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这个周末,潘家好不容易迎来的全家聚会,也闹了个不欢而散。

从前几年开始,国务院就对所里的领导班子进行了全面调整,并且批准这家核聚变研究所有限制地对外开放。今年年初,院内的管理和科研体制又重新改革,管理机构设一室九处和科技委,科研机构设了18个研究室,一些附设单位也继续发挥作用,整个研究所的面貌欣欣向荣。正值“四个现代化”的建设**,而“科技现代化”的口号,更是吸引了众多的知识分子、科研人员纷纷归队。经济改革也为702所增添了活力与生机,调动了全所人员的积极性。就在这一片大好形势下,潘玉祥担任了副所长兼科技委主任。今晚的家宴上,他想跟儿女们说一番话,结果却是他没有料到的。

潘玉祥现年63岁, 自从他搬进了一套三室新居,拥有了自己宽大的书房,生活中就不觉得有缺憾了。倘若不是身为老专家,他早就该退休了,在家养养花草,下下棋什么的。但他却壮心不已,还要为我国的核聚变事业燃烧自己的生命之光。他看上去还不算苍老,偏高的身材,方正的脸盘,由于常年用脑,头发已经稀疏,剩下的也是半白了。他不爱戴老花眼镜,一双眼睛仍然显得很秀气,从中射出纯真和坦诚的光芒。因为老伴梅月已经退休,潘玉祥的生活也变得很有规律,早睡早起,起床后就到宽敞的阳台上去打一套太极拳,再到楼下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饮食也开始注意营养,每天牛奶、鸡蛋不断,肉反而不多吃了,常吃青菜和水果。总之,如果不是儿女的工作问题,他绝对没有什么烦心的事,应该是安心工作、安度晚年了。

大女儿潘雅书倒不让潘玉祥多操心,她一直在诊断研究室工作,从事核聚变试验的物理诊断工作,虽然不是科班出身,却已能挑起大梁。女婿李心田更是不用多说,担任了办公室主任后,工作上谦虚谨慎、兢兢业业,在中层干部里也是崭露头角。然而潘承业就让他大为不满了。儿子和林艳嚷嚷了很多年要调走,都因为他这个做父亲的极力反对,才没有弄成。最近林艳的老爸转业到地方,担任了江州市副市长,听说小两口又在为此努力,好像不调出这个大山沟誓不罢休,这让潘玉祥好不心烦。还有小女儿潘寻梦,她刚从上海返回,就听她跟老伴嘀嘀咕咕,好像也要展翅高飞……具体飞到什么地方才落窝?小女儿不说,老伴也没吐口,看来不会遂了他的心愿。潘玉祥思来想去,决定利用这个家宴,把自己的心愿告诉子女们。他已经老了,难道他唯一的心愿,子女们也不能遵行吗?

今天起床后,潘玉祥特意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西装,这还是他当年留学苏联时的行头,现在穿起来紧巴了一点,但还算精神。胸前的纽扣扣不上也就罢了,这不是现在挺时兴的吗?叫做什么派头。潘玉祥只想让自己显得正经和严肃一点,待会儿跟他的讲话配合起来,能令人折服,也就是让他的子女们听说听教。他对着镜子理了理西装,身背后的老伴不禁笑起来。

“哟,今天是什么场合,你穿上它干什么?”

潘玉样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别管,待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配合我就对了,可别唱反调呀!”

梅月知道自己的劝说是不起作用的,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到厨房里去忙活了。午饭前,这一家子基本到齐了。两姐妹在书房里说悄悄话,李心田和老岳父在下棋,林艳很难得地去帮着婆婆择菜,潘承业带着下一代以及他和林艳的女儿潘月月,还有李心田和潘雅书的儿子李亚星,在电视机前看一部外国片《佐罗》,屋里显得喜气洋洋,充满了家的温馨与天伦之乐。

但书房里的气氛却与此不协调,潘寻梦在慧眼独具又阅历丰富的姐姐面前,终于流下了悔恨的眼泪。她蜷缩在一张沙发上,发出小孩子般的抽噎声,潘雅书大吃一惊,急忙握住她的手,观察着她的脸色。

