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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正所长生了病,在北京住院治疗,潘玉样现在就是全所的头儿了。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尽头,房间宽大,陈设简单,窗外正对着一片草坪。墙上挂着几幅中央首长来视察时,跟所领导的合影。一排书橱里满是大部头的专业书籍,办公桌上也摆满了文件和资料。他的房门经常半开半掩,科研人员来找他,他从不拒绝,总是与他们倾心交谈。专家型的领导都这样,没有一点所谓的架子,只有呕心沥血的服务精神。所里的会也很多,轮到专家级所长主持时,他们要么沉默无语,只顾倾听下属的意见,要么才思横滋,话像泉水一般涌出,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而潘玉样在工作中更是温文尔雅,对人彬彬有礼,决不像在家里时那么爱发脾气。

星期一早晨,刚一上班,康峻山就来到了潘玉祥的办公室。他当然是接到了李心田的电话,特意来看望老师的。但是两人也需要碰个头。下午将召开中层干部会议,讨论“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总装调试问题。这一对互相倾慕的师生、工作中的老搭档,也想先交换一下意见,而且最好能达成一致。

康峻山悄悄走进来时,潘玉祥正对着一堆笔记本沉思默想,仿佛在清理自己的前半生。康峻山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他开口时,却问得稀松平常。“潘老师,下午的会,谁第一个发言啊?”

“当然是你了!你是科研计划处的处长嘛!”潘玉祥回过神来,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来,我们坐那儿去谈。”

康峻山这个大块头坐过去,沙发立刻就陷下半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他笑道:“我倒是准备好了,老师要不要先听我汇报一下,我的意见啊?”

播玉祥也笑起来:“不用问,你准是主张总体联调的,对吧?”

康峻山的语气里有一丝紧张,“您说对了……老师,您的意见呢?”

潘玉祥拍拍他的肩,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放心吧,这次老师呀,跟你站在一条线上,我们不会有矛盾冲突的……”

“那就好,”康峻山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时间、人力、资金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应该选择总体联调。在这种事情上我们有过很多活生生的教训——要是不能一下子开花结果,就会慢得叫人难受!再说一个设备一个设备的调试,科研人员也会很疲劳,可能接连几个月,甚至半年,谁都睡不上一场好觉!”

“那倒还在其次,关键是我们又要花费很多不必要的人力物力和心血。”潘玉祥指了指他,“不过你要小心噢,虽然我同意了你的主张,但在下午的会上,这两种意见一定会争论不休的,甚至很激烈……”

“老师放心吧!”康峻山微笑着拍了拍旁边的公文包,“我保证能说服他们。”

潘玉祥点点头,心里很清楚,这个还算年轻的科研计划处处长,办起事来精明强干,而且从不敷衍塞责。他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应该退休了,而最佳的继任人选,就是这个他最满意的学生。潘玉祥又想,等“中国环流器一号”正式鉴定之后,他就会向所党委提出这个请求。长江后浪推前浪,核聚变事业应该后继有人了!

房间里沉寂了一会儿,康峻山主动提到昨天晚上的事件。“播老师,听说承业两口子要调走了?您还为此生了一场气?”

潘玉祥流露出一丝惊愕的神色,很快就明白是李心田透出了风声,也许康峻山正是受好朋友之托,前来劝解他的。在学生面前,他也从不想隐瞒什么。潘玉祥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苦笑着说:“不止承业,就连寻梦也要走,说是到西德去留学。哎,她是不是去找过你?告诉了你这件事?”

在老师面前,康竣山也不想隐瞒什么,就率直地说:“是跟我说过,我也劝了她,但我看她早就拿定了主意,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了……”

潘玉样不露痕迹地打量着他,“峻山,我一直想问一问,你和寻梦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过去了十几年,我和你梅姨还是想知道,你们俩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要知道,当年我们真的很希望,你能成为我们潘家的一员……”

康峻山迟疑了一下,才说:“潘老师,这件事也许谁都说不清……不过我想,在有些人之间就会发生这种事,而且很难把责任推到任何一方。按照一般人所说,也就是我和她无缘吧!”

