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浓密的绿茵与夏日的夕阳对视,留得宴喜园侧门外这回廊的一片阴凉。回廊的一张餐桌前,对坐着风度娴雅的王雪瑶和阔腰猿臂的孙达祥。桌上摆有精致的日本菜肴,有炸猪排、锦绣花寿司、酷梨蟹肉棒卷、什锦海鲜锅。喝的日本清酒。米白色的颈小肚大的酒壶活像端坐的日本相扑力士。

孙达祥为王雪瑶斟酒,与她碰杯:“来,雪瑶,喝。”王雪瑶面挂酒红:“喝。”仰脖子喝酒,将酒杯倒过来,“我又干了。”孙达祥呵呵笑:“你还得行。”为她拈菜,“这日本菜称日本料理,讲究色自然,原汁味,好吃不?”王雪瑶吃菜,这些菜肴无论色香味都不如川菜,依旧点头。孙达祥高兴,又给她拈菜:“这餐饭我请,哪要你请啊……”

孙达祥明白雪瑶差人送请柬邀他吃饭的缘由,还是激动。风韵犹存的她是第一个让他动心且至今不忘的女人,她本来就是他的,却被狗官宁承忠夺了去。他怨雪瑶跟了那个狼脸男人,却恨不起她来。想到宁承忠他就火冒三丈。商不与官斗,他把怒火压在心底,让其不动声色释放,寻机让这火烧向竞争对手宁承忠的长子宁继富。他要温火烧菜,将他那大河票号烧烂整垮。机会来了,来渝经商的日本赤井商社的二十五六岁的老板赤井一郎,是他一个日本朋友的儿子,他与宁继富展开了一场恶斗,且胜券在握,要对大河票号釜底抽薪了,大河票号的垮台指日可待。赤井一郎的胜券在握是他两人谋划的,他们要用从大河票号釜底抽出的薪,来烧已改为孙达票号的釜,烧得旺旺的,让白象街的钱庄只有孙达票号一家。雪瑶肯定是为这事来求他相助的。面对自己钟情的雪瑶,他还是内疚,她还不知道他就是幕后策划者。爱与恨,他选择了恨,解了恨才能夺回爱。整垮宁继富是第一步,下一步是整倒宁承忠,让他丢官坐牢,让雪瑶回到自己身边。他的所作所为是深藏不露的,到关键时候才出手助雪瑶。他会留给精明能干的宁继富一个重要的差事,让雪瑶感恩戴德顺从于他。

王雪瑶确实是为大儿子宁继富陷入绝境来求助孙达祥。她不爱孙达祥,从未与他单独相处过,从未喝过这么多酒。可为了儿子,为了王家的钱业,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大儿子继富的这场灭顶之灾是东洋人引致的。

前不久,继富见黄金有利可图,就在都邮街投资开设了大河银楼,不料想,土地菩萨遇了财神爷,刚开张不久,大河银楼对面的日本人开的赤井金店也开张。继富就想,大路朝天,各人半边,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继富把黄金售价压低了卖,日本老板赤井一郎不高兴了,说他不讲究商业规则,继富就和赤井一郎论理。结果,对方告到了官府,还买通了霍柏明知府,官府就来查办,说他申办手续不全、经营秩序紊乱,查封了大河银楼不说,还罚了巨款。为办银楼,继富投入了大量的资金,突然被查封,又被罚巨款,钱庄的资金一下子吃紧。祸不单行,屋漏偏遭连阴雨,赤井一郎又来取款,说有急用,所有存款要全部取走。此刻的继富哪里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只得赔笑脸,说是资金一时周转不开,请他缓些时日。赤井一郎黑了脸,指责大河票号不讲信誉,说今后谁还敢来存钱!钱庄的信誉第一,最怕失去客户的信任。继富拍胸脯说,赤井先生,您放心,我大河票号一向守信用,拜托您宽限我五日,到时候,我倾家**产也将您的所有存款放给您。赤井一郎只答应给他三天的宽限期,说是口说无凭,立约为证。双方签了约,约定,如果大河票号不能按期放款,则大河票号归赤井商社所有。继富一筹莫展,给结婚不久的妻子樊绣屏说了。绣屏说,快去找你二叔借钱,先度过这一关再说。继富叹气,二叔去英国了,不晓得啥时候回来。绣屏说,那你快去找妈妈想办法。继富摇头,妈妈一直不同意我开银楼,说是风险太大,是我一意孤行才惹来这祸事。绣屏急了,时间紧迫,这事拖不得,就来找她倾诉。她听后长吁短叹,这个老大啊,就是不听妈的话,这下可好,闯大祸了。这么大一笔钱,到哪里去筹啊,承忠做官清廉,其俸禄只够屋里的花销,泪水滑落。绣屏跟了她落泪,再三乞求她赶紧设法搭救大河票号。婆媳俩说了好多,均无良策。绣屏红着两眼离开时,承忠正好回来,大儿媳妇向老人公打躬请安,承忠只哼了一声便各自回屋。她知道,承忠不喜欢这个卖艺女。大儿子这事她没敢对承忠说,说了他会火冒三丈。两年前的那场小病拖成大病开刀救得一命的他那身子还虚弱,她担心气坏他身子。思来想去,只有找孙达祥求助,他是有能力有可能借给资金周转的。

