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谢若媛第一次见到康峻山,对他感觉不坏。虽然她没从他搬煤块的行为中,看出什么高尚的品德来,也没从他对时世的批评中,看出他独立不羁的性格来,但却开始暗暗注意他。以后谢若媛就常常在所里的各工号附近,或者在通往食堂的羊肠小道上,碰见这位年轻的身材魁梧的试验车间革委会副主任。每次见面,他总是板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而她呢,也是装没看见他,但他的一举一动还是蛛丝马迹般落到了她的眼里——听说他只有25岁,竟然管理着一个几百人的大车间的生产;而他们刚见面时,她曾猜测他至少有30岁了!他常穿一件磨破了衣角、袖口又洗得发白的衬衫,和一条补了无数补丁的工装裤,这在衣着讲究的姑娘看来,已经不修边幅到了“衣衫槛褛”的地步;谁知他却出身烈士家庭,母亲还是江州市的一个中学校长!了解到这些,谢若媛除了惊讶,对康峻山也曾有过一时的敬佩。但他们并无进一步的深交,所以很快她又忘掉了他。直到学习班结束,谢若媛才赫然发现, 自己竟被分配到试验车间。

“是李心田搞的鬼!”林艳断然说,她被分到大家都公认为条件最好、工作又轻松的中心测量室。谢若媛也认为,是李心田受潘承业的委托,才帮她这个忙。但是林艳却抛开了自己的得意,认真替好朋友担心。“怎么办?你那么讨厌康峻山,甚至不想见到他,今后却要天天跟他打交道了!而且他还是你的顶头上司……”

“不是想纯洁灵魂吗?”谢若媛俏皮地一笑,“我看他倒像一个朴实的人!”

康峻山知道这事也很生气,却不想再去管它,反正“扛行李”的故事正四处传扬,他在众人眼里已经有了拈花惹草的嫌疑,再怎么做也无法撇清,索性随它去吧!对谢若媛他也没什么印象,只觉得跟另一个姑娘比起来,似乎“孺子可教”一点。对林艳他实在不敢恭维,也不明白潘承业为何看上她?就因为她人长得漂亮,老爸是个大官?康峻山向来坦诚,就把这些想法告诉潘承业,希望他把恋爱的步骤放慢一点,好好考查一下这个女孩子。“干我们这一行,必须耐得寂寞。”他说,“你这位林姑娘太闹了一点!”谁知潘承业非但听不进,还把这句话说给了林艳听,此后林姑娘一看见他,就撇起那张薄薄的小嘴,一脸的阶级斗争,康峻山知道自己招惹了是非,从此更要小心谨慎了。

不料是非又一次招惹上他,这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若媛等人分到试验车间的那天,照例该由康峻山这个车间领导去学习班领人,再分到各班组。此时按照军管会的命令,702所的机构设置又有了新变化,机关设三组一室,即政工组,科技生产组、后勤组和所办公室;而研究室与科研辅助系统则采用了连队编制,下设六个连队,分别承担机械加工和各项试验的装置建造与等离子体基础研究。康峻山也高升一步,当上了机械加工连的指导员,这让他哭笑不得,继而又愤怒又伤心。原本他这管生产的副主任还能离科研近一步,至少车间里生产的全是科研装置的非标准化零件;现在他倒成了全脱产的政治领导,想接触一下心爱的车床模具都不能了!在这样的心情下,他就派副指导员去接新工人,新工人进了车间,他也没给他们作什么例行讲话,甚至连人都没见一面,就分到班组去了。他只知道,谢若媛被分到车工组,他怀疑她那两只娇嫩的手,能否禁得起钢铁机器与金属零件的磨砺?

