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这天晚上,谢若媛通宵未眠,彻夜等着康峻山,但他一直没回来。

整整一夜她都没有人睡,在那个寂静无声的小院里,在那间她亲手布置起来的素净的平房里,她躺在六岁的女儿身旁,看着窗外斜挂在天边的月亮,猜测着丈夫未归的种种理由,想象着他如何披着皎洁的月光,推开小屋的门,而她又如何强忍住吸泣,扑到他怀里的情景……然而这种事始终没发生。

失眠是在上大学时落下的病根。平日里遇到一件哪怕是寻常小事,谢若媛也要失眠,何况康峻山竟然“夜不归营”,足够在她心中引起可怕的恐慌。但她一直压抑着这种情绪,为此还曾起床下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却仍是难耐那烦闷的心绪,又生怕睡在隔壁的婆婆发觉了,只好仍然躺回**去。到了后半夜,她的心情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似乎丈夫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无论是出于他的主观意愿,还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意外,总之,康峻山是再也回不来了!这种臆测就像麻醉剂一样悄悄侵人了谢若媛的肌体,与无休无止嘀嘀嗒嗒总在提醒着什么的时钟,门外院里一道道若有还无的脚步声,窗户外面渐渐发亮的天色,一道组成了类似于幻觉的皿梦,却又像在血管里流着的血一样贴切而真实——她已经失去他了!失去了那个她最爱的男人……

在上大学的三年半时间里,在过去的整整十年里,在康峻山答应了她的爱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这种担心随时会失去康峻山的感觉,竟一直缠绕着谢若媛。如果康峻山知道了这一点,定然会怀疑妻子得了精神病,至少都是迫害狂想症。其实康峻山也多少猜到了这点——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竟然爱到这种疯狂的境地,真是一件值得担忧甚至是很可怕的事。康峻山之所以在潘寻梦的一再追逼下,也不肯改变自己爱的初衷,一方面是出于男人的责任感,另一方面就是担心谢若媛的精神状态,生怕她会承受不起失去他的打击。或许对于谢若媛的感情趋势,康峻山一开始就比别人看得更清楚,后来的事实也一次次证明,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谢若媛上大学期间,生了这样一件事。那是1976年,全国都在“闹地震”,除了北方的几个城市,就数大西南要发生地震的流言最甚。一天早晨,谢若媛从同学的收音机里听到了“松潘、平武地区发生强烈地震”的消息,当即无心进餐,课也不上,立刻飞奔到图书馆里,找到一张全国地图,又迅速搜寻到那两个震区,再仔细测量了到江州的距离,确信离得很远时,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但接下来的几天,从西部地区传来的消息仍是令人惶恐,谢若媛也一直为远方的爱人牵肠挂肚,甚至到了茶饭无心、坐卧不安的地步。同学们见她脸色苍白,整天心神难定,满怀焦虑,加之那时全国的通讯都中断了,写信太慢,电话又打不通,便怂恿她回去看看。不料系主任却不肯通融。不得已,带工资上大学,平时里颇有积蓄的谢若媛竟在一个周末不辞而别,坐飞机回去了一趟,直到亲眼看见康峻山确实无恙,才又急冲冲庆幸而归,“打飞的”回到学校。这般奢侈的结果,是谢若媛得了一个团内警告的处分,也让她的老爸老妈十分不满——这孩子谈恋爱如此用情,还有没有心思学习啊?康峻山也有好一阵担心,生怕谢若媛读不完大学就半途而废。也许从那时起,聪明的康峻山就一直在想方设法,减弱和剥离谢若媛对自己的感情,尽管他这样做,多半是劳而无功……

毫不夸张地说,结婚时,谢若媛自认为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他们的婚礼很简单,没有任何仪式,两人就各自抱了一床被子,便住到一起了。康峻山的母亲沙洁琴自然很高兴,小谢姑娘没让自己破费分毫就进了门,完成了一辈子的人生大事,那间小平房收拾了一下,小两口还住得挺称心。事过之后,所里的同事和朋友们才得知,又纷纷赶来贺喜与送礼,康峻山怀着一颗平常心接待了他们,谢若媛却有几分不耐烦。前来祝贺的潘雅书看出了这一点,打趣地问她:“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还有什么不称心?”谢若媛毫不掩饰地说:“除了他之外,我不再需要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一向以大姐自居的潘雅书,听了这话也皱起了眉头,回去对李心田说:“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爱得比谢若媛更深,这可未必是好事。”李心田也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家小妹跟康峻山只是百年之修,而谢若媛和康峻山则是千年的缘分,你还担心什么?”潘雅书仍是不以为然。熟读爱情宝典的她已经认定,女友对她的丈夫如此痴迷,对未来的婚姻寄托了这么大的希望,到头来就会连一点瑕疵都容忍不得,连一点小小的事情都经受不起,这份感情反倒会变得脆弱起来……