“寻梦,你怎么啦?干吗要哭?‘天下的事,没有不可改变的。你现在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你可千万别再犯傻了……”

潘寻梦依在姐姐怀中,满脸的泪就像一朵被雨水打湿的鲜花。“不,你不知道,他就是一个不可改变的男人!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

潘雅书叹了一口气,把妹妹楼在怀里,温和地劝慰着她:“原来又是康峻山?小妹,别再提他了,我想,这是你命中早已注定的事……难道你没听说过这句话,性格即命运?是你的性格让你错过了他。现在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再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实了!”

“但我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潘寻梦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毅然决然地说,“姐,我已经决定了,要出国去留学,去西德“二我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这次回来,就是跟你们辞行的。过几夭,我就要走了,永远不回来!”

播雅书很吃惊,她无言地看着妹妹,只见她走到窗前,将两只瘦削的手臂支在窗台上,长长的头发也松开了,披在脑后。她的侧影映射在旁边的玻璃上,看上去很憔悴,甚至有点儿苍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十足自信的小姑娘了!

“你这样做还是为了康峻山,对吗?”潘雅书终于问,“你已经告诉他了,是吧?”

潘寻梦含着眼泪点点头,“他根本不在乎,无论我去哪儿,他也不会关心……当然,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他已经结婚,再不是自由身,也别无选择。”

“你明白就好。”潘雅书走过去,把手放在妹子身上,只觉得那个身体很僵硬。“不然,你又让他怎么办呢?其实除了这件事,其他事都不是太晚,你还不到30岁呢!还有下半辈子好活……何况,你也走不成!”

“我不懂你的意思。”潘寻梦垂下头,勉强苦笑了一下。

潘雅书拉着她,重又在沙发上坐下,“别装傻了,你还不清楚?爸绝对不会同意你出国的。我想这件事,你还没有告诉他老人家吧?”

那一张刚刚舒展开的脸,现在又皱缩起来,“这件事也无法更改了,不管爸同不同意,我都一定要出国。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潘雅书叹了一口气:“唯一的事?如果你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换个角度想一想,也许你就会觉得,回702所工作也是一件可行的事。心田一直在搞人事工作,我从他那里得知,所里是多么需要技术人才!如果你忘却过去,重新开始生活,爸妈和这里的亲友,还有所里的人们都会很高兴。”

“高兴?不,不可能!”潘寻梦讽刺地笑起来,“他们只会说,瞧这人多可笑,多愚盆,多没眼力啊!她一再放弃的东西,又是多么宝贵!不,不会有人同情我、接纳我的,除了家人“可我也不需要家人的同情和接纳。外婆死后,我好像跟你们离得挺远,现在就让我走得更远吧!走得远远的,让你们也忘记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妹妹!”

“胡说!”潘雅书责备地看着妹妹,她的语气和神态都像一层外壳那样包紧了自己,使她处于一种不可接近的朦胧之中。但是潘雅书明白妹妹的心,她的心仍然很脆弱,她不可能拒绝光明,而一头扎到黑暗中。于是潘雅书尖锐地向她指出,“你总是这样,拒绝亲人的帮助, 自己走得远远的……可你很清楚,亲人们随时准备帮助你,哪怕这十年你很少回来,我们也很关心你。至于所里的人,也不像你说得那么庸俗,知识分子科研人员,绝大多数都是善良的人,他们很友好,并不讨厌。倒是你自己,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可能经历了太多的冷酷和麻木,还有虚伪与不忠诚,让你自己的心也变硬了……可是你不应该,不应该就这样离开你的亲人!到了另一个国家,你会觉得更加孤单和空虚,还有黑暗。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

“不,姐,我需要你的理解,还有支持。”潘寻梦听了这通指责,脸更红了,但她的目光依然坚定。“我承认你说得对,这些年,我总是把事情弄得更糟……现在只有出国能为我扭转局面,让我有一个崭新的生活。姐,你就支持我吧!哪怕让我求你,你也要在爸妈面前替我说话。他们当然不愿意我走,他们到现在,还不能理解我和康峻山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确害怕过,也孤单过,空虚过,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不是为了康峻山才离开,而是为了我的女性尊严姐,你了解我的个性,如果我不彻底放弃,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可以这么说,我是为了大家,才这么做的!”

