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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远在东北，10月也是大连的黄金季节，秋高气爽，阳光灿烂。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雪白的浪花不断起伏翻滚着，阵阵海风吹过，一股清新的带有腥味的气息，就飘满了这座工业港口的大街小巷。在郊外，一座座大工厂与美丽的疗养院并肩通立，一片片林立的烟囱与古色古香的外国建筑相映成趣，钢铁的轰鸣声也在和水泥马路上的喇叭声混合交响。殖民地的陈迹与现代化的建设，如此鲜明和谐地对称着，使人感到一种源远流长的蓬勃生机，显示出这个城市无限茁壮的生命力……
但这座新兴的北方工业城市，在70年代还只是初具规模。康峻山就在这个时候，带着几十名本所的科研人员，肩负着将“中国环流器一号”主机装置的数千张设计白图，与加工单位研究协商、修改定版成切合实际的加工蓝图，并完成其研制工作的重任，赶赴大连一家大型的机械加工厂，开始了一段无比艰苦的生活。任务确实很艰巨。因为主机的这部分由内外真空室和线圈组成，内室为超高真空，外室为高真空，各段与各段之间要严格密封，还要解决散热、膨胀热应力和高压大电流的绝缘等特殊要求，研制的难度之大、工作量之多，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康峻山等人到了风景如画的海滨城市，无心去欣赏它的秀丽景色，立刻就投人到紧张的工作中。该厂对此也很重视，由总工程师挂帅，专门抽调能工巧匠，组织了一个由领导干部、科技人员和技术工人组成的“三结合”攻关研制小组。而康峻山他们下车伊始，就召开了现场研讨会，向这个攻关小组进行技术交底：从主机装置的总装图、部件图到零件图，包括设计原理、受力状况、材料特性、加工工艺、工装夹具，涉及到几千张图纸，几万个尺寸与数据，还有一道道技术难关，都得向厂方交代清楚并研究确定、逐一解决-
接下来的工作几乎是从零开始，甚至要从使用什么原材料着手考虑。他们成天泡在各个车间里，跟当地的技术人员和工人师傅们一起商量，解决研制工作中遇到的每一个技术难题。而后又不断根据实际的生产情况，精心研究工艺、反复修改图纸，包括描制硫酸纸底图和晒制设计蓝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仅图纸就修改了好几版，每版1000多张。702所的科技人员和该厂的攻关小组成员都很清楚，他们的工作关系到整个“中国环流器一号”的成败，关系到我国受控核聚变事业的前途与命运，决不容许有丝毫的疏忽和差错。于是他们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关键数据、关键工艺、技术难点都必须经过反复核算、认真研究。在工作中，双方有和风细雨的讨论，也有各抒己见、面红耳赤甚至是暴风骤雨般的争吵……但更多时候，他们是夜以继日的协同作战，都想早点完成这个神圣的历史使命，为我国的核聚变事业铸造新的辉煌！
厂里的生活也是意料之外的艰苦，甚至比不上号称“三线”的大西南。康峻山和科技人员的住处十分简陋，他们都是自带行李铺盖卷，集中住在一排破旧的平房里。到了刮风的天气，门板和窗户全都无法扣紧，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单薄的被褥也难以抵挡夜晚的寒冷与海风的侵袭。有一天晚上风雨大作，那几间破房子都在漏雨，有人在蚊帐上搭了一块塑料布，但是兜着的雨水越积越重，最后全都灌在**了！天亮一看，地面积水很深，拖鞋、杂物，都像小船一样漂起来了。