正在心情不佳,快下班时又接到李心田的电话,让他去一趟。好朋友现在升任了政工组的副组长,除了爱给别人保媒拉线当红娘,李心田在政治上一向很可靠,属于天生的政工料。康峻山猜想此行又是与谢若媛有关,但没料到事情如此棘手,连一向稳重的李心田似乎也慌了手脚。

“真是对不起了!”他拿着一份档案材料连连向好友致歉,“谁能想到,这个谢若媛居然有未婚夫了,还是个部队的飞行员!都怪她原来的医院,这份材料竟然迟一步才转到这里,诊我险些铸成大错,还把她介绍给你!”

康峻山心里反倒一轻松,就随便地坐在那张熟悉的破藤椅上,“她谈恋爱又怎么啦?为什么要上档?是不是因为她年龄不够?”

李心田急切地走到他面前,满脸的受害者模样:“是啊,她在部队还没提干,本来不准谈恋爱……还有,谢若媛的老爸是革命军人不假,但她爷爷却是地主!而部队规定飞行员结婚,对象都必须查三代,谢若媛她也不够格呀!医院领导找她谈过话,可她不听,还是照常跟那个名叫陆大川的飞行员来往,还差点儿受处分!陆大川被停飞了,谢若媛复员处理,恐怕也跟这有关……”

“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也真可笑!谢若媛的老爸绝没想到,他参加革命几十年,当兵的女儿竟然还不能嫁给一个军人。”康峻山沉思着问,“那么林艳呢?她是不是也有什么个人问题,才分到这里?”

“你算猜对了!”李心田深表遗憾地说,“她的错误应该比谢若媛更严重,也是男女问题,看在她老爸分上,才没有处理她……我也告诉小播了,他说他不在乎,只要林姑娘喜欢他,他就不会计较她的过去。”

康峻山本能地感觉到,如果在这一点上轻易表态,肯定会引起更大的麻烦,还不如把这些问题轻描淡写化。“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李心田又换了一个恳切真诚的表情,交给他两封信,“对不起,还有一件难处理的事。陆大川的部队来信了,说他们还在藕断丝连,让我们一定要找谢若媛谈一谈……哦,他们还让我们转交给她一封信,是陆大川写的,看来小伙子顶不住了,率先叛变革命。话又说回来,人家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啊!飞行员都是金子堆出来的,国家的投资必须收回,你说是不是?”

康峻山拿起那两封信草草看了看,不由得皱紧眉头:“这关我什么事?”

李心田歉然地笑笑:“黄主任说,应该由你去跟谢若媛谈……你不是她们连队的指导员吗?正该做这个政治思想工作,我想帮你推,可是推不掉!”

康峻山走出政工组的大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的郁闷仍然无法排解。跟李心田争论是没有意义的,谁让他负了这个责,重任在肩?但由他去跟谢若媛谈话,显然很可笑,也不得体。不仅因为自己太年轻,还没有谈过所谓的个人问题,而且强烈的道德感也不允许他走进别人的内心,窥视别人的秘密。过去在车间里,他也曾驾轻就熟地处理过类似问题,工人们对他的权威也从不怀疑,但他做这种事总是谨慎而周到,这才给自己赚得了各方面的威信。而这个女孩子的恋爱问题,却比别人更复杂更棘手,康峻山甚至不知遣应该怎么开口?对她来说,这肯定是一个不幸的消息,或许还将影响她的终生,至少会扰乱她的人生计划。康峻山有一瞬间,竟然有些同情谢若媛——年轻姑娘怎能想到,爱情的花朵还未完全绽放,就将在铁的纪律下枯萎?

谢若媛坐在康峻山的办公桌前,确实有一阵茫然,车工组的组长通知他来见指导员,她根本没想到竟然会是他!费了好大劲儿她才想起来,好像在车间里,人们经常提到这个“康指导员”,而她却没把这个陌生的称呼与康峻山联系起来。看来他官运亨通了,而且冠冕堂皇地来找自己谈话,要谈什么呢?

康峻山什么话也不说,只拿出一封信递给她,谢若媛接过来看了看信封,浑身的血顷刻间就往上涌,她的脸红得像苹果,“这是……”

康峻山平静地说:“这是陆大川写给你的,快看看吧!”