潘雅书观察着妹妹,她那惯常的冷漠消逝了,湿润的眼睫毛下露出一丝笑意,虽然她和亲人之间仍然保持着一段心灵的距离,但她的神色态度中当真带着一丝恳求。潘雅书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驳倒她那些观点,现在却同情地倒向她这一边,于是就朝她微微一笑。“好吧,我被你说服了……”

两姐妹从书房里出来,丰盛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桌,祖孙三代围坐在一起,真是热热闹闹。过去潘家常用的那张小方桌已经退役,换上了一张胶合板的折叠桌,人多时还可以打开成一个圆形。梅月见儿孙们团团围坐,连忙张罗着倒酒布菜,心里却在打鼓,生怕老头子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还好,大家举起酒杯,祝老爷子长寿时,他没有大放厥词,但愿这一天能平平安安地度过。

其实潘玉祥早就打好了腹稿,话题就从孙子们身上拉开。他给最钟爱的外孙李亚星嫌了一筷子炒猪肝,问李心田:“亚星最近的学习还好吧?是不是班上第一?”

李心田忙说:“他从来就没落后过。明年就要考中学了,老师跟我们说,一定要争取考上江州的重点中学。正好峻山的妈妈就是那的老校长,雅书还去找过她呢!沙妈妈说,亚星的成绩没问题。”

潘玉祥有些不悦:“既然成绩没问题,干吗要去找人家开后门?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以后可要注意了,现在的时代不同了,要凭真本事……亚星啊,好好学,外公可还指望着你,考上清华、北大呢!”

小亚星嘴里塞满了鱼肉大菜,含糊不清地说:“外公放心,我爸说了,让我今后要考清华的核物理系,还做一个聚变人!”

潘玉祥满意地点点头,又望向坐在一边不怎么吃东西的孙女儿潘月月,“月月,你好像又瘦了许多……怎么吃得这么少啊?”

小姑娘嘟着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妈说吃多了会长胖,就考不上舞蹈学校了!”

“什么?你们要让月月去考舞蹈学校?”潘玉样大吃一惊,瞪着儿子儿媳,“她不上中学了?她今年才12岁呀!”

潘承业知道老爸的心思,他决不会赞同林艳的主意。潘承业想岔开话题,便用筷子夹起一个圆滚滚的独头蒜,对母亲说:“妈,您的厨艺真是越来越高明了!瞧您这鲤鱼烧的,再配上鹤鹑蛋,味道肯定鲜美!”

满桌人都笑得喷饭。播承业的眼睛越来越近视,但他为了美观,坚持不肯戴眼镜,于是常闹这类笑话。有一次他跟林艳一起上街,人流熙攘,挤来挤去,他硬是把人给看丢了,跟在一个妖艳的女人后面走了半条街,才被老婆揪住耳朵拎回来。事过之后他还挺委屈,说那个女人穿的衣服跟林艳没什么两样,他只是认不清对方的脸庞而已。还有一次他跟林艳约好,在一家名为“金包瓜”的餐厅门前碰面。林艳找来找去,也没找见那家餐厅,原来是他把“鱼泡爪”这三个字全给看错了。类似的趣谈还很多,今天把蒜头看成了鹤鹑蛋,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梅月生气地说:“儿子,你就不能戴上副眼镜吗?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弄瞎了自己的眼睛!”

潘承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伶牙俐齿的小月月替父亲辩护,“不是爸不肯戴眼镜,是妈不让他戴,说戴上显得老气,不好看。妈说,外国有一种博士伦眼镜,是隐形的,戴上以后看不出来……爸就等着这种眼镜进口呢!”

