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官服严整的宁承忠赶到京城冰碴胡同贤良寺时,冷风萧瑟,秋末的落叶如飘飞的冥纸。心情沉重不安,此非好兆耶。年初,便闻百般操劳忧郁成疾的李鸿章大人病重吐血,近闻已倒卧床榻,病入膏肓,忧心如焚。中堂大人已七十八岁高龄,经不住这病患折磨。对于中堂大人屡签卖国条约他愤懑责怨,而对他倡导“练兵以制器为先”、“必先富而后能强”的主张和创办北洋水师等举措则由衷称道。宁承忠坐卧不安,很想再见中堂大人一面,中堂大人毕竟器重过自己。二弟承业来说,有生意上的事想请他去京城走动一下。他从没有过的爽快答应,说是要去就快去。二弟高兴说,大哥这次好痛快。领他乘“利川”轮到宜昌,转乘国轮“江宽”轮经武汉、南京到上海,从上海乘英国海轮到天津,再从天津乘京山铁路的火车到北京。船到上海时,宁承忠想去看笑霜又没有去,早日见到中堂大人为要。

宁承忠到京后住的北京湖广会馆,二弟承业那洋货庄重庆总号在那里设得有经销点。承业喜欢北京湖广会馆,提到湖广会馆就有亲切感,重庆湖广会馆就是他兄弟俩的高祖母宁徙资助修建的。宁承忠住下后,便租了辆马车赶来贤良寺。这里离皇宫不远,外省官员来京述职多居于此,康有为、左宗棠就在这里住过。门卫通报后,管家出门来,管家认识他,哀容满面,摇首无语,领他进山门过前殿来到正殿。正殿面阔五间,前有碑亭,悬有“贤良寺”木额。管家领他过经楼、东配殿、西配殿、寮房,来到中堂大人的住屋门前,叫他等会儿进去,说是俄国公使正在里面逼中堂大人签约,是关于俄占中国东北的条约。宁承忠怒气升腾,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来逼迫签约,抬脚进屋,被管家死死拽住:“呃,你就别去添乱了……”这时候,手持皮包的俄国公使出门来,见他二人,礼貌颔首,走去,铮亮的皮靴踩得石板道“嘎吱吱”响。“呸!”宁承忠朝俄国公使啐口水,眉头倒竖。

管家领宁承忠进屋。

屋里气氛肃穆,朝臣、中堂大人家人、太医围立病榻。宁承忠竭力平息下怒气,轻步近前,见中堂大人已穿上寿衣,呜咽打躬。灯枯油尽的中堂大人面色青灰,两目呆滞,扫视众人扫视他,张嘴欲言,却只是进气,好一阵才出气,如同拍岸的潮水,渐低渐弱渐微……屋里人皆落泪,床边人哭喊:“中堂大人,还有话要对您说,您不能这就走。”中堂大人的眼帘抖动。床边人说:“俄国人说了,您走了以后,绝不与中国为难。还有,两宫正在回銮的路上,不久就能抵京了。”中堂大人的眼帘抖动嘴唇翕动,两行清泪滚落。他那老部下前敌营务处总理周馥不忍见他这痛苦样儿,伤心说:“老夫子,您是还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之事,我辈可以办了,您请放心去。”水潮停了,中堂大人不出气了,双目不瞑。周馥含泪抹他眼帘,边抹边泣,其目方瞑。宁承忠和屋里人齐跪拜叩首送别。透过泪帘,宁承忠看见屋里挂的中堂大人留下的诗句:“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乱,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中堂大人,您是在诉说您一生之苦衷啊,可您,如周馥所称的老夫子,您是多了夫子气少了硬汉气耶。倘若您有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之硬汉气的话,咳,他走了麦城;倘若您有一身是胆的常胜将军赵子龙之硬汉气的话,咳,他没有走出祁山。可悲可叹,皆因为那扶不起来的阿斗刘禅。“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是呢,洋人吞我中华之心不死,我辈不会等闲视之的。