在伙食供应上也很差劲。那是个物质匾乏的票证年代，大连的居民每月只有三两菜油、半斤猪肉，二十几斤口粮，并且大部分是粗粮。即使对外地的技术人员给予照顾，也是每周吃一次大米饭，改善一下口味，其余时间都得啃窝窝头或者黑面馒头，蔬菜就更少了。科研人员每月只有几十元工资，出差补贴一天只有七角钱，即使想自己改善一下伙食，也都潇洒不起来。由于工作劳累、水土不服，大家的身体都一天天瘦弱下去，带队的康峻山很着急。他跟厂方商量了好几次，想方设法弄了一些海特产，叫做什么“台巴鱼”的来稿劳众人。不知道是这些海货不新鲜？还是大家的肚子不适应？又闹了几次集体食物中毒，再不敢去做新的尝试……眼看大家的生活如此清苦，还要加班加点搞研制工作，他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白天，康峻山的脑子都被工作塞满了，但到了晚上，尤其夜不成寐的时候，心灵深处也会泛起一些他认为“不健康”的情绪。康峻山离开702所，没有通知潘家的任何人，来了个不辞而别。对潘老师和一向关心他的梅阿姨，他倍感惭愧，似乎一直都在辜负他们的好意。对李心田和潘承业这两个铁哥儿们，他也无话可说，好像有点儿对不起他们。但他最对不起的，还是自己一度喜欢又无端生分的潘家小妹！想起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康峻山心头隐隐作痛，似乎他的一部分生命也在那个晚上失去了……
康峻山纳闷地想，为什么潘寻梦如此不信任他？她显然也爱他，却对他有女朋友这一说深信不疑。另一个女孩子呢，反而倒过来，对他的一切都坚信不疑，尽管他亲口说明自己心有别属，她仍然痴情地等待着自己！康峻山并不相信“缘分”的说法，但他不得不承认，由于如此鲜明的对比，谢若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有所上升。说到选择爱人，谁不想选择一个信得过自己的人？康峻山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真要让他在这两个姑娘中选择终身伴侣，他又该选择谁？爱情本是人生第一浪漫的事，但婚姻却很实际。在远离702所千里之外的异乡，康峻山得以平静下来，仔细分析自己的心境，做出人生的重要决定。他今年28岁了，迟早得结婚，总要对母亲对康家有个交代呀！看来骄傲任性的上海姑娘并不适合他，人家来自大地方，见过大世面，是个留不住的飞鸽牌！那么另一个痴情的本地姑娘，会不会是永久牌呢？人家多年如一日地钟情自己，其执著程度堪与他对聚变事业的执著程度相比，这不是一个好妻子的优秀品质吗？
康峻山不耐烦再这么想下去，干脆下定了决心——今后哪个姑娘再来主动找他，愿意跟他一起留在702所奋斗，一辈子都扑在核聚变事业上，他就娶谁！这个暗自下定的决心，正是谢若媛的福音。几天后，她居然出人意料地赶到大连来了！
那天康峻山一直在真空室的研制现场蹲点。为了将这项设计付诸实施，科研人员绞尽脑汁，进行了一次又一次预研和中试，却都失败了！最后他们决定从真空室在不同温度下的变化情况人手，反复对真空室施以加热烘烤。为了取得理想结果，每次供烤都要连续进行两天两夜，甚至长达50多个小时……随着烘烤温度的升高，保温罩上不断散发出一些比灰尘还要细小的玻璃纤维粉尘，看不见，摸不着，钻进人们的喉头却痒痒地刺激着，咳不出也吐不了，比鱼刺卡喉还要难受！进一步深人到肺部，对人体就会产生严重的危害！然而科研人员却硬挺了下来。他们日夜坚守在现场，以便掌握真空室在不同温度下的变化规律，好为真空室的密封与加工制作提供依据……
这一天的试验刚结束，不知是谁在外面喊康峻山，说有人找他。康峻山披着一身粉尘走出来，突然看见了谢若媛！她穿着那套洗旧了的绿军装，脖子上围了一条红围巾，显得风尘仆仆而精神焕发。她左手提了一个旅行袋，右手抓着一个绒线网兜，里面竟装了大约10多斤猪肉！康峻山似乎明白了一切，只朝她点点头，心里却热乎乎的很感动。“你怎么来了？”他问，不由得绽开了笑脸，“真是稀客！”