“胡闹!”潘玉祥把筷子朝桌上一拍,火起来了,“承业,你在主机研究室工作,出不得半点差错。不戴眼镜就看不清,要是在工作上出了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爸,您就放心吧!”潘承业忙说,“工作时,我都戴着眼镜呢!”

播玉样心里还是觉得挺别扭,又追问下去:“那你们说说,为什么不让月月上中学了?就算今后要学舞蹈,也不能不学文化知识啊?”

潘承业对妻子丢了个眼色,林艳的视力很好,却装没看见。她正要在今天捧出自己的全盘主张,就像打机关枪一样张嘴便说:“爸,这事儿您就别管了!我们月月呀,不是读书的料,成绩一直跟不上……可她身体条件好,乐感也不错,小提琴已经考过了三级。从幼儿园开始,她就是舞蹈明星,学校老师也说,像她这样的条件,今后去北京考中央芭蕾舞团也有可能!我和承业都商量好了,就让她学舞蹈算了,还念什么书啊!”

潘玉祥皱紧眉头,真想再批儿子几句,但孙女总是隔了一代,未来干什么有父母去操心, 自己还真不好说什么。何况老伴的脚在桌子下面踢了自己好几次,他也只能丢开不管了。但心里仍很烦躁,就把头转向一直不开口的小女儿,又发出一个询问。

“寻梦,你这次回来是怎么啦?我看你茶也不思,饭也不想的,好像心事重重?这几天,你跟你妈嘀咕了好几次,我问你,你又什么都不说……今天当着你大哥大姐的面,就把你的心事捅开了吧?也免得我们一家人都为你操心。”

潘寻梦看了潘雅书一眼,只见大姐脸色苍白,一副优心忡忡的样子。她又目光茫然地打量了一下其他人,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经过一个长时间的停顿,她才开了口,声音有点儿沙哑。“爸,我决定出国留学了,手续都已经办好了……”

除了梅月和播雅书,其余的人都愣住了。潘玉祥坐着纹丝不动,举到半空里的筷子却垂了下来,他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有一直担心地看着他的老伴,才发现他的手在轻微颜抖。梅月的心也不由得绷紧了。

“爸,您别急。”潘雅书连忙给潘玉祥换了一杯热茶,“寻梦还要过几天才走。”

“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了?”潘玉祥转头看着大女儿。

潘雅书沉默了一下,才说:“毕竟,这是预料中的事。”

“什么预料中的事?”潘玉祥突然怒从心头起,他极力控制自己,话里也就带上了一丝讽刺。“我看呀,是你们没有说服她。都想顺着她的心思。多年来,我们这个小女儿,就是家中的宠儿,可现在看起来,真是我们把她给宠坏了!寻梦,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出国留学?你也知道,当年你大学毕业不愿回来,我和你妈就生了一场气……难道现在还有什么障碍,使你不能回到父母身边,回到702所,用你所学的知识为国效力吗?毕竟,这也是一片养育了你的热土,为什么就不能留住你的心?”

桌边的人除了两个孩子,大都能猜到一点原因,一阵阴郁的沉默便悄悄降临。梅月紧张地扯了老头子一把,“好了,你别说了,没看见寻梦也很难过吗?”

潘玉祥抬头看看小女儿,只见一片深红色正在她脸上泛起,逐渐漫过了她的脖颈和肩头。她那副样子真是很痛苦,仿佛被他的话烫伤了似的。但这些话,在潘玉样心头已经存放了10多年,时间的流逝也让他不顾一切了。就算这些话引起了女儿的痛苦,他也必须说,否则就会在父女心中造成真正的隔阂。

于是他拍拍小女儿的肩头,轻轻叹着气:“寻梦呀,也许你会在心中,怪爸爸太残忍,不该揭开你心头的伤疤。爸爸也不是不通情理,对于你为什么要离乡背井,也能猜到几分……爸爸只是觉得没必要,也不赞同你那么做。时间应该让你学会思考了,一个人要是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的生活也许就会一团糟!其实,你这是一种逃避!可正是你自己,制造了你现在的处境,为什么你就不能勇敢地面对它?至少在这里,你还有你的亲人,你不是孤单的……”

“不!我必须走!虽然我并不想离开你们。”潘寻梦跳起来,颇抖着嘴唇,眼看就要哭出来了。“爸,你不觉得,你想让子女们都围绕在你身边,这其实是一种自私吗?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我们不能选择离开?”