他说得很含糊,但又很坦**。潘玉祥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不会听见另外的回答了。这也是康峻山的稳重之处,牵涉到他和别人的隐私,他一向都谨言慎行。潘玉样虽然心里七上八下,还有些不好受,却不想再给学生增加什么压力了。

他走到桌前,指着那堆积如山的笔记本说:“峻山,这些笔记,都是我历年的心血,也算是我国核聚变试验的真实记录吧!我不久就要退休了,本想把这些笔记送给承业,但这个儿子实在令我失望……今天我就把它们送给你吧!我想它们到了你手中,一定会继续发光发热,有所贡献的!”

康峻山又惊又喜,怀着崇敬的心情拿起一本笔记翻了翻,立刻爱不释手,再难放下。“老师,这、这简直太宝贵了”一真让人想不到,您竟记了这么多笔记,这全都是您的心血呀!也太难得了……”

潘玉祥欣慰地望着自己心爱的学生,笑容又温暖又亲切,“一共83本,还不算‘**’中,被迫烧掉的一部分……这不是我的别出心裁,而是一开始我就想到了,核聚变事业不能只靠一代人,如果我能把整个核聚变试验的艰苦历程,还有我们聚变人的心路历程,全都真实地记录下来,也许对我们的事业继承者大有好处。只是没想到承业他……晦,不说他了1”

康峻山放下笔记本,诚恳地说:“老师,您别怪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他不满,后来总算想通了。咱们所的实际情况,也确实留不住人。这不是当年那个先生产、后生活的时代了,我们不能要求科研人员只关心工作,而不考虑生活。尤其是生活上的基本水准,如果都达不到,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老师您也知道,这几年我们所里的科研人才,确实流失得很厉害。我看,应该引起所领导的高度重视了!”

潘玉祥沉吟了一下,知道康峻山说得没错。这十年来,所里经历了一个边建设边科研的发展时期,也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有实践经验的实验、诊断、理论、工程技术和运行维护的科技队伍。这也是我国经过长期艰苦的努力,锻炼和培养起来的一支核聚变研究的骨干力量,更是我国今后发展核聚变事业的重要基础与宝贵财富。但近年来,702所却面临着巩固和发展科研队伍的严重困难。一方面是国家对核聚变科研事业,尚无明确的发展规划;另一方面,由于大部分科研骨干来到这三线地区已有20余年,早就年过半百、身体虚弱,又因水土不服和气候的不适应,而患上了各种疾病。再加上子女升学、就业等各种具体困难都日益突出,以致这些科研人才大量向外流失,已占了全所的将近1/4,严重地影响了科研工作的正常开展。而新生力量的补充也很困难,新分配的大学生报到率极低。有些人来所工作不久,又通过考研究生等途径相继离去…真是人心思动,人心思走,这种科技队伍动**解体的局面,确实应该引起重视了!

潘玉祥想到这里,完全是无可奈何地随口问了康峻山一句:“依你说,可有什么好办法,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康峻山似乎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说:“除非我们702所,迁出这大山沟,才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我想,我们会等到这一天……”

潘玉祥惊讶地看着康峻山,完全没有料到是这个回答。在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过不了多久,这个预言竟然就会实现。

这天下午的总装调试方案讨论会,果然开得很激烈。

潘玉祥主持会议,先发表了一番令人感动的前言。他说:“自从‘中国环流器一号’的研制工作提上日程之后,我们研究所1000多名科研人员就迅速集结起来,向着这个完全陌生又神秘的尖端技术领域勇敢进发。在这当中,有曾留学欧美和苏联的核物理学家、电物理专家,有各相关学科的教授、工程技术人员,也有曾为共和国的建立而出生人死、浴血奋战的老干部,还有身怀绝技的工人师傅。而更多的,则是50年代中期,新中国培养出来的大学毕业生。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老家在北京、东北、上海和富裕的江、浙一带,却心甘情愿来到这偏远的大西南,艰难地踏上了通向世界尖端科学高峰的长征之路……经过长达十年的艰苦执著和努力奋斗,‘中国环流器一号’终于成功面世了!在今天这个会议上,我提议,首先让我们为这十年来,付出了百倍辛劳的科研人员,尤其是为我们所在这期间,光荣捐躯的十几位科研人员,致以默哀和最祟高的敬意!”

