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983年春至1986年秋)

21

清晨时分约七点半,在中国西部的一个小城市江州,成千上万的人正要出门去上班;有些人因工作性质的特殊,可能还没起床,康峻山已经出现在702所的主机实验室门前。这座才竖起来不久的灰色大楼造型平凡,外部的石灰墙被昨夜的一场骤雨,淋得溅起了斑斑湿点,但它在康峻山心目中,却是最漂亮和最气派的建筑。

这栋试验大楼在702所的东北角上,离办公区约一里。与之相连的还有几座试验大楼,都是为了“中国环流一号”而修起来的配套建筑,里面有许多工作室和宽敞的试验大厅,摆满了各种庞杂的实验设备、仪器仪表……这些应该严格保密的建筑物之外,都设有保卫人员。核机密的安全工作如此周密,即使本所的科研人员,也必须亮出工作证才能进去;而且限制得很严格,谁也不准到处乱走,除了自己工作的地方,更不许随便串门。来视察和参观的哪怕是中央领导,也只能先到接待大厅,再看情况决定能够进人哪一个区域。这样的防备不无道理,在80年代初,702所仍然是个一级保密单位。只有所领导、管理部门的负责人和各研究室主任等极少数精英,才允许在这些试验场所任意走动,其中一个就是康峻山,他现在是702所科研计划处处长。

在这个静悄悄的早晨,康峻山独自一人穿过四壁落白的走廊,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向这所试验大楼的心脏——主机大厅走去,四下里回响着他急促的脚步声。康峻山还不到40岁,身体仍然灵活健壮。他穿着一件略显保守的灰色夹克,显得个子硕长、肩膀宽阔。他走路仍然喜欢往前冲,但步姿却比年轻时更信心十足,充分显示了他的胸有成竹。脸庞也不比十年前那么瘦削,但仍是有棱有角、五官硬朗。尤其那张透着内心果决的嘴唇,线条也更为有力和传神了。他总是提着一只装得满满的黑色公文包,里面都是“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有关资料与图纸。正如不少人所说,康处长的办公桌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是在这些试验大厅和设计室里。

康峻山迈着快速的步子,像往常那样急不可耐地想投人到工作中。长达十年他都这样,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个正在组装的托卡马克装置, 日积月累,早已成了心头的一件大事,似乎是他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目的。有时候,还有一种紧迫感在折磨着他,好像应该把吃饭、睡觉的时间也都用上。他最希望的是工作中没有任何琐事牵累,能专心一意让他去搞自己的科研计划。至于生活方面的操劳,只有靠妻子谢若媛独力支撑了!

康峻山一步两阶跨上了楼梯,又急切地推开一道旋转门,正好碰上一个保卫人员,他朝这位总是提前上班的中年处长嚓了一眼,忍不住笑了:“康处长,又是你第一个到。大家都说,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环流一号’就是你的爱人。4你要是一天看不见它,就会连觉都睡不着!对吧?”

康峻山笑起来:“夸大了一点,不过还算准确。哎,昨天怎么样?计划中的组装工作完成了吧?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保卫人员轻轻吹了声口哨,“你要知道,我们是不准进去的……至于这个主机嘛,我可是听人说过,它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又高又壮!”

这个风趣的说法让康峻山哈哈大笑,但却有些合乎情理。这台环流器和他之间,要是没有一点亲密关系或者心理感应,那才叫怪呢!因为他把前十年的心血,全都贯注在这台装置上了!他是始作俑者,更是推进者、执行者和组织者。虽然整个“中国环流器一号”的诞生,要靠全所科研人员的共同努力,但是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那样,投人了所有的心思和精力。他也说不清, 自己是若干次进人这个主机室了,可他还像第一次看见这台试验装哭那样,内心充满了无限兴奋,更有一腔的热血沸腾……

它就在那儿——中国第一台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凝聚了全所人员十年心血的科研成果,不久即将进行全面调试,而且对外宣布试验结果的“中国环流器一号”。可以肯定,它在未来的日子里将大放异彩,不但为中国的受控核聚变试验呈现一系列试验数据,并且记载着我国受控核聚变试验的历史进程。康峻山正一步步朝它走去二””

