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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若媛带着明显的悬念等到第二天,不料她们并没立刻分工作,而是被集中起来办了一个学习班。又一个意外是给他们作报告的并非什么知识分子专家,而是胖乎乎的脸上有两个酒窝的军管会主任黄世海。他是目前的“最高军事权威”,讲了一番“当前形势与我们的任务”,就把规章制度像抖包袱一样抖搂出来。于是谢若媛和那群复员兵们,知道了这个军事托管的702所是一个核物理研究院,不但属于军工单位,还是一级保密呢!宣过誓之后,谢若媛只记住了一条保密原则:员工刚进所不准谈恋爱,找对象必须经领导批准。想到这点竟跟部队上一样,谢若媛心里很不自在。

“怎么回事儿?又跳到这个幽幽里来了!”同样吃过亏的林艳心里也不舒服,抱怨道,“他们怎么不管管那些跑来看姑娘的男人?”

谢若媛笑间她:“你那位潘承业呢?好像你们经常晚上去钻由由?”

这一名词是当地土话,意思是水洞或者壕沟之类。

“他说他已经离不开我了!”林艳得意地仰着细长的脖子庄严宣布,“不过要保密。所以我先通知你一声,扛行李的事儿你千万别外传!”

“只要你自己不外传就行。”谢若媛会意地说。

她很了解女伴,可是这番告诫等于白搭。几天后谢若媛就听人传扬,进所时有一个男青年曾帮着她们扛行李,具体说来就是帮着林艳提包包,但奇怪的是此人却非潘承业,而是换成了另一个她并不认识的康峻山。

“康峻山是谁?”谢若媛直截了当间林艳,心知必然是她在搞鬼。

果然,林艳掩藏不住得意的笑容:“这是我撒的烟幕弹,为了掩护共军撤退。至于这个康峻山是谁,我很奇怪你这么孤陋寡闻,竟然没听说过他!据说全所的姑娘都想嫁给他,他是一个……怎么说呢?非常男人的男人!”

谢若媛听不懂这一串话:“等一等,让我弄清楚这一切,你为什么需要这掩护?那个非常男人的男人,又怎么解释?”

林艳忙说你没听黄主任的报告吗?员工刚进所不准谈恋爱,我不想当这个典型,但潘承业就是缠着我不放,只好叫他的朋友背黑锅了,谁让他装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反对我俩接触呢?她又味味地笑着说:“其实男人没一个不沾腥的,这个康峻山只是假装正经罢了!哎,据说女孩子一看见他,就会疯狂地爱上他……若媛,你这个爱情至上者,也该逃不过去吧?”

谢若媛也讽刺地冷笑着:“那么据我所知,至少有两个女孩子幸免于难了!你没有,我也不会!尽管他是一个男人中的男人……”

林艳推了她一把:“我就知道,除了那个飞在天上的嘎子哥,你对另外的男人都不感兴趣……对了,在医院里我就听说,陆大川还从飞机上给你撒过情书呢!跟一个飞行员谈恋爱,可真够浪漫的!”

这类传言,谢若媛复员前也听过,现在她又好笑又好气,不想再说什么。

这一天台上换了李心田,他正在给新进所的员工讲该所的历史。

这个核物理研究院(又称702所)成立于1959年,是1966年才从东北迁到江州郊外的。主要任务是从事受控核聚变的研究,也是我国唯一一所从事该项研究的科研单位。从当时经济较为发达的东北地区,迁到相对来说比较偏僻的大西南,又钻进了一条穷山沟,这既是三线建设的需要,也是保密工作的需要。但是几百名科研人员再加上辅助员工,近1000人拉进这片原本种着庄稼的农田;又因战备需要,所谓“靠山隐蔽扎大营”“防止战争大爆发”,隔100米才建一个工号,各研究室和居住设施也像羊拉屎一样,拖了很长的战线,铺设在这片方圆1000多亩的山沟里;而且提倡一种“先生产、后生活”的革命精神,起初几年,员工的生活确实可想而知,非常艰苦。

李心田讲到这一点时很动情,他说那些从大城市调来的知识分子,都是拖家带口搬来的,到了这里既要搞科研工作,还要自行解决许多生活问题。不但子女读书难,就连日常开门的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也都样样不易。这些中国顶尖的高级科研人才,刚来时无一例外都住干打垒的房子,很多人长期挤在单身工号里。吃水跟农民一样饮用水塘,烧饭要自己搓煤球,米面蔬菜全靠星期天背着背篓,爬坡上坎走十几里路进城去买。而现在已经耸立在各个山坡或者隐蔽在一些沟壑里的研究室,则是这些大知识分子们自己动手,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盖起来的!据说著名的科学家,也是中国核工业的领头人钱三强来这里视察时,就曾被这种革命精神激动得热泪盈眶,说:“给我安一张椅子摆一张床,我也住这儿,跟大家一起干!”