后来的事情又证实了潘家大姐的担心。康峻山和谢若媛结婚后,两人没在所里要房,每天下班后都往江州跑,也成了“上路一族”。而康峻山身为所里的中层干部,又担负着研制“中国环流一号”的许多事宜,几乎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于是谢若媛就成了“飘浮在小巷上空的一朵望夫云”。这是婆婆沙洁琴打趣儿媳的话,到后来她也对此不无担心,生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谢若媛就会一同倒下去。那时候私人不能安电话,沙校长的办公室便成了小夫妻的联络处,如果谢若媛先回了家,而康峻山不能回来吃晚饭,务必得给母亲打个电话,否则就会酿成一场惊心动魄的轩然大波。

有一次,谢若媛已经怀上几个月身孕,那天很晚了,康峻山还不见人影,谢若媛就挺着肚子跑到江州中学,去给所里打电话。电话是打给潘雅书的,她深知其中厉害,竟跑到广播室去广播找人。不料康峻山正在篮球场上比赛,这一下闹得人尽皆知,同伴们都劝他赶快回家,说嫂夫人待会儿大着肚子找来,可不是好玩儿的。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康峻山心中也有气。某天他下班后就故意不回家,去看了看潘承业,还跟着他去军分区小礼堂看了一场内部电影。那天放的是一部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潘承业和林艳看得津津有味,康峻山却不感兴趣,正想走开,突然电影幕布旁打起了“寻人启事”,竟又是他的大名赫然在目!康峻山被如此狼狈地揪出来,真是气坏了。他气急败坏地走出小礼堂,迎面就看见了楚楚可怜的谢若媛,发现妻子两眼都哭红了,康峻山只好把不满揣回肚子里。那时谢若媛的父亲已经转亚到地方,她竟能准确地寻摸到这里,又通过放映员把自己唤出来,康峻山也只好佩服佩服!事过之后,他没有责怪妻子半句,却称赞那部没什么艺术特色的黑白片,是他今生所看过的最好的电影。

在他们结婚数年并有了一个小女儿之后,谢若媛渐渐有了一种可怕的疑问——她怀疑丈夫并不爱自己。事情很清楚,一个疼爱妻子的男人,会宁愿天天待在研究所里,经常工作到深夜也不肯回家吗?何况每到周末,谢若媛想让丈夫跟自己一道回娘家,享受人间最平凡的天伦之乐,康峻山更是心不甘情不愿,总找理由推托,这不是嫌弃她又是什么?看着别人夫妻双双把家还,两口子双栖双飞、出双人对的逛公园进商场,谢若媛真是心如刀割。俗话说公不离婆,秤不离论,没想到自己嫁了个心爱的男人,竟连这种最普通的待遇都享受不到!而康峻山在生活中,也完全是不近人情,就连谢若媛怀孕时,他也没帮她做过家务。谢若媛怀孕八个月仍是自己买米,提着沉重的米口袋进屋,康峻山连手都不帮一下。还有半个月就要临产了,谢若媛推着自行车去换煤气罐,煤气站的工作人员看不过,帮她提上了自行车后架,她又独自推回来,引得路人为之瞩目,当时泪水就模糊了她的眼睛。过了预产期她才破羊水,当时还在给丈夫洗衣服,康峻山居然哼也不哼一声。生下了孩子之后,康峻山变本加厉,心中仍是只有他的科研工作,他的环流器一号;就连女儿人托、上学这种大事,他也不管不顾,全靠谢若媛一个人奔波……这样的男人,就算你硬说他爱自己,又有谁会相信呢?

