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前方传来了狂笑声。两个马匪边喊”抓活的!”边收起马枪,又举起了马刀。”你打红的,我打白的,枪一响,立即冲上去夺马!”常浩小声地命令。”马匪距离不足二十米了,一声“打!”说时迟,那时快,常浩和姚秀芝几乎是同时开枪,同时起身,同时赶到马前,两个马匪刚刚翻身落马,他们二人又几乎同时跃上各自擒来的战马,向着一片银色的荒漠大地飞驰而去。

突然,身后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常浩回头一看,有十几个马匪举着马枪边射击,边飞驰追来。他说了一句”伏在马背上,快跑!”便一马当先地向前冲去。”忽然身后的枪声停止了,随风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呼叫声,奔驰的战马蓦地收蹄,引颈长啸,调转马头就跑。无论怎样勒紧缰绳,战马依然在原地打着转。常浩明白了,这是马匪驯马用的呼叫声,军马听到之后,是一定要回到主人身边去的。常浩急中生智,待到原地打转的马头顺势向前的时候,对准马的臀部开了一枪,中弹的战马腾空而起,向着前方飞去。

然而,姚秀芝却在战马收蹄的瞬间,被扔到了雪地上。那匹红色战马调转过头来,朝着追来的马匪跑去。姚秀芝倒在雪地上,望着越来越近的马匪,举起手枪,啪的一声,那个狂笑不止的军官应声落马。这时,十多匹战马迅速散开,把姚秀芝团团围在中间。姚秀芝不慌不忙地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头部,学着董振堂军长的样子,高呼了一声“共产党万岁!”猛地扣动扳机,但没有发出响声,她明白了:五发子弹全打光了。她扔掉手枪,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

大雪纷纷扬扬,闪烁着银光,把低沉的云空塞得满满的,从而天地融合为一,变成了蔚然壮观的银装世界;暴风呼啸不止,施展着**威,象是宇宙间最大的鼓风机,把如席的雪片吹得满天狂舞,搅得周天寒彻!”黑风口横断绵延东西的祁连山脉,是连接青海和甘肃的天然通道。平时,天地之间和风轻拂,这儿则是风声阵阵,寒气袭人;苍天一旦作法兴风,这儿便是狂风翻卷,雷石上天。暴雨来临的前夕,山口中吐着一团团黑云,故得名黑风”今天,黑风口掀起摇撼祁连山的神风,发出泣动鬼神的呼啸,洒下漫天的玉色麟片。在黑风口的南端,山高地险,绝壁陡峭,势如刀削”相距最远处不过十多米。透过迷漫的暴风雪,向黑风口内一看,只见有几十个全身皆白的人低着头,间距一米左右,排成一列纵队,艰难地跋涉在没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身子。他们就是被马家军俘虏的红军战士。”在这支俘虏的队前和队后,都有一名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刀,背着枪的匪兵,他们就是押送俘虏的解差。头前带路的叫海青,殿后压阵的叫马勇,两个人一前一后,吆吆喝喝地朝前走着。

寒冷的暴风,鬼哭狼嗥地吼叫着,宛似无数把利刃,在狠命地割着囚徒们的肉,刮着囚徒们的骨;漫天的大雪,夹着冰屑狂舞着,象是上苍射下的无情的箭矢,刺在囚徒们的脸上;又象是无孔不的沙尘,飞进囚徒们的脖子里、衣袖里、鞋子里,紧贴着还有丝丝暖和气的身子渐渐化成水,又慢慢地冻成冰”这批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囚徒,个个低着头,反缚着双手,迎着利刃似的狂风,顶着箭矢般的冰屑和雪花,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身子,行进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中,穿过这风雪统治的黑风口,他们将被解往马家军的老巢一西宁。”姚秀芝也在这囚徒的行列中!”她穿着一身单薄的棉衣,身体就象是**在暴风雪中一样,一阵风雪袭来,犹如一条皮鞭,抽在她的身上,比挖心抠肉还要疼!不过,这样的鞭子抽多了,神经也变得麻木不仁起来。她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鞋,每前进一步,就灌进一些雪来,化成水,又结成冰,几乎变成了冰鞋。双脚冻裂了,不久连疼也不觉得了,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走着。她的手没有防寒的皮手套,被绳子反捆着,一头连着前边的囚徒,一头接着身后的难友。她那露在风雪中的双手,早已冻得变成了紫色,肿得几乎粗了一倍,她头上蒙着一块头巾,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除了跳动的心脏以外,连血管都快结冰了。

她不知道走了几天,依然无声地跟着难友们向前走着。她望着行进在暴风雪中的难友们,忽然想起了托尔斯泰的名着《复活》

女主人公加到流放西伯利亚的囚徒中踏着皑皑积雪向东方走去的场面”然而女主人得到的是复活,目己和难友们却是在走向人间地狱。

姚秀芝的体力就要枯竭了,她吃力地抬起头,看看前面步履沉重的难友,也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蓦地,她脱口唱起了《国际歌》。”这歌声好似裂变的精神核子,在这长长的囚徒队伍中引起了连锁反应,很快都跟着唱起了《国际歌》;这声宛似永不熄灭的精神火把,渐渐地燃点了每个囚徒的心灵之火,驱走了身上的酷寒,大家迎着风雪昂首放歌,峡谷中回响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马匪的解差海青和马勇,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悲壮的歌声,感到十分新鲜”马勇还大声讥笑说:“望乡台上唱大戏”群乐不死”鬼魂”再听下去,他觉得这歌声不对劲”了,当唱到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时,暗自说:“糟了!他们一定是利用唱歌搞哗变。