守灵的日子里,宁承忠转游了贤良寺,拜谒了寺内乾隆皇帝御书的心经塔碑,歆羡康乾盛世之炜煜,哀叹如今国运之衰败。霸道的洋人联军竟然宣布,除两个小院仍属于清国管辖外,整个京城均由联军分区占领。这两个小院一个是参加跟联军议和谈判的庆亲王奕劻的府邸,一个便是中堂大人居住这贤良寺。中堂大人,您说那话对,弱国是没得外交的。听周馥说,慈禧太后得知李鸿章大人病逝后落了泪:“大局未定,倘有不测,再也没有人分担了。”哀叹偌大的大清国人杰地灵,咋就会没有强我中华的能人了?还听周馥说,中堂大人以为那年签署了《中俄密约》就可保大清二十年无事,可仅仅四年之后,最先攻破大清都城第一道城门东便门的便是俄国人。之后,声言国土大得用不完不会侵占别人一寸土地的俄国人,胁迫大清将东三省永远归属俄国所有。中堂大人终于明白“以夷制夷”的策略是天真了。帮助整理遗物时,宁承忠看见一份中堂大人奏折的手稿,其中一段文字很觉新奇:“镟木、打眼、绞螺旋、铸弹诸机器,皆绾于汽炉,中盛水而下炽炭。水沸气满,开窍由铜喉达入气筒,筒中络一铁柱,随气升降俯仰,拨动铁轮。轮绾皮带,系绕轴心,彼此连缀,轮转则带旋,带旋则机动,仅资人力以发纵,不靠人力之运动。”细品其文,想清楚这说的是蒸汽机。来京途中,二弟承业领他看过中堂大人督办的招商局轮船公司那“江宽”轮上的蒸汽机,惊叹如自己一样头着顶戴花翎拖长辫儿的中堂大人,竟将这洋机器描绘得如此的绘声绘色,愧颜自己的学识肤浅。二弟承业和幺儿继兵都说,洋人的东西是可学可仿可为我所用的。想想呢,也还在理。

京剧《四进士》**迭起,戏台上最终胜利者的穿黄褶子白须至腹的宋世杰三声长笑,先是仰天大笑,继而横眉冷笑,再则摇首苦笑,身子**,带了哭腔。京剧艺术真是绝了,只这笑就包含了好多内涵。饰演者是京剧老生三杰之一的大名角谭鑫培,他那形神毕肖的精彩表演和跌宕起伏的剧情感染了在场戏迷,齐击掌叫好。宁承忠也击掌叫好:“好,好戏,演得好……”发自肺腑的喊声迸发出胸中**。这戏说的是嘉靖年间之事,分明是现今之写照。新科进士毛朋、田伦、顾读、刘题四人痛恨朝政腐败,离京前至双塔寺结义盟誓:“上报国恩下救黎民;绝不枉法渎职,徇私舞弊,贪赃卖放;若违誓占,买棺木一口,仰面还乡。”在寺内悬匾铭心。后田伦之姐犯罪,恰由顾读审理,田伦致信顾读,并行贿纹银三百两,为其开脱,完全违背了双塔寺之誓约。伸张正义的宋世杰吃尽苦头,终于告倒了这些贪官。宁承忠是喜欢看川戏的,乡音亲切,听得懂,而这京戏也不错,“官司本是百姓告,无有状子告不成。”这道白他听懂了的。加之二弟承业的讲说,他完全进入了戏里。“承业,我跟你说,为官者务必要清廉,你经商也得要走正道,老子曰‘多藏必厚亡’……”宁承业摇头笑:“大哥,这是演戏,你还当真了。”“戏说的乃是世间之事,宋世杰是告倒了贪官,而世间的诸多贪官是告不倒的。”“就是啊,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做啥子,关你哪样事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经地义……”

散戏后,戏楼前挤满的人群陆续散去,大灯熄了,路灯亮着。宁承忠兄弟二人出了戏楼。这戏楼是建在北京湖广会馆里的,戏台朝北,面对戏台的三面是两层的看楼,可容上千看客。演员的容颜和感人的剧情还在宁承忠眼前闪现在他心中萦绕,随二弟出了会馆大门。

门外是南城骡马交易市场,每日两市,晨为活市,贩卖骡马;活市之后继死市,一些交易者赴屠厂宰杀牲口。此时里,市场清冷,宁承业叫来辆木轮马车,兄弟二人上车,直奔正阳门。