谢若媛到这儿来，也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后来在潘雅书的支持下，才特意安排了这次行程。她是想来见康峻山，跟他再谈一谈，看有没有可能把他们的关系推进一步？于是借着去西北交大报到的机会，谢若媛把一堆行李扔在西安火车站的小件寄存处，又提着一些肉、油、酒、糖、奶粉、肥皂等日用品，换乘了另一辆去大连的火车。为了不让新鲜猪肉在闷热的车厢里捂坏，她往肉上抹了盐，还用绳子吊着拴在窗户外，又怕被人抢去或搞丢了，每到一个站就要取进来，夜里也不敢合眼，真是煞费苦心！谢若媛已经想好了，如果康峻山不愿接待她，就说自己是来搞劳前方将士……还好，到了目的地，见了心上人，康峻山并没为难她，好像还挺高兴！
当天晚上，那一排工房很热闹，702所的科研人员集体会餐“打牙祭”。正巧另一个课题组也带来了好消息——他们在真空室和**气系统各连结部的密封结构研制中一次次失败，最后想到黄金这种具有柔韧性而又耐高温的特质，再联系到古代就有人用黄金来修补贵重容器的先例，于是采用金丝来密封结构，竟然获得成功！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真该好好庆祝一下。聚餐就在康峻山的房间里进行。那10多斤猪肉已不能再放，都交给伙房做成了几大碗红烧肉。拼起来的两张条桌上，除了花样繁多的瓜子、点心、水果糖、花生糖，还摆着几瓶五粮液和沪州老窖，那是谢若媛老爸的宝贵存货，也被她偷偷拿来献给了心上人。科研人员自带食具，团团围坐，望着女客那兴奋的眼神和红通通的脸蛋儿，他们互相交换着的枯队人的话事。
康峻山今晚也很兴奋，他还请来了厂里的总工程师，就像在举办一个庆功宴。他指挥着人们纷纷往各自的碗里倒酒，一切停当之后，他又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最近这一个多月，大家都辛苦了！为了我国的核聚变事业，每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今天更是有不小的科研成绩，几个课题组的试验都取得了成功！让我来祝贺你们，也让我们为自己的光荣工作，为‘中国环流器一号’的远大前景，而干杯！”
大家齐声叫好，轰然举杯，巴掌都拍红了，也高兴地喝了个痛快。整个祝酒的过程中，康峻山没有招呼过谢若媛，似乎她并不是今晚的客人，也不是今晚的主人。但谢若媛还是很高兴，康峻山对她的态度已经变得很随便，他时时投来的眼神也变得很亲切。她对他来说再不是外人，更不是一个陌生的毫不相干的人了！
这一对男女之间微妙的关系， 自然没有逃过人们的眼睛。一个调皮的年轻人就站起来间康峻山：“哎，康处长，今晚的庆祝活动，还有没有其他主题呀？”
康峻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笑道：“没有其他主题，就是让大家来吃喝一通！”
几个女工程师把谢若媛拉出来，推向他，又笑嘻嘻地说：“哎，康处长，就算没有其他主题，人家小谢远道而来，还给我们送来这么多好东西，搞劳和慰间我们，你也该代表我们大家，好好谢一下人家呀！”
大家一听，都乐了，又纷纷把康峻山推向前。他只好把手里的酒杯举向谢若媛，对她笑道：“瞧你做了这么点好事，就得到大家的认同，希望今后继续努力啊！”
谢若媛抿唇一笑，也大大方方地回答：“只要你欢迎，我今后就常来……”
她本想在今晚跟他长谈一次，不料这个聚餐晚会如此隆重，这般热闹，也只好把自己的事往后放一放了。谢若媛现在的心意有所改变，她不会再做什么撕掉录取通知书的傻事了！她也该成长、成熟了！她想，去读三年书是好事，不但学习了知识，也跟康峻山拉开一段距离，时间和空间的变换，或许反倒有利于他们的关系。因而在今晚，她并不急着去约康峻山，转而兴高采烈地看着他跟同事们喝酒打趣、猜拳戏赌。酒喝干了，换上了白开水；肉吃完了，又嚼起花生糖。人们罚来罚去，笑声不断，欢乐的喧闹声几乎要把小小的屋顶掀开……谢若媛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注视着康峻山大笑、欢闹和逗趣，觉得今晚自己才真正融人了他的事业，他的心灵……
