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970年春至1973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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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上天的指引,还是命运的驱使?

谢若媛就在那个春光烂漫的日子里,走进了这座深藏在大山中的702所。那一天,金黄色的油菜花开满了整个山坡,她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从高处凝视着自己,深邃的目光穿透了她的心……

虽然她穿着一身人人都挺羡慕的绿军装,又刚从部队那火热的大熔炉里复员,分到这座人人都挺羡慕的科研保密单位,谢若媛的心情仍是不佳。她在春风里挺直了身子,打量着这个据说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它的荒凉和偏僻丝毫也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心。但整个江州市却在传说,说这里的知识分子多如牛毛,个个都是北大清华的高才生,而他们正在研究的什么“人造能源”,据说“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她不明白,那些摆满了仪器和设备的研究室在哪里?那些窗明几亮的女工宿舍又在哪里?还有那些本该是气派不凡的办公大楼呢?难道它们竟藏身在农舍的背后,小山包的沟壑里?

同行的另一个复员女兵林艳也有看法要发表,她撅起那张薄薄的小嘴,刻薄地说:“哎,我看这个研究所不怎么样嘛!荒山野外的,怎么老爸偏要把我弄到这儿来?就跟上山下乡似的……今后要是对这儿不满,我可跟他没完!”

林艳有个声名显赫的父亲,支左模范林浩天,江州军分区的副司令员,所以林艳在几百里外的部队医院也是趾高气扬。而谢若媛的父亲只是军分区的普通干部,也就一个副团职。这时她说:“你要不满,干吗来这儿?还记得那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叫《沸腾的生活》吧?里面就有这句话:跟朴实的人在一起,可以纯洁灵魂!”

林艳冷笑道:“这里没有朴实的人,这里都是些臭老九!知识分子可难相处了!一个个都跟你打肚皮官司,你能斗得过他们?”

谢若媛摇了摇头没吭声,对林艳的刻薄不以为然。而林艳关心的,显然还有另一方面。只听她又在大声嚷嚷:“哎,难道这儿的男人都死光了?看见我们两个姑娘第一次进所,居然没人出来帮我们扛行李?”

很快就有人跑出来帮她扛行李了。谢若媛后来才知道,这个清秀而殷勤的年轻人叫潘承业,是该所著名物理学家潘玉祥的儿子。但那一双凝视自己的眼睛呢?那目光又是谁的?那么锋利又那么不屑,竟让谢若媛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她们跟在潘承业身后,很容易就找到了人事科,那是一座三层的干打垒楼房,藏身在一片高坡的树林里。她们沿着静悄悄的楼道上去,不时发现墙面上留有“文攻武卫”的痕迹:几条没能抹去的标语,几片发黑的血手印,还有一些“打倒”、“火烧”的只言片语。难道史无前例的“**”那把火,也烧进了这个类似于真空的研究所里?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年轻的男人,一个有二十七八岁,身材瘦小,其貌不扬,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另一个看上去块头很大,但他坐在旁边的破藤椅上,手里的报纸遮住了整个面庞,两位姑娘始终没能见到他的脸。

“好吧,我们来认识一下。”那个名叫李心田的副科长说,拿着手上的两张照片反复打量她们,“你们俩谁叫谢若媛?谁又是林艳?”

刚放下行李的潘承业已经搞清楚这一点了,他正想上前说分明,林艳却自来熟地抢过李副科长的照片看了看,而且立刻就笑倒在桌前,“哎呀,这是谁给我们选的照片?谢若媛,你快来看!咱们俩呀,是一个下巴长了点,另一个呢,下巴又短了点!”

当天上午,这句经典评价就传遍了整个702所。都说新来了两个复员的女孩子,而且还长得挺漂亮,只是“一号人物的下巴短了点,二号人物的下巴长了点!”在男多女少又地处偏僻的研究所里,这类消息可以经久不息,传上半个月。当天下午,就有不少单身男青年跑了很远的路,从“羊拉屎”一般散布在各个山头的研究室和工号里,特地聚集到女工住的平房前来瞧个究竟——那一排门前栽满了桃树的12号工房,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呢!

屋里,放下行李后忙个不停,一直帮着两位姑娘收拾行李、铺床挂蚊帐的潘承业介绍说:“你们俩来得真是时候,运气可真好呀!这女工宿舍刚从一个小山沟里搬出来,瞧,多亮堂,多干净啊!还是砖瓦结构……我们呢,比你们早来两年,就住了两年的干打垒,夏天热,冬天冷,而且喝不上自来水,真让人受不了!”

谢若媛觉得这个青年很可爱,就问他:“你叫什么?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潘承业又自豪又伤心地说:“我叫潘承业,是上海交大学电机的……可惜呀,我们这一届,只上了不到一年的大学,就遇上‘**’了,折腾了大半年,又下部队去拉练,好不容易才分到这个研究所,以为是对口了吧?又碰上军管会进驻,科研项目全都停了,天天政治学习,真是没劲透了!”