最初有了丈夫并不爱自己这个疑虑,谢若媛惶惶不可终日,寝食难安,魂不守舍,真是连自杀的心都有,但后来慢慢的,这种心思却被另一种激愤的情绪所代替——人家十几年如一日地爱你,这容易吗?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就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也该

被悟热了吧?现在好了,既然你不爱我,我也就别在你身上多费心思了,还是把感情都给了孩子吧!最初的一件小事,真是让谢若媛难以忘怀。饭桌上永远都给丈夫留下的好吃食,慢慢让给女儿吃了,再往后谢若媛就自己吃了,丈夫回来有什么吃什么吧!细枝末节最能体现出感情的变移,最可怕的是,到后来连谢若媛自己也都变得麻木不仁了。再以后又该怎么办?谢若媛也没想清楚。她的心正在痛楚地慢慢流血,而血流尽后,可能就会是另一种物质的燃烧……

谢若媛当时并没悟出来,这就是所谓的“七年之痒”。那时候他们结婚刚过了七年,谢若媛已经觉得天昏地暗了!她想象的婚后的日子,应该是幸福浪漫,而决不是这样冷冰冰的情景;她爱上的男人,她花了许多心思才嫁给的丈夫,也决不该是这个无情无义样子!有一阵子,谢若媛喜欢听温情脉脉的邓丽君的歌曲,那情意绵长的歌词,真是把她的心都给揉碎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优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这爱的寂寞。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地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都随风逝过……”

在那个可怕的夜晚,谢若媛回忆着这一切,如在梦中。十年的时间,她熟悉了丈夫的一切,也记得这段生活中所发生的每一场风波,但她从没想到过,康峻山竟然彻夜不回!他不可能是在所里加班,他负责的管理工作不孺要加班,他也不可能是因为天太晚太黑,而不敢独自回来;那不是一个男人的所作所为。那么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谢若媛在脑海里描绘着一幅幅可怕的景象……天快亮时,她又变了一种心境,开始为丈夫担起心来。过去的矛盾、冲突和种种不满都已经超脱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这个活生生的人,他必须活着,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才能谈得上什么爱与不爱!

谢若媛从**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冲到隔壁房间,叫醒了婆婆,把尚在酣睡中的女儿托付给她老人家,就骑着自行车出门,沿着回所的路去找康峻山。

谢若媛对这条路很熟悉,它正是当年康峻山带着众人修建的,由此还促成了他们的情缘。驶上这条路,谢若媛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但她的骑速仍不敢减慢。天已大亮了,在苍白的晨光中,只有几个寥若辰星的行人在缓缓往前骑着。谢若媛骑得飞快,很容易就超过了他们。她不断往四周张望着,察看路两边有没有什么异常现象,比如翻车啦车祸啦等等可怕的事件发生……当然,她什么也没发现,这又稍微减轻了一点心头的负担,说明康峻山依然活着,还没有去了另一个世界。可她仍不敢放心,当那几个行人离得较远时,她索性跳下车来,仔细验看着路面,查看有没有什么血迹之类的东西。重又骑着车往前驶去时,她还认真地考虑着,要不要再跑跑附近的医院,去看看昨晚有没有送去过伤病员?要不,就给交通部门打个电话,问他们昨晚可曾发生过什么灾难性的事故?谢若媛就这么心乱如麻地飞奔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

前面就是702所的大门了,有如电光一闪,谢若媛突然想到了一件似曾相似的事。那是她上大学后第一次放署假回来,真是巴不得每天都跟康峻山在一起。恰好那段时间康峻山不太忙,下了班后,两人总能聚首。但是有天晚上,本来他们约好了的,却总是不见康峻山的人影。后来谢若媛等急了,不顾三七二十一的,也这么往所里赶去。那天晚上的情景也跟现在一模一样,她甚至于每到一个十字路口,就要去问问路边的行人,这里是否发生过交通事故?闹得别人莫名其妙。不知不觉的,她竟赶到所里了,偏偏就在潘家楼下,她发现了康峻山的自行车!当时她腿一软,几乎就要瘫在那里了,泪水也不争气地流下来。正好这时候,潘雅书回来了,急忙把她扶上楼去,一边还嚷嚷着,说谢若媛来了。这位聪明的大姐是在给楼上通风报信?总之,潘家的门很快就打开了,谢若媛看见康峻山果然和潘寻梦在一起,两人笑眯眯地出现在楼梯口,她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顿时哭成了一个泪人,弄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好不馗尬。