当晚谢若媛就在那几个女工程师的屋里搭铺，睡了个好觉。天刚亮，她就悄悄起身，赶到海边去看日出。她来得早了，大海仍是茫茫一片，笼罩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几只勇敢的海鸟在波浪翻滚的海面上飞掠而过，捎来一阵带有咸味的海风，亲切地拂弄着她的短发……谢若媛突然发现，她很喜欢这个城市。或许，在这儿她能找到自己追求许久的爱情？她坐在一只旧灿板的船帮上陷人沉思，把自己跟康峻山交往的前前后后都想了个遍，就像沉人了一个无边的梦境。等她清醒过来，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升起，正把光芒投射在无边的大海上。红艳艳的朝霞也在天边嫩烧开来，好似一条灿烂的光带，从太阳下面辉煌地伸展过来，她的身心都沐浴在这温暖的光辉之中……
“嗬，你早！”有人打断了她的遐想，竟是康峻山，他走到她身边，亲切又快活地问，“你一个人在这儿看日出？哎，你听说过那个，寻找太阳的神话吗？”
谢若媛连忙站起来，又惊又喜地望着他：“什么神话？我没听说过……”
康峻山又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面前那金光灿灿的太阳，深情地说：“那是一个千百年来在民间流传的故事。相传有一天。太阳突然不见了，大地变得又黑又冷，到处寸土不生。有一个好汉勇敢而坚强，他打听到太阳是被一个魔王偷去了，藏在遥远的东海底下，就毅然告别妻儿乡亲，去东海寻找太阳，可他却不幸死在半路上！为了给后来的人指引道路，他又化成了一颗明亮的星星，高挂在没有太阳的黑暗的天空……”
谢若媛听到这里，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禁叹道：“好一个悲惨的故事！”
“你先不忙下结论，这故事还没结束呢！”康峻山微笑着嚓了她一眼，“后来这位好汉的儿子长大了，就继承了他父亲的遗愿，在这颗星星的指引下，去东海寻找太阳。他攀越了99座高山，渡过了99条大河，终于来到东海边，又在金孔雀的帮助下，战胜了魔王，把太阳重新托出海面，送上天空……从此，太阳就永远照耀着大地，给人们带来了温暖和光明，还有世世代代的幸福！”
谢若媛怔了征，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含意，于是激动地问：“你是说，你们？不，还有我们，所有这些搞核聚变研究的人，都是寻找太阳的好汉？”
康峻山点点头，语重心长地望着她：“是啊，我们是在用自己的工作，为人类寻找一轮永久发光的人造太阳！而我们的金孔雀，就是正在研制的这个托卡马克装置！”
“这比喻太奇妙，也太恰当了！”谢若媛更加激动和兴奋，“是啊，不到200年后，地球上就会出现一个可怕的景象——能源将全部用完，人类重又陷人黑暗与寒冷之中。只有用我们的聪明才智，又通过我们的努力奋斗，才能建造一轮永远散发出光明的新太阳，给子孙后代留下一座能源宝库……我们的工作，真是太有意义了！”
康峻山和她一起往回走，又说：“不过这工作也很艰苦，我们也得翻越那99座高山，还得涉过那99条大河……比到东海去寻找太阳，可要困难多了！”
“好好干吧，我支持你！”谢若媛深情地注视着他，“估计你们在大连，还得干多久？”
“短则五六年，长则七八年。”康峻山也颇有深意地望着她。
谢若媛叫起来：“要千这么久啊？我可真没想到……”
康峻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怎么？你觉得太久了？你不愿跟我们一道干下去？”
谢若媛脸一红，低下头去，继而又抬起头，勇敢地望着他，“我愿意，”
康峻山高兴地笑起来：“包括我们的下一代，也得前赴后继……”