正阳门的夜市繁华,市廛铺户挨一接二,张灯列烛。珠宝店、琉璃屋、银楼、缎号、茶叶铺、靴铺、酒榭、歌楼皆雕梁画栋,令人目迷五色。宁承业说:“大哥,京城是夜夜元宵呢。”宁承忠点头:“是热闹。重庆的夜市也热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夜夜都热闹。”“大哥就是喜欢家乡。重庆的夜市是热闹,却比不得京城夜市之富贵。说这条街吧,在这里列肆开廛的多是殷商巨贾,囤积的金绮珠玉食货如山积,夜夜笙歌,欢呼酣饮,日暮不休。”“夸张了,莫非就夜不关门?”“关门也就几个时辰,夜市后又有早市,四更天就开始,多是地摊,买赝品的多。”

宁承业说时,领宁承忠进了一家古玩店,店内的金石玉器古董琳琅满目。就有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朝宁承业笑迎过来,拱手说:“耶,宁老板来了,恭喜发财!”重庆口音。宁承业呵呵笑:“发财发财,李老板,我们都发财。”介绍宁承忠,“这是我大哥。”李老板就向穿便服的宁承忠拱手:“也是宁老板啊,恭喜发财!”宁承忠笑笑回应,是老乡就感亲切。李老板朝身后招手,就有个女店员拿了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来交给宁承业,恭敬说:“宁老板,是遵照您的吩咐包装的。”李老板笑说:“宁老板实在,先付钱后取货。呃,您看包装得巴实不,要不要打开来看看?”宁承忠看手中的礼品盒,说:“又不是头一回了,你老弟做事哥儿我信得过。”

出古玩店后,宁承忠问二弟:“又要给哪个送礼?”宁承业说:“给你老师呀,你明晚不是要去拜望他么?”宁承忠说:“我买些果品糕点去。”宁承业说:“那也太小气了,这礼品盒呢,看起来吓人,其实里面装的就是块小小玉石,不值几个钱。”

二弟承业让他来京城走动一下,他知道是来帮他疏通生意上的事情,要不是急于见中堂大人,他是不会来的。现在来了,也答应过二弟,就穿官服随他去见了几个客商,也没见二弟送啥贵重礼物。几天前,二弟承业给他说,当年举荐他的赵连武赵大人现在是京城的从二品大员了,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宁承忠听了激动,赵大人当年因揭发同僚贪渎遭受迫害,又还是东山再起了,真金是不怕火炼的:“要真是这样就太好了!”“真是这样,我朋友说的,绝对没得错!”“那得去看望他老人家,我拜他为师的,他是我的恩师。”宁承忠说。当年,他得到正直清廉博学的赵大人的青睐、举荐,很是感激,一心要拜赵大人为师。赵大人高兴地收了他这个学生,给他讲了许多做人行事之道,他受益匪浅。“你当然该去,我打听到他住处了。搞半天,赵大人的府邸就在我们住的会馆附近。”二弟承业说。“恁么近啊,那明日上午就去。”“还是晚上去好,赵大人白天也许不在家。”“倒是。”