遂举起枪一边对天鸣枪警告,一边大声地叫着:“不准唱!不准唱!谁要是苒唱,就开枪了!”在马勇的弹压下,歌声停了,囚徒们又重新低下头,艰难地走着。姚秀芝的体力完全枯竭了,她再也抗不过裹着冰屑雪花的旋风,终于倒在了雪地上。由于缚着囚徒的绳子前后相联,她身前身后的难友也不得不停了下来,顷刻间,几十名囚徒化做了几十根银色的柱子,巍然屹立在暴风雪中。“起来!起来!快走!快走”解差海青一边喊着,一边寻找着出事的原因,他催马赶到姚秀芝的身旁,跳下马,扶起了倒在雪地上的姚秀芝,看了看她那虚弱的身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问:

“还能跟着走吗?”姚秀芝怒目而视,一个字也不回答。

海青看上去有三十左右的年纪,他虽然也穿着马匪的军眼,挎着刀,背着枪,但总觉得是那样的不合身份,他那魁伟的身材,浓浓的双眉,给人一种憨厚的印象。”嘿”我说海青老兄啊,你对这个半老婆子,可真够尽心的噢!”这是马勇的声音。他有二十来岁,瘦瘦的身材,尖尖的嘴,眼神和话语,都表现出是一个十足的兵痞。“胡说些什么!不扶起她来,这一根绳子拴的几十个人,怎么走?”海青有些憨气地说。”叫我说啊,“马勇倏地抽出挎在腰间的马刀,咔嚓一下,就结束了这个半老婆子,免得拖累大家!你敢!你敢!”被俘的难友们瞪大了愤怒的双眼,大声地反抗着。一前一后的两位难友,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身子,昂首挺胸,护住了姚秀芝。”你们想造反啊!”马勇跳下马来,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马刀,“我让你们这些红毛鬼们,也知道知道我马爷爷的”厉害!”海青抬手抓住了马勇的手腕,紧锁着眉,不高兴地说:“你行点好,积点德不行吗?”马勇把刀插拴在腰间的皮鞘中,说了一句:“看在老兄的面止,今天就不开杀戒了!”纵身跳上马背,朝着队伍走去。”

海青沉默了片刻,走到姚秀芝的身后,边解捆绳边小声地说:“我这是好心,你可不要对我有歹意,他杀个人,比宰只羊还容易。”姚秀芝毫无表情地沉默着,背后的绳索解开以后,费力地活动了一下上肢,她第一次知道人的两条胳膊,还有平衡身体的作用。

海青跨上战马,把双手卷成一个筒状,放在嘴边,大声喊着:“鼓把劲!都不要停步!天黑以前赶出黑风口,一块吃晚饭!”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海青引着这长长的一串囚徒,走出了黑风口。大家骤然觉得暴风小了许多。但是,雪片依然在空中飞舞,飘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使得那干枯的芨芨草、沙柳、沙枣棵都失去了原貌,随着风雪发疯似地摇动着。

在黑风口右边的崖壁下面,依马站着两个马匪,是在此候等红军俘虏的。他们显得有些焦躁,不耐烦。在他们身后的崖壁上,有两个洞穴,相距不远,人们叫它猫耳洞,是供胳驼客、过往行人避风雨、或歇宿用的。如今,则变成了转运红军俘虏的所谓驿站。其中一个马匪看见了头前带路的海青,摆动着双手,大声地叫喊:“老海!快进洞里暖暖身吧!”海青抽出马刀,在空中晃了两晃,示意听见了。他骑马走到跟谕,收好马刀,望着这两个抄着手,缩着脖的马匪,严肃地问:“你们为猫耳洞准备好柴草了吗?”用不着准备!”其中一个指着洞门,“里边多着呢,足够这伙红色鬼门取暖用的。”那”以后来这儿歇脚的骆驼客,还有过往的行人怎么办?”海青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个年头啊”另一个马匪摇头晃脑地说,“爹死娘嫁人,个人管个人!咱没吃那腌萝卜,用不着去操这份闲心!”海青很不高兴地跳下马来,把被俘的红军战士一分为二,由马勇带一半走进左边的洞里,由那两个候等的马匪带一半走进右边的洞里,他拴好马,冒着风雪又爬上了一座长满沙柳的小山坡。”这是一座很大的自然山洞,足有三间房大小。靠近里边的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山草,靠近洞口旁边的,是一堆排得整整齐齐的沙柳枝。马勇第一个走进洞口,抱了一把干草放在距洞口不远的地方,划着一根火柴小心引着,接着又把干得嘎嘎作响的沙柳枝架在火苗上。很快,火苗爬上沙柳枝,先是冒着蓝色的烟,随即又生出了火,并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响声。他得意地哼着小曲走到洞口,把手一挥:“进来吧!”姚秀芝掸了掸身上的积雪,第一个走进了洞口,一缕盎然的暖意迎面扑来,当她再看见那红红的跳跃的火焰,真想飞身跳进这篝火中,然而,现在的火焰是寒体的大敌,她克制住烤火的欲望,依恋不舍地绕过熊熊燃烧的篝火,向着洞内走去。她依偎着洞壁,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让洞内逐渐升高的气温,自然地缓解这寒如冰块的肉躯、其他被俘的红军战士,依然是被反缚着双手,无法掸去”

满身的积雪,只好用力地晃着身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进洞中,以姚秀芝为排头,依次坐在了干草地上”凭借着红红的火光,可以看出每位战士的脸上,都布有一层厚厚的阴云。姚秀芝一看这情景,急忙取下破头巾,轻轻地为难友们掸去身上的积雪。坐在篝火旁边继续加柴的马勇斜眼看了看,冷嘲热讽地说:“心眼还蛮好嘛!今天,就代海青老兄做这件事:帮着你的同伙脱掉鞋子吧”姚秀芝坐在干草地上,怎么也脱不下自己脚上的靴子,她又跪在难友的面前,也没有脱下一只靴子。她终于明白了,靴子中的血和水冻在一起了,在没化冻之前,硬脱是不行的。

片刻,右边洞里的一个马匪送来了个白布袋,还有一把大铜壶。马勇打开壶盖,走出洞外,不时提了满满一壶雪团走进来,架在篝火上。铜壶中的雪团渐渐地化了,冒出缕缕的热气。马勇解开布袋,掏出两个又大又白的馍,在手中掂了掂,放在篝火旁边烘烤;接着,他又从布袋中取出一条熟羊腿,上去就啃了一口,可能是冻得太凉了,冰得他直嘬牙花子。他拔出马刀,把羊腿插在刀尖上,伸进火中加热。不一会儿,火中的羊腿冒出了油,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满意地笑了,又小声地哼起了家乡的曲子。

马勇取下烤好的羊腿,正要歪着脑袋啃食的时候,海青背着一大捆沙柳走进洞来,往地上一扔,没有好气地说:“这两个缺德鬼产这辈子一定断子绝孙!”算了吧!”马勇叹了口气,有意挖苦地,“他俩缺德,可都讨上了漂亮的老婆;你哪,成天价叫喊积德,都快到了当爷爷的岁数啦,连个女人都讨不上!”