谢若媛想到这里,虽然有些难为情,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慌。她记得潘雅书曾说过,好像潘寻梦这几天又回来了!难道康峻山昨晚彻夜不归,就是和她在一起?谢若媛这么一想,腿又软得骑不动了,只好下车推着走。进了所大门,她两眼泪汪汪,生怕又发生了同样的事。但是到潘家楼下转了几圈,并没看见康峻山的自行车,反而是后来到了办公楼,才发现那辆标志性的坐墩升得高高的坐驾,正好好地摆在外面的自行车拥里。谢若媛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怒火满腔。她飞快地跑上楼,推开康峻山的办公室房门,只见他正好端端地坐在办公桌前,整理一些资料和文件。谢若媛身子一软,瘫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不由得放声大哭,

康峻山慌了手脚,连忙过去安慰妻子。他刚把潘寻梦送回去,又赶到办公室,竟然睡意全无,干脆就整理起资料来。下周要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讨论“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总装调试间题,这至关重要的技术决策一直悬着他的心。他也想过,要不要待会儿去一趟宜传处,给妻子报个平安?不料还没上班,谢若媛倒先赶来了。只见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想来昨晚又是一夜未眠。康峻山心里充满了歉意,只想好言相劝一番。他当然也觉得愧对了妻子,但昨晚的事,又怎能对她启齿?康峻山迫不得已,只好撒起谎来。面对一往情深的妻子,以后这类违心的事肯定少不了!

“瞧瞧,你这是干什么?”他倒了一杯水,递给谢若媛,柔声说,“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嘛,你担什么心啊?一大早的,就追到这儿来……”

“你还好意思说?”谢若媛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她,满肚子的委屈:“昨晚你一夜没回,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那真是可怕的一晚……”

“我知道。”康峻山截过话头,忍不住笑起来,“你准是又在担心,觉得我生死不明……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是社会主义社会,朗朗乾坤,绝不会发生你所担心的事。何况你丈夫,也不是个纸老虎,别人一打就倒下了……”

“你还有脸笑!”谢若媛腾地站起来,满脸怒气,“你怎么一点都不替别人想想啊?也许我生来就是这种担心的命,你一不回来,我就想三想四的,满脑子可怕的念头……连你妈都说,我快成望夫云了,飘**在你家的上空!你也知道这一点,为什么昨晚不回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

康峻山很感谢妻子,她没提那些要命的问题,诸如你干什么去了云云,否则他就只好撤个弥天大谎了!现在他尽量说老实话,“一开始,我并没想到会熬个通宵……等到决定不回去,又已经太晚了!我想妈那时候也下班了,打电话也来不及了。”

谢若媛重又坐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仍是眼泪汪汪地望着丈夫,“求求你了,今后再别这么折磨我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儿不回来,一定要预先打个招呼呀!再有一次这样的事发生,我一定会神经崩溃的……”

康峻山皱了皱眉,挨着她坐下,脑子里搜索枯肠,也想好好劝劝她。“若媛,你不能再这样了……我看,这是你的思想方法有问题。且不说你对我的信任度,就是我一不回去,你马上想到最可怕的事,那样你的神经,也早晚会出问题……这也是你的性格吧?为什么总这么悲观呢?为什么不能让自己乐观向上一点?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心思,放在这样的小事上,而不能想一想大事情?比如我们的工作,我们的事业?你多这么想想,心里就敞亮了,也不会为了老公晚上回不回来的小事儿,闹得个惊天动地了!”

谢若媛也皱起细长的眉毛,觉得更委屈:“你怎么这么说呀?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很爱很爱……如果不是这样,你回不回来,我才不关心呢!”

康峻山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好像也觉得很憋屈:“若媛,你不能再这样,拿一个爱字来作为你的借口了……再这样下去,你的爱,就会成为我的精神负担户

“什么?”谢若媛又跳起来,满脸涨得通红,泪水也快流下来,“你竟然这么认为?你、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说呀……”

康峻山一把扯开了外套的纽扣,似乎更加透不过气来,他的脸‘也涨红了,无法再气定神闲。“你要这么说,那就是无理取闹了你呀你,总是悠悠万事,唯爱为大,这怎么行呢?除了爱,生活中还有很多更重要的内容嘛!鲁迅也说过这样的话,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呀!”