谢若媛一时间有些迷惑,不明白这封信怎么会落到康指导员手里?她颇抖又急切地抽出信来读着,好不容易心情才平静下来。信很简短,陆大川用从未有过的冷淡语气告诉她:部队已经接到林副主席的一号通令,很快就要上前线了!因而他和她的关系必须终止,从此他们就只是普通意义上的战友了!谢若媛很久没有接到过陆大川的信了,确切地说他们俩早就失去了联系。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收到他来信的情景,也做了许许多多的假设,却唯独没有想到过会是这个样子……

康峻山不是个冷酷心肠的人,何况面对着这样一个呆若木鸡、第一次遭受命运重创的年轻姑娘,铁石人也会动容。他又默默观察她一阵,居然没看见他意料中的眼泪,只好开口说:“他的部队也来了信,让你再也不要给他写回信了……这没有意义。”

谢若媛的思想好似挣脱了组绳的野马,旋风般在她脑海里打转,所有的念头都在这个瞬间里纷至沓来,却只凝固成同一类问题:发生了什么事?他究竟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的意识模糊成一片,听到康峻山的声音,才挣扎着理出一个头绪,于是所有的愤慨便冲他而来:“如果我非要给他写信呢?难道702所还会开除我?”

康峻山不想与她的情绪相悖,但他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有些生硬地问:“不会开除你……不过我想知道,你是共青团员吗?”

谢若媛挑衅地看着他,“是又怎么样?”

她是在上中学时人的团,这一向是她的骄傲,今天却成为她的不利。

康峻山轻声笑了笑,“那你就一定知道,团有团的纪律,党有党的原则,部队更是有铁的规定……何况你如果违反,就会对陆大川不利,你也不愿看到这个结果吧?”

谢若媛好像这才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关你什么事?”

康峻山把两只大手一摊,语气很幽默,“我不是你的指导员吗?”

“好吧,那你就指导指导我,我应该怎么做?”谢若媛气琳唯地逼问。

康峻山微笑着指指她手上的信:“很简单,就照他写的去做。”

信没封口,据此可以判断,这个姓康的已经先看过了。谢若媛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辜负了她,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她!而这个灾难性的场合以及她不幸的处境,面前这个男人显然要负更大的责。她冲动地站起来,朝康峻山大声吼道:“谢谢你的指导,可惜你不是我的上帝,我也不是你的羔羊!告诉你,我不会任人宰割!我要做的事,谁也别想阻拦!我的感情,也不会被人拦腰斩断!”

这场大爆发让康峻山感到震惊,他正想指出,她的轻率会给她自己带来麻烦,那个年轻姑娘已经跳起来,示威性地冲出了办公室。

此后的一整天,无论康峻山处理什么事,脑海里总是盘旋着这些激烈的声音。在那个时代,在他的周围,从没有人这么激烈地反抗过自己的命运,也从没有人这么旗帜鲜明地表示过人生的态度。在他心目中,女孩子或者女人要么是逆来顺受,要么是卖弄风情,要么是世故圆通,但他从没见过这样单纯而又火热的姑娘!她的**澎湃是那么扣动人心,让人有一种心驰神往的感觉……他赶快打住自己的心猿意马,也没朝自己的内心燎望一眼,更不想去进行深人的探索,否则也许会得出一个崭新的结论。

谢若媛也是整整一天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事。她把那封盼望已久的信撕得粉碎,就一头扎到新学徒的工作中。她师傅是一个名叫张玉兰的中年女人。以前谢若媛对车工没一点概念,把车刀想成跟菜刀一样,到了旋转不停的车床前她吓了一跳,寻思这个车工可不好当。她看着张师傅满脸的摺子,想象着自己将来的情景,这才明白跟朴实的人在一起,并不一定能纯洁灵魂。虽然她的内心原本就很纯真,但她必须在这冰与火的冶炼中,铸就一身钢筋铁骨,而且能够支配那些像螺旋一样冉冉上升的金属图腾。