他没说完这句话，引得谢若媛浮想联翩。康峻山又告诉她， 自己不会在大连待很久，所里还有工作在等着他，几个月后，就会有人来换他。谢若媛也告诉康峻山，她考取了西北大学，是借人学报到的机会专程来探望他。她不比潘寻梦那种靠国家给予19元学费补贴的大学生，她是带工资人学，毕业后也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康峻山低头思量一阵，明白了谢若媛的来意。很显然，如果自己答应与她结合，她毕业后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到702所，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可是，他应该答应她吗？
他们又谈了谈所里的情况，两人都避而不提潘家的事，反而说到了夏晓。康峻山也早就听说， 由于小偷小摸和流氓犯罪屡教不改，他已被开除所籍，送去劳教三年。对于这个出身革命军人的漂亮青年，无疑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难道真如他对一别人所说，因为谢若媛抛弃了他，才使他自甘堕落，沦人这无底深渊？谢若媛的师傅张玉兰说得好：“自古美女爱英雄，小谢怎么能嫁给夏晓呢？”康峻山听了这番话，立刻猜到张师傅下面又说了些什么。无论怎样，夏晓与谢若媛的恋爱风波已经过去，对他们的不公正议论也是销声匿迹，康峻山再不能拿此当理由，来回绝谢若媛的感情了！
这时，他们已走回厂里，听说今天还要做真空室的烘烤试验，谢若媛很想去看一看，又怕不能得到允许，就跟康峻山约定，晚上再好好谈一谈，便独自走开。谢若媛猜测康峻山肯定又是那个不锁门的老习惯，就摸到他屋里，大干起来——她打扫卫生、拆被子、洗衣服，忙了一整天，还在外面拉了根绳，晾晒这批男性化的用品。几个女工程师走来，朝她含有深意地笑了笑，她红了脸，心里却暖洋洋的。傍晚，她又用电炉热好了几样小菜，是她昨晚多了个心眼儿，偷偷留下来的，摆在小桌上倒也色香味俱全。
直到科研人员都下班了，天也黑尽了，谢若媛已等得不耐烦，正要去研制现场找康峻山，他才回来了。推开比他低不了几厘米的小门，望见屋里的这般情景，他就笑起来，“哟，在给我开小灶呢！没想到你还有私心。”
说到这里，他也脸红了，发现自己用词不当。谢若媛却很高兴，她愿意像一个妻子那样，去服侍和照顾康峻山。看来这番心迹，她已无须表明。她打了一盆热水让他洗脸，然后两人就坐在桌边，看着康峻山狼吞虎咽，谢若媛心里真是无比畅快，似乎自己的一场辛苦，这才有了令人欣慰的报答。饭后，谢若媛生怕他又要赶去科研现场，这在他肯定是经常的事，就连忙给他泡了一杯茶，摆出一副跟他促膝长谈的架势，惹得康峻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他笑眯眯地点上一支烟，风趣地开了口，“好吧，你这样长途奔袭，肯定是有备而来，决不会打无把握之仗……我只好洗耳恭听了！”
谢若媛没说话，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彩色大照片递给他。康峻山接过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又点点头：“嗯，不错，比你刚进所时，我在人事科看见的那张强多了！”
他居然主动提起这件事！谢若媛觉得大有希望，见他要把照片递回来，就忙说：“哎，我这是送你的，给你留作纪念…让你常看着，别忘了我！”
康峻山大笑起来，又想把照片还给他：“这怎么行？你也知道，我这间屋子从来不上锁，别人要是进来看见了，我又怎么解释呢？”
谢若媛心里想，那样才好呢！嘴上却说：“无须解释嘛！随他怎么想……”
康峻山就把照片随意扔在**：“好吧，你再说说，来找我还有什么别的事？”
谢若媛赶快欠身过去，把照片塞在他的枕头底下。这个举动又惹得康峻山一阵大笑。笑得谢若媛羞红了脸，慎怪地瞪着他：“还说呢，我在来这儿的路上一直很担心，怕你把我给轰走……我的全部思想都在考虑这件事，都忘了应该跟你说什么了,?