“不,不是这么回事儿……”谢若媛又哭天抹泪地抽泣开来,“就是你不爱我了,我早就发现了……”

康峻山再也忍不住,真想朝她吼上两句。但他抬头看了看闹钟,已快到上班时间了,马上就会有人进来,他只好先把妻子劝走,免得她在这儿丢人现眼。“好了,快上班了,你先走吧。今晚我争取早些回去,我们好好谈一谈。”

依谢若媛的心思,她根本不愿去上班,只想跟丈夫把这些事扯清楚。但她还算明智,知道在办公室里无法解决家庭矛盾,就抽抽搭搭地离开了。

谢若媛的办公室也在这栋楼里,只是在另外一层。在楼梯口,她遇上了办公室主任李心田,见她满脸泪光,这位自诩的媒人不禁发问,“小谢,你怎么又眼泪汪汪的?是不是康峻山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做主,去骂他一顿!”

谢若媛含着眼泪笑了,又苦着脸对他说,“算了吧,你还是去告诉雅书姐,我要尽快跟她谈一谈……这日子,我看是很难过下去了!”

李心田大吃一惊,正想再追问,谢若媛把头一低,就跑上楼去了。

迟卫东现在是宜传处的副处长。从不起眼的试验车间调到这702所的喉舌部门,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康峻山那四处奔忙的身影,他心里就有一种不平衡,显然这位老上级在所里的地位,又比他高出了许多。还好,他正管着康峻山的老婆,听说他们两口子关系不大好,经常吵吵闹闹的?迟卫东听了这类传言,总是觉得心里很舒坦。他正属于“**”造就出来的那一拨人,用后来才时兴的话说,就是愿人穷,恨人富,有个风吹草动,就想跳出来把水搅混。至于自己能否趁这浑水摸鱼,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天一上班,迟卫东就觉得有好戏看,宣传干事谢若媛眼睛红红的,似乎一夜没睡,又好像大哭了一场。不管从哪个角度讲,别人的不幸正是自己的愉快,迟卫东立刻走上前,假意安慰部下,其实是发表了一篇生活的宣言。

“哎,你这是怎么啦?昨晚没睡好?跟老康吵架了?告诉你吧,爱情就是这样,别以为王子和公主结婚之后,就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康峻山也算是你的白马王子吧?怎么你跟了他之后,反而比从前少了些笑脸呢?哎,别想对我隐瞒什么,我早就一目了然了……生活呀,就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精神上的东西固然重要,那主要是在谈恋爱的时候。瞧我,找了个三心牌的老婆,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哎,你别说,她虽然看着恶心,但出门让我放心,放在家里顺心,这才叫过日子嘛!”

老领导的长篇怪论,惹得谢若媛笑出声来,满天的乌云也暂时放晴。迟卫东还想刨根问底,谢若媛却不愿再多说了。她大学毕业后就回到宣传处,工作上还算得心应手。这时她随口问道:“哎,这段时间,我们的工作重点是什么?您得给个指示呀?要不,我们每天只知道往研究室里跑,可又不知道该跑些什么……”

迟卫东立刻竖起两根手指,煞有介事地说:“你问得好。这第一,处里有个长远的工作目标,就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刊物,我已经想好了,就叫《聚变报》吧,好给你我的妙笔生花弄个载体。这件事嘛,我正在写报告,很快就报上去。这第二嘛,算是个近期的工作吧,当然说它近,还有一段时间,但也迫在眉睫了!这就是‘中国环流器一号’的主装调试,一定会有个大动作,到时候全江州,甚至全省全国的新闻媒体,都会聚焦702所,我们宜传处也得跟上去。我现在不想再搞什么新闻预稿了,那样你老公还有他的死党李心田,又会在中层干部会上批我是‘假大空’。但是谢若媛,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迅速学会使用照相机,我们宣传处,一定要有自己的镜头。”

谢若媛笑起来,知道在任何电器方面,迟卫东都是个无能之辈。但他的话也提醒了谢若媛,看来康峻山最近的工作繁忙,也是必然、必要和必需吧?所里真要搞总装调试,他就是首当其冲,说不定又要忙得连轴转,顾不上回家了。

出乎意料的是,当天晚上康峻山很早就回了家。谢若媛笑盈盈的在厨房里忙活,似乎早晨的阴履已在她心头消散。刚过门儿的时候,谢若媛不会做饭炒菜,沙洁琴还挺遗憾地对亲家母说:“小谢什么都好,就是在家务活儿上太笨了!”谢若媛的母亲听了不免羞愧难言,背地里把女儿好一通埋怨,也深悔自己过去太娇惯孩子了。不料几年过去,谢若媛便练就一手家务活儿的硬功夫,并且以快著称,一般的情况下,几个人吃饭,她半小时就弄好了,这下连婆婆也不得不称赞,说儿媳妇确实聪明能干,深得她心。