这一天她很不幸,磨刀时伤了手指,上工件时又没夹紧,车床一开,工件就甩出去,打到旁边的机**!幸亏没伤着人,却着实引起一场骚乱。张师傅摇了摇头,看出她心不在焉,就让她在一边歇着, 自己上马,重又车起那些无穷无尽的零件。谢若媛只想放声大哭,又强忍住了。她感觉到愤怒的情绪正在心头聚集,就像火山熔岩一般即将爆发。刚才在办公室不过是一时的发泄,再下去就会覆没一座城市。谢若媛也明白, 自己必须像对待生活中的磨难那样,对待这次突然降临的情感火灾。但她太年轻了,年轻得似乎不该忍受这样的苦楚。尽管她白里透红的面色已变得暗淡无光,她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她还是希望自己能隐藏和掩饰——隐藏自己的痛苦,掩饰自己的失败。

“你怎么啦?”一回到宿舍,林艳就好奇地望着她,“已经看到了陆大川的信?他把你给甩了?我早就说过,跟飞行员谈恋爱,不会有好结果!”

看来她已经从潘承业那里得知了一切。谢若媛强自镇定地回答:“没什么,他这么长时间不来信,我早就想跟他吹了!”

林艳根本不信,还想追问下去,谢若媛却一头钻进蚊帐里看起书来。林艳隔着蚊帐观察了她好一阵,直到确信她没有偷偷落泪,才理直气壮地出门,去跟潘承业约会。

这边谢若媛扔下书,两眼望着令人炫目的雪白的纱帐,回忆起自己跟陆大川的相识,只觉得那是一片白色的茫然,白色的模糊……

谢若媛当兵时刚满17岁。她本想戴着耳机当话务员,却阴差阳错地分到了野战军医院。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县城,正在修铁路,每天都有受伤的战士送来医治,有些很快就光荣牺牲了。谢若媛恰好分在外科,有一次她轮值夜班,呼啦啦一群人送来一个塌方砸伤的军人,据说是个舍己救人的英雄,但送进急救室就没气了,无法转运到停尸房,只好蒙上白布单停放在护士值班室。谢若媛何止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简直就是狠斗了大半夜,仍然无法控制住强烈的恐惧,根本就不敢再走进护士值班室。她正在走廊里冻得瑟瑟发抖,一个身材高大的病员向她走来,给她披上了一件军大衣,谢若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从此记住了这张神采奕奕的脸。

这个病员就是陆大川,当时刚满23岁,已经当上了飞行教练,是因感冒引起航空中耳炎,那天下午才住院的,所以谢若媛不认识他。后来那个死去的军人定为烈士,护士长半夜来查班,发现谢若媛不在值班室,严肃地批评了她,又是陆大川出面替她说话,说他当晚耳鼓阵痛严重,谢若媛才离开一会儿替他送药,谢若媛更是对他感激不尽。年轻人的恋爱就是这样简单,尤其是初恋性质的恋爱,一两句话,几道眼神,加速的心跳,再加上年龄容貌又相当,这事儿几乎就成了一半。

然而陆大川又当别论,他是航校的飞行尖子,重点培养的对象。为了这样一个人才,国家投人了巨额资金,而他的回报应该是一直在祖国的蓝天飞翔,不到28岁,天仙下凡也不能打动他;直到30岁左右,再由领导介绍一个其貌不扬但政治上绝对可靠且必须是党员的女人,完成光宗耀祖的终身大事。陆大川不走正规道路的行为令整个航校都极其恼火,而错误的根苗显然在医院的那个小护士身上,何况她“查三代”又不合格,即使有当“小寡妇”的决心,也吃不上巧克力。(医院里流行一句话:“巧克力好吃,小寡妇难当,”形容飞行员家属的不利。)所以这种愚蠢的恋爱必须终止,陆大川被勒令提前出院,谢若媛则受到团内警告的处分,她后来的复员也与此不无关联。