这话可能是刺痛了海青的心,他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别泄气,你这个好心的骆驼客,一定会有好报的。马勇为了宽慰海青,把烤好的羊腿随手扔给了他一半,“来!吃吧。老婆再好,也管不了肚子饿!”“不该给他们脱靴子了。”

海青说罢放下羊腿,刚要跪在姚秀芝的面前脱靴子,姚秀芝低声说:“我自己来。”马勇加了几根枯沙柳,用刀插好另一半羊腿,边吃边自言自语地说:“拍长头发的,可不能拍错了地方,搞不好,可得熏个跟头。”海青没有理他,跪在干草地上,为其他被俘的红军战士,小心地脱着刚刚融化的破靴子、烂棉鞋。接着,又象往曰那样,整齐地摆在篝火旁边,慢慢地供烤着。”篝火越烧越旺,烤得人们冻伤的面颊、耳朵,开始有点麻酥酥的疼,继而便是钻”的奇痒,恨不得伸出双手挠它几把!篝火四周的破靴子、是棉鞋,渐渐地蒸发出了热气,随着柴烟在洞内缓缓地扩散,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扑人们的鼻子,熏得大家快要窒息了。

马勇被熏得皱起了眉头,似乎连食欲都没有了。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受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左手拿着羊腿,右手拿着一个烤得焦黄的馍走到洞口,在冷热气流的衔接处大吃大嚼起来。

海青可没有这么娇贵,他脱下身上的羊皮大衣,平放在距离篝火不算远的地上,然后盘腿往上一坐,十分香甜地啃着羊腿嚼着馍。似乎是他根本就闻不到窒息人的臭味,铜壶中的雪水烧开了产海青戴好皮手套站起身来,提着烤得炙热的壶把,倒了两缸子开水,一缸子放在自己的面前,另一缸子递给马勇,又拿起一只缸子,提着这把熏得黑黑的铜壶朝洞外走去。

“做什么去?”马勇惊奇地问。

“装壶雪去。”

“干什么用?”

“给他们再烧点开水。”

“你呀!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好人,下辈子再不娶四房老婆才冤呢”海青照旧没有理他,默默地走出洞外,装满一壶雪水又走了进来,小心地架在篝火上,冲着站在洞口的马勇使了个眼色,“准备好吧,他们该吃饭了。”

马勇放下手中的缸子,抽出挎在腰间的马刀,示威性地向鞘内用力一推,发出啪的一下响声,随之又摘下背在身后的马枪,唏哩哗啦把枪栓拉下推上,意思说:“老实点!老子的枪可不是吃素的。”接着又往洞口中央一站,象个恶煞似地站起了岗。

海青在姚秀芝的帮助下,很快就为被俘的红军战士松了绑,每人分了一个又凉又硬的漠,谁也顾不得在火上烤一烤》便吃了起来。”海青蹲在篝火旁边,一声不响地烘烤着那二十来双破靴子、烂棉鞋,待到被俘的难友吃完了馍、喝完了水,又在马勇的看押下去洞外行完方便,他把烤干的破靴子、烂棉鞋统统收好,象往常那样抱出洞外,不知又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儿,他回到洞里,小声地和马勇商量说:“明天就到西宁了,今晚就不捆他们了吧?大家都睡个舒服觉。”

“不行跑了怎么办?”马勇坚决地反对。“放心,跑不了。”海青满不在乎地说事都有个万一!你是俺姐夫的救命恩人,“跑了也不会怪你,可俺就更没事啦!”海青抬起头,笑了笑,

“世上哪有姐夫怪罪小舅子的呢?”

“少说废话快把他们一个个捆起来,免得惹事生非”

海青拗不过马勇,只好又把被俘的红军战士捆起来。该安排睡觉的地方了,他指着姚秀芝的身边,问:

“马勇,你还在这儿睡吗?今晚就让给你了!马勇眯着两只坏眼,讥笑地说,让你也闻闻女人是个什么味道。真是屎克郎打哈欠满嘴里喷粪!俺还是坐在这张老羊皮上睡。”海青说罢,又回到原处。”

姚秀芝躺在铺得厚厚的干草上,象往日的夜里那样,背靠着马勇,面朝着洞壁,心里格外的紧张,生怕这个兵痞干出下流的事来。她听见背后传来了鼾声,遂活动了一下僵死的身体,感到身上潮乎乎的衣服在冒着热气,根据经验,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焐干了。可能是神经放松的缘故,她嗅到干草那特有的浓郁的芳香,觉得这干草给她带来的会适和温煦,远远超过了她在巴黎结婚时所租赁的高级客房。她又听见了富有节奏的巴哒巴哒的抽烟的声音,她轻轻地歪过头去,只见海青抱着枪,盘腿坐在他那件老羊皮上,守着早已没有火苗的炭上,嘴上叼着一个玉石嘴的烟袋,不停地抽着烟。她望着他那古铜色的面庞,竟然想起了流落在法国当海员的华工。然而当她想起马勇说的一些玩笑话,又有些纳闷: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海青三十出头了,是丝绸古道上很有信誉的胳驼客,常年骑在胳驼上,身后跟着十多头单峰或双峰骆驼,听着那悠远、凄凉的驼铃的响声,载着客人,驮着东西,奔走在丝绸古道上。河西走廊有多少个防风雨、供歇宿用的猫耳洞他清楚;