这是一台规模宏大的试验装置,主机外形被人比喻为一只“巨蟹”。它的整个身躯围绕在75吨重的变压器中间那个铁芯上,总高度为五米,下部由可以前后滑动的无磁钢制成的底座支撑,上部由16个重两吨、外表涂着大红色的磁场线圈环绕而成。在主机的中、上部位,有密如蛛网一般伸向四周的各种管道和线路,而由这些网络再延伸出去的地方,则是庞大的供电系统、复杂的诊断系统、严密的中央控制室和设备完善的辅助系统。康峻山很清楚,整个试验装置共计500。多台设备,除了安装在主机大厅里,其余均安装在电机大厅、中央控制室、诊断研究室和各种辅助设备室里。而连接主机、电机等设备的管线和电缆,则纵横交错地通向各研究室、水池、电机与其他地方……

这就是通常所说的“人造太阳”了。它根据太阳和其他恒星不断进行核聚变反应、从而释放出巨大能量的原理,又将氢弹爆炸那一瞬间释放的能量,转变成一个可以控制的过程。康峻山也很清楚,他们朝这个辉煌的目标,仅只是迈进了一大步。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他和他的同事们才能真正掌握这门伟大的科学技术。到那时候,海水便将成为人类的理想燃料,一升海水即相当于300升汽油,而浩瀚的大海,也会成为人类取之不尽、用之不蝎的能源宝库,正如他曾对妻子描述过的那个“找太阳”的神话,人们就将永久地享受光明和幸福……

想到这里,康峻山能不心潮澎湃、激动万分吗?为了实现这一光辉的目标,全世界的科学家们已经奋斗了几十年,建立了数以千计的受控核聚变装置,终于摸索到了一条有效的途径,那就是托卡马克途径。而“中国环流器一号”也正是在这条途径上继续前进的试验装置之一。为此,康峻山和他的同事们又付出了无数艰辛,不惜走遍大江南北,终于使这台装置成功问世。当它傲然屹立在这主机大厅里,呈现出那震惊世界的面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都形成了一个赏心悦目的整体,显得如此生机勃勃,康峻山的思绪不由得穿越了茫茫时空,回忆起那牵魂动魄的日日夜夜“…

建造“中国环流器一号”的过程,就像那个“找太阳”的神话故事一般,真是迷迷茫茫,又黑又冷,充满了无数的障碍、沟坎与鲜为人知的道道难关。远在这项工作开始之初,科研人员们仅只在设计工作上就吃尽了苦头。成千上万的设备和部件,每个参数都需要精心计算、反复论证;伴随着千万次试验而绘制起来的千万张工艺图纸,光是装订成卷就已达200多册,M起来比面前的这个巨大装置还要高!不少新技术、新工艺,更是遭遇了上百次失败,甚至试验上了千次,才终于获得了罕见的成功。

康峻山永远忘不了十年前,他在大连带队、研制主机的那段艰苦日子。为了完成各种高难度线圈绕制、绝缘工艺和内外室超高真空系统的特种工艺,702所的科研人员只能边干边学,克服重重甩难,不断试验改进。共设计出图纸300。余张,工装夹具10。多套,还完成了30多项中间试验,才获得了大量的所需数据和宝贵经验。他们又攻克了外真空冷压成型、内真空薄板焊接、护环金属与陶瓷的粘接、垂直线圈导线接头中频钎焊等几十项技术难关,终于在1976年初试制出一个五特斯拉纵场线圈和1/4段环的真空室原始制品。又经测试、检验证明,制造工艺基本过关,结构设计原则可行,再修改定型后,方正式投产,并于1981年秋成功地完成了研制任务。

两套八万千伏安大型交流脉冲飞轮发电机,虽然早在1972年秋就落实于上海电机厂,并经几个单位长达数年的努力,完成了机组的技术设计和施工设计;但在正式投产时,又发现由德阳重机厂锻造的两根大主轴,质量竟根本不合格,而不得不中止了加工工作。为争取进度,部里破例批准向日本订货,直到1979年才得到这批锻件。一年后,我国初次试制的两套特殊大型机组,也终于成功地生产出来了!