本来两人已受到严密监控。但世上还有好心人,护士长的丈夫正好是陆大川的中队长,在他们的安排下,两人终于在一条大江边举行了“告别仪式”。护士长和中队长分别在两头“望风”,时间不得超过一小时。用“悲痛欲绝”来形容两个年轻人一点都不过分。遭到腰斩的爱情,前途难测的未来,远隔千里的相思,一层层将他们缠绕。一

还是年长的飞行教练较为成熟。当两人就要分手时,他突然想起谢若媛有一个妹妹下乡在河南,就让她把地址告诉了自己,说今后将托她妹妹鸿雁传书。他还说,这是他们今后唯一的联络方式,让谢若媛记住,他是永远不会变心的!

谢若媛回想往事,不禁流下一行行清泪。从那以后再没有陆大川的消息,她也没能从河南下乡的妹妹那里,收到过他哪怕是一封书信。复员后,父母似乎听到一点风声,但他们相当沉得住气,从没盘问过她,而她却时刻盼望着,那封蓝色的航空信会像信鸽一样飞到身边。她怎么能想到,情况竟会演变成这样?她对这封信的真伪丝毫不怀疑,她熟悉陆大川的字迹,所以这封信才像利剑一样穿透了她的心。她在泪水迷茫中认识到,这封信不仅给她的憧憬她的生活泼了一盆冷水,使她彻底失去了美好的爱情,还失去了宝贵的自尊心。在此之前,整个702所只有林艳知道此事,虽然她不愿跟她多作深谈,但有时候她还是可以在她面前得意一番,神气几下。毕竟在那时候,一个姑娘有个飞行员做恋人,是件挺荣耀的事。而现在,一切都像肥皂沫似的破灭了!

令她最痛苦和最伤心的,是这件事暴露时居然有另一个人在场,而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微妙!谢若媛觉得,她的美满感情好像是被康峻山掠夺了!谁叫他代表组织找她谈话,还摆出一副摸不关心的态度?她的私生活和秘密的感情都被拿出来展览了一番,她无地自容的表现也被他瞧个正着!而他当时的表情却是不屑与冷漠。她也不指望他对此表示一些高尚的情慷,但他就不能表现得仁慈一点吗?谢若媛越想越觉得血往上涌,到后来她对康峻山的愤患,已超过了原本的罪魁祸首陆大川!不管怎么说,陆大川是被领导逼的,信上也未必是真心话,康峻山却可以自由行动,对她的致命伤,他为什么不安慰两句?他还是她的上级、她的指导员呢!他对她就没有一点善良愿望?想到这里,谢若媛的情绪已经发生了改变,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她那不可挽回的爱情的损失,以及她那不可改变的命运的转折,都是康峻山带给她的!这一切都怪他,他应该受到惩罚——这惩罚就是她将疏远他,她再也不会理睬他了!

做出这个决定,谢若媛心里好受一点,这才发现屋外已经浙浙沥沥地下起雨来。再一看表,她大吃一惊,立刻从**跳起来。今晚要过团组织生活,她已经快迟到了!

山里的雨总是来势凶猛,当谢若媛披上部队发的雨衣,打着手电,冲进一片灰蒙蒙阴沉沉的雨地里,豆大的雨点已经变得又急又密,从各个方向冲刷着四周的坡地和山冈,又汇集成千万条混浊的溪流,一路飞溅着泥浆和水花,把各工号之间的道路破坏得泥泞难行。女工宿舍离试验车间大约有一公里,平时这是一条风景优美的上坡小道,现在却变得又滑又陡。谢若媛头顶冷风,身披苦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真是苦不堪言!土石泥沙形成的凹凸不平的山路,残枝败叶裹挟着的脏水烂泥,似乎都在欺负她,一不小心,她滑倒了,摔在地上,只听得狂风在身边肆虐,雨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谢若媛不禁放声大哭起来。为了自己的不幸命运,为了自己失去的爱情,为了前途艰难的人生,她有一百个理由大哭,哭他个昏天黑地……