连山中有多少条象黑风口这样的山谷他走过;沿路的各族百姓见到他,都会当做贵客把他迎进家门。”西路军渡过黄河不久,他就被马家军强迫征调当兵,充任进剿红军运输军火的向导。可他依然遵循着骆驼客的规矩。比方说吧,猫耳洞中的柴草,是供骆驼客或行人应急用的。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是,歇脚的客人动身前夕,必须再打些柴草放进洞里,供日后进洞的骆驼客或行人应急用。今天,当他听说没有为洞异打好备用的柴草,便忍着一天来的劳累和饥寒,奔上山坡砍了一大捆干枯的沙柳。”勤劳并没有改”变他受穷的地位,一年的辛苦,连他唯一的老母的温饱都解决不了,至于成家讨老婆的事就更谈孑上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二十不娶妻是老光棍,三十不立子半辈子绝后。有钱有势的人家,男人可以明媒正娶几房妻子。可是他呢,三十出头了,连个提亲的媒人都不曾上门。两个月以前,他从前线上救过一名马匪的旅长,事后满口笞应定为他找个媳妇。可当官的话能算数吗?他不抱浠”反正他早已下了这样的决心:此生此世修善积德,来世再娶他四房妻子。啪啪啪!洞外突然响起了枪声,马勇扑楞一下爬了起来,本能地端起枪,搂紧枪栓,大声喊:

“不准动!谁动我就打死谁!”马勇很快就清醒了,他匆匆巡视了一遍,发现他看押的红军俘虏一个不少,虽说都瞪着惊愕的眼睛,倾听着洞外的枪声和喊声,但都躺在原处一动未动。枪声息了,喊声止了,他再转眼一看,就要熄灭的篝火旁边没有了海青。他急得欲要大声叫喊,海青披着那件老羊皮,抱着枪,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他有些惊慌失措地问:

“老海!发生了什么事情?”住在那个洞里的红匪闹事了。”跑了没有?”

“没有!想逃跑的全打死了。”

“活该!”马勇看了看躺在干草上被俘的红军战士,焦急地问:他们怎么办?”

“继续睡觉!”

“不会逃跑吧?”

“不会!就是现在给他们松了绑,让他们跑也跑不了”

“为什么?”

“他们谁也没有鞋。”至此,马勇”包括所有被俘的红军战士,才明诌海青把烤好的破靴子、烂棉鞋拿出洞外的用意。马勇佩服地伸出了大姆指,说:“你真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马勇说罢纳头便睡,很快又发出了不紧不慢的鼾声。”

但是,姚秀芝和所有被俘的红军战士,全都没有了睡意,一直挨到天大亮。海青为大家松了绑,吃过早饭,才从洞外抱来那堆破靴子、烂棉鞋,穿好之后,又用绳子反绑起双手,一个一个地走出了洞外。

风住了,天开了,喷薄升起的朝阳悬”在东方,向万里雪原洒下清冷的金辉,泛起了耀眼的金光。姚秀芝和难友们伫立在雪地上,望着倒在前方雪地上的四具尸体,默默地把头垂到胸前,寄托着悲愤的哀思。”这时,一个马匪提着布袋,从右边的洞里走出来,掏出剩下的白馍,全都扔到遇难的红军战士的遗体旁边,不住口地骂着:“没有人吃你们剩下的狗食,带上去阴间,免得再当个饿死鬼!”海青借口留着给路的行人救急,拾起雪地上的白馍,又送回猫耳洞里。他和马勇交换了个眼色,转身骑上战马,押着这长长的一串红军俘虏上路了。”走了不足二里地的路程,一条冰封雪盖的河流横卧在面前。海青跳下马来,一边喊着“跟我走,别掉进河里,“一边牵着马在前面小心地探路。马勇讥笑海青胆小心细,依然骑在马上,为了显示他的英雄胆量,有意离开众人跟着海青踩过的脚印,独自踏着河面上的冰雪,朝河对岸走去。姚秀芝和难友们刚刚爬上对面的河岸,身后突然传来了马的嘶鸣和人的惊叫,大家迅速转过身来,只见战马的前蹄进了河岸相交的冰缝里,拚命地刨着后蹄子,咴咴地叫着;马勇躺在离马约有三米远的冰雪上,怪声怪气地呻吟着。

从大家那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可以知道每人心里都在说:“活该!怎么没有摔死呢。”海青飞快地跳下马来,快步赶到近前,哈腰扶起马勇,

问:“疼吗?”“疼死我啦!屁股准都摔成两半了。哎哟马勇咧着嘴,一面说一面用手揉着自己的屁股。”这时,那匹把前腿插进冰缝的战马哀鸣不已,两只噙着泪水的眼睛望着自己的主人,希望能救它脱离险境。海青和马勇一人抱着一只马的前蹄,用肩膀子顶着马腹,海青喊了声:“一、二、起!”二人一挺身子,把马从冰缝中扛了出来。马勇看着自己这一瘸一拐的马,丧气地说:

“咳真倒霉,只好和这些红匪一样走回西宁了。”大家又踏着没脚脖子的雪上路了。姚秀芝无意之中抬起头,向着前方望去,一座建有不少清真寺的城镇映眼帘,她暗自说:“西宁到了!”但是,当她想到以后的命运时,又悔恨交加地说:“为什么忘了给自己留下一颗子弹”西宁,是青海省的首府,历来又是当地伊斯兰教的圣地。今天,则是马家军的巢穴,指挥追剿西路军的大本营。”在一座威严的清真寺里,就在阿訇主持教徒进行礼拜的地方,坐着一位凶煞神似的军官。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肩上却披戴窘旅长一级的军阶,他面目瘦削,鼻梁隆起,那双滴溜乱转的眸子黄得有点瘆人。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一时又等不来,他望着空****的礼拜厅堂有些不耐烦了,倏地站起身来,一拐一拐地踱着步子。他就是马步芳的少壮旅长马榫。古浪一战,被西路军打伤了腿,要不是海青把他背下战场,早就当了红军的俘虏了!不久以前,养好了枪伤,腿却留下了残疾。跛子怎么能和将军划等号呢?因此,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部属对他都望而生畏。