京城的官员太多,恩师赵连武虽说是二品大员,其府邸还没有安邦道台那府邸气派,门灯昏暗,牵有蜘蛛网,一个大蜘蛛正在蚕食上钩的蚊子。门房接过宁承忠的名帖去通报后,来请他兄弟二人去见赵大人。穿官服的宁承忠和拎礼品盒的宁承业进了正厅,正厅不大,倒是灯烛明亮,桌案古朴,茶船茶碗齐备,“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楹联醒目。就见赵连武大人从侧门里出来,蹙眉盯他:“嗯,是宁承忠,也上年岁啰,呵呵!啷个,来京城做官了?”四川腔。赵大人发福了,原先清瘦的身子如今臃肿,肚子挺老高,白须白发,寿眉下垂,面堂红润。宁承忠向赵大人介绍了二弟宁承业,说了来京的情由。赵大人摇首叹息,为中堂大人的不幸辞世而悲哀。下人上茶,三人分宾主落座。师生二人久别重逢,一番长谈,将宁承业晾在了一边。宁承忠为恩师的复出而高兴,想打问因由,被二弟承业拐了一下,承业向他晃动手里拎的礼品盒子,就朝恩师拱手笑道:“啊,老师,学生来京后才知道您老在京城,没有带家乡的土特产来,买了块小小玉石以表心意,不成敬意。”宁承业就喜滋滋拎了礼品盒到赵大人跟前的茶几上,殷勤地解开系礼品盒的银丝带子,打开盒盖,揭开盒子里覆盖的红锦缎,取出个金箔纸包装的匣子,揭开金箔纸,打开匣子,小心翼翼从匣子里取出个玉佛来,恭送到赵大人手里。赵大人看玉佛,瞪眼如蛙,这大头圆肩细腰端坐莲台的古玉佛造型逼真,色如截脂,照之见腑,细润莹洁,手感甚佳:“啊,这可是罕见的唐代玉佛!”宁承业说:“大人不愧是古玩大家,正是,是唐代的和田古玉佛。这和田玉呢,有数千年历史,乃软玉,谓真玉,有五色,白如截脂,绿若翠羽,黄如蒸栗,赤如鸡冠,黑如纯漆。以白色为佳,有羊脂白、雪花白、梨花白、象牙白、鱼肚白、糙米白、鸡骨白。以羊脂白为最佳,称羊脂玉,史称‘白玉之精’。这古玉佛是用羊脂玉雕琢的。”赵大人面堂涌血,捻须点首:“嗯,好,此古玉佛可是价值连城。哎呀,宁承忠,你这礼送得好重。呵呵,学生送的礼呢,老夫我就收下啰。”宁承忠才知道二弟所说的小小玉石其实是高价古玩,只好应酬笑道:“我不识玉器,我二弟宁承业略知一二。”赵大人盯宁承业:“宁承业,你不是略知一二,你是高手。”宁承业恭谦地笑:“我是个商人,听得多见得多,得来些浅薄知识……”赵大人看玉佛抚玉佛,眉飞色舞,兴致盎然,跟宁承业谈起玉石和古玩来。

宁承忠各自喝茶,心想,自他认识老师后,便知他是个清官,后因揭发当时省里管刑名的大官而受到迫害。可此时里的他,无有半点推让就收下了这他所说的价值连城的古玉佛。未必这古玩非金银珠宝?非属受贿财物之列?可这古玉佛分明是二弟用金钱买来的,定是价值不菲。老师,难道您忘记了您曾慷慨激昂说的清正为民的话了?就想起昨晚看的京戏《四进士》来,心里哀哀地。又想,他是自己恩师,收下学生送的礼物也是人之常情。埋怨二弟没给他说明实情,可别拉了老师下水,收下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的,收受此人之礼就会收受彼人之礼的。听见恩师对承业说:“此事难办亦非不可办。难办呢,这是掉脑袋的事情;可办呢,是这样的事情也多。”宁承业说:“大人德高权重,不过是举手之劳。大人您放心,过程中的一应打点小的全都承担,事成后定当重谢……”宁承忠明白了,二弟是在求赵大人办事,且是掉脑袋的事,后悔自己上二弟的当了,他是放了个钓饵牵了自己走呢。想说话又一时不知说啥好,心子发紧。赵大人立起身来,是送客之意,看来,老师是说些应酬话,是不会真为二弟办违法事的,他略舒口气。

出门后,宁承忠阴着张脸。宁承业说今晚的月光似玉。宁承忠瞄了眼银盘似的月亮,闷声说:“承业,你胆儿大,重金行贿!”宁承业说:“大哥,这是给你多年不见的恩师送礼!”涎脸笑,“我也是莫得法,莫得门路,只好找你引荐,你是我大哥噻,否则我是进不了赵府的。”“你要让我老师违法!”“啥子违法啊,是人情世故……”宁承业说了实情,是求赵大人帮他一位猪鬃商朋友的忙,是会试的事情。说是传闻要废除科举了,那猪鬃商一定要赶上这趟末班船,他那独生儿子已乡试中榜为亚元,想要会试一举中榜做官。虽然会试明春才举行,却想未雨绸缪早把关节疏通,提到了赵连武大人是有实权的考官。这猪鬃商是他长期往来的大客户,他的事情还真得办,办好后会利益多多,就想到赵大人是大哥的恩师,就撺掇大哥来京走动。宁承忠又气又恼,斥责二弟:“你领我绕了个大圈子来京城,就为这绕了个大圈子的违法事情?”宁承业说:“啥子违法事情啊,考试做手脚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有,都杜而不绝。你听说没得,圣明的乾隆爷派人去稽查顺天乡试,头场就搜出挟带者二十多人,交白卷者六十多人,不完卷者三百多人,文不对题者二百多人,点名时散去者近三千人。其实呢,是稽查作了怪。规定每查获一个作弊者奖银三两,就有稽查者搞诬陷以获其利。连稽查都作弊呢。稽查呢,不过是小巫,大巫则偷梁换柱乱点鸳鸯谱,让他想帮忙的考生中榜做大官。”宁承忠听说过这样的事,咳,科举制是该废除了,如此“考”来的官又有何用,只能是误国误民,贪愎喜利,则灭国杀身之本也。