这天晚上谢若媛精心弄了几个菜,有康峻山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婆婆最爱吃的麻婆豆腐,和女儿最爱吃的圆子青菜汤,红黄绿白摆了一桌,煞是好看。康峻山面带微笑在桌前坐下,楼过女儿,又问厨房里忙活不停的妻子:“今晚吃饭还是吃面?”他仍然爱吃素面,是个改不掉的老习惯。

谢若媛端来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上面泼了不少辣椒油和花椒面,也笑嘻嘻地对丈夫说:“你就这么点儿简单的生活要求,还能不满足你?”

康峻山兴高采烈,呼噜呼噜地吃起来,抽空又对旁边的母亲说:“妈,你知道吗?谢若媛吃起面来,跟我一样食量大。所里的炊事员常对我投诉,说她一顿就吃了八两馄饨,还让我管着她一点,别把咱家给吃穷了!”

沙洁琴开心地看着小两口互相打趣,脸上笑出了层层细纹。“好啊,能吃就好,对吧,我们的小若若?你也得多吃点儿啊……”

若若是他们的女儿,今年刚满六岁,就要上小学了。现在她依偎在父亲怀里,正在大嚼肉圆子,无暇顾及长辈们的谈话。

“对了,峻山,你给若若拍的照片,再给我放大几张好不好?我要送人。”谢若媛又给女儿盛了几个肉丸子,像似漫不经心地说,“还有,我想跟着你学点儿照相技术,迟卫东说,今后宜传处的照相任务,就交给我了!”

康峻山的业余爱好不多,照相和冲洗照片算是一项。他不但给妻女拍了许多黑白照片,又精心放大,装订成册,还找了一个当地的老师傅帮忙,最先尝试着拍了一些彩色照片。他在院子角上搭了一个小棚子,当作暗房,只是最近太忙,暗房也很少派上用场,竟被谢若媛和沙洁琴当作了堆东西的杂物棚。

现在听妻子这么说,康峻山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最近恐怕不行,我太忙了……下周要开全所中层干部会,决定总装调试的事儿,我还要准备材料呢!”

“好吧,那就先放一放……”谢若媛仍旧微笑着,但那副快乐的神情却有些勉强了。“你要知道,我学照相,也是为了总装调试的事儿。迟卫东说,到时候新闻媒体肯定很多,但我们宣传处要有自己的镜头。”

康峻山已经吃完了面,轻蔑地一推碗站起来,除了西红柿炒鸡蛋盘底朝天,其余的菜他连碰都不碰。“你们那个迟卫东呀,我怎么说他才好呢?永远只关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做些表面功夫……”

笑容从谢若媛的脸上消失了,她不悦地说:“你让他怎么办?搞宣传的,就是表面功夫嘛!但这一次,我们可要浓墨重彩地推出‘中国环流器一号’。”

康峻山把头往后一仰,大笑起来,“我忘了,你是他的得意门生嘛!当然信奉他那一套!好吧,你们就去添油加醋吧!但我要告诉你,总装调试可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事,不到万事俱备,我可不准你们进现场,去做什么歪报道!”

沙洁琴见小两口快要吵起来了,就连忙收拾桌子,又拉着小孙女要离开,一边悄声对儿子说:“好了,峻山,在家里别说工作上的事儿,你们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摊事儿,别把这些矛盾带回家来,这会影响夫妻感情,明白吗?”

若若跟祖母住一屋,她们俩一走,屋子里显得格外冷清。康峻山坐在窗下的小桌旁,去整理他的资料,谢若媛又到厨房里忙活,但刚才丈夫的话,显然刺痛了她。想起昨晚度过的那难熬的一夜,她心中不禁一阵痛楚。丈夫会不会早就厌倦了自己,才对她说话这么不耐烦?他回家那副样子,怎么说都缺少柔情蜜意,不像他对工作那样,投人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谢若媛在这个时刻,甚至很后悔这门婚事,她真不该嫁给一个自己很爱他,而他却不够爱甚至是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这对一个痴情的女子来说,真是一件天大的不幸!如果结婚才几年,丈夫就厌倦了妻子,那今后的漫漫人生路,又该怎么去走?更别说白头到老这样的结局了,那可能只是美梦一场!

