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还不到5月,西北高原已经是骄阳红似火,碧蓝的晴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点点风。上午9时,酷热的阳光更是像火炭一样烤在身上。康峻山敞开衣襟,一只手抹了满把的汗水甩在地上,眨了眨被汗水演痛的双眼,仍然精神饱满地凝视着前方——在这条车马纷沓的公路上,有不少行人在往前奔走,似乎都跟他一样,抛弃了那列瘫痪的火车,而选择了步行,只想尽快到达目的地兰州市。人们侧着身子让开过往的车辆,又迫不及待地纷纷加人这条尘土飞扬的大道,急行军一般地走着……

“等一等!我要走不动了!”身后传来潘承业的声音,他背着一个旅行袋,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一顶草帽斜扣在头上,满脸大汗,东倒西歪,显然快要坚持不住了。

康峻山笑起来,放慢了脚步等着他,“谁让你带那么多东西,就不能轻装上阵?”

他抢过潘承业的旅行袋背在自己肩上。他的东西不多,一个军用挎包,一个紧束在腰间的小背包,走起路来本不碍事。但他带着的另一个公文包却十分沉重,里面全是有关资料和技术方案。而康峻山却像一匹负重的骏马那样撒着欢,满不在乎地加大了步子,“快走,像你这样赶路,天黑也到不了兰州!”

潘承业喘着气跟上他,一边埋怨道:“谁让你放弃火车不坐,要自己走路呢?还是急行军……我跟你出来搞调研,可算倒了大霉!半个月就跑了五个省,从最东北到大西北,也不让人歇口气!哎,我哪有你这个劲头?”

康峻山嗯嘿笑起来:“是你爸让你跟我出来,好好磨炼一下的!要说那列火车,遇上塌方,它就像一条僵死的大虫!你就是等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人来救你!还不如劳动我们自己的两条腿……哎,你知道吗?在试验车间,人们都把这两条腿呀,叫做‘连二杆’,它就像一部简单的机器,不用可要生锈的!”

潘承业继续抱怨着:“就算你说得对,可你看看这鬼天气,还有这鬼地方!真像人家说的,‘早穿皮袄午穿纱’,早晨下火车还冻得要命,现在可好,热得跟蒸笼一样!怪不得林艳让我带这么多衣服,有道理啊有道理!”

康峻山笑着拉了他一把:“别叨叨了!我打听过,从这儿到兰州,只有六七十公里,我们就算走上十几个小时,也会在当天赶到,但你得加把油啊!”

潘承业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老天爷,要走十几个小时?真是拉练啊!

康峻山没办法,也只好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好吧,咱们休息一下。”

他掏出毛巾擦着汗,又焦急地望向远方。笔直的公路穿过田野,傍着峰峦起伏的群山一直伸向远方。也许在那群山背后,才是他们要去的陌生的地方?他在脑子里想象着那座西北古城,他对它的繁华与否并不关心。他们之所以要到那里去,是为了解决托卡马克装置的供电控制柜,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配电器。没想到这个并不很大也不算复杂的设备,居然跑了几家企业都无法生产。听说甘肃省有个长城开关厂,只好找他们想想办法了!不料坐火车赶来的途中,又遭遇了一场塌方,火车就此瘫痪在那里。康峻山很清楚,这时候“文革”的混乱还没过去,尤其是比较偏僻的地方,交通还是个大问题,附近的公路上也没有通长途汽车。怎么办?再等下去,不知道何时火车才能启动。他一咬牙,一横心,拖着极不情愿的潘承业就下了车,决心靠两条腿走完余下的路程。

“中国环流器一号”是一项工程规模巨大的实验设施。由主机(包括欧姆变压器、纵场线圈和真空室)、电源(共有七套大型供电系统)、超高真空机组三大部分组成。除了专用建筑和各种动力设备,总计还需要设备近万台件,其中有不少属于国内首次采用、需要专门设计和制造的“非标准件”,如主机、大型飞轮发电机组等。大多数结构复杂、材料特殊、加工困难。有一部分虽属于通用设备,但国内已有产品的技术指标,却不能满足工程上的要求,仍需另行研制或改进,如开关、断路器和测量仪表等。科技生产组统计了一下,非标设备共达1000多台件,外加工任务十分繁重,而这些必不可少的调研工作,也都是康峻山等人的任务。他们在工程设计正在进行、技术方案还没完全成熟的时候,就要提前到全国各地去作大量的调研,了解相关生产企业的水平究竟有多高?具体都能加工些什么产品?回来再做一些比较,以便选择合适的企业进行分工协作,同时修改有关的设计参数。这是一个非常艰苦的工作,今年开春以来的几个月,康峻山和他的同事分别跑遍了大江南北,走访了十多个省市、几十家厂、所、院、校,想争取会同那些有实力的科研生产单位,一起完成“中国环流器一号”的研制工作。