谢若媛还想问他些什么,林艳却毫不客气地呵斥道:“好了,你锣哩锣嗦还有完没完?收拾好了就赶紧走吧!告诉你,帮我们提行李收拾屋子的这些事儿,可别说出去呀!否则我饶不了你!”

谢若媛正在诧异她为何这般口气说话,潘承业却赔着笑连忙说:“好好好,我马上就走……小林你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望着这个俊秀的青年走出门,谢若媛奇怪地问林艳:“是何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林艳一头雾水:“你说什么?谁是姓孟的?谁又姓梁?”

想起这位副司令员的千金从不看小说,当然也闹不明白《红楼梦》里所说的那个“举案齐眉”的典故,谢若媛换了一个话题:“你为什么要把人家赶走?人家多懂事啊,帮我们忙乎了半天,就像活雷锋!”

林艳冷笑道:“哼,男人围着女孩子转,就像苍蝇叮上了鲜花!咱们这两朵鲜花,可不能插在什么牛粪上……你看看窗外,有多少双眼睛在巴望着咱们呀!”

谢若媛起身看了看窗外,还真有点儿“人头攒动”的壮观情景。她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儿?那么多人都是在围观……围观咱俩?”

林艳得意地微笑着:“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这一批进所的复员兵,就咱俩是女的,在这穷山沟里,还不该倾国倾城吗?”

她这句颇有文化的话,并没引起谢若媛的好感。两人过去在同一个医院,就有些彼此看不惯,本以为分到一个所,又住进同一间宿舍,应该有一点共同语言,谢若媛现在却很失望。她观察着林艳那张俏丽的长脸,突然有些恶毒地想:这张脸是不是真的长了一点儿?也许她经常笑一笑,就能使这张脸柔和点儿……而自己的这张脸,是不是真的圆了点儿,因而显得没有棱角?

她又想起那双灼人的眼睛,他有没有出现在窗外的人群里?谢若媛克制住自己,没再朝窗外除望,又问女友:“哎,你说,会给咱们分个什么工作?”

林艳正在往蚊帐里挂自己的大彩照,一脸的不感兴趣:“管他呢,工作要是分得不好,我老爸可不依!”

谢若媛再也听不下去,捧着一本磨破了书皮的《红与黑》,就钻进了自己的蚊帐。但她的思绪却集中不起来,她总是想, 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自从陆大川事件后,她就高兴不起来,对未来的新工作也没有任何憧憬。如果一定要说到什么希望,她倒是曾经希望过,能分到一个飞机场,这样离他离蓝天都近一点。然而遗憾得很,江州市附近根本就没有什么飞机场!听说这里是研制人造太阳的,她就想:太阳总该离蓝天很近吧?于是鬼使神差,她就进了这座研究所。以她的知识文化,她根本闹不明白,那座人造太阳会是什么样子?它的光芒难道也跟爱情一样,会永远照耀着她,永不熄灭吗?怀着美好的希望,谢若媛沉人了梦乡。在梦乡里,她不但会跟心上人见面,兴许还会梦见自己的新工作,还有“人造太阳”,那究竟是什么呢?

在人事科的办公室里,康峻山终于放下了用来遮脸的报纸,冲好友李心田大发雷霆:“好了!你别再费劲儿了!给我介绍什么女朋友呀?你要搞清楚,我对这些娇生惯养的资产阶级小姐不感兴趣!”

李心田耐心地朝他笑笑:“我要提醒你,她们俩都是刚离开部队的女兵,绝非什么小姐!而你呢,也不辱没她们,你是烈士子弟呀!你父亲牺牲在著名的红岩,她们老爸还不够格呢!哎,刚才你假装看报纸,可真够别扭的!不过我知道,你从窗户里张望过。告诉我,你喜欢哪一个?是留短发的胖姑娘?还是长头发的瘦女孩?”

康峻山即使满腔怒火,也在这公式化的语调里化为乌有,他忍不住笑道:“好啦,我的老李,你既然如此有心,何不给自己挑一个?”

李心田仍是好脾气地笑笑:“你是知道的,咱出身贫寒,咱还不够格呀!何况在人事科蹲久了,再漂亮的姑娘,在咱眼里也是一个符号,这不,她们自己都挑出毛病来了!咱呀,得找个完美无缺的……”

潘承业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高兴地喊道:“她对我有意思了,那个姓林的姑娘,她真是个聪明又活跃的女孩子,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李心田也高兴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好啊,我们的小潘真有福气,所里的青年都要妒忌死了!告诉你,她老爸还是个副司令呢!”

康峻山听了,突然心里泛起一阵厌恶,不由得冷笑道:“好啊,你们俩可真是郎才女貌,我这里提前给你们道喜啦!”

他站起身想走,李心田却拦住他说:“哎,轮到你了,小潘既然挑了瘦的,那个胖的我就分到你们试验车间了,你要注意验收啊!”