还是马步芳会笼络这位旅侄的心,经常在军官会议上称他有孙膑之才,是辅佐他消灭西路军的爱将,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他听了以后,心灰意冷的情绪也稍稍得到了慰籍。正当他思虑重返疆场的时候,西路军兵败古道河西走廊,被俘的红军战士与日俱增,马步芳便把这看押、处置俘虏的任务交给了他。他不想做这种既不扬名,又得利的事,只是碍于马步芳的面子,才硬着头皮来此上任。当他看见一些被打伤腿的红军俘虏,条件反射似地兽性大发,随意用伤残俘虏发泄私愤。有不少被俘的红军战士,被他活活地折磨死了!”根据前方的电报通知,高台之战的最后一批俘虏,将于今天到达西宁。可是,等到日头都偏西了,还不见一个俘虏的影子。马祥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突然,前方的大门口传来了”姐夫”的叫声,他急忙收住步子,循声望去,看见马勇一瘸一拐地走子过来。他很不高兴地蹙起了眉头,问:“你的腿怎么了?是不是中了红匪的黑枪?“不!不!”马勇走到跟前,急忙解释,“骑马不慎,摔的,过几天就好了。”

马祥点了点头,转念一想,他怎么回来了?准是打着他的旗号,押着俘虏回西宁看老婆来了。他欲要训斥这位不长进的小舅子,家里那个母老虎的形象又闪现在眼前,他只好换了种口气,问:“俘虏呢?”

“在礼拜寺的大门外。”

“和谁一块回来的?”

“老海!”

“老海?”噢,就是把姐夫从战场上背下来的胳驼客,海青,海青到了!怎么还叫他在外面受冻?把他请进来。

马勇闻声急忙转身,一蹦一蹦地走出礼拜寺。不时,又和海青一道把几十名被俘的红军战士押进来。正当他们二人为战俘解绳索的时候,马祥亲热地大声说:“海大哥!让马勇一个人干吧快到前面来,让我看看胖了还是瘦了?”海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马祥的面前,憨厚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老样子!马旅长,你的伤全都好了吧?

“咳拣条命就心满意足了。”马祥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再说一遍,今后不准叫我旅长,你我要兄弟相称,记住了吗”

“这怎么行呢?”

“行!”

“我娘好吗?”

“好!身子很结实。前几天,我派人送了些大米洋面去。”,我就谢谢旅长了。”

这时,马勇已经把被俘的红军战士排成了一队,走到马祥的面前请示怎么办?马祥有意掩饰他那条瘸腿,挺着胸,提着气,一步一”步地走到被俘的红军战士的面前,从队尾看到了排头,最后把眼神落在了姚秀芝的身上。他矜持了片刻,一步一步地走到姚秀芝的前面,伸出右手卡住姚秀芝的下巴,轻轻地一抬,打量了片刻,遂又放下手,从马裤兜里掏出一块白手帕,擦了擦手,恶狠狠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姚芳。”姚秀芝按照早已编好的名宇,漠然地回答着

“多大岁数了?”

“三十八。”姚秀芝有意多说了几岁,

“你为什么要参加红军?”

“家里穷,活不下去了。”

“在红军里做什么事?”

“烧饭、洗衣服。”马祥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转身看着海青,问:“海大哥”一路上,这个叫姚芳的还老实吧?”

“老实。就是身子骨太弱了。”海青答道。

“你喜欢她吗?”

“这……”

“这还不好说吗?喜欢,就送给你当老婆;不喜欢,就把她押到女牢里。”

这太出海青的所料了,当着这么多的人说这样的事,且又是如此轻率、简单,他窘得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马祥也猜到了海青的心理,他装出一付知己的模样,随和地说:“不要不好意思嘛!听我说,会烧饭洗衣服,能帮你撑着家,就是岁数大了点。不过,还能给你生娃娃!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马勇一步跨到马祥的面前,夸大其词地说,“姐夫,你可不知道,这一路上啊,海大哥对她甭提有多么好了,恨不得把自己的马也让给她骑。”

“哪有这种事啊”海青很不自然地说。

“怎么没有?”马勇象是审讯犯人那样,“你主动地为松过绑没有?你给她吃过偏饭没有?当着姐夫的面如实招来,那是因为她的身子太弱了,“

“好,就这么定了。”

马祥一把拉住海青的手,就龟是一笔买卖成交了那样高兴,“从现在起,她就是你的老婆了,带回家去吧”姚秀芝自被捕以后,什么样的思想准备都作好了,唯独没想到处置她的办法,是送给这位憨厚的胳驼客当老婆。当面反抗吗?她清楚是没有用的。这些封建独裁的军阀,既然能说出把你送给别人当老婆,也能当众强行让你同意他的许诺。

死本是无所畏惧的,但是毫无价值的死,也不是一个革命者追求的最高境界。现在虽然已是马家军的囚徒,可是她坚信只要一息尚存,就能为革命做些事情。瞬间,海青那”质扑的形象又出现在脑海,她依稀觉得,暂且跟着他去,或许是一个起死回生的契机。肖海青为她松开绑,难为情地说罢:“走吧!马旅长已经把你送给我了。”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迈出了步子。

可是,当她用眼神向难友们告别的时候,令她惊愕的是,几十个难友几乎是同一的表情愤怒的双眼,铁青的脸色。有的气愤地啐唾沫,有的跺脚,有的干脆小声地骂:“贱货!软骨头”这些就象是一把把利箭,纷纷地射向她的心中,令她悲痛不已。解释吧?不是剖白内心的场合;就这样走去吗?在难友的心中将永远留下一个可耻的罪名;尤其当她想到万一再回到革命队伍中,又如何向组织说明这段历史呢?又有谁肯〒为自己做旁证呢?她犹豫了,惶恐了,终于又止住了脚步。“怎么不走了?”马祥大声地喊。

姚秀芝低着头,伫立在原来的地方,矛盾的心湖,宛似沸腾的开水,激烈地翻滚着。

海青看着姚秀芝那痛苦的表情,方才那就荽当丈夫的热心骤然冷却下来。当他再听到自己押解的囚徒,纷纷辱骂姚秀芝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望着双手叉腰,就要雷霆大发的马祥,低声地说:“马旅长!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吧?”