“荒唐!”潘玉祥又摔掉了筷子站起来, 目光如炬,射向他的儿女们,“我想把你们留在身边,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们国家的核聚变事业!这几天,我去江州市参加了人代会,也想了很多,现在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好时期,经济改革的路子越走越宽,我们702所也会大有作为的!我是多么希望,我的子女都能从事这项光荣的工作呀!为了后代子孙,为了整个人类,我们潘家应该做出这份贡献,哪怕是付出一点牺牲,也是应该的……可是你们呢,真让我失望……”

眼看老头子就要跟小女儿发生冲突,梅月连忙把外孙和孙女领进书房,又走出来劝解老伴。“好了,孩子们都大了,应该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你呀,怎么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们?”

潘玉祥更加生气,又冲着梅月喊开了:“不是说过了吗,让你不要唱反调!”

“好,我就不管了,让你一个人去逞能吧,看你能不能说服全家!”老太太也火了,含着眼泪瞪他一眼,就走进了厨房。

潘玉祥一征,也有些不知所措。潘雅书连忙对他说:“爸,怒大伤肝,别生气了……我想寻梦要走,总有她的道理。人生的路千条万条,也不止在702所这一条吧?她今后在天涯海角,照样可以为祖国做贡献呀!再说,您身边还有我们呢,咱这一家子,有一大半都奉献给了核聚变事业,也算是不错了!”

潘玉祥没有动弹,大女儿扶他坐下,又去厨房安慰母亲,潘玉祥这才望了望小女儿。只见她脸上的深红色仍然没有消退,如果这就是一种羞惭,那么他今晚也把女儿教训够了。虽然她没有顺从自己的心意,而做父亲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想把女儿留下来,但是潘玉祥也很明白,他目前还没有力量,去驱逐小女儿的心魔。

“也许我对你们的要求,是有些过分了!”潘玉祥长叹一声,意识到今晚的时间不多了,他还有其他话要说“寻梦,你有自己的选择,爸就不勉强你了!可是承业,我还要多说你两句。你早就是702所的科研人员,我看你的心思呀,也别太活泛了!外面的世界是很热闹,而干我们这一行,又要耐得寂寞……我觉得,你真该好好学习一下你的朋友康峻山,人家十多年如一日,时刻把核聚变事业放在心头,当成他人生的第一件大事。再不,就学一下你的大姐和姐夫也好呀!别像社会上有些人那样,华而不实,总爱关心一些破事儿……你的眼睛近视了,思想上可不能短视呀!你的女儿可以去考舞蹈学校,但你却不能离开这一行。今天晚上,爸也就算是给你打个招呼吧!我都给你们室主任说了,今后呀,还得给你身上压担子才行。”

潘玉祥不知道,今天回家之前,林艳就跟潘承业商量过,要把调走的事向二老摊牌,现在老爸主动提起这事,儿子却不敢接过话头,不愿再引起另一场风波。于是林艳又逞了个口舌之快,把他们的想法和盘端出。

“爸,今天是您先开口,就怪不得我们了!最近所里在流行一句话,您听说了吗?毛主席号召我们献青春,献完了青春献子孙!我们呀,就是不想献上自己的子孙,才让月月去考舞蹈学校……还有,我和承业也要调走了!这次不调江州,直接调到一家大学,承业去教书,我到图书馆,已经跟人家谈好了,过一阵就会下调令。”

这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潘玉祥的脸色也变了,他急忙瞪了儿子一眼,“承业,有这回事儿吗?你怎么不敢告诉我?”

