地方官是要随时向我报告的。我跟你说,你要提防一个人。”

“哪个?”

“泓寿庄那袍哥头子李泓寿。”

“是他向日本人告的密?是他射杀了我哲嗣兄?”

“还没得实据。不过呢,俗话说得好,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差人来报,说立德乐先生求见。安邦说请。差人就去领了立德乐进来。

年过六旬的立德乐一身华人穿着,厚实的立领直身偏大襟左右开衩长袍,套马褂,戴暖帽,提了包金箔纸包装的礼物:“听说安大人来渝视察,特来拜望!”拱手,看见宁承忠,“啊,宁大人也在,好久不见,您好!”拱手。出于礼貌,宁承忠也朝立德乐拱了拱手。安邦招呼立德乐坐到他身边,让下人上茶,一番寒暄。立德乐将礼物放到桌上,打开金箔纸,全都是书。立德乐一一给安邦翻阅讲说,是他写的《经过扬子江三峡游记》《峨眉山》《穿越云南》《远东》和他夫人写的《穿蓝色长袍的国度》《扁舟过三峡》等书籍。有中文的也有洋文的。这些书,宁承忠都有,是立德乐让他二弟承业转赠给他的,中文的他翻阅过,洋文的继国给他讲说过。他不想立德乐夫妇还是文化人,写的书还有文采,心里佩叹。书中不乏觊觎川江、巴蜀、云贵、西藏之词,狼子野心亦昭然若揭。

立德乐说了来意,是想请安邦大人百忙中去视察他的立德乐洋行和华英煤铁公司。也对宁承忠说,希望宁大人也能光临指点。宁承忠说:“你那洋行我去过了,至于你那煤铁公司嘛,因为你任意划地、广插标杆,早已激起公愤,早有住民抗争。”立德乐尴尬说:“宁大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煤铁公司呢,已经在与江合公司谈判专卖事宜了。”宁承忠说:“你捏了个烫手的炭圆,就想甩掉包袱。”立德乐笑:“宁大人,您二弟宁承业先生说过,商人是唯利是图非利不动的。”收了笑,转话说,“宁大人,我为您夫人和您家丫环被日本兵强暴而深感遗憾,对日本人的暴行很愤慨,向您和您夫人和你家那丫环表示真诚的慰问。”

宁承忠逼视立德乐:“立德乐先生,你也难辞其咎。”

立德乐耸肩:“宁大人,这可是日本人做的事儿,与我是无关的。”

宁承忠说:“皆因为你把‘利川’轮开进重庆来,事情的起因跟你有关……”

安邦见他二人话不投机,叉开话:“立德乐先生,本官有一事大惑不解。”

立德乐问:“什么事?”

安邦说:“日本人似乎比你们西洋人棋高一着。你们西人建教堂、办学校、开医院、设育婴堂、搞救济这些文化援助的事情,有远效而无近果,日本人是不做的;你们西洋人对向偏远地区推销日用杂货不屑一顾,日本人却干得起劲。”

立德乐偏头:“哦,是这样,安大人,您往下说。”

安邦说:“日本人利用买办耍‘空手道’,把重庆的山货市场搞得热闹。还扬言,即便是川西的松潘、阿坝、巴塘、理塘;云南的昭通;贵州的遵义,他们都要去经销。”

宁承忠接话:“他们洋针、彩丝线、粉纸、暗扣、洋火、洋刀、洋钉、洋膏子、小镜子、人丹都卖。”

安邦点头:“日本人的策略是,占领购买力有限的山乡市场,集小利为大利。但凡热闹的城乡山货市场都设庄,独家控制独家经营。派出的人员可谓是铺天盖地,他日本人是不出面的,在外坐庄的全都是当地人。”

宁承忠说:“日本人鬼,这样做,容易取得当地人的信任,事半而功倍。”

安邦说:“对头。在重庆城区,日本人也是以品类多、售价低来跟西洋商抗衡,争夺人数最多的中下层客户。实则是,一小撮日本人做生意,一大群中国人当差,赚中国人的钱。”

立德乐不屑一顾:“实力,他们是实力不够,他们只能是这样做。我们呢,收购大宗的猪鬃、牛皮、药材、棉花、夏布、煤炭、铁矿卖至你们全国和海外,销售进来大批的西洋货,我们用车载用船运,赚的是高额利润。”

宁承忠愤然:“不论东洋还是西洋,你们都是黑心掠夺我大清的钱财。其实呢,你们西洋人并非是棋低一着,你们那些所谓文化援助的事情,实则是夺我人心,搞精神侵略。”

立德乐遗憾摇首:“宁大人,我们是在为你们做善事,是希望你们摈弃一些固有的落后观念,提倡讲卫生、爱科学、勿缠足等新观念。”想到什么,“啊,对了,作为朋友,我要提醒你们,你们民间不是说么,不怕怒目金刚,就怕眯眼菩萨。你们可得要提防日本人,别看他们点头哈腰眯眼笑,搜集你们的经济军事社会情报是不遗余力的,说凡是中国人知道的日本人要知道,凡是中国人不知道的日本人更要知道。”

宁承忠乜立德乐:“你们都包藏祸心。”

立德乐不无遗憾:“宁大人,用你们的话说,我俩是不打不相识,我俩是老朋友了。我是很佩服您的,佩服您的诚实为人,佩服您的胆气和霸气,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呢,跟您二弟宁承业是很好的合作伙伴,您儿子宁继兵曾是我‘利川’轮上能干的二买办,我们应该友好相处才是。”

宁承忠气不打一处来:“能干的二买办,不过是你们的奴才。”