这番话成功地激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豪情。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参加了这长达十年的艰苦奋斗。他们都正当盛年,上有老下有小,既要从事科研工作,又要照顾家人,两头奔波,十分劳累,为此付出了罕见的辛苦。而他们却甘守清贫、痴心不改、怀着攀登科研高峰的壮志情怀,克服了重重困难,在自己的工作上卓有建树。其中还有一些人,更是在核聚变研究上的科技英才和学术带头人,他们被历史推到了这支队伍的最前方,挂帅上马、闯关夺标、所向披靡。是他们主持了整个装置的设计、研制和安装工作,还处理和解决了多项有争议的技术难题,并且亲手执笔写下了一篇篇成果报告,为“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成功问世倾注了大量心血……如今岁月流逝,物是人非,他们坐在这会议室里,想到却是另一些人,一些比他们更值得纪念的人。

在“中国环流器一号”研制的十年里程中,也有终于走不动和走不了的人,他们付出的不只是青春和年华,更是血肉和生命。他们为科研工作积劳成疾,临终之前却割舍不下自己曾孜孜以求的事业,心中仍然留存着那人造太阳的光辉。有一位正当盛年的科技人员得了肝癌, 自知留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但他要了却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再看看“中国环流器一号”。他因肝腹水而肚子肿大,早就行走不便,只好让家人把他抬到试验大楼。后来他终于在家人的搀扶下,走进了主机大厅,当他看到丰碑一样巍峨的托卡马克装置,久久地凝视着这座在他心中永不磨灭的人造太阳,真是好高兴好知足!他就这样缓缓闭上了眼睛,旁边的人也不禁热泪盈眶……

另有一名工人,也不幸在工作中身患绝疾去世。他默默工作十几年,既无名又无利,生前普普通通,去时平平静静,却给老家贫穷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儿子留下了一笔债务。是他的同事们自发行动起来,为他捐款,才帮他了结了这笔债务,让他走得少一点牵挂,少一点担心。还有一位课题组长,因出差大连而无法照顾家庭,他那品学兼优的10岁的儿子,一次晚自习回来,竟被无情的大渡河卷走,夺去了生命。他匆匆赶回来,安葬了孩子,顾不上劝慰伤心的妻子,又强忍住巨大的悲痛,重返大连继续工作……他们都是不称职的父亲和不合格的丈夫,但他们却是最优秀的聚变人!

人们默默地缅怀了这些先行者,又回顾了自己无私奉献、艰难曲折的创业历程,个个都是心潮澎湃,决心把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潘玉样见自己开了个好头,便让康峻山接着发言,端出他预先准备好的意见。这次会议必须解决一个重要的技术决策——是将“中国环流器一号”的各部分指标都调整到设计指标,再进行总体联调呢?还是待总装成功后,立即就进行总体联调,而后再逐步达到各部分的设计指标?康峻山倾向后一种意见,他在总装现场获得了不少第一手资料,也为此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为了把自己的意见尽量阐述清楚,经他提议,会议又转到了主机大厅的安装现场,与会人员将和现场的科研人员一起观察研究,争取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

主机大厅里,技术人员和专业工人正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组装工作,密如蛛网的各种电缆、管道,已通向其他的控制中心和测试大厅;而在其他试验大厅里,各种记录仪器和有关设备也正在安装,并且都接近尾声,在进行最后的冲刺。工作人员们把连日的辛劳都抛在脑后,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辉。大家心里都明白,在付出了十年的心血之后,现在离胜利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眼下的工作更是不能出一点差错。

栖身于这个地方,康峻山心中充满了豪情,似乎有一股火气直往外冒。他十脆甩掉外套,站在众人面前,以激昂的声调说:“我先来介绍一下,我所掌握的情况……”

接下来,他在工作台上铺开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一些图表,又在一张大黑板上写下了不少数据,来说明自己所肯定的总体联调的方案设想、实现的可能性以及有关措施。主机大厅是恒温,他穿着一件衬衫边说边写,滔滔不绝、满脸汗水、两眼放光,只见大黑板上满是草图、数据和公式……康峻山确实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他的推断非常明了,思路很清晰,分析也非常有条理。一时间,人们都被感动了,仿佛他就是运筹帷握的将领,而那些数据公式和图表,就是他率领的忠心耿耿的士兵……