康峻山又爽朗地笑起来，他今晚的心情好像特别好，不像过去那样总绷着脸，话也说得很幽默。“既然我这样性情古怪，不好相处，你又何必来找我呢？”
过去他们在一起，他很少有这样的愉快和开朗，谢若媛感到出乎意料，如释重负。在他那亲切的态度抚慰下，她忐忑不安的心也放下了，言谈和举止都变得轻松起来。于是她问：“哎，我们俩的事，就这样拖下去吗？我要上大学了，一走就三年……”
他皱了一下眉，回答仍是那么诙谐而风趣。“这可是你自己要拖的“…我就没想通，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地方？这么一个傻大黑粗，又不懂感情的人，值得你追到这儿来吗？哎，我真的不知道，你喜欢我哪一点？”
“我祟拜你！”她简单地回答，“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人！”
他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继而严肃地看着她：“我不能说你很天真，但你的想法却太幼稚！我总觉得，你是在戴着有色眼镜看我，把我幻想成了另一个人……今后，你一定会后悔的，后悔你看错了人！”
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线转机，连忙剖白道：“怎么会呢？我没看错人，也决不会后悔……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不了解我，不了解我对你的感情！”
他打趣地朝她眨眨眼：“瞧，两个互相不了解的人，又怎能生活在一起呢？”
从一开始，康峻山就聪明地把握着谈话的方向。谢若媛看清了这一点，却甘愿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讲：“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只要你给我时间，给我机会……”
“今天就算是一个机会吧？”康峻山立刻截住了她的话，“我要告诉你，我有许多古怪的生活习惯。首先，正如很多人所说，我是个工作狂，事业心又很强。今后在家庭生活中，我也会永远把工作和事业摆在第一位，这不是所有妻子都能忍受的……其二，我的性格也很专横，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丝毫也不会让步。这又正如许多人所说，包括你和潘雅书，都说我冷血呀冷酷呀不懂得感情之类，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忍受得了……还有第三，我不会照顾任何人，如果我的亲人病了，我可能会不闻不问，心里仍然装着自己的那摊子事儿……你看，我是这么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只配打光棍！你又何必勉强自己，要跟我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呢？”
浑身的热血直往上涌，谢若媛突然听懂了他的话。难道，他是在预先给她打招呼，所谓的“下毛毛雨”？这么说，她这次算是来对了，她和他真是大有希望了？她赶快又阐明：“我不在乎这些，你与众不同的一切，都是我最喜欢的！”
“现在说说容易，今后可就具体了！”他微笑着瞥了她一眼，仍在借题发挥，“我的心思也很复杂，而你却是头脑简单，以后要是遇上了矛盾，究竟听谁的？我这个人，年纪轻轻就当惯了领导，家里家外都想做主，都想指挥别人……”
“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她热切地喊道，“我一定全都听你的！我将包揽一切家务，让你去一心工作……还有，我要好好照顾你，如果你生了病，我也会心甘情愿侍候你！我们生活在一起，一定会彼此适应，双方都很幸福！”
她的确这么想。他们结了婚，她一定会对他很好，她将用自己的全部忠诚，来侍奉这个她无比崇敬和心爱的男人！难道还需要表白？他早该明白这一切！
康峻山却挥了挥手，毫不在意：“这一点我完全相信，但我需要的不是这个。政治上的互相关心，工作上的互相支持，这才是我最需要的！你好好想一想吧……真的，我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也许可以成为好同志，好朋友，但如果发展成那种关系，却未必理想，说不定还会互相束缚，甚至给你带来痛苦……你应该再考虑一下。”