月亮确实好,宁承忠眼前是老师那红润的面庞。老师一身正气,不会晚节不保的。他希望老师收受这贵重玉佛只此一次,相信老师不会做违法事情。

过几天就要离京返家了,宁承忠有股亢奋。二弟承业说还是原路返回,途经上海时去“渝城饭店”住上几天,好久没跟他婆娘月季干那事了,有点想她,也看望一下妹儿喻笑霜和侄儿媳妇樊绣屏。宁承忠自然高兴,又要与笑霜小妹见面了,这次得给她死说,劝她嫁给邹胜,两人都四十多了,该成家立业了。是承业叫了他又来正阳门街市的,说这里的金银首饰不错,给她们买些去。穿便服的他和承业转游卖首饰的铺子,说好各自给她们买一件首饰。宁承忠没能力买最好的也不能太差,就挑选了三件首饰,不过是一番心意。宁承业抢着付了钱,说:“大哥,你是个穷官,我是个富翁。”好在也不太贵,他就随了二弟。

买了首饰,兄弟二人出店,宁承业说:“北京湖广会馆的夜宵不错,还是回会馆去吃夜饭。”宁承忠说:“要得。”“耶,宁老板,好久不见,兄弟我想死你了!”一个腮帮肉打折的胖子走来,朝宁承业抱拳拱手。

是宁承业的一个熟脸嘴,一定要请他两兄弟吃夜饭喝夜酒。宁承业满口答应。宁承忠不愿意去,一是跟对方不熟,二呢,跟承业跑了大半天的业务,实在是累乏。承业的业务无非是跟人谈你买我卖我卖你买之事,无所事事的他经不住二弟所求,穿了官服陪他去应酬。发现商业这水实在深,名堂多,有大风险也有大赚头,难怪承业如狂奔的烈马收不住缰,钱投出去多赚回来多,就再投出去更多赚回来更多。承业说:“大哥,你穿了这身官服陪我去,就是给弟娃我撑腰杆,并不是说人家一定要跟你做买卖,人家看重的是你的头衔你的八方关系,你是三品官噻。”他说:“我现今是从三品宣慰使副使,闲官一个。”承业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是有人缘的,官场商场袍哥里都有熟脸嘴,在重庆地盘上是个不可多得的重要角色,说不定哪天就有事要求你,或者是明里暗里会打出你这张牌。”他摇头:“我不是啥子角色,我是绝不搞你们那些歪门邪道的。”承业摇头笑:“大哥,你方脑壳啊,人在江湖上码头上混,就得要会混。大哥,你曾问我为啥子舍得让月季去上海?我跟你说,狡兔都有三个洞窝,我一是让月季去渝城饭店挣点子安稳钱;二呢,也是我放在上海的一枚棋子。月季是有姿色的,人也精灵,我去上海谈生意就叫她陪同,往往收到奇效。”他说:“你把月季当啥人了。”承业说:“当然是我婆娘,她不仅陪我去谈生意,也在上海为我做生意、当眼线。”他乜二弟:“你可别害了我弟媳妇。”承业说:“大哥你放心,月季会把握分寸的。再说了,还有我那笑霜妹儿护着的。”提到笑霜,宁承忠就放心多了。