“我个人认为,先开展总体联调的好处,还在于能够使我们的‘中国环流器一号’,尽快地启动,并进而确定各个不同环节的轻重先后与相互关系。”康峻山最后强调说,“这样,既保证了整个装置由低到高、协调配合的良好性能,又大大提前了启动时间,以便一步步进人我们预先设计好的高指标、高参数范围。”

科学试验是相当严谨的,尽管康峻山提出了可靠的依据,但他的发言结束后,还是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执。与会人员也基本分成了两种意见,似乎两种方案都有其合理性与可行性。大家都很清楚,这两个方案的选择非同小可,决定着“中国环流器一号”未来的命运。当人们僵持不下时, 目光又都集中在一直静静倾听、尚未发表意见的潘玉样身上,等他表态。他是今天在场的最高领导,当然也要为此承当最高的责任。潘玉祥虽然已跟康峻山达成了一致,也赞成后一种意见,但他却没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想做出草率的决定,而是让大家进行充分的讨论,比较两种方案的优劣和利弊得失。此时此刻,潘玉祥也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会议讨论的每一个细节,分析着两种方案的矛盾和焦点,归纳着这两种不同方案的原理和构想……

沉思片刻后,潘玉样终于认可了第二种方案,即在总装成功后,立刻就进行总体联调。他说:“这样做尽管有风险,但也有更多的可取之处。因为时间紧迫,如果我们不立即开始‘中国环流器一号’装置的启动,有可能会犯历史的错误!现在我宜布,立刻以总体联调的方案为主,开始积极地进行准备工作。与此同时,另一种方案也不能完全放弃,我们要做两手乃至多手的准备,确保‘中国环流器一号’的运行成功!”

为使任务进一步落实,潘玉祥又指示,抽调部分研究室的科研人员,配合科研计划处拟定一个总体联调的可行性报告,上报部里,请求批准。同时又告诉大家,总体联调的目标既然已确定,就该同心协力,积极行动起来,争取尽快实现。康峻山也不含糊,立刻又下达了命令:理论部门将各个技术参数一一核算出来,从总体上构划出方案的可行性;实验部门再根据这些参数的指标要求,拟出具体的操作方案,绘出运行图纸;再由自己和科研计划处的人员动手,写出一个翔实的可行性报告。各研究室的负责人也表示了支持,会议确定在三个月后进行总体联调,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去完成。

会议快要结束时,潘玉祥高兴地说:“我还要提醒大家,每两年就召开一届的国际受控核聚变研究大会,正等着我们拿出最新成果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也要先搞总体联调,争取尽快启动装置,给党和国家拿出一个合格的成绩单!”

散会后,李心田拉住了康峻山,“到我的办公室去坐一坐,我有话要跟你讲。”

康峻山跟着他走去,一边笑道,“还有什么事儿呀?你今天早晨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瞧,你的老岳父在今天的会议上,多精神呀!”

李心田拉开自己的办公室门,“你呀,就是他老人家的一剂良药……可是峻山呀,我也要说你几句,你也太不为名不为利了吧?这让我们的工作怎么做呀?”

康峻山看着老朋友打开文件柜,取出几份材料来,立刻会意地笑了。那是几份成果报告,本来已经署上了他的名,又被他悄悄抹掉了。对康峻山来说,这些名利确实不重要,并不是谦让,而是他心目中就没有这个位置。

他笑道:“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管起这个来了?”

李心田打趣地说:“还不是我在人事科遗留的老大难问题,党委又下了死命令,要把你这个漏网之鱼查出来……哎,我说你老兄,所里人人都知道,你是‘中国环流器一号’的头号功臣,为这个装置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不但参加了一系列的具体工作,还亲自动手编制了一些技术方案……你不居功不自傲,这挺好,但你也不能难为我们呀!”

康峻山轻描淡写地说:“全所的科研人员,无论提到谁,不都值得表彰吗?我是管理部门的,没做过什么具体工作,要是署上我的名,那才是乱弹琴呢!”