至于那个“人造太阳”,谢若媛也听明白了一个大概。那是指受控核聚变装置,它然烧时产生的巨大能量,将使人们永久性解决地球能源的匾乏。因为受控核聚变的主要燃料氛,在海水中有巨大蕴藏量,这一技术一旦实现,不仅将为人类提供丰富的能源,还将用于工业生产、人民生活和军用动力。因此,受控核聚变作为当代科学技术的重大主攻课题之一,受到了全世界各国的高度重视。在如此伟大的变革面前,许多国家十分警醒,投人了大量的经济实力,其中美、英、苏、德、 日均走在世界最前列。

我国的这项科学研究,也走过了一个艰难的历程。从解放初期的经济建设到目前的“形势大好”,它正在逐步创建和暗暗发展却鲜为人知;更少有人知道,在祖国西南的一条大山沟里,竟隐藏着这样一座核物理研究院,我国核聚变能源开发的主流力量,正在这里慢慢聚集和壮大起来。但“路漫漫其修远兮”,谁知道科研人员为了建造这个世所罕见的“人造太阳”,还要在探索过程中克服多少巨大的困难,才能取得一些重要的科研成就?一批又一批科研工作者,从大江南北、五湖四海聚集到这里,他们将默默无闻地工作,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为了人类的跨越飞跃,为子孙后代造福千秋,他们甘当无名英雄,甘当“铺路石”,艰苦创业、不断进取,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十年如一日地付出辛勤劳动。而且很难想象在未来的哪一天,在备尝了种种艰辛、挫折与失败的痛苦之后,他们才能迎来巨大成功的喜悦:10年?20年?还是50年?甚至100年?

这就是这项工作的特殊性,这个科学研究的特殊性——它无法在同一代人身上看到研究结果,需要好几代人前赴后继,勇往直前。从目前国内外最先进的研究情况来看,至少也要等到下一个世纪中叶,才能见到一线希望的曙光。所以干这一行的人,都必须具备强烈的责任感和事业心。这个研究所的人,也都豪迈地称自己为“聚变人”。

貌不惊人的李心田很善于讲演,娓娓动听又**澎湃。说到这里,他还加重了语气:“从现在开始,你们各位也都是聚变人了!”

谢若媛听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林艳却又来煞风景了!她贴近谢若媛的耳朵,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悄悄话:“哎,你知道这个李科长吧?他也是潘承业的好朋友,别看他故作正经的,其实他最爱多管闲事!我们进所那一天,他就把我们俩分别介绍给他的两个好朋友了!他把我介绍给潘承业,把你呢,介绍给那个康峻山了!”

谢若媛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气愤地说:“他真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那个讨厌的康峻山!”

林艳忙说:“恰好相反,我今天晚上正要拉着你去见他呢!”

谢若媛以为林艳是在跟她开玩笑。不料晚饭后,林艳当真拉着她要去播承业家,说在那里就会碰上大名鼎鼎的康峻山!谢若媛觉得味道不对,坚决不去,但经不住林艳硬拉软缠,毕竟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两人的革命友谊很重要。何况林艳又再三强调,她们俩今晚去潘家,并不是跟未来的公婆见面,(说起来她也承认,一个星期的进展实在太神速了一点,简直就是“闪电似的恋爱”,而是去“义务劳动”——帮潘家搬煤球。这时所里的生活已经改善,有点儿“小而全”的模式,居然还有一个蜂窝煤厂,但是靠煤票供应,不负责送货。于是轮到哪一家买煤,尤其是劳动力不够的知识分子老专家,他的学生和同事们就要倾巢出动,去帮他家搬蜂窝煤了。