宁承忠不跟宁承业和那胖子去吃饭喝酒,宁承业说:“那你就各人回会馆去吃夜宵,街口的马车多。”跟那胖子乐颠颠走了。

宁承忠独自朝街口走,天色暗下来,肚子饿了嘴馋了,想吃碗麻辣小面,寻了半天寻到一家面馆。老大一碗拉面,面条粗,不进味,辣子不仅不辣,味道还怪怪的,吃了小半碗就不吃。出面馆时,天擦黑,灯烛亮,夜市开张,摊铺挨一接二,人来车往,熙熙攘攘。他兴奋,在人丛里走。有艺人捏泥人、剪纸画、刻微雕,极是有趣。手举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棒的老汉树桩般伫立,面堂红似冰糖葫芦。他买了串冰糖葫芦吃,完全不对他这川人的口味,想起离家时给孙儿女们说过,要给他们卖京城最好吃的冰糖葫芦,既是说了,好吃不好吃都得卖些回去,就等离开京城前的那天再卖。又去看耍猴戏,瘦汉吆喝瘦猴翻跟斗,瘦猴大概是饿了,翻一个就不翻,瘦汉就用鞭子抽打瘦猴,瘦猴龇牙咧嘴,就又翻跟斗,连翻三四个。瘦汉就手持锣盘讨钱,看者多给钱者寥。瘦汉就又抽打瘦猴,说它吃白食。打得瘦猴“吱吱”叫。他看那猴子可怜,就上前扔了两块碎银到锣盘里。瘦汉就高喊:“有得吃啰,翻,可劲儿翻!”瘦猴就连翻五六个跟斗。围观者叫好。

看一阵猴戏,宁承忠漫步朝街口走,心想,那猴子也可怜,瘦得皮包骨头还挨打,耍猴人是没有给它喂饱过的。发现身前店铺门灯媚艳,抬首看,门牌书有“醉香楼”三个字,欲绕开走。“喂,老板,进来坐坐!”二楼窗口有个女人朝他招手,她大脸大鼻大眼大嘴,额复刘海,淡妆素抹,看面相是个漂亮的北方女子。就见承业和那胖子嘻哈说笑着进去,那女子朝他莞尔一笑,离开了窗口。他想喊承业已来不及,又不愿跟进去,坐怀不乱的他是绝不进风月场所的。野女人是大麻,不能沾,沾了戒不脱!他斥责过二弟,可这家伙狗改不了吃屎。他遗憾那女子进了青楼,绕开走。有人喊他,好熟悉的声音,他抬首看,是喻笑霜立在跟前。深色呢子秋服衬托的她那白洁的脸露着惊喜,一双眸子闪着狐疑:“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他狂喜:“啊,是笑霜小妹,你也来京城了!”“嗯,你在这里做啥子?”“我路过这里。”她歪头笑:“我看你是被那漂亮女子迷住了,嘻嘻。”他心中坦**,挽了她的手走:“天下美女多多,全都比不上我家雪瑶和我笑霜小妹。”

宁承忠领喻笑霜到街口叫了辆华丽的马车,直奔北京湖广会馆。两人并坐。他说了来京的因由,说了跟承业来买首饰,承业遇见个熟脸嘴,让他各人先回会馆。他没有说承业跟那胖子去了醉香楼之事,男人的一些事情是不能跟女人说的,否则,传到月季那里,月季会跟二弟吵闹。喻笑霜静听,咬嘴唇笑,她是看见宁承业跟那胖子进了醉香楼的,没有说,说她是来京城谈苎麻制品生意的。他相信,笑霜是哲嗣兄的得力助手是人称管事最多的二大爷,上海那渝城饭店的生意主要是由他大儿媳妇樊绣屏在经营,他弟媳妇月季相助,笑霜是时常要往返渝沪经营哲嗣兄的其他生意的:“呵呵,你现今是渝沪京三地跑呢。”她笑说:“不光是渝沪京,我还跑广州呢。”