可惜这条路上没有任何人影,她哭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周遭的凄风苦雨也丝毫没减弱,反而手脚冻得冰冷,雨水浸透了衣衫,还得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何况,试验车间团支部的人都在等她呢!谢若媛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才终于走近车间,看见里面闪耀着灯火,内心有了一点温暖。这时她已摔得一身泥水,胳膊膝盖到处都碰破了皮,只得咬咬牙,手脚并用爬上最后一道石阶路,一个打滑,她又险些摔下来……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臂托住了她的胳膊,同时她听见一道热情的声音:“快,加把劲!上了这个石阶就到了!我来帮你……”

谢若媛回过头,看见一个也是穿着军用雨衣的男子,他的脸整个隐藏在雨帽下,因而显得模糊不清,只见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熠熠生辉。

谢若媛就这样认识了同一批复员的夏晓,或许他们曾见过面,毕竟在一个学习班里待了几十天,但在风雨中的相扶相识,显然更有意义。有一瞬间,谢若媛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上天派来的,否则他怎么会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现?如果没有他扶自己一把,她肯定会摔上一个大跟头,说不定还会发生别的什么令人担心的事!

团支书迟卫东早已迎候在门口,看见他们俩就欣慰地说:“怎么样,在这雨天里来开会学习,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吧?恭喜你们俩,因此结下了战斗友谊!”

后来谢若媛才知道,夏晓并不是团员,只是一个发展对象,他在这种雨天里,竟也跋山涉水地赶来学习,让团组织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并且立刻就把培养他的任务交给了新任宣传委员谢若媛。

“小谢,团支部正想出一期黑板报,主题是歌颂目前的大好形势。”个头矮小却精力充沛的团支书迟卫东说,“我早就知道,你能写一手好文章,这次就全看你了!”

“可我的字写得不好看,尤其不会写美术字。”谢若媛有些为难。

迟卫东拍拍夏晓的肩,微笑着说:“瞧,我早考虑到了,给你派一个得力助手。夏晓在这方面很有才华,我相信你们俩可以互相帮助。”

夏晓也对谢若媛笑了笑:“没问题,我帮你抄黑板报,你帮我写人团申请书。”

谢若媛这才仔细看了看这个青年。他身材挺拔,至少有一米八0,长得非常漂亮。说实话,一个男人长这么好看,简直有些可惜,谢若媛望着他时就这么想:他完全可以去当个演员,而到这山沟里来当工人,真是大材小用了! 自己的胳膊还有些隐痛,那是刚才被他给使劲儿拧的。想到这里,谢若媛不由得脸红了。难道真是天意?在她最痛苦最失意的时候,一场暴风雨居然把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带到她身边来了!

当晚他们忙了整个通宵,一个写一个画。第二天,黑板报就出现在车间大门口,过往观看的工人干部都称赞不绝,说文章写得好,字也漂亮,版面更吸引人,居然用五彩缤纷的彩色粉笔画了刊头,配图也有人物有花鸟,真是喜气洋洋别开生面!迟卫东见了谢若媛就跷起大拇指,说你们俩的配合真是天衣无缝!

谢若媛也没有理由不满意。她发现一件很奇妙的事,似乎陆大川的影响已经过去了!她本来也希望如此,既然他来了绝交信,再去想念他就只能徒增烦恼、毫无意义。但他竟然这么彻底地从自己心中消失,还是有些不合情理。就连林艳也有些困惑不解:“真让人怀疑,你们俩是否谈过恋爱、真有感情?”谢若媛听了这话,只觉得庆幸,既然这场恋爱已经无可挽回了,又何必去怨天尤人?但她还是有种诧异的感觉,似乎事情演变成这样,跟那个名叫夏晓的青年有关。从此以后,她的眼光便开始留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