然而当时社会上还很混乱,许多厂矿的工作还没真正恢复,极“左”思潮和“无政府主义”的影响十分严重有些企业的组织松散,规章制度遭到破坏,生产能力和工作效率大为下降,给设备的加工落实和研制造成了许多困难。虽然国务院和相关部委已经正式给一些省、市、企业,下达了“中国环流器一号”工程的非标设备研制任务,但由于702所地处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大西南,附近又缺少相关科技力量和加工条件,也给完成设计、争取协作与配合加工带来了诸多不便,想推进工作真是很难。康峻山等人几乎跑断了腿,才在西安的西电公司下属几个厂,找到了他们感兴趣的西安电力电容器厂,联系接洽了环流装置所需要的电容器研制。而主机、大型飞轮发电机组等重要设备,还没有落实。身为科技生产组副组长的康峻山审时度势,决定先易后难,把这些重大设备放在后面解决,先跑这个相对来说比较容易的配电器,没想到也是如此不顺!

这时康峻山又在琢磨着两个方案:其一是坐等顺路的车辆,希望能把他们带到兰州;其二是另找一条小道,看能不能缩短距离,争取尽快赶到目的地。他的性格促使他放弃坐等,而采用了后一个方案。于是,在找到当地的几个老农间明了道路和方向之后,他又干劲十足地拖着一百个不情愿的潘承业,在一段河身宽阔的浅水处过了河,再穿越一片茂密的庄稼地,斜插着上了一条早已废弃的古道,直奔兰州城而去……

这是一次真正的跋山涉水,颇有点“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味道。他们沿着黄沙漫漫的土路走去,四野静悄悄的,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两旁也是村落稀少,人迹罕至。下午时分,他们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其间停下来休息了几次,在一家简陋的农舍里喝了点水,又在一个苍蝇围满的小饭馆吃了顿饭。路边的供应十分寒酸,可以说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卖一些简单的面食,再用米汤煮一些菜叶子,就算是下饭的菜了。康峻山吃东西就跟工作一样痛快,他飞快地喝了一碗这所谓的“耙把菜”,又咽下几个大馒头,然后就抽起烟来。潘承业却对硬邦邦的馒头不敢恭维,说他那上海人的精细胃肠咽不下这粗食,只骂骂咧咧地吃了一碗大蒜煮的猪血,看起来黑糊糊的,吞进去软塌塌的,好像还受用一些。除此之外,他就一直怨言不止,幸亏康峻山很了解他,也不去理会他。换了一个人,早就对这种怨天尤人的态度忍无可忍了!

接下来的经历让潘承业永生难忘,他似乎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而他所要到达的那座城市,则像海市屋楼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又像幻影似的飘忽朦胧难以接近……

他们放弃大路而选择的这条小路,大约近了20多公里,但也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并且山道崎岖,比大路难走得多。他们头顶着炎炎赤日,背负着沉重的行囊,一个劲儿地拼命往前走着、走着……到后来累得不行,脚上打满了血泡,痛得钻心,肚子也饿极了, 口渴得连唾沫星子都吐不出来。附近却再也找不到一家住户,可以供他们休息打尖,只好强迫自己继续赶路,尽管两人都已疲惫至极。尤其是康峻山,他背负了全部的东西,肩上勒出几道深深的红印,浑身上下都在淌着汗水,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最后的一段路,已经不能算是走完的,而是走一阵,跑一阵,跳一阵,又爬一阵,再玻着脚一痛一拐地挨一阵……就连潘承业也明白,要想在天黑前走完这段山路,必须这样咬紧牙关往前奔,否则天黑了还留在这大山里,说不定会有更大的麻烦。

直到后来又曲曲弯弯地上了公路,而且看见几里之外兰州城那隐隐的灯火,潘承业才放任自己躺在大路边,四脚朝天地骂道:“妈的,康峻山,回到所里,林艳要是看见我累得又黑又瘦,你可要赔她一个白白净净的潘承业!”