李心田继续开着他的玩笑,“可你的贡献比谁都大!这个就数我最清楚。哎,就说上次在北京吧,你这个赤脚大仙穿行在王府井,可是给我们四川人大大长了脸……如果今后有谁来写这篇报道,我可要好好地给你提上一笔。”

康峻山也忍不住笑了,知道老朋友是在拿他开测。但是办公室里的几个小青年不依,非要让李主任讲个明白,于是李心田就绘声绘色地讲开了。那是他们俩为犷中国环流器一号”的经费问题,反复跑了几次北京。为了向部里表明,702所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就住在离北京很远的一个小招待所里。有天下午在部里耽搁得太晚,长途公共汽车已经收班,他们回不去了,将就在火车站里睡了一夜。那时铁路交通也很成问题,火车站里人山人海。次日凌晨他们醒来,身边挤满了人,康峻山脚上的一只鞋也被挤掉了。他一咬牙,就脱掉另一只脚上的鞋袜,干脆打着赤脚去了一趟王府井。正值天寒地冻,光脚板踩在结了冰的地面上,真是冷透心,冻得他上下牙齿直打寒战。而这个壮举却惊动了北京人,听他满口的四川话,都纷纷跷起了大拇指说:“四川人真抗冻,大冬天也敢打赤脚!”商店一开门,康峻山就冲进去,买了一双北京布鞋,立刻套在脚上,又开始跑部里。那一次,他们终于为所里要来一笔经费,解了“中国环流器一号”的燃眉之急。

李心田讲完这个故事,小青年们啧啧称奇。李心田又微笑着忠告他们:“哎,你们这些小字辈,要想做个真正的聚变人,就得有康处长这种精神!”

康峻山扫了那几个姑娘小伙子一眼,他自己手下也有几个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思想活跃,总是对答如流,也敢于跟领导针锋相对,他们的衣着更是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而他则希望青年们欣赏一些别的东西。这时他也说:“你们现在进所工作真是幸运,核聚变事业通过几代人的膛路,眼看已经是一马平川了!但时代在变革,我们的工作,也决不会按部就班的往前发展……你们还是应该多学习,也多听听老同志的话,还要敢于创新,勇于尝试,争取在自己的工作范围内,取得更大的成绩。”

康峻山这番话也是对自己说的。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起草总体联调的可行性报告。他日夜都在思索,无论何时何地,脑子也不空闲。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把拉开的弓,早已绷紧了弦。箭也搭在这弓弦上了,但能不能射中靶子?还很难说。因为箭头太重,箭靶太远。他必须把弓拉得再满一些,把弦绷得再紧一点。反正他豁出去了,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射中预想的目标。不料这时,他又跟妻子闹了一次冲突,还是因为潘寻梦。

那个周末正好是小女儿若若满七岁的生日,全家人说好了要给她庆祝。一大早,谢若媛就去了一趟自由市场,买回来一只老母鸡,还买了些新鲜蔬菜和水果,以及若若最爱吃的草薄。这鲜红的草毒刚刚上市,色泽艳丽、气味芬芳、浆液丰富,看了就令人垂涎欲滴。谢若媛把草墓洗净,盛在一个盘子里,给那爷儿俩送去。康峻山正带着孩子在院子里放风筝,这是他头天下班时,在路上买来的,外形是一只“小燕子”。若若兴高采烈,今天一起床,就嚷嚷着要爸爸带她去郊外放风筝。正在写报告的康峻山只好搁下笔,跟她说午饭后再去,但女儿等不及了,就拉着爸爸先在院子里放起来。

谢若媛把草墓放在窗檐下的小凳子上,也倚在墙角边,看丈夫手把手地教女儿放风筝。只见若若拉着长长的线刚跑了几步;那只小燕子就迫不及待地飞上了天,一阵劲风的吹拂,又把它托到了半空。线轴越转越快,小燕子扶摇直上,很快就投人了春天的怀抱,汇人了蓝天的世界……谢若媛也像是全身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不觉心花怒放。再往远处看,只见天空中繁花似锦,五颜六色,热闹不已。原来这座小城里,还有不少人都在放风筝,耳边传来的阵阵叫喊声、欢笑声也飘上了万里无云的晴空。谢若媛突然想起《红楼梦》里的一段,说是风筝就象征着烦恼和优愁,把它放得高高的,再扯断线,这一年的烦恼优愁就会随风飘去……