“算了?没有听说过这个词!”马祥猝然大怒,忘了自己腿瘸,一拐一拐地走到姚秀芝的酋前,啪的一声,重重地打了姚秀芝一记耳光,“痛快地回答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姚秀芝鄙夷地哼了一声,昂起头烦,侧向一边,做出不肩理睐的样子。“混蛋!”随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大骂,马祥挥起右手,又打了姚秀芝一记耳光。”姚秀芝晃了晃上身,她的两个嘴角,淌出了殷红的鲜血。

”来人!”

马祥一声怒叫,立刻从两边的旁门里走出两个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大汉,他们走到马祥的面前,毕恭毕敬地行过蹲屈礼,又闪身两旁”这个半老婆子喜欢喝罚酒,把她押到欢喜房里,当即和海青大哥完婚”这两个刽子手倏地伸出两只粗大的手,一人抓住姚秀芝的一个肩胛,一人又抓住姚秀芝的一条小腿,说了声“起”姚秀芝就象是古代赴铡刑的犯人,被两个刽子手擎举过顶,向着左边的旁门走下。”

海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他吓得两条腿抖成一团,嘴就更不听使唤了,哆嗦着说:“马旅长这这亲不结了行吗?”不行!”马祥象条疯狗似地狂叫着,“马勇在把海青送进欢喜房去成亲!”

“是!”马勇是知道姐夫的脾气的,他不愿意当着这么多的红军俘虏出丑,急忙走到海青的旁边,小声地耳语了儿句,抓住海青的一只手,连拉带拽地向着左边的旁门走去。

这是一间阴森可怖的房间。窗子小小的,罩着一块黑丝”、绒的帷幔,不透一点光亮”正中央摆着一张比单人床稍大一些的木床,上面铺着半新不旧的褥子;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床头和床尾都挂有长长的红绸子,木床的一边放着几把凳子,另一边摆着一把红木嵌银雕花太师椅,除此而外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所谓的欢喜房。也就是在这张木**,不知有多少良家妇女惨遭**!哐啷一声,禁闭的铁门打开了,两个刽子手擎举着姚秀芝走进屋来,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几乎是同时松开了手,“啪”的一声,姚秀芝捧在了地上。两个刽子手朝地上一看,又同时放声大笑了起来。”姚秀芝吃力地站起身来,用衣袖管擦去嘴角上的鲜血,睁大燃烧着怒火的双眼,巡视了一遍这间欢喜房,暗自说,多象欧洲中世纪审讯囚犯的古堡啊,还美其名曰欢喜房!如果说这张木床是所谓的合欢床,两边的红绸子是做什么用的?摆放这样多的椅発又干什么?她无心再考虑这些事,出于女性自卫的本能,想寻找一件护身的或说是能全节自尽的东西,她失望的是什么也没有。她又看了看那结实的床头,暗自下定决心:必要的时候,就一头撞死!

马勇拽扯着颤抖不已的海青走进欢喜房,自己一屁股坐在了那把雕花嵌银的太师椅上,威严地命令:“成亲仪式现在开始!第一项,新郎、新娘脱衣裳!“等等!”

海青一听,真的都快吓晕过去了,匆忙赶到马勇的面前,惶恐不安地问:“马老弟!这”叫怎么个结婚法呢?”你没听说过在欢喜房结婚的事?”马勇深感惊讶地”问。”没、没听说过。”好!我这就告诉你。”这间欢喜房,是反动的马匪上层人物发泄兽欲、收买部属的最龌龊的地方。他们抓来良家妇女、或俘获敌方的眷属以后,年轻的、漂亮的供他们玩乐;中年的,或长相一般的大姑娘、小媳妇,就赐给贴心的警卫人员,借以收秀”所谓的赤胆忠心;对于那些烈性女子”无论是姑娘还是媳妇,“进这间欢喜房后,一律强行剥掉衣服,用那早已备好的红绸子,捆在这张木**,供刽子手们**,直到死去;或者直到答应下嫁、卖身为止。今天要海青来欢喜房,就是要他和姚秀芝在这张**完婚。海青听后吓得腿肚子都快转到前面来了,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说:“这样的婚我不结了”

“不要了让她坐牢去吧。”

“没有这么便宜!”马勇腾地站起身来,指着两个粗粗大大的刽子手,“今天,算你们哥俩有福气,就赏给你们了!“慢慢”海青慌忙摆着双手,“这么办还跟我成亲吧。”

“行!一切听海大哥的。”马勇复又坐在太师椅上,重拍了一下扶手,“现在开始成亲!第一项,新郎、新娘停!停”海青急忙打断马勇的话,“我想把她带回家去成亲,让老娘她”也高兴高兴!”那感情好了,我也能讨杯喜酒喝!”马勇把脸色一聋拉,指着满脸怒色的姚秀芝,“就是她不识抬举。”海青的心稍许平静了些,他走到姚秀芝的面前,一看那张被打肿的脸,心里生出了强烈的同情心。瞬间,他又想起了红军宁死不屈的气节,认为让姚秀芝当众认输是不可能的。怎么办?,他突然又改变了说服姚秀芝的想法,转身对马勇说:“你们先出去一会儿。”!