潘家住的地方原本叫“专家楼”,“文革”后专批“反动学术权威”,有问题的专家早就赶走了,剩下幸免于难的专家也胆战心惊,主动将其改名为“向东楼”,一个非常时尚也非常革命的楼名。谢若媛没想到702所有这么大,从她们所住的12号工房到家属区的向东楼,竟然跋山涉水走了半个多小时!沿途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碧波**漾的小溪,它流经各研究室、各工号和家属区之间,形成了一条清冽甘甜的水源,所里人的饮用水也都全靠它。谢若媛和林艳不知道,为了开凿这条“生命之渠”,知识分子和科学专家们几乎脱了一层皮,才把它穿山越岭引到自家门前。

谢若媛打趣林艳说:“原以为你就近找了一个婆家,谁知还是得拉练!”

“哼,成不成还不一定呢!”林艳不屑地说,“鬼才想把家安在这里!”

“哎,你到底想干什么?”谢若媛皱了皱眉头,搞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心思。

林艳冷笑道:“我要好好考查一下他,今天去他家也是这个目的!”

走近向东楼时,夕阳还没收尽它的最后一束光辉,谢若媛一眼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正在楼前忙碌着,晚霞的光芒辉映在他身上,使这个场景显得有点儿不太真实,看上去很美,又很虚幻。因为他像传说中的希腊大力神那样,两手捧着一张大木板,上面叠放着一层层黑煤块,大约有几十个吧,他却毫不费劲也不吃力,三步并作两步就飞快地跨上了楼梯,只见那道穿着白衬衫的身形一闪,就在楼梯口不见了踪影……

谢若媛愣在那里,相信整个研究所,没有人会像他那样搬煤。

潘承业看见她们,连忙热情地跑过来,虽是撅他家的煤,他却连手都没脏,还是那么整洁与干净。“你们俩来了,快屋里坐吧,我们马上就搬完了!”

林艳嘲笑地看看他的手,“你这也算劳动?”

潘承业自嘲地拍拍两只手,“有康峻山这个大力士在,我就只好当陪衬了!”

说话间,那个男人中的男人已经跑下来,又把空着的木板放在地上,迅速往上检煤块。他干活儿很专心,没有朝两位姑娘看上一眼。

“我也来参加吧?”想起自己的使命,谢若媛挽起衣袖准备上前。

康峻山没吭声,潘承业却拉住她,“晦,怎么能让你们干这个?何况也快完了!”

康峻山又搬起装满蜂窝煤的木板往楼上走,身姿矫健,步态轻松。谢若媛望着这个结实健壮的背影,有些明白姑娘们为什么会倾心于他了!这样的男人身上有一种火烫的东西,好似汗气般热浪滚滚,又像烟雾般燎人灼热,当它咄咄逼来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让人避让不迭的气势。或许,这就叫做男子气概吧?多年后,谢若媛才能将它正确地称之为“性感”。而当时,谢若媛却有几分不快,是那件“介绍”的事在刺痛自己?奇怪,既然两人都没有接招,就应该无关痛痒了,但谢若媛还是觉得不自在。

潘承业招呼两个姑娘上楼,谢若媛跟在林艳背后进了潘家。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大约有三间,除了两间卧室,小小的客厅又兼饭厅,虽说是“专家”级别,但人一多就拥挤不堪了。谢若媛还来不及对心中敬仰的物理专家潘玉祥致敬和间候,潘承业又把她们俩拉进了自己的卧室。

“怎么样?”他得意地指着刚布置好的小窝,一望而知,房间的主人素爱整洁也喜欢修饰,墙上还贴着许多当时罕见的彩色明信片。“我有这间小屋,所里的青年都妒忌死了!就连康峻山这个副主任,也得跟单身青年们挤一个工号!”

林艳看了看四周,照例撇撇嘴:“哼,我老爸的警卫员,住的房子也比你这儿大。我们家住的就是一栋小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潘承业又羡慕地顺哩嘴:“什么时候去你们家开开眼!”