而与机组配套的大型整流设备的落实过程,则更为艰难曲折。一些工厂由于种种原因,所提供的水平和能力的信息严重失实,竟引起技术方案的犹豫不决乃至多次更改,一直无法得到解决。到1974年初,才由一家院校的一个附属厂自告奋勇接下来。又因该厂技术能力有限,所需原材料均由702所给予提供,168兆瓦硅的整流设备的48个柜子,分批生产,持续了五年才圆满完工。

还有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干式长脉冲变压器。沈阳变压器厂的技术人员和702所的课题组成员一道,进行了若干次修改设计,包括有关项目的许多次实验,还制造了一个相当于这台变压器1/4的模型,为整个设备的建成奠定了有力基础,才于1977年夏季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然而这样一个长且高的设备,要运到位于江州的702所,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如果由外海经内河运来,必将受到季节水位的影响和沿途桥梁及码头起吊的限制;如果经铁路运输,又有秦岭隧道难于通过的问题。后来所里派出器材人员,深入调研了水路和陆路两条路线,才决定由铁路运输。在沈阳铁路局的帮助下,他们到株洲车辆厂联系到一种“落地孔车”,能够降低运输高度。又经过精确的计算,得知秦岭隧道的最高运输极限是4.95米,而变压器的高度就已达到4.7米!只有将这台变压器的上壳暂时取下来,再将其余部分直接安到“落地孔车”上,才能通过秦岭隧道。于是,有关工作人员焊了一个20吨重的大铁盒子,将拆下来的变压器主要部分装进去,又将大铁盒直接焊到“落地孔车”的车轴框架上,其底部离铁轨只有15厘米。铁道部专为这台车编发了一个特殊的专列,沿途铁路局都大开绿灯,才花了六天多时间,驶完了3000多公里的路程,安全抵达了江州火车站。

而在这之前,702所又组织大量人力,踏勘了当年康峻山带人修好的那条江州至所里的公路,并补修了某些已经下沉的地面,又预先清除了公路两侧妨碍交通的各种障碍物。变压器抵达江州火车站时,所里已请来省建公司下属的一个机械化车队,调集一台大吊车和一部127吨的平板车,又配上最好的司机等候在那里。江州公安部门派出人员,局部中断了这个城市的交通,并负责沿途指挥。那天的情景,康峻山历历在目,长达一天的时间里,他和不少人都徒步伴随着平板车行进,真好比众星捧月一般,终于把这台庞然大物安全运到了安装现场。后来经过检查,变压器的一切数据均保持了出厂时的完好精度。这个结果一宣布,人们就热泪盈眶,欢声雷动……

康峻山回想到这里,心中又一次掀起了排山倒海的情感热浪。现在装置终于完成了,很快就要开始调试。抬头望去,只见那块铭牌上的“中国环流器一号”几个金色大字,真是格外醒目!那面刻在装置正上方的五星红旗,又汇聚了多少同事们的心血,所以它的颜色才那么娇艳!这一排金色大字和鲜艳的国旗,闪耀着702所几百名科研人员的默默情怀!康峻山的眼睛也湿润了……

这一天,康峻山就在主机大厅里工作到傍晚。当他走出这栋大楼时,又不禁想起了工程建设的道道难关。第一个困难就是经费短缺。由于70年代初,国家的经济建设正处于低潮,用于建设的经费也严重不足。项目虽然获得批准,但基建工程却迟迟难以上马。直到1976年,部里才拨下了可怜巴巴的一万元,用于打下第一根基础桩。一万元呀,真是难以想象!后来,基本建设总算逐步开工,并于1980年完成了土建施工任务。继而,由部里派出专门的技术队伍,对外加工设备进行了严格的分部检测,才于本年度完成了所有的安装工作。此刻,压在科研计划处处长心头的,只剩下最后一件大事了,那就是如何完成总装调试的工作。康峻山发现,他和702所的同事们,又将面临一个重要的技术决策。

潘玉祥现在是分管科研的副所长兼科技委主任。康峻山直奔他的办公室,想找他商量有关事宜。但不凑巧,他去江州开人代会了,康峻山只好先回家。推出自行车走出所大门,一腔思绪还在纷至沓来,沿着无止无尽的绿色原野看去,他看到一个逐渐扩大的身影,竟然是播寻梦!仿佛突然之间,他这十年来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而过去的一切也都展现在自己面前。康峻山打量着四周刚刚修剪过的花坛,暮色渐浓的楼舍和郁郁葱葱的树林,似乎这正是从前他和一个年轻姑娘深谈过的地方。然而她早已远走高飞,甚至面前这把粉红色的遮阳伞,也压根儿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潘寻梦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了他一阵,没有说话。四顾无人,这个一向热闹的大门口出奇的安静,就像一个沉睡在梦中的花园,真让人不可思议。康峻山伫立良久,似乎感受到了周遭那令人沉醉的魔力影响,但他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时间正在流逝。难道他们俩就站在这儿,互相看个够吗?康峻山犹豫不决,该不该主动跟她打个招呼?