立德乐摇头:“NO,买办可是高尚的职业。‘亚罗号战争’,哦,你们称之为‘鸦片战争’,那场战争之后,大量的外资就进入了贵国,就出现了买办。你们的一些买办积累了不小的资本,有的还办了自己的企业。遗憾的是,重庆的买办比之贵国沿海城市的买办还太弱小,只是集中在川江的航运业。其实,你们的山货业、采矿业、纺织业、公路业应该有更多的买办才是,是可以赚大钱的。”

安邦翘首听。

宁承忠鄙夷:“买办吃里爬外,肥自己的腰包。”

立德乐点头:“是的,买办依赖外商肥自己的腰包,可也促进了当地商贸的繁荣。”

宁承忠道:“他们取的是不义之财。”

立德乐摇首:“NO,他们是赚钱有道。贵国的国力还不强,有资源有地盘有劳力却缺乏资金,买办们利用外资,当然也利用外国人在中国的特权,用你们的话说,借鸡生蛋。他们是可以在你们还贫穷的重庆发财的,他们发了财,也可以解决当地人的就业问题。”

安邦接话:“也还是。我明白了,买办呢,说白了也是商人,不过是经商的手段和经营的商品不同罢了。”

立德乐说:“可以说是商人,从本质上讲,是经纪人。”

买办、经纪人,这在“四书五经”上是找不到的,宁承忠也觉新奇,心想,立德乐能发大财,自有其发财的本事和一套理论。嘴上不服:“你们外商是利用买办搞金钱侵略,心子黑,刮地三尺赚我重庆人的钱。”

立德乐耸肩,坦言道:“宁大人,就如您所说的吧,外商利用买办对重庆搞资本侵略。对不起,我把您所说的‘金钱’改为了‘资本’,这样说也许更合适。可比起上海、广州来,这种资本侵略实在是太少太少,应该更多才是。”笑问,“宁大人,我冒昧请问,投入重庆的外资为啥远没有投入贵国沿海城市的多?”

宁承忠说:“那是你们畏惧我自古就有反抗外侵精神的重庆人,畏惧不怕祸事的重庆人。”

立德乐说:“这且算是其原因吧。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外商要来重庆投资,首先考虑的是能否赚钱。你们重庆吧,眼下外国投资主要是在出口加工业上,比如猪鬃业、缫丝业等,而对于利益更大的矿山、机器制造就很少投资。宁大人,您说这是为啥?”

宁承忠说:“是你们的资本不够,是我当地政府不允许。”

“NO!”立德乐说,“用你们的话说,我们还来霸占了川江呢,还造洋轮船开进来了呢,说明我们是有资本的。至于当地政府,宁大人,您是知道的,贵国跟英日等国是签订了《开埠通商条约》的,外商来重庆投资是没有障碍的。主要的原因是,重庆的自身条件还不成熟,投资的环境还太差。”

安邦蹙眉听。

立德乐继续说:“比如交通,重庆只有唯一的长江水道,风险甚大,这是外资大量输入的一大障碍;矿山呢,还没有大规模开发;机器制造不过是手工制作等等。您想想,外资怎么敢贸然大量投入?宁大人,如您所说,我们外商滑头、刮毒。是的,当资本输出带来的利益小于商品输出利益的时候,外商对重庆的投入就只能是以商品输出为主,这就是外商来重庆投资少的主因。外资的输入很重要,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外资的输入少,重庆的发展就慢,就没有贵国的沿海城市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发展快。你们应该努力创造条件,改善投资环境,重视通商,以吸引更多的外资来渝。其实呢,就是贵国的沿海城市和长江中下游地区,以至于你们全国,假如能更放开些,贵国是可以早日国昌民富的……”

立德乐滔滔不绝,宁承忠没有打断他的话,静听静想,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住院开刀,雪瑶为自己输血,于她是输出,之后继国让雪瑶喝糖水喝牛奶,于她是输入,只是输出没有输入自然不行。说到通商,我国自古就跟海外通商,明朝永乐年间的郑和下西洋,输出中华丝绸、瓷器,赚回大量外资,经济政治皆获其利。然明朝没让外资输入,抵御海盗倭寇搞海禁,就是隆庆年间的“隆庆开关”,也只是允许民间赴海外经商,也没让外资输入。而现今上海的外资输入就多,变化确实不小。重庆开埠后,也还是有外资输入。老实说,重庆开埠后还真是有变化,他看见听不少,儿子、媳妇和雪瑶也都给他说,重庆人好读书的多了,爱科学的多了,放足的多了,讲卫生的多了,有公用厕所了。事情的关键还是在于国之主权。可而今国家如此衰败,谈何主权?立德乐见宁大人紧绷的面肌有松动,没有反驳他,还静听他滔滔不绝,很是高兴,敢于在川江顶风斗浪的他情愿跟宁承忠斗嘴,他喜欢眼前这个固执耿直的中国官员,动了感情:

“宁大人,谢谢您的耐心,谢谢您听我说了这么多,遗憾的是我向您表示敬意的日子不多了。”

安邦一愣:“立德乐先生,您怎么了,您身体好好的啊!”

宁承忠不明其意。

立德乐蹙眉盯安邦盯宁承忠,展眉沙声笑:“我这个英国老头子,落叶是要归根的,我迟早是要回英国养老去的。”

安邦失声笑,笑出了眼泪。

宁承忠也笑。就国家来说,英美法德俄日等国都是穷凶极恶的侵略者,就立德乐个人的某些方面来看,这个洋老头儿也还要得,也还是蛮可爱的,他今日的这番言谈是有可取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