谢若媛却关心别的事,她发现自己有很多问题要问。“哎,你不是一开始,也住单身工号吗?说说你们过去的艰苦事迹,我很感兴趣……”

潘承业的话匣子立刻打开了:“晦,有什么可说的?就是艰苦叹!我爸刚来时,一间房子都没有,只有一个草棚子搭成的指挥部,后来又建了一排干打垒的平房,能住进去就算优待你呢!这种屋子连个窗户都没有,只好拉一块布档挡风,冬天冷得要命,夏天蚊子又多。晚上不敢去户外上厕所,那都是集团进攻,咬死人,一身都是包……”

林艳赶紧摸摸自己的胳膊,“哎呀,我最怕蚊子,我的皮肤很细腻……”

“还有呢,那时候又没电又没水,要喝水吗?像农民一样,到稻田里去挖个坑,等渗出来的水清一点了,才能喝下丢……你说艰苦不艰苦?”

谢若媛双手合十,向往地说:“就像电影《护士日记》一样,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这里修起了大工厂,还有新机器……”

潘承业笑起来:“你太浪漫了!现实要残酷得多!我们一个学友分到这里就得了胃病,吃一点东西就不行,晚上又饿得慌,只好找了三块烂砖,搭起来烧点报纸,热热剩饭。不小心烧了最高指示,差点儿当了反革命!”

谢若媛又皱起细细的眉头,“哎呀,有那么惨?”

潘承业觉得在两个女孩子面前讲述这一切,很来劲也很有沧桑感。“还有呢,一到农忙时节,我们就要去支农,在稻田里插秧,或者割稻子。那才叫惨呢!怕蚂蛾和小咬,不敢卷裤腿,又热又闷,女孩子都累得昏倒了!有一个同事爱说怪话,就编了这么几句顺口溜:苦读寒窗十几年,落进山沟种大田,穷山恶水没个尽,熬到哪天算个完?”

林艳吓得叫起来:“妈呀,有这么苦啊?我得让我老爸……”

潘承业连忙打断她:“那不是从前嘛!现在条件好多了,我们也……”

潘玉祥推门进来,操着上海普通话不悦地说:“好了承业,我都在门外听了好一阵了!新同志进所,你就跟人家说这个?那还不把人家女孩子吓走了?”

谢若媛还来不及搭腔,屋外的客厅里就响起一道沉稳的声音:“潘老师,别说了,人家也不是吓大的,要怕艰苦,就不该进所了!”

谢若媛和林艳等人走出门去,只见康峻山捧着一个大碗,坐在一张小圆桌旁吃面条,吃得热气腾腾,大汗淋淋,旁边潘玉祥的妻子梅月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谢若媛还没见过这种吃相,她也不相信如此沉稳的声音,居然发自这么年轻的一个男人。

跟谢若媛一样,康峻山也是被潘承业生拉活扯,最后用“搬煤块”这么一个堂而皇之的劳动理由,给拉进潘家的。他常帮崇敬的潘老师搬煤,报酬就是一大海碗撒上花椒、辣椒和葱花的面条,而且绝不要放一滴油,他怕油腻。

那天康峻山赌气离开了两个“狐朋狗友”,但那两个死党却不肯放过他。潘承业一边跟林艳热恋,一边断不了跑去找他做工作,好像硬要把谢若媛塞给他,这使康峻山反感到极点。这天晚上,他实在被纠缠不过,况且也真想替播老师做点事,就一横心,索性坦坦****地来了。“扛行李”的故事已经在所里沸沸扬扬,他也想看看传闻中的女主角究竟是何心肠?观察的结果是:其中一个太有心计,的确不好对付;而另一个呢,又好像有些傻乎乎的缺心眼儿,满脑子天真烂漫的思想,错得离谱,又傻得可笑,让他不知道该作何评价。屋子太不隔音,潘承业的神侃他都听见了,只是跟潘老师的心情不一样,他觉得这些“资产阶级小姐”就该多听听这些,好补上这一课。

这时候,潘承业才算把两个姑娘正式介绍给了父母。谢若媛觉得他的态度有些躲躲闪闪,似乎不太光明正大。看得出来,他有些畏惧老爸,所以也没明确指出,谁是他的女朋友,这让谢若媛更加不舒服。而潘玉祥和梅月这两个长者,好像也对小字辈的客人比较冷淡,尤其是梅阿姨,她显然更喜欢康峻山,只顾围着他转,他刚吃完面,她便给他沏了一杯茶,然后才去厨房里忙碌,对两个姑娘则不理不睬。