“天哪,你是从哪儿来的?”他终于困惑不解地问,“你不是一直在上海吗?”

潘寻梦开口时,也显得有些慌乱:“我刚回来,很快又要走……峨,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能跟你谈一谈吗?就是现在?”

康峻山皱了一下眉,立刻又说:“当然,我们好久没见了,真该好好聊聊。”

他不想把自行车再推回去,就建议他们到田野里走走。潘寻梦轻松地答应了,于是两人穿过一条田坎小道,向树林簇拥着的河边走去。康峻山鼓足勇气,侧过头来看了看她,他曾喜欢过的姑娘现在不年轻了,但她身上仍然有种气质,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在那个片刻时光,他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她周身都是透明的,可以看穿似的。然而很遗憾,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把遮阳伞牢牢罩住的一张久违的脸……

“刚才你是在故意等我吗?”他试探地问,“你怎么知道,一定能碰上我?”

“不知道会不会碰上你,但我会一直在那儿等下去,直到天黑尽。”潘寻梦挥动了一下太阳伞,干脆把它收起来。“我带了这把伞,就是想遮人耳目,这个你一定猜到了吧?我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了,再说什么闲话……”

他的目光里露出淡淡的责备,“瞎说,我们是多年不见的好朋友,连见个面,说说话都不行了吗?702所的人,还没有那么无聊!”

“我怕的是谢若媛。”潘寻梦用一双仍然纯净的眸子盯着他,“如果她看见我们在一起,肯定会不高兴……难道你也不在乎她的感受吗?”

康峻山不愿回答,于是沉默下来,播寻梦也默默无语,两人心绪万千地走着。康峻山听着她的衣裙在走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而潘寻梦的心思就更复杂,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她暗自思量着如何与对方交谈,才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又不显得唐突。很久以来,潘寻梦就萌发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荒唐想法,想再见一见自己年轻时喜欢过的男人——她想看看他工作和学习的地方,如果有可能,再去他家里了解一下他的生活,看那一幅真实的情景与她的想象有什么区别?这种莫名的热望日夜不停地困扰和折磨着她,就像病人突发奇想,想要品尝一种曾经品尝过,然而年深日久已经淡忘的美味那样。有一段时间,潘寻梦甚至无法再去考虑别的事,只想跑到这大山沟里,跟朝思暮想的人见上一面!她无法料想这种会面,会导致一个怎样的结果?她仅只是想再见到那个男人的容颜并听听他的声音。尤其当她即将踏上另一片陌生的土地时,她觉得如果能把眼前存在的这块空间,连同那片天海相拥的世界一道印在自己的脑子里,未来的岁月便会不那么难熬,剩下的日子也就不那么空虚了……

天已近黄昏,但不冷不热,十分宜人,脚下流淌着那条静静的大河,路两旁长满了随风飘曳的小黄花,迎面吹来的微风散发着阵阵香气。他们走过了几家略显破败的农舍,那些茅屋顶已经漫人暗郁的天空,远远看去,地平线上有一层薄霭,正慢慢笼罩住四周的田野和小树林,那几个尚在田间耕作的农人,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里的农村真美!和上海郊区没什么两样……”他们在河边挑了个地方坐下,播寻梦不禁叹道,“怪不得古时候,那么多文人都想归隐田园。”

几年没见,康峻山的语气仍脱不了那惯常的嘲讽:“你们女孩子呀,都这样,说是喜欢农村,其实呢,对农村的一切又很陌生,也许连麦苗、韭菜都分不清吧?”

潘寻梦抬头望着他, 口吻里突然有几分辛酸:“都快30了,还是女孩子?”

康峻山笑眯眯地望着她:“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女孩子!”

“可是我已经老了!”潘寻梦叹道,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好像经历了无数的沧桑,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康峻山移开目光,两人都沉默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他们此前的最后一次见面。那也是在这块河边,一个初春的傍晚。当时周围的田野也是看不见人影,虽然晚霞还没消退,但天地间已变成淡灰色了,附近的农舍和小树林看上去,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玻璃纸,若隐若现,很有几分奇妙的感觉……

潘寻梦当时欣赏着这幅甲园风光,心情却并不愉快。她正在懊悔自己和康峻山之间,为什么也笼罩了这样一层玻璃纸?那天她下决心要把它捅开,以免它成为自己日后永久的心魔。那时候潘寻梦和同届的谢若媛都快毕业了,听说康家已经在准备办喜事,谢若媛也早就告诉过潘雅书,说她等不及了,一毕业就要跟康峻山结婚。潘寻梦放假回到父母家听说了这个消息,又偷偷蒙在被子里哭了大半夜。她几乎通宵未眠,终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约康峻山出来,把自己对他的爱全都告诉他!三年的大学生活,潘寻梦认清了一个道理: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出类拔萃之辈更是少之又少。康峻山的确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优秀的男人,她再不能错过他了!