但这个说法显然没依据,烦恼和优愁很快就降临了这个小院。

因为家里没有炖品,谢若媛又跑了一趟自由市场,去买了些芸豆和拘祀。回来竟发现康峻山不见了,女儿嘟着嘴,正在往回收那些细线。谢若媛过去一问,听说是有个漂亮的阿姨把丈夫叫走了,心里就猛地一咯瞪。又找到婆婆细问,果然是潘寻梦来过,又拉走了康峻山。当年两个女孩子一起来家的情形,老校长还记得很清楚,她怕儿媳心里不舒服,就帮着儿子解释。说是小潘姑娘要去北京,但买不着飞机票,很着急;康峻山在省城有些朋友关系,就去帮个忙,一会儿便回来。婆婆越解释,谢若媛心里越委屈,她跑到院子里,不禁落下泪来。抬头望着满天飘舞的风筝,想到今天的安排这下子全给搅了,又越想越生气。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她决定去把丈夫找回来。

谢若媛不顾婆婆的劝阻,丢下眼泪汪汪的女儿,推出自行车就直奔所里。踏上那几公里的路程,一颗心火烧火燎,她又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好像上大学时遇到放假,康峻山必然要上演这一出,总是莫名其妙的失踪,事后才在潘家发现他的人影。谢若媛也跟他闹了好几次,倒像是他挺无辜,每次都有不可推卸的事务。每逢这时,谢若媛的眼泪总是不争气地流个不停,后来她自己也觉得很丢人。幸亏大学毕业后,播寻梦留在上海很少回来,这样的事情才慢慢消停了。但结婚时,谢若媛又生了一场气。那是潘家姐妹一起登门,给新婚夫妻送贺礼。潘雅书的礼早已送过,潘寻梦单独呈上的是一套江南描花细瓷的烟具,明摆着只能让新郎独自享受。这还不说,潘寻梦也许是天性活泼,竟在那天来了一番独出心裁的表演。她说上海流行一种自绘画,竟逼着谢若媛靠在墙上,又利用灯光打在墙上的线条,用粉笔把谢若媛的侧影描了下来。虽然潘家姐妹都说,谢若媛的侧影很漂亮,但她仍然觉得挺委屈,似乎自己受到了捉弄……

现在“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谢若媛不免怒火满腔。这么多年来,她也曾告诫过自己,在这种事情上一定要大度。既然与另一个女人的对抗她占了上风,在争夺丈夫这件事上,她成了最后的胜利者,那就千万别为此拈酸吃醋……但在这个女儿的生日,对方又一次触怒了自己,那也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进了702所的家属区,谢若媛理直气壮地直奔潘家,诚心想和潘寻梦大闹一场。没想到她扑了个空,播寻梦和康峻山根本没回所里,他们直接去了省城,大约是买飞机票去了。潘家二老看见谢若媛打上门来,都有些惶恐不安的样子,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幸亏潘雅书也在场,她连忙把气冲冲的女友拉进了书房,正想劝慰她一番,谢若媛却痛哭流涕地倒进了她怀里,哭得快要昏死过去……

潘雅书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起上个周末的情况,简直似曾相识。没想到一个康峻山,竟然让两个女人先后哭倒在她怀里。这一刻,她对康峻山也是满肚子怒气——倘若你没本事抚平这两个女人的心,还算什么男子汉?

“又是来找康峻山的?他不在家吗?”潘雅书态度亲切,明知故问。

“一大早就被你妹妹叫走了……”谢若媛哭得硬咽难言,“今天是若若的生日,他答应带女儿去郊外放风筝。这潘寻梦一来,一切都给搅了!”

潘雅书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吗?寻梦她明天就要走了,去西德。她还说,她再也不回来了!我想,至少也要去很长时间吧?”

谢若媛陡地一震:什么?潘寻梦要走?永远不回来?这倒是一件大喜讯。康峻山显然早就知道了,却没人告诉她,或许是谁都不敢告诉她……谢若媛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看来除非是潘寻梦离开了702所,离开了整个江州市,甚至干脆离开了全中国,她这个家才会风平浪静。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康峻山今天去帮潘寻梦弄飞机票,也是件情有可原的事。没有飞机票,潘寻梦怎么能离开?又如何遂了她这个小女子的心愿?谢若媛长舒了一口气,现在怪只怪康峻山临走前,怎么没等她回来通知她一声?她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呀!