谢若媛有些窘,就侧脸打量起这间屋子。小小的客厅不但兼做饭厅,还兼任潘老师的书房,窗下摆着一张陈旧的书桌,上面凌乱地堆满了书,靠墙一侧是自制的书架,也摆满了大部头书籍,它们没在“文革”时期尸骨无存真是奇迹。谢若媛和林艳、潘承业紧紧挤坐在一条长板椅上,潘玉祥坐在他的书桌旁,和闲散地斜坐在一张旧藤椅上的康峻山谈话。从他的坐姿上,谢若媛一下子就判断出,他正是她们进所那天,用一张报纸遮住自己脸的那个大块头男人!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是想拒绝好朋友的介绍?谢若媛很生气,但又忍不住想去倾听他们的谈话,这个冲动于是压倒了一切愤慨与不满。

潘玉祥是江苏人,今年50多岁。30年代末毕业于清华大学,后来留学美国,就读于加州理工学院,获博士学位。40年代末回国,50年代又曾去苏联留学,可以说是中国核物理研究的领军人物之一。他调到702所之前,就在从事原子核质能转换、质子静电加速器的研究工作,他那时的发现应该是一个新理论:即原子核的质量可以直接从核反应的关系中获得。后来他在北京原子能所,又专门从事磁约束热核聚变理论研究,并协助我国原子核物理研究的先驱赵忠尧,建立了我国第一台2.5亿兆电子伏的质子静电加速器。60年代调到这个物理研究所,又在资金、设备、人力都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研制出了受控核聚变的小型装置,开展了受控核聚变与等离子体平衡等方面的研究。康峻山对他推祟备至,拜他为师,他也对康峻山非常欣赏,倾其所有,两人的关系已经超过了普通的师生。这也是潘玉样对儿子不满的原因,如果潘承业有康峻山一半的勤奋好学,他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他对儿子带回家的两个姑娘也没有好脸色。儿子年纪轻轻就谈恋爱,他甚至觉得有些丢脸。刚才屋里的谈话他也听见了,他不太喜欢那个叫林艳的女孩子,不愿设想儿子受到这么一个娇纵和没有理想与事业心的姑娘的影响。潘玉祥自从踏人“聚变人”的行列,就希望自己的家族及子女全都从事这个纯粹的职业,他给儿子取名叫“承业”,给两个女儿分别取名为“雅书”和“寻梦”,就含有这样的深意。但是近年来,他越来越觉得跟儿子沟通很困难,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们关系更贴近,反而跟自己的学生康峻山在一起,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

往常这是康峻山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候,今天他却感到有些不自在。难道是因为谢若媛的在场?他承认李心田说得对,这姑娘长得挺漂亮,甚至可以说很出色。但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脸色红润、皮肤白哲、眼睛明亮、头脑简单、胸无城府的年轻姑娘,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康峻山这时候对女人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但他很清楚,这个女孩子不适合他。至于未来的配偶应该是个什么样?康峻山从来没去揣摸过,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应该是而且必须是自己的同路人。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局促不安呢?康峻山也有些不明白。总之,因为这两个姑娘在场,今天潘家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康峻山的谈吐也变得含而不露,稍显矜持了。

与此相反,潘玉祥今天却是直抒胸臆,一吐为快。“不管怎么说,上面的做法就是让人费解。难道我们搞研究,做项目,就一定是违背政治吗?”

“是啊,政治学习是政治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也是老人家的最高意愿。”康峻山微笑道,“不过把这么多专家学者和科研人员,全都集中起来每天政治学习,至少是一个不必要的,甚至是极大的浪费!”

播玉祥激动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唉,你们年轻人还不太了解,这十几年搞经济建设,我国的核聚变研究也刚刚有一些起色,跟西方的先进国家还相差很远,就遇上了这么一个运动!当时我们虽然刚搬迁到这里,但是一手抓建设,一手抓科研已经搞出点名堂,可以说,核聚变事业正在意气风发、高歌猛进,全所职工正在斗志昂扬、满怀信心,却突然间……”

康峻山两眼凝视前方,流露出事态严峻的意味,缓缓地接着说:“是啊,突然间,史无前例的‘**’席卷而来,一切都改变了!”