可想而知,这一场迟来的爱情表白,遇到了怎样顽强的抵抗。尽管两人心中都很明白,康峻山曾爱过潘寻梦,也许到现在还爱着她,但他却始终不松口,无论潘寻梦说什么,他也决不改变自己的主意。播寻梦不解地追间了很久,问他为什么如此坚定不移?一定要跟那个也许并不适合他的女孩子结婚,却放弃了自己的真爱?康峻山只说了一句话:他既然答应了谢若媛,就要对她负责到底。如果在感情上出尔反尔,还算什么男人?播寻梦听了只有更伤心,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大错特错了,她不该为了女儿家的矜持、 自尊和所谓的清白名声,便失去了这一份黄金般贵重的宝爱!

现在潘寻梦望着面前久违的初恋情人,只见夕阳的余晖有如一枝五彩的光笔,把康峻山的面影轮廓鲜明、线条清晰地勾勒出来,又融人了四周的远山、秀野、碧树、云霞,他的形象也被衬托得更加明艳多姿,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水粉画。

“我呀,我也喜欢农村。”康峻山似乎猜到了她正在琢磨什么,却有意岔开了话题。“小时候一放假,妈就让我去农村参加生产劳动,说我应该知道万物是怎么生长的……后来上大学,又常到农村去抢种抢收。分到这个大山沟里,更是断不了跟农民打交道。哎,要是哪天我们研究所搬走,离开这农村,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播寻梦虽在暗暗责怪他这番不太切合实际的话,破坏了眼前的美景和心中的回忆,但还是吃惊不小,“怎么?你们所会搬迁?我怎么没听爸说起过?”

康峻山嘿嘿地笑起来:“这也算是我心中的一份憧憬吧……哎,难道你不认为,改革开放了,702所也该有另一番光景吗?这毕竟是全国唯一的一座,研究世界级科学技术的科研单位呀,还能永久待在这信息不通的大山沟里?我就不相信。三线建设是个历史问题,党和国家也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他说得信心十足,潘寻梦却不禁苦笑起来,喃喃地说:“真要是有那一天,该多好!可惜,这一切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康峻山看出她今天心事重重,或许又要跟他说什么重要的话?但她自己不开口,他决不会先发问。于是就笑了笑,没再吭声。

潘寻梦的心里也是翻江倒海,但表面上却故作轻松,她一定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把心里话说出来。上次的事让她好后悔,一个单身女人,即使在自己爱过的男人面前,也不能轻易透露心扉,否则就是自取其辱。她把目光移到天边,很快就有了新发现——云层突然变得又高又厚,凝聚起了一片浓重的乌云,而在这明暗交替的时刻,在那云石般的霞屏背后,又仿佛烧红了一盆火,使那金黄色的裂口之中,竟然闪现出了最后一束灿烂而又多变的光辉……

“哎,你看!”她惊喜地推了他一把,“那是不是火烧云?变幻得那么快!”

他也朝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只听得她又说:“多美啊!你看,那火红色的云霞真像是一匹烈马,它正在天际飞奔……这让我想起了尸台越剧,就叫火焰驹。它是一匹千里马,在最关键的时刻,还救下了一对恋人!”

“真是景由心造了!”康峻山不禁笑起来,“你不觉得,你这是唯心主义吗?”

播寻梦情深意长地望着他,“大哥哥,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也能骑上那么一匹火焰驹,千里马,让它把我带回到过去的岁月里……或者,干脆就让时间倒流,让我们能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年轻的时代!”

这个已快陌生的称呼让康峻山心里一动,他也听明白了潘寻梦的潜台词,但他仍不愿接她的话茬儿,又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哎,我刚才那句话,可是青城山上的一副对联:事在人为,休说万般都是命;景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潘寻梦一怔,转瞬之间,脸上就流露出了伤感的道道皱褶, 口气也变得异常凄凉。“大哥哥,你是在责怪我吗?怪我当时太年轻,太不懂事?是的,我早就认命了!这一切都怪我,年轻时,我不该由着性子来…后来,你也知道,我一直很后悔,可是后悔也晚了!这又让我想起了一副对联: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康峻山在这一刻,真想握紧了她的手,好好抚慰她,但他没那么做,只是摇摇头,语气温和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希望你总是想起它,人总是应该朝前看,往前走嘛!对了,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应该成个家了!”