康峻山哈哈大笑着拉他起来:“快走吧,进了城,我包你住进第一流的大饭店,再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天啊,咱们还有个大动作!”

后来潘承业才知道,一贯勤俭节约、吝惜经费的科技生产组副组长,为什么带着他住进了兰州城最高级也是独一无二的兰州饭店,次日又租了一辆“华沙”牌轿车,好像一下子变得奢侈起来。原来康峻山早已打定了主意,为了更加顺利地解决加工问题,最好是一到兰州,就去找甘肃省国防工办,请求他们协助。当时的工办主任叫方刚,是个北京调来的办事很爽快的军队干部,黄世海跟他有一点交情,也许只是认识他,就责成康峻山先去找他,还预先给他们开好了介绍信。

坐着租来的豪华轿车,康峻山和潘承业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个国防科工办,带枪的门卫朝他们打了个立正,便毫不怀疑地放他们进去。于是康峻山和潘承业直接上了办公大楼,居然很快就摸到方主任的办公室。一个秘书出来接见他们,问明了情况,给方刚打了一个电话,他们又被带到另一间办公室。潘承业眼见事情如此顺利,不仅又产生了一种梦幻的感觉,而且生怕这个梦会醒过来……

军人出身的方刚主任大踏步走进来,他体格魁梧、声音洪亮、目光如炬,看见两个青年坐在办公室里,就从老远举起一只手,好像从空中劈下来一般伸给他们,大声说:“同志们好,来兰州找我有什么事?快说吧,我还忙着呢!”

握了手,又听取了来意,这位权力颇大的国防工办主任很感兴趣,居然亲自给他们泡了两杯茶,又热腾腾地端上来,更为热情地说:“好啊,要搞原子能,搞大家伙,我是举双手赞成呀!现在的形势,要是不迎头赶上去,帝国主义反动派就要卡我们的脖子……说吧,想让我为你们做些什么?”

康峻山喝着香喷喷的茶,觉得味道特别醉正,也许是心情很爽的缘故。他很喜欢方主任的工作作风,这种人虽然有点军人习气,但往往很痛快,不多问什么,听他们说话很过瘾,做起事来也绝不含糊。康峻山觉得,今天这一趟是来对了。

他尽量简洁地表达了来意,又说:“希望工办能给我们开个介绍信,或者给这家长城开关厂打个电话,这样我们去接洽工作,他们的态度可能会积极一些。”

他没提黄世海的名字,以免节外生枝,也没多说加工这些设备的难度,而方刚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不先去工厂,倒来找国防工办?这军管会主任真是个痛快人,他就像在军队里指挥作战似的,立刻把两只手一挥,颇有气势地说:“那你们来得太好了!正是时候。我们甘肃省的工业部门在开一个大型会议,地点在兰州饭店,这个开关厂的厂长也来了,他昨天还给我来过电话……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说你们要去找他。”

康峻山和潘承业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潘承业也高兴地说:“正好,我们就住在兰州饭店,好像听说,二楼在开一个什么会议,可能就是他们。”

“好,那我现在就打这个电话!”方刚又举起一只手,从空中劈下去,然后给秘书下达了指令。一通电话打到兰州饭店,又立刻接到会议室,不到一分钟,那个开关厂的厂长就接上了电话。方刚态度强硬地给他下达指令,让他好好接待这两个702所的科研人员,务必要解决他们的外加工间题。最后他还说,“这可是件大事,在国务院也挂了号的,就算一个硬任务,你们必须得完成。咱们搞工业,也要学学部队打仗的作风,干革命,就不能拖拖拉拉!你要是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同志,看我怎么批评你!”