这份真知灼见，谢若媛也许要等到若干年后，才能看得分明。当时她却觉得，这番话刺痛了她，她撇起嘴，气鼓鼓地问：“怎么？你嫌弃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康峻山平静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是同一水平线上的人，只不过差距太大，无法统一起来……还有就是，你对我的看法也很片面，有不少错觉，好比蒙上了一层面纱，总有一天会揭去。那时候，你就会认清自己的错误，而且会很痛苦！所以，我们如果只做朋友，可能更好一些！”
谢若媛整起清秀的眉毛望着他，凭着女性的本能，她敏感地觉察到了他今晚的心情，显然他已经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他是在摊牌？还是在试探她？或者，他对她还有什么疑虑？她来不及把今晚他说的话，加以搜集、整理和分析，但有一点她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个男人的内心是那么坚定而有主见，他有一种意志，一定要使物质化为精神，让世俗变得高尚……他那种支配一切的方式仿佛摧枯拉朽，生活中原本存在的风俗习惯，遇上他都会像落叶一样被扫开！幸亏她喜欢他这种残暴而毫不留情的做法，于是她狡黯地重复着一个誓言，以巩固对方的心情和自己今晚的胜利。
“我不是告诉过你？做朋友不可能，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那我再退一步。”康峻山搓着一双大手笑道，“我们可以像你以前希望的那样，经常接触。你要是想对我稍微加上一点兄长的感情，我也不反对了！”
“不，我不愿意！”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今晚取得了多么重大的进展，对方又做出了多么巨大的让步，但她却变本加厉地说下去，“我们今晚就决定：要么，成为恋人，要么，就是路人，而且永不来往！朋友？友谊？我现在都不需要了！咱不是在国外，没有单纯的男女交往，又不是封建社会，也不允许结拜兄妹！”她把自己也说笑了，又补充一句，“要知道，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你总不希望，我们俩成为仇人吧？”
“真糟糕！”康峻山半开玩笑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呀……”
他刚说到这里，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仿佛平地一声春雷，震得天花板都摇摇欲坠！谢若媛反应迟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康峻山却敏感地跳起来，一步就跨到窗户旁望了望，只见工厂方向火光闪耀，接着就烈焰熊熊，浓烟滚滚……
“不好！”他叫道，“好像是什么地方爆炸了？你待在这儿别动，我出去看看，怕是真空室出问题了！今晚那里还在做试验……”
谢若媛清醒过来，康峻山已经抓起桌上的一个手电筒，飞快地跑出了房间。她愣了愣，脑海里似乎掠过了不祥的预感，惊魂未定，也赶快跟着跑去……
跑到厂里一看，真空室的研制现场外火光冲天，原来是旁边的一个材料棚因为电线短路，而突然着火了，连炸了几个汽油桶1还好，火势并不太大，也没烧到试验工房，但它却封住了那条通往工房的小道。即使谢若媛这样的外人，也能看得很分明——如果风势裹着火头再燃烧过来，情况就很严重了……或许该厂离市区太远？据说打了电话报警，但消防队却迟迟没来！幸好，科研人员又纷纷赶来了，一道道手电射出纵横交错的光柱，人们都在观察火情，却脚肠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谢若媛看见了康峻山，他好像是刚从火场里跑出来，火光映衬着他那高大的身形，也照红了他严峻的脸膛，“同志们，快救火呀！”她听见他在喊，“决不能让火烧过来，烧坏我们的设备，影响我们的试验，那样损失就大了！”
有人指挥，大家迅速行动起来，到处去找救火的工具和盛水的器皿。一串串脚步声，夹杂着呼喊声、哈喝声、风声和雨声，织成了一首雨夜救火的交响乐。谢若媛也加人进来，她这才发现下雨了，那是救命的甘露啊！她仰起头来迎接着打在脸上的雨点，激动得热泪盈眶。人们忙忙碌碌，各自拿着洗脸盆在自来水龙头外接水，又一盆盆地传递过去，企图扑灭那片烈火，而雨点也在越下越大，人人都淋成了落汤鸡！谢若媛一边传着水盆，一边到处寻找康峻山，只见他站在靠近火光的最前面！听说他要冲进材料栩去，搬那几个剩下还没炸的汽油桶，谢若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幸亏这时，几辆消防车呼叫着开进了厂里！专业的消防队伍赶来了，立刻让人们撤离现场。大家都浑身泥水，却放下了一颗颗心，脸上都绽开了笑容。谢若媛在人群中找到了康梭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像小姑娘一般，把脸贴到他的脚脯上，竟然哭了起来，“峻山，你没事儿吧？”