康峻山对妻子的心情根本就不了解,至少是不太在乎。他在窗下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也没想到刚才那片沉默,对他们来说具有决定性的、无可挽回的意义。后来他才发现谢若媛两眼含泪,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上正在织的一件毛衣,也早就乱了针脚。

“你又怎么啦?”他连忙站起来,关心地走近她。“我刚才的话,又惹你不高兴了?咚,那是针对迟卫东的,我觉得,他最近变了很多……”

“我看呀,你才变得多呢! 谢若媛责怪地拿眼睛盯着他,“我觉得,你现在根本就不爱我……你是不是事事都看我不顺眼啊?”

康峻山有些心烦,她怎么又拿这个“爱”字来说事儿呀?再这样下去,康峻山真会觉得它是个沉重的负担。他本来答应跟她好好谈谈,现在也改变了主意。有些事并不是越谈越好,兴许还越谈越糟呢!康峻山这样想着,就走回窗前坐下,不想再搭理妻子,他两眼凝视着窗外的一片黑暗,觉得心情突然变得很糟。

谢若媛却不依不饶的,又跟了过去,“哎,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康峻山按住心头正渐渐冲上来的火气,又朝窗外的夜空望去,但他却找不到任何东西,能够除去心头的重负,只好叹了口气,“回答什么?对于爱不爱的间题,我真的不想再说什么了!我觉得,这个字早该融化在我们的血液里,落实在我们的行动中了!结婚这么多年,再来讨论这个问题,你觉得还有意义吗?”

“可我必须得弄清。”谢若媛迫不及待地坐在桌旁,认真地看着他,“昨晚的事令人难忘,我再也不想遭遇那样的情况了!我觉得,你一夜不回,就是对我没感情,缺少爱…你明白我的心,也知道我的性情,为什么你不替我想想呢?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放到第二天再来解决,非要熬个通宵呢?而且还事先不打招呼……”

康峻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霍地站起来,不由得放大了声音:“这么说吧,如果你觉得爱一个人,就是要把他永久地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那么这种爱,我不敢恭维,也不需要!告诉你吧,我是一个人,是人就应该有自己的自由, 自己的思想, 自己活动的空间!如果你认为,结了婚我就丧失了这样的自由,那这样的爱,我既不需要,也给不起……你还是收回你的爱,也把我的爱还给我吧!”

谢若媛的脑子都要炸裂了,她终于听到这番可怕的话。她的怒气本该勃然而起,但这时,一种探究的好奇心却代替了巨大的痛苦,她也站起来,不觉嚷嚷道:“可是结婚前,我们不是发过这样的誓言吗?你将永远属于我,我也将永远属于你……”

康峻山目光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什么时代的爱情宣言?告诉你吧,我永远不会属于你我只属于我自己,属于我热爱的事业!”

随着这些话的出口,康峻山做好了思想准备,等待一场怒火进发的恶战。但这些火上浇油的话,似乎并没取得预期的效果,他的妻子仅仅脸色苍白了一些。她站在那儿,两臂下垂,头歪着,似乎在思考这些火爆爆的句子。康峻山这时候的气也消了,他走到她面前,把双手都放在她肩上,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希望再给她加一些压。但是妻子在他的注视下,却呆呆的一动也不动。康峻山反倒希望她能先开口,两人好好谈一谈,然而谢若媛退缩了,她又走过去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继续织起那件毛衣来,似乎想有意拉开跟他的距离,以便好好思索一下他这番话。

那天晚上直到他们熄灯上床,谢若媛再没说一句话。她也始终很平静,面无表情,双眼低垂,但没有泪光,也看不出有什么激动或气愤的情绪。然而等丈夫睡着以后,呼吸浓重,谢若媛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刚才康峻山的话,那每一个吐出的字,都像烧红的火炭一样烙在谢若媛心里。躺在丈夫身边,更加感到同床异梦的痛苦。她凝视着一片黑暗的房间,又凝视着窗外同样黑暗的天空,强行忍住了一阵阵抽泣。心头所有的恐惧都像夜间才出行的鬼一样,跑马般地奔过了她心头……

最后,谢若媛才拿定了主意,要跟潘雅书好好谈一谈。她一定要弄清这个问题——结婚七年之后,丈夫究竟还爱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