回到北京湖广会馆后,宁承忠领喻笑霜去会馆内那古里古气的夜店吃夜宵,点了毛豆、烤串、麻小、涮羊肉,喝二锅头,喝得半醉。就领喻笑霜到他住的客房喝山城沱茶,是他随身带的。喻笑霜喝茶:“嗯,又喝到家乡的茶了,安逸。”承业给他订的是内饰古雅的单间客房,其内的用“木中黄金”紫檀木制做的紫檀架子床、紫檀茶几、紫檀衣柜、紫檀条椅,弥散着皇家和王公贵族气。他咂嘴说,这房间太贵,不该我受用。承业说,你管那么多做啥子,弟娃我就是要你来京城享受享受。不论啷个说,你弟娃我也算是富商,大哥你也是大官。宁承忠与喻笑霜坐在紫檀条椅上喝茶,条椅上铺有虎豹纹饰的软垫。喻笑霜挨了他坐:“你胆儿大,在京城大街上挽了人家走。”他笑:“你是我小妹,哥儿挽了妹儿走有啥子不可。”喻笑霜朗声笑:“我就是想看你进不进那‘醉香楼’。”将头依到他肩上,“天下呢,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想我俩在京城相遇了。”抬眼盯他。中年的风韵犹存的她那目光有火,灼他眼烧他心,他身子膨胀,担心控制不住自己:“啊,对了,我给你说是跟承业去买首饰的。”从怀里掏出三件首饰,“这玉镯是给我大儿媳妇绣屏买的,这簪子是给我弟媳妇月季买的,这银项链是给你买的。”喻笑霜接过银项链,心热:“你给我戴上。”解开衣领捋开头发,露出雪白的颈项。

他给她戴项链。

她那衣领拉得太开,看见了乳沟,他身子发酥,为她戴好项链就扭过脸去。她捧他转过脸来:“看这里,好看不?”二人脸对脸,扑来香水味儿。他勾头看她颈项上的银项链,目光避不开她那雪白的乳沟:“还,好看。”她就吻他额头亲他眼鼻咬他嘴巴。他那狼脸涨了血红,气粗,张嘴迎接她那柔唇,身子难受,邪劲四窜,呼地抱她扔到**。邪劲引了欲火燃烧,使人疯狂,他虎狼般扑到她身上,张嘴露牙咬她,在她身上使劲,快乐无极也惶惑负疚,想抽身,却被她抱得死紧。她急切地敞开呢子外衣,解开白丝内衫,拉开法国进口奶罩。他眼前一片白蒙,热血似酒精爆燃,忘乎一切,啃她摸她。

他迈过了她所说的他那所谓仁义道德的坎。

赤条条的他在赤条条的她身上排山倒海。跟雪瑶做这事时,是雪瑶呻吟,此刻里,是他呐喊,呐喊出长压心底心的呼唤,笑霜,我的笑霜……喻笑霜肤白如凝脂柔发如乱丝绵软似柔床,任由他折腾,一种无与伦比的欢悦将她融化为水蒸发为云。他在水里扑腾在云里翻滚,撕心裂胆的那一刻还是警醒,赶紧抽出,泄到她那河水豆花般嫩白的肚皮上。她泪水挂腮,心里说,我不柔弱,是坚强太久了,颤声说:“你,好有劲!”

疲惫的他盯她笑,满足入睡。

朦胧的灯光贪婪地抚柔他强壮的身子,不满足的她吻他全身。这是天意呢,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烟台之夜,十多年前的那个川江之夜,他俩都差点儿将生米煮成熟饭,这会儿他俩融合一起了,他是她命中注定的人。自己是愧对雪瑶姐了,可自己是真爱他,无时无刻。米勒对她说:“爱没有原因,也许没有结果,而爱永远存在。”米勒是向她求爱铭志,她觉得这也是她的心声。宁承忠,你这个狼脸模样的家伙,是要折腾我一生呢。

他没有入睡,享受她那柔唇,享受人生的终极欢愉,再度坚挺。终将生米煮成熟饭了,咳,罢罢罢,就给雪瑶老实认错,就明媒正娶了笑霜,她俩一直以姐妹相称的。他把这想法对她说了,她点头,小猫般依偎他怀里。他释然开怀,紧搂她,嗨,这决心终于下了。觉得对不起邹胜,咳,没得法,人心难免无邪。丫环杏儿年轻,模样儿也好,对邹胜不错,倘若邹胜愿意,就许配给他。

亥时,喻笑霜要走,说是约好了的,明天一早要赶去城郊见一个客商。宁承忠没有挽留,送笑霜到会馆门口,要了辆马车,二人挥手告别。送走笑霜后,他去了二弟承业住的那经销点的简陋住屋,承业还没有回来,埋怨也庆幸。

晨辉临窗时,承业急敲开他的屋门,张皇地交给他一封加急电报:“母亲大难,速归!”发报人是继国、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