王雪瑶喝酒,笑道:“达祥,今天是我请你吃饭,是我请你。”

孙达祥的心弦被拨动,她第一次称呼他达祥,话音发颤:“雪瑶,其实你我是不该分彼此的,你请我请都行,我俩本该就是夫妻。”

“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说了,啊。”她柔声说。

“要说,我要说。雪瑶,你是不知道,失去你之后我有多么痛苦,我都有过死的念头。”孙达祥说的是实话,血液、酒劲上涌,腾地起身,拉椅子坐到她身边,伸手搂她肩头,“雪瑶,你说实话,我哪点不好,你为啥要离开我?”

王雪瑶欲抚开他的手,又没有,自己是在求他。两眼潮润,实在说,她也对不起他,可她爱承忠,至今不悔。此刻里,她是不得不来求他:“达祥,当年的事我们不提了,好吗。说老实话,你这个人很好的,真的。你没有报复我和承忠,你的生意越做越大。只是,这婚姻呢,是有缘分的。”

孙达祥的心弦再次被拨动,盯她发湿的两眼,心想,她说我很好,应是心里话。搂她更紧,想亲她,却没有。这是公众场所,自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怕惹恼了她。拉椅子坐回原处:“唉,也倒是,婚姻是有缘分的。当年吧,我早想娶你过门,可父亲说婚姻大事急不得,非要按六礼程序办,不想就遇见了宁承忠这个中山狼,硬把你从我手里夺了去。后来吧,父亲又非要我娶了现今这黄脸婆,唉……”

“达祥,你与承忠是学友是兄弟,不许你这样说我弟媳妇。”

“唉,要不是她父亲是我钱庄的大客户,我才不会娶她。”

“是啊,人家大户人家出身,现在成天为你操持家务,还为你添丁生子,有哪样不好。”

“她呀,麻绳系豆腐--提不得。”

“达祥,不说这些了,来,我们喝酒,喝酒。”

二人碰杯喝酒。

天光渐暗,钩月挂在摇晃的树梢间,堂倌来点燃琉璃灯盏的廊灯。月辉、灯辉抚照,雪瑶越发妩媚。

孙达祥看着,心子发痛,怅然吟道:“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荫,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王雪瑶心生同情,是啊,倘若她不是在这宴喜园里遇见了承忠,她会是他的人的:“达祥,我俩呢,还是好朋友,你说是不是?”

“那,倒是。”