潘承业喂哺着,看看父亲的脸色,又看看妻子的眼神,谁也不想得罪。“好像有吧,还没说定……爸,您知道,这种事儿都是林艳在张罗。”

李心田一直没搭言,这时才对小舅子说:“你呀,也太不像话了!现在要搞科学现代化,人家都是忙着归队,千方百计地想搞本行,你可倒好,反而调离了本行……难怪爸要伤心,你真是让他太失望了!”

潘承业叹了口气,不敢说什么,林艳又抢着说了一大串:“他调到交通大学去教电机专业,也算对口呀!这鬼地方有什么可待的?什么科研人员呀,纯粹是大山沟里的小农民!买什么都不方便,更别说逛商场逛公园,享受现代化生活了!还有,房子好久都分不上,孩子读书更困难,要不我们月月那么聪明,怎么连个中学都不敢上?就算是念了大学,将来又能干什么呢?还不是回来搞这个核聚变,当什么聚变人!我们可不想让孩子也干这个。我们就不说了,都是受害者!十几年好光阴都给扔这儿了,我们容易吗?现在改革开放了,大家的生活都过好了,我们也得来个巨变呀!现在呀,连江州我们都不想去了,这次是一步到位!反正谁也别想拦我们,拦也拦不住……”

陷人了沉思的潘玉祥,这时迅速抬起头来,脸色没变,眼睛里却冒出一串火星。潘雅书从厨房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制止,老头子就沉着脸开了腔。“你们走,你们两个,现在马上就走!给我走呀……”

“爸!”潘承业带着哭腔叫道,“您别急呀,这事儿还没开始办呢!”

潘玉祥站起来,胸部剧烈地起伏着,脸也涨红了。一时间,潘雅书只害怕父亲会倒下,连忙上前扶着他,也叫道:“爸,您别急呀,有话好好说嘛……”

“不,你让他们赶快走,给我离开这间屋子!”潘玉祥铁青着脸,大声说,“他们如果离开核聚变的队伍,就不是我潘玉祥的后代,我也不想认他这个儿子了!”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吓坏了。等梅月从厨房里赶出来,潘雅书己经扶着震怒的老头子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小姑娘潘月月也哭着出来,说爷爷又对她吼了几句,于是林艳一赌气,带着丈夫和女儿就走了。临走时,她还搁下了一句话,说他们离开702所时,也不会再来向老爷子告别了!

这话又让梅月气得浑身发抖。她对惊呆了的小女儿说:“走吧,你们都走吧……我看咱们这个家呀,就要散了!”

潘寻梦猛地抱住母亲,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妈,也许我还会回来“我不会忘了在中国,在702所,我有一个自己的家,还有爱我的爸爸妈妈!”

潘雅书从书房里出来,李心田望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眼睛里也闪着泪花,他连忙楼紧了妻子,悄悄间道:“老爷子怎么样了?”

“他说他想一个人呆会儿,把我也给赶走了。”潘雅书小声说,“看来寻梦和承业的行为,真是给了爸很大的打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放心吧,明天我会给老爷子送去一副灵丹妙药。”走下潘家的楼梯,李心田幽默地安慰着妻子。

“你是指,康峻山?”潘雅书笑了笑,立刻猜到了。

李心田笑起来,“明天一上班,我就去找他,保证他药到病除。”

子女们全都走了,梅月才来到书房。只见老头子端坐在书桌前,桌上摆满了各种资料和笔记本。潘玉祥正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一个笔记本,一滴大大的眼泪掉到那上面。继而,他又慢慢翻开了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看着,似乎在流连那逝去的岁月……

“老头子,你在做什么呀?”梅月焦急地走过去,看了桌上一眼。

潘玉祥沉思着,似乎没听见老伴的问话。后来他却自言自语地说:“这里总共有83本笔记,是我一生的心血!原本想留给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算了,我还是把它留给另一个人吧!只有他,才配接受这些宝贵的资料。”

一缕灯光从灯座下打过来,映照着老头子的脸,梅月发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表情也挺复杂。她问:“你是要把这些笔记资料,都送给康峻山吗?”

潘玉祥点点头,振作起来,开始整理那些笔记资料。“明天就要开总装调试的决策会了……我想,他一定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