康峻山这回可真的生气了,他铁青着脸说:“你还是按人事制度来分配吧,反正你的好心,我绝不会领情!”

说完他就走出门,只听得身后潘承业在对李心田说:“他这个人呀,就这样,好像刀枪不人,铁了心要打光棍,老李你就别操心了!”

康峻山一直走出小树林,爬到对面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些灼热的胸膛才算冷静下来。细分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无所事事的一群人又正值壮年,你要让他们如何面对所谓的“个人问题”,才显得不庸俗而且很高尚呢?但他又知道,令自己生气的,绝不是好友介绍一个姑娘的问题。25岁的康峻山看事物,从来就不这么简单。

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面审视着眼前的春光美景。脚下是一片美丽的田园风光,似乎跟西部地区的丘陵没有什么区别。那就像是一块涂满了各种颜色的画布:从覆盖着毛茸茸绿色春苗的梯田,到农舍门前的小桥流水、竹叶青青,再到大片大片盛开的金黄色油菜花,和粉嘟嘟白嫩嫩点缀其间的桃花杏花,还有映衬着头顶蓝天的一个个小水塘,这只不过是“农业学大寨”的人造奇观而已。谁能想得到,一座聚集了全国顶级高等科研人才,准备研究世界级尖端科学项目的研究所,竟会藏龙卧虎地修建在这里?憋气就憋在这里——为什么从没人怀疑过这一点?怀疑这种看似权威的做法,其实没有一丝一毫道理,只能作茧自缚,拴住自己的手脚,更谈不上什么大展宏图!

也许,轮不到他来憋不下这口气,发泄这通火吧?那些从遥远的东北、还有从繁华的大上海,或者从首都北京城迁来的老科学家们,那些自50年代就开始这项研究,并对此寄托了一生希望的科研工作者,不是拖家带口地来到这水土不服的大西南,过起了鲜为人知、而且人所罕见的艰苦生活吗?就在那个小水塘里,王工程师的宝贝儿子不幸失足溺死了,他不是欲哭无泪,而且很快就擦千眼泪,直奔研究室里去记录数据了吗?到了第二天早晨,附近的科研干部们都强忍着心里的不舒服,仍然去那个小水塘里打水吃、打水用。而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是的,只要还让他回到研究室,从事他所喜欢的工作,他就无话可说,对一切都心满意足了!

所里的人都说康峻山气宇轩昂,身材魁伟,是个标准的男子汉,康峻山却认为,看一个男人是否标准地成了一条“汉子”,应该看他对祖国对人民的负责任态度,以及他的事业心。康峻山认为,事业就是他的一切,事业在他的一生中,也应该高于一切!

准确地说,康峻山是个遗腹子,他从没见到过自己的父亲,他生下来后,父亲就一直关在国民党的监狱里。而当解放大军的隆隆炮声在长江边响起,他父亲的热血就洒在了江边的红岩上。所以母亲就给他起名叫康红岩,为的是让他永远不忘记这一段历史。但他一考上梦寐以求的清华大学,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康峻山。他不想太张扬,同时他也认为,他心中应该装着全世界,而不是只有他的父亲。还有就是,一个男人应该活得像一座真正的大山,而不是仅仅凝眸于那片洒满了父亲鲜血的红岩!

事与愿违,他刚读了几年书,打下一点基础,就遇上“**”,一切理想和目标都被打乱了!分回老家的这座研究所,也只让他和母亲高兴了几天,很快就被一批“革命群众”发现,他深深崇敬并引以为自豪的父亲,竟然是个叛徒!康峻山和他的母亲当然不相信这一点,革命烈士康志达将永远活在他们心中!可是非常遗憾,一个叛徒的儿子,又怎能留在纯洁的革命队伍里?他满腔怒火地与军管会黄主任争执了一天,还好,没把他彻底清除出702所,只让他离开心爱的研究室,到试验车魂酒篡沙。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涯何处落靠了这些名言才生存下来,才活得有了一点落尹认习仔在廷派企六牡与天良尚未泯灭的研究所,是众多科研川氏丰报衬地方万‘尸年前,靠了他自身的努力奋斗,也靠了他那天生挑熟的工匠手多刀币批革命群众居然推选他为试验车间的革委会副主任。用一般人的话来说,他当上“领导”了,大小也算个“官”了!但他心里的悲愤心情一点都没减少,而且还日夜在增加。他睡里梦里,都忘不了那曾一度燃烧在心里,也许将永远燃烧在心里的理想之光——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那灼人的一句话就像是深深地烙在了他心里,如果今生今世,他都看不到这个人造太阳所发出的光辉,他将死不眼目!

可这一切也许还远得很呢!就那句话,也是他从一本书上看来的, 目前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这火焰的巨大奇观将如何创造?而离开了这片光辉的热烈照耀,他又怎能在一个冷酷的世界里支撑下去?

当天边的太阳燃烧尽了最后的光芒,康峻山才慢慢走下山冈。他驼着背,就像一个老头,没人知道,他心里好似压着一座大山那样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