孙达祥说,心想,你最终会是我的,我定要得到你。有道是,无毒不丈夫,宁承忠就是因为心毒,才连我这个学友、救命恩人也不顾,夺去了我的心上人。自己是心太软,才吃了这苦果。不能做东郭先生,不能手软,宁承忠,我要让你这狗官不得安身,我要夺回雪瑶来。大口喝酒、斟酒。王雪瑶起身拉他:“达祥,别喝了,你已经过量了。”取了酒壶放到自己身边,不能让他再喝不能让他醉倒,得说明自己的来意了。招呼孙达祥吃菜,一五一十说了找他求助之事,特地说了大河票号是她王家的资产,求他看在她父亲当年待他不薄的面上,帮她解难。孙达祥心动不心软,帮大河票号就是帮仇人宁承忠,绝对不行。雪瑶,你是不知道,赤井一郎那金店一半的股份是我孙达祥的,他在你大儿子那票号的存款六成是我的。这场局本就是我和赤井一郎设的,目的就是要搞垮大河票号。就装醉:“雪,雪瑶,你说啥子,你请我吃饭,还要帮,帮我解,解难。这,这咋个行……”扑倒餐桌上。王雪瑶叫苦不迭,招呼堂倌结账。堂倌唱着过来结账,送来两块热毛巾。她用热毛巾为孙达祥擦嘴。孙达祥心淌热流,依旧装醉。结账毕,王雪瑶扶了孙达祥起身:

“达祥,我叫你别喝了,你不听,看,醉成这个样子。来,起来,我扶你去找辆马车……”

“我没醉,没,没醉……”

王雪瑶比孙达祥矮半个头,她扶了他走。孙达祥的身子压在她身上,心里说,雪瑶,你别怨我,我是真心爱你,正因如此,我必须这样做。再说了,同行是冤家,商场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你应该晓得。王雪瑶扶了孙达祥走,肠子都悔青了,早应该对他说明来意的,赤井一郎留给继富的宽限期就只剩下一天了,后天一早,父亲留下的钱庄就得易主了。

王雪瑶扶孙达祥出宴喜园大门时,进大门来的两个官人与他俩擦肩而过。

这两个官人是宁承忠和安邦。宁承忠要了雅间,两人入座。

“安兄,你点菜,山珍海味名特好酒随你点,今天老弟我请客。”宁承忠说。

“嘿,太阳从西面出来了,你今天竟如此大方,看来是赚了大钱啰。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安邦招呼堂倌点酒点菜。

二人边吃边喝边谈。

安邦喝酒,犯疑说:“呃,承忠老弟,方才你我进门时,我见那搀扶出门一对男女好生面熟。”

宁承忠喝酒:“你那眼睛就离不开女人。”

“女人嘛,是男人都喜欢。呃,你别说,那女的酒色满面,美貌至极。啊,活像是你那夫人。”

“打胡乱说,雪瑶咋会跟一个男人到这里来。”

“像,是像,那男的像是孙达祥。”

“孙达祥么,有可能,他有钱,玩得起女人。”

“嗯,我越想越像是他两个。对的,就是他两个,没得错。”

“刚喝酒你就说酒话,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我说宁老弟,你今天不是鸿门宴吧,咋请我来宴喜园喝酒。”

“老哥你精灵,我就扛竹竿进门--直进直出了,鸿门宴呢,倒说不上,实在是有件急事情要找你老兄帮忙……”

大儿子继富经营的大河票号遇到了天大的麻烦,是邹胜今天下午给他说的。大河票号的账房先生是邹胜的表兄,苦脸给邹胜说了这事。说老板宁继富与赤井一郎签约时,就他一人在场,合约书是他拟写的。签约后,宁老板让他清理钱庄的所有资产、追讨所有的债款,叮嘱他不许跟任何人说。邹胜那表兄清楚,钱庄根本没有资金周转,即使是追讨回所有债款也解不了这燃眉之急。惊出了一身冷汗,思来想去就来找表弟邹胜,求他无论如何请宁大人赶紧出面搭救。邹胜对宁承忠说了这事后,宁承忠怒脸道:“不管,老子不管,那票号垮了最好,老子就省心了!”邹胜哭丧了脸:“钱庄要是垮了,你那大儿子有你管,可我那表兄咋办,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八口人靠他一人养活。”邹胜这么说,宁承忠动心了。邹胜是他最忠实的副手,是他无话不说的知己。其实,他听邹胜说后就动心了,毕竟是自己儿子经营的钱庄,是老丈人苦心经营留下的资产。就想到二弟承业,可他因立德乐的一笔生意去英国了。就想到安邦,尽管他已不是知府了,可现任知府霍柏明是他的老部属,是他一手栽培的,由安邦出面疏通,让官府对大河银楼解除查禁,重新开业。当然,这也解不了燃眉之急,还得他亲自出面向友人借钱,包括向安邦借钱,这家伙是捞了不少钱的。他把情况说明之后,安邦就叹气。

“安兄,你不愿意帮忙?”