潘寻梦拔起身边的一朵野花,揉碎了花瓣,又抛到天空中,“我不想结婚了。一”

“那怎么行?”他故作严肃地绷紧了脸,“中国的风俗习惯,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呀!最近你爸妈一见到我,就要唠叨这件事,还让我写信劝劝你……你哥你姐,他们都很担心你,也希望你早日解决这件事。”

“看来,这还真是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她终于绽开了一个笑容,但那笑容仍有几分勉强,“大哥哥,我的下半辈子,也许不会在中国了,所以这个风俗习惯,对我没有制约力“…我就要出国了,去西德留学。”

康峻山也大吃一惊。为了镇定自己,他先点燃了一支烟,抽了几口,看着自己吐出的一圈圈烟雾,才慢悠悠地问:“你不是留校了吗?在大上海待得好好的。还有,你不是学英语的吗?要出国留学,为什么去西德?”

潘寻梦把头扭到一边,声音放得很低,“我急于出国,哪个国家先接受我,为我办好手续,我就去哪儿……去哪儿都无所谓,反正我们学外语的,也该掌握第二门语言。西德的科学技术很先进,没准儿今后我们国家,还能用得着……但是大哥哥,说心里话,我真的不想回来了!只要有可能,我将在异国他乡,度过我的余生。”

康峻山把抽了几口的烟在草地上撼灭,沉静地问:“也许我不该问,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你这样做,离乡背井的,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潘寻梦站起身来,强忍住心头的痛楚,颤声说:“大哥哥,你不要再问了……”

康峻山一甩手站起来,似乎也不想再控制心头的激愤:“寻梦,你这样做如果不算是自暴自弃,那也差不多……你自己知道,我们国家刚开放,现在是多么急需外语人才,你竟在这时候离它而去!如果你是因为个人情感,我丝毫也不会同情你。可能我这个人太冷酷无情了,我总认为,还有什么个人的事,能跟我们的事业相比?’当初你去上大学,离开了一直想培养你的702所,不但你父母不高兴,我也不赞成,现在你又要远离故土……寻梦,我可以问问吗?我做错了什么,使你竟要这么做?”

播寻梦愣了愣,在一阵突然袭来的感情爆发中,她猛地扑过去楼住了他,眼泪也洒在他胸前,“大哥哥,你不要说了,也不要问下去了!这一切都怪我,是我让我们错过了……事情过去了整整十年,可我还是忘不了,忘不了自己当初的幼稚和任性。我真傻,大姐劝过我,可我还是没清醒过来,就这样彼此错过了……你不知道,在这十年里,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忘记我所干下的裔事。我的心已不能再忍受,所以才要离开……大哥哥,你别再责怪我好吗?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由最初的抽泣和呜咽转为号陶大哭,似乎想把十年的泪水流个痛快。康峻山见此情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就那么楼抱着她。一片静默笼罩着原野……在这空气清新,风光绮丽的环境里,两个离别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深怀情慷,又很快将分手的中年男女,就这样听凭那爱的神思去自由发挥,并且带着感激与战栗的心情,接受了这一刻时光对他们的微妙恩赐……

后来,康峻山想轻轻推开潘寻梦,她却把他抱得更紧了,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呢喃着:“不要,大哥哥,你别推开我……我很快就要走了,也许将永远见不到你!你不要推开我,好吗?就这么抱紧我,让我们安静地待一会儿吧!”

康峻山没再说话,无言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那个不断颤抖着的肩膀上。这个常被称为“冷血”的男子,现在却像变了个样,心里充满了几乎要流滋出来的怜惜……他带着成熟男人的心志,理解了身边的女人,并且感受到这情绪的力量与真实——他感受到了她对他的爱,以及那痛悔不堪的心情。这一切都应该是真诚与神圣的,也理当受到一种纯洁的待遇。他也明白,他在这个时刻的仁慈,正是一种人性的宽容与大度,它将超越如梭的岁月,给对方的生活留下一种甜蜜的欢乐,并用持久的魔力围绕她的心灵……既然如此,他怎能拒绝呢?一个真正的男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

那天晚上,他们就在田野里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启明星在天边出现,康峻山才拉着潘寻梦的手站起来,一直扶着她,把她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