康峻山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想推开她，“你干什么呀？瞧别人都在看我们……”
“我不管！”谢若媛仍是紧紧拥在他胸前，流下了欢畅而欣慰的泪水。
康峻山还想推开她，四周的人们却纷纷鼓起掌来，那个调皮的小伙子还学着《冰山上的来客》里的一句台词，大叫了一声：“阿米尔，冲！”
康峻山也被逗笑了，只好拥着谢若媛，跟她一道慢慢走回宿舍。这时雨也停了，火也灭了，天幕重归寥寂，头上的星月，四周的花草，都簇拥着这对恋人。谢若媛第一次感到和心爱的男人接近时，那种完全超脱形骸之外的美好感觉……
他们进了房间，互相看了看，两个人的样子都挺狼狈：身上的衣服全淋湿了，又溅了一身泥，脸上也抹了不少黑灰，就像刚刚撤离硝烟弥漫的战场。康峻山想去打水来洗一洗，谢若媛却突然从背后抱住他不放。这是一个微妙的场面，男女之间那道暖昧又严密的界线，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被那个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被刚才那热烈的拥抱打破了，聪明的姑娘现在要巩固战绩。康峻山扳开她的手，回过头来， 目光很严厉，一脸殉道者的表情，似乎还想坚持什么原则？转瞬之间，他脸上又浮起了欢快、鼓励和含情脉脉的笑容。而她呢，起初像失望的孩子一般撅着嘴，但很快的，喜气洋滋的活泼神情又抹去了那道怒色，两个人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你真逗！”谢若媛指指他，“看你刚才那样子，还想当英雄啊？”
“你呢！”他居然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当众暴露感情，让我拿你怎么办呀？”
她趁机抓住他的手，又扑进了他的怀里，热烈地嚷道：“刚才，我真怕失去了你……好哥哥，你就答应我吧！我会永远爱你，一辈子爱你！”
“你这人可真大胆，从所里追到这儿来，又当众演了这么一出！”他拉开她的手，讽刺地打量着她，“不过，我也真没时间再跟你磨下去了！我们之间的这些谈判，就像一场马拉松赛跑那样永无止境，现在我只好宣布——马拉松会谈无限期休会！”
“什么意思？”她不解地瞪着他，“我没听懂……”
“傻丫头！”他也含笑瞪了她一眼，“那你就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听懂它吧！”
谢若媛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仔细看了看康峻山——他那向上扬起的浓眉，额头间像刀刻一样的笑纹，还有嘴边浮现的几丝浅浅的笑意，都能说明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她还是不相信，就撒娇般地扭了扭身子，“你在开什么玩笑？逗我玩儿?”
康峻山幽默地笑着，捧起了她的脸庞，故作正经地说：“在这种事上，我从不开玩笑！我要严肃地通知你——等你大学毕业，你就会成为自己所说的，那个倒霉的女孩子了！因为，一个冷血又不懂感情的男人，决定在那时候娶你……”
谢若媛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康峻山就张开一双有力的双臂，把她揽进怀里……顿时，巨大的喜悦淹没了她，她在这爱的洪流中喘息，挣扎，只想告诉他，他这个决定是多么令她欢乐！她对他的感情又深切到什么程度！她会对他多么专诚，多么柔顺！将来她又会怎样为他矢志不渝，至死不变——这一切也许不用她说，他今后自会知道！
而在后来的日子里，谢若媛也时常会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紧贴着她的结实挺拔的男性躯体，温存地改变了的热气腾腾的脸庞，充滋着深情笑意的乌黑发亮的眼睛——他的周身也展现着一种明白无误的信息：忠诚坦白与终生不变的爱情。不仅是爱她，也爱其他东西，爱这世间的一切！他居然会这样去爱？他原来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但在以后的时光里，他和她会不会彻底地融合成一体呢？这仍然是一个巨大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