潘雅书听了她的抱怨,不由得笑起来,“还好意思说呢,寻梦每次回来,你必然闹得天翻地援,让人家怎么敢跟你开口呀?你不是也说了吗?今天又是个特殊的日子,告诉你,你也不会同意的,还不如先斩后奏,走了再说。”

谢若媛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也有些发窘,“好姐姐,别责怪我了,我实在是太爱康峻山了,生怕失去他……你不知道,只要看不见他的身影,我就心里发慌,满世界去找他……我也知道我这种做法,有很多人不理解,但你是应该理解的!你最了解我和康峻山的关系,你也知道我能够嫁给他,是多么不容易!”

“我知道,你要守住你的胜利果实。”潘雅书握紧了她的手,只觉得她手心湿润,汗津津的,不由得暗自叹息。“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只能逼得康峻山离你越来越远……世界上的有些事啊,总是事与愿违。尤其是感情上的事,并不都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个道理你还不清楚吗?”

“这段时间呀,我心里也挺乱的……早就想来找你,好好谈一谈了!”谢若媛皱起眉头,真想把满肚子的话倾吐出来。可是打量了一下四周,又觉得不对劲儿。这毕竟是在“情敌”的家里呀!但她仔细一想,又顾不得许多了。那些话就像是炮弹上了膛,不发出来,是要引起自我爆炸的!

“好姐姐,我真想问你一句:如果一个男人,每当一个女人回来时,他就会为她丢开一切;哪怕是他的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只要那个女人一句话,他就会跟着她走开……那么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这问题让潘雅书难以回答。她当然明白康竣山对她妹妹是什么感觉,她更知道播寻梦对康峻山又怀着什么样的情慷。那夭晚上,从新婚夫妻的洞房里出来,潘寻梦就大放悲声,伏在她肩上痛哭起来。播雅书虽然暗自骂她这个“死妮子”, 自己错过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姻缘;但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得不为妹妹的痛失而掬上一捧同情的泪。她也知道康峻山结婚前,妹妹曾向他苦苦求爱,却被他婉拒。而这次潘寻梦回来,又跟康峻山在田野里坐了一整晚的事,潘雅书也大致听说了。但她决不能把这一切告诉谢若媛……潘雅书也很理解女友的心,但不赞成她那种种痴情的做法。可要想在短时间内右就让这个为爱而几乎失去心智的女人恢复理性,也同样不可能。尤其在自己家这个环境里……潘雅书思来想去,只能先用好言劝慰谢若媛,安抚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小谢,我也一向把你当自己的妹妹看,依我说,你别再给自己出这样的难题了,我们谁也回答不了你……你跟康峻山是夫妻,你应该相信他,相信你们的婚姻啊!康峻山是个正派的男人,他既然娶了你,就不会有二心。至于他跟我们寻梦,不过是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异性朋友。你屡次为这事儿想不开,闹起来,只会伤害了你跟他之间的感情,也让别人看笑话,多不值当呀!”

这番话有理有节,谢若媛听了,却是泪如泉涌。“好姐姐,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觉得,康峻山他并不爱我呀!倘若他没爱上潘寻梦,也没爱上另外的女人,那他就是个感情上极其自私的男人。因为他谁都不爱,只爱他的事业……”

看见谢若媛哭得泣不成声,潘雅书也愣住了,房间里出现了片刻的沉寂,只听得一个女人在伤心地饮泣。哪怕是潘雅书这样理智的女性,也从中领会到了深深的伤感……后来潘雅书又沉下心来,以长者的口吻劝解了一番。

“小谢,我看你就别这样想了!夫妻之间最忌互相猜疑,它会给你们的家庭和生活,蒙上一层可怕的阴云……如果有时间,我会找康峻山好好谈一谈,弄清楚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劝他除了工作和事业,多关心自己的家人……”

谢若媛用哭红了的眼睛,感激地望着她,“好姐姐,我就全靠你了!”

潘雅书没有再吭声,但她心里却在想,一个女人的婚姻和家庭,竟要时时靠另一个女人去帮她维持,这还有什么幸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