“唉,我那侄儿继富也是,啷个在这个时候去惹日本人。”

“日本人啷个,你怕日本人?”

“朝廷都怕,你比我更清楚。”

是的,宁承忠清楚,日本人没能分享到重庆开埠之益,甲午战争获胜后,一直胁迫清政府将重庆等七个口岸对日开放。今年三月,作为随行人员,他奉命去日本马关参与了中日谈判,其实是去向日本人求和。中方代表是头等全权大臣李鸿章,还有他儿子二品大员李经芳,随行人员有美国顾问科士达等一百余人。日方代表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和外务大臣陆奥宗光。李中堂大人召唤了他去,说是涉及有重庆口岸之事。日本那马关在日本本州的西端,墨绿色大海将其三面包绕,虎视眈眈盯着大清国。他登岸后就朝地上狠踹了几脚,臭骂:“小日本,野心不小,弹丸之国竟敢与我大清作对,找死!”李大人盯他苦笑:“宁承忠,你给我闭嘴。”盯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日本人翻译,“让那翻译听见又会惹来麻烦。”他说:“中堂大人,是小日本找我大清的麻烦,凭啥我大清要赔给他们库平银二万万两?凭啥要我们割让台湾和澎湖列岛?凭啥我重庆码头要让他们的轮船开进来?”李鸿章拉他快步走,摇头说:“我北洋水师缺钱缺火炮,全军覆没了,否则他们是不敢如此放肆的。”谈判签字前,李大人老泪纵横对美国顾问科士达说:“万一谈判不成,只有迁都陕西了,只有跟日本长期作战了。日本征服不了中国,中国可以抵抗到无尽期,日本最终必败求和。”谈判桌前,日方提出了极苛刻的条件,中方只有“允”和“不允”两种选择。李大人遵朝廷“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的电旨,与日方一直磨到点灯时分,口干舌燥地要求再削减五千万两,或者减少二千万两也行。最后,含泪向伊藤博文哀求:“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面子上,多少减一点儿,算是送给我回国的路费。”日方根本不为所动,还以中方代表能否安全回国相要挟。李氏父子只得在《马关条约》上签了字……宁承忠又一次义愤填膺参与了谈判,又一次大失所望,对日本人入侵重庆耿耿于怀,发誓要拼死抗争。大儿子继富说,爸,你的抗争是以卵击石。其实,西洋东洋的入侵,客观上也促进了重庆商埠的繁荣,说他已经从日本人开的赤井商社揽到了大额的存款。他怒斥继富没有中国人的骨气,是为虎作伥。哀叹他涉世太浅,不晓得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会吃大亏,弄不好会被赤井一郎吃掉。雪瑶觉得他说的有理,叮嘱继富要多加防范。儿媳妇樊绣屏也提醒继富防范。继富的**是可怕的,钱迷心窍的他太自负,说日本人骄狂也愚蠢,我是不会被他吃掉的,不定我还会吃掉他。看看,他的预感应验了,大河票号真陷入被赤井商社吃掉的险境了。

“宁老弟,继富侄儿这事我是该帮忙,却是爱莫能助。”安邦吃菜,蹙眉说,“这人呢,会变。霍柏明那家伙,先前在我跟前就是条摇尾巴的狗,可现今做了知府,狗眼人低,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虽说我官阶比他高半格,可人家是实权在握的地方官。你晓得的,我老挑的那桩案子到了他的手里,我出面请他帮忙,他竟然不买账,说这案子非同小可,弄不好要丢乌纱帽……”

安邦说的这事他听说过,安邦那老挑是他四房夫人妹妹的男人,九年前的那场教案,他是南川民团攻打白果树神学院的在逃要犯,霍柏明任知府期间被抓获归案,被判了斩刑。看来,让安邦去求霍柏明是无望了。

“继富的对手是东洋人,凡洋人之事皆麻烦,不好办,霍柏明是不会得罪日本人的。”安邦喝酒,“说到借钱呢,我是可以借给继富侄儿一些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二人说时,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