两人沉默了一下,都是心情沉重,共同回想起那血雨腥风的一幕幕:正当科研人员们向受控核聚变的高峰勇敢攀登时,一场风暴席卷了全国。霎时间,乌云翻滚、黑白颠倒、同室操戈;所里也开始批斗领导,打击先进,大批“专家路线”“洋奴哲学”“反动学术权威”,大搞“逼、供、信”和“群众专政”,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使得研究所的各级党组织瘫痪,领导干部、业务骨干遭到了空前的摧残,科研、生产和基建都受到了严重冲击而停滞不前。面对这些干扰和破坏,所里的员工早已反感,尤其对没完没了的学习和运动深感厌倦,而军管会进驻后,这种情况只是略有好转……

停顿了一下,还是潘承业插言:“爸,你还不知道吧?今天试验车间一致通过了康峻山的人党申请,他是个光荣的共产党员了!”

康峻山听出了好友话里的嘲讽意味,也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是啊,这挺可笑的,现在人党竟要群众通过,而且不瞒你们说,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头一次也搞了这么一下,军管会说不算,又推倒重来……一件严肃的事,反而搞得不严肃了!”

这场谈话的内容早就让谢若媛震惊不安。她从小在部队长大,受着正统的教育,走着一条最正规不过的道路,虽然也受了一点小小的挫折,但这绝对影响不到她的思想。而现在,一个形势大好的运动,和一件对某个人来说肯定是添光增彩的事,却受到这样无情的审视与嘲弄!她脸色苍白,内心忐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转眼看了看林艳,她正对着房间里唯一的一面镜子搔首弄姿,他身边的男人则随时准备做她的护花使者,两个人对这场严峻的谈话都有些漠不关心。

潘玉祥又坐下来,高兴地看着学生,“不管怎么说,让你人了党,总该说明你父亲的问题搞清楚了,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好事啊!从此你就可以大胆地往前走了!”

“是啊!”康峻山也向往地说,“目前我最渴望的,还是回到我的主机研究室,每天眼睛盯着那些关键数据,展望着一个美好的前景……哪怕是让我呕心沥血,卧薪尝胆,我也心甘情愿!”

“这就是一个聚变人的事业心!”潘玉祥回头不满地望望儿子,他的眼睛却只围着一个年轻姑娘转。“承业,你也听听,你缺的就是这一点!”

潘承业满不在乎地站起来:“爸,峻山,你们不觉得,你们每天说的这些话,聊的这些事,在目前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吗?”

潘玉祥出生于一个生活细致、讲究小节,说话温言款语的地方,但最近总忍不住要跟儿子发火。这时候他就吼道:“你懂什么?身为一个科研人员,无论何时何地,哪怕身处逆境,你也应该把国家的命运和事业的兴衰放在第一位!第一位,你懂吗?”

这情境是令人不偷快的,尤其当着两位姑娘的面,潘承业觉得很没面子,只好嘟嘟浓浓:“我不过是为你们好,怕你们出事儿”

潘玉祥还想发火,康峻山连忙站起来,不失礼节地说:“对不起,潘老师,今天我还有点事儿,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没向潘承业告别,也没看那两个姑娘一眼,就迈着大步走出门去。

潘承业更是觉得汕汕的,谢若媛见此情形,也忙拉着林艳赶快走了。

客人走后,梅月才从她忙碌不停的厨房里出来,小声埋怨丈夫:“你呀,声音那么大,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也真怕你出事儿,祸从口出呀!”

他们夫妻的感情一向很好,潘玉祥也很顺从妻子,就不再说什么,回卧室去了。

这边潘承业无限委屈地向母亲诉苦:“妈,你看爸,人家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他就闹成这样,让我以后,怎么跟别人相处呀?”

梅月皱着眉头望了望他:“你还没看出来?你爸不希望你这么早就谈恋爱……再说了,我也怕那个叫林艳的姑娘,晦,咱们高攀不上啊!”

潘承业笑起来:“这个没问题,你就说,你喜不喜欢她吧?”

梅月沉了沉,兴致不高地说:“还行,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在这儿干下去?吃不吃得了这份苦?你是知道的,你爸想让你一辈子干这个!”

潘承业也听得兴趣索然,又换了一个话题:“那妈,你觉得另一个姑娘怎么样?就是那个谢若媛,李心田想把他介绍给康峻山,妈你觉得怎么样啊?”

这次梅月断然说:“我看她配不上康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