这通电话的直接后果就是:康峻山和潘承业刚刚回到饭店,那个姓刘的厂长连会也不敢开了,便找上门来,真让他们喜出望外,于是反客为主,双方立刻进行工作会谈。这位刘厂长是搞技术出身,很懂行,看了康峻山展示的技术资料、设计参数和相关要求,马上就说,这个配电器他们厂能生产。但他还得把有关资料都带回去,让厂里的技术人员好好研究,再按702所的要求来具体设计,生产完工之后,当然是由康峻山他们再来验收。虽然这是件额外任务,但因为方刚主任打了招呼,刘厂长也就二话不说承担了下来。这一仗算是打得很漂亮。

康峻山和潘承业回到所里,向上级领导作了汇报,再稍事休整,又一个回马枪杀到哈尔滨,这次是要落实大型飞轮发电机组的研制工作。“中国环流器一号”工程的主要供电系统,是两套八万千伏安的直流脉冲飞轮发电机组。因为环流器是靠脉冲放电来建立等离子体,其脉冲波形在上升阶段,又靠电容器快脉冲放电,这已确定由西安方面来研制生产;而在波形平顶阶段所需要的飞轮发电机组,由于国内还从未生产过,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加工单位。哈尔滨电机厂是生产汽轮发电机的大型企业,康峻山想来碰碰运气,看他们能否承担这个艰巨的任务。但是运气不好,第一次谈判就卡了壳。

那天厂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都是该厂的技术人员和工程师。康峻山让潘承业先给他们介绍情况,因为后者就是学电机的,也想让他锻炼一下。播承业倒是说得挺流畅,但听完他所提出的要求,技术人员面面相觑,似乎都不敢接招。

“怎么样?这个大型飞轮发电机组,咱们到底能不能接呀?”厂长紧绷着脸儿问大家,看样子就很为难。他又转对康峻山说,“今天我可是把全厂的技术骨干都找来了,行不行?接不接?都得由他们来说话。”

康峻山满怀希望地望着那群技术人员,但他们都面有难色,并不理会他,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好家伙,是个硬骨头,不好啃哪!”“可不是,光这一个飞轮就有四五十吨重,还得先用拖动电机来拖动,再带动飞轮旋转”“真是大刑侍候,弄不好要出事儿的!”“是啊,我们厂的技术力量有限,可能接不下来吧?”

听了这番议论,厂长更是委决不下,又僵持了一阵,只好对康峻山说:“你看,要研制一种新东西,大家伙,真是不容易啊!我们厂的技术力量有限,应付正常的工作就已经很吃力,再加上这个艰巨的任务,可能不行吧?”

康峻山很失望,知道厂长的态度就不积极,怕接下这个计划外的研制任务,会打乱了厂里的正常生产。这是外加工协作,双方必须达成一致,康峻山也不好强行要求对方。即使请示上面,把这个任务硬性下达了,也怕最后研制不出来,会拖了整个“中国环流器一号”工程的后腿。他们又在这家厂里住了几天,每天都去找厂领导协商,磨破嘴皮子,还是没有结果,对方怎么都不肯接下这个分外的研制任务。后来还是潘承业出了个主意,他说全国的电机厂就数上海好,我们为什么不去上海?康峻山眼睛一亮,上海的电机设备生产基础好,工人素质也挺高,确实值得考虑。

康峻山立刻请示了所里,得到批准后,又跟潘承业一起坐火车到了上海。出乎他们意料,刚下火车,就看见了黄世海!这位702所的最高翎导。夏不知借从阴曰!弄央一捅军用吉普车来接他们。坐在军车上,黄主任才告诉他们,他来这儿之前,先给上海市外办主任王义国发了一封电报,大意是说:王主任,我要到上海来拜访你,望予接待。于是王主任就派了这辆军车来接他,还给他安排了住处,那是上海最好的饭店之一“延安饭店”,专门接待军队高级领导,一般人可住不进去。潘承业听了连忙插嘴问短长,还以为这个黄主任真是跟那个王主任有什么密切关系。黄世海有些不好意思,说只是一般的认识,但已经很多年不来往了!康峻山听了就笑笑,知道这位军管会主任会拉关系,但是对革命工作有利,也就应该肯定。

黄世海现在很喜欢康峻山,觉得他是一个能打硬仗的小伙子,就大力拍着这位爱将的肩膀,哈哈笑道:“年轻人,辛苦了!这次到上海来,我也请你住延安饭店。我们争取一举解决这个飞轮发电机组的问题,再到外滩去好好转转!”

在黄世海的安排下,康峻山和潘承业果真住进了延安饭店。在这家高级饭店的卫生间里,潘承业惊讶地发现四