马勇起身走到姚秀芝的面前,威胁地说:“听着!再不答应,就把你赏给他们俩了。”旋即朝着那俩个刽子手使了个眼色,一块走出了欢喜房。”海青面对着姚秀芝,反复说明自己不会欺侮她。接着,他又表白家里就有一个心地善良的母亲,做了他的老婆,就是一家之主。最后,他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告诉姚秀芝,就是不当马家军,靠拉胳驼也能养活她,绝不会让她为过曰子的事操心、犯难,一句话:跟着他海青做老婆,是不会抱屈的”姚秀芝身处这样意想不到的逆境,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可怜这位憨直的骆驼客,也理解这个岁数的未婚男人的心。当然,还清楚海青此时此地恳求她做他的老婆,还包含了珍贵的仁爱之丄!但是,都没有激发姚秀芝一丝一毫的情愫。

她被捕以后,多次想到了死,而且随时都有死的机会,是每当她实施死的行动时,她又想到了生准确地到了生还革命部队,继续憧憬追求美好的理想。今天,她历经痛苦的斗争,再次收回了以头撞击床角、了此残生的消极念头,“应先跟着海青离开这间欢喜房。”夜幕笼罩着西宁,大街上少有行人,显得格外的清冷、寂寥。姚秀芝跟在海青的身后,踩着咔巴咔巴的雪路向前走着。当海青指着前面黑洞洞的房子,说是就要到家了时,她的心里就象是揣了个兔子,腾腾地跳动着。

这是一座三开间的北房,四壁全是用土打成的。当地人叫干打垒。

西里间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隐约映照出了屋内的轮廓靠近北墙的,是一座横倒在地上的卧柜,袖漆斑驳,猜不出代人用过了;向阳的一面是条火炕,上面铺着羊皮褥子,炕中间有一盆炭火,闪着火星,一位年过六旬的回族老大娘盘腿坐在火盆前,她戴着一副用绳代替一条腿的老花镜,把头歪向窗台上那盏摇曳的油灯,吃力地做着针线活计。她就是海青的母亲,人称海大娘。

西路军挺进河西走廊以后,海青被征为马家军的向导。为了稳住海青的心,使之为马家军卖命、效力,海大娘文做了马匪的人质。从此以后”她一个人呆在这间土房里,不是请求真主保佑,就是希翼佛爷降福,祝愿海青早日平安地回到她的身边。

“娘!我回来了。”啊!海青回来了。她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听了听院中的脚步声,怎么是两个人?她急忙溜下炕,穿好鞋,高兴地说:“是海青回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海青带着姚秀芝走进屋来,惊得海大娘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些什么。她顾不上看看久盼的儿子,惊奇地打量起姚秀芝来,她怎么穿着红匪的衣服?不安地问:“海青你怎么把她领进咱们家来?”娘你猜猜看?”海青笑眯眯地说。”海大娘又用心看了看姚秀芝,觉得这位女红匪不是一般的妇道人家。可是海青带她来又做什么呢?百思不得萁解,微微地摇了摇头。“娘!你真的猜不出?”海大娘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是给你老人家做儿媳妇的”

“真的吗?”马大娘吃惊地问。”

“是真的”海青笑着回答。”马大娘半信半疑,又似乎恍然大悟,她急忙道:

“你们吃饭了吗?”

“饿了大半天了。”

“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不忙!”海青指着姚秀芝那身残破的军服,“娘!她是你的儿媳妇了,总不能……

“我这就给她找几件过冬的衣服。”海大娘边说边打开了北墙下面的卧柜,翻腾了好一阵子,找出几件半新的回族冬装,双手放到炕上,乐不迭地说罢”快换衣服吧,我给你们做饭去。

转身撩开棉门帘,走了出去。

海大娘表面上是高兴的,可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媳妇。她认为姚秀芝这样的岁数,这样的身份,为了活命,竟然同意下嫁给她的儿子,准不是一个好女人。可是现在,儿子三十开外了,还没有人登门提亲。再过十年,这海家的香火不就断了吗?为了儿子,她强作笑颜找衣服,做晚饭。

再说憨厚的海青,一会儿看看炕上的衣服,一会儿瞧瞧沉思不语的姚秀芝,傻呵呵地笑着说:“快换上吧?这衣服是娘年轻的时候做的,舍不得穿,就留给你了。嘿嘿”姚秀芝依然伫立在原地,继续地沉思着。

屋里就剩下姚秀芝一个人了,空****的,一种异样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压迫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她看着炕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冬装,换还是不换?换,意味着默许做海青的老婆;不换,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呢?”海青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如果他坚持要求同居怎么办?动武吗?肯定输在海青的手下,讲理吗?海青肯定不听!怎么办?

突然一阵凉风扑进屋来,姚秀芝警惕地侧目一看,棉门帘被撩开了一条小缝。海青摇摇晃晃地走进里屋,笑容可掬地说,“累了一天啦,咱们上炕睡觉吧?

“我不累,要睡你睡吧。”姚秀芝冷漠地说。

海青以为自己的热情还不够,张着大嘴,傻乎乎地笑着,蓦地伸出了一只右手,笨拙地搭在了姚秀芝的肩上“别说傻话了!”

“是你在说傻话!”姚秀芝一抬手,打掉了海青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海青几经动手动脚,压抑多年的情欲,就象冲决堤岸的江河之水,再也无法收住了,他倏地跪倒在姚秀芝的面前,双手用力地抱住姚秀芝的双腿,一边疯了似地亲吻,一边恳求着上炕睡觉

姚秀芝那女性自卫的本能爆发了,她完全地忘却了什么是怕,一边狠狠地捶打着海青的头,一边大声叫喊:“滚开”滚开”海青就象是一头发了情的公牛,蓦地抱起姚秀芝,的一声又摔在炕上,旋即纵身一跃,压在了姚秀芝的身上,双手扒着姚秀芝的衣服。”姚秀芝拼力地挣扎着,用力地打着海青的脸和头,但招来的却是更加疯狂的亲吻;上衣的扣子就要解开了,反抗的力气也越来越小了,她急得向两边摆着头,无意间看见了海大娘的针线笸箩,伸手抓起一把剪刀,举在空中,准备狠狠地刺向海青的后心。陡然之间,她又把剪刀收回,对准了海青的喉从,大吼一声:“住手!不然我就扎死你”

海青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满腔的欲火顿时被扑灭了。他乖乖地站起身来,活象是一个斗败的公鸡,垂着双手,害怕地说:

“不愿意,就拉倒,干嘛”要杀我?”海大娘早就走进了里屋,目睹了全过程。她不明白,姚秀芝既然答应做海青的妻子,为什么不同意共枕?姚秀芝既然举起了剪刀,又为什么不刺死海青?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姚秀芝是个想活下来的烈女,但又不忍心伤害自己的儿子。因此,她小声地问:“你是有了主的女人吧?”姚秀芝悲愤地点了点头。“你打算怎么办呢?”

“至死不从!”姚秀芝倏地又举起了手中的剪子,做好了以死相抵的架势。”海大娘一步跨到姚秀芝的面前,夺过剪子,扔到炕上,紧紧地抱住姚秀芝,凄楚地说:“好样的!没想到红匪中也有烈女啊,我”不要你当儿媳妇了。”

她从西路军艰苦卓绝的征战,又想到了红四方面军的悲壮历程,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是,当她一想到这支英雄的部队,有可能消失在丝绸古道上的时候,真不知道该为它谱写一首什么样的悲歌?尤其当她想到党、想到历史如何评判这曲悲歌的时候,内心猝然生出了一股寒气,禁不住地啜泣了。

身旁嘤嘤的饮泣声,哭醒了沉睡的海大娘。开始,她有些迷茫,很快就又找到了自认为满意的答案:想念分别的亲人了。”她有着一副菩萨的心肠,听着姚秀芝偷偷地抽泣,“也忍不住地落下泪来。关切池问:“干女儿!想家了吧?”

这深情的问话,恰似特殊的化学药剂注到姚秀芝的心中,勾起了许多悒郁难言的心事!她的确是想家了但她的家又在什么地方?是西路军总部吗?这个家能维持多久?又怎样使这个家中兴?再说,就算是她能够回到这个家中,亲人们还承认她这个家庭成员吗?等待着她的又将会是什么呢?她的心悸恸不已,泣声也就越来越悲切了!”别哭了,快告诉干娘,是不是怕有家回不去啊?”海大娘这句真诚的问话,象是一盏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姚秀芝的心,终于找到了解决疑难的话题。她格外悲切地说:

“你真是我贴心的干娘,猜透了干女儿的心事。”海大娘随手抄起一块土布印花头巾,擦去姚秀芝满面的泪痕,哀伤地叹了口气,小声地说:“孩子,别哭了”你的心,干娘懂”放心吧,干娘想法让你回家。”姚秀芝紧紧地抱住海大娘那萎缩的身躯,感激地说:“干娘真好”海大娘的心热乎乎的,这些年来,还没有一个人如此亲热地拥抱过她呢,她感到满足,觉得这个干女儿是认着了。她再一想,还不曾问过姚秀芝的男人,遂知心地小声问:

姚秀芝只好顺着海大娘的话题继续答道。

“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秀才吧?”

“反正念过不少书。”

“那你们夫妻怎么不考状元当官去,反到不要命地和官家做对呢?”姚秀芝就象是孩子和母亲说话那样,亲热地叫着干娘,用显而易见的社会现象,说明中国太黑暗了,当官的象恶狼,随意地鲸吞穷人衲财富。海大娘深有所感地答应着。为了更快地启发海大娘的觉悟,姚秀芝又突然把话题一转,有意地反问:

“海青弟弟为什么找不着个媳妇?

“都是因为穷啊!”

马步芳的三亲六故,都有多少个老婆?

那还有个数啊!

“这合理吗?”他们才不管合理不合理呢。”

百姓们为什么不反对他们?”

“咳谁敢啊!”

“我们红军就敢!”

接着,姚秀芝又向海大娘讲述了红军的性质,通俗易懂地说明了马家军害怕红军,疯狂地追歼红军的原因。尤其当她哭着说完被押进欢喜房的事后,海大娘气得咬牙切齿地说:“畜生!一群不通人性的活畜类。从明天开始,就不让海青给他们卖命去了!干娘!

“这可使不得啊?”

“为什么?”这群活畜生不仅要加害于我,而且还会迫害干娘和海青弟弟的那怎么办呢?”和过去一样,不露半点声色。“你怎么能回至红军那边去呢?”“这,要等机会!”姚秀芝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干娘!为了我能早日回到那边去,也为了你和海青弟的安全,你同意对外人说,我是你的儿媳妇吗?”海大娘愣了一下,突然醒悟了这其中的懊妙,双手把姚秀芝搂在自已的胸前,顺手掖好棉被,激动地说:“行!行啊”

你能让海青弟弟表面上还做我的丈夫吗?”

“能!能啊”报晓的雄鸡叫了,姚秀芝依然搂着海大娘说个不停。”海青也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他求欢失败之后,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失声痛哭,怨恨这个世道太没有真理了!他几次想去找马样旅长,狠狠地报复一下姚秀芝,可脚刚一迈步,母亲的形象又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是出了名的孝子,没有得到母亲的应允,怎么能随意而为呢?”海大娘和姚秀芝熄灯以后,海青怅然地走回堂屋,听见母亲和姚秀芝是那样知己地谈着心里话。他处于一种复杂的请感止住了脚步,坐在锅台上偷听着里屋的谈话。令他惊疑的是越听越想听,越听越觉得有味。他逐渐地听明白了什么是红军,知道了他为什么娶不上个老婆的原因。当他听到姚秀芝哭述欢喜房的事的时候,他是那样的痛恨马祥。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为马家军当向导,押送红军俘虏是错了。但自己的良心得以安慰的是,没有虐待红军俘虏,从欢喜房中救助了姚秀芝。可是,当听到自己要做姚秀芝的假丈夫的时候,一种男人的自尊感和羞辱心同时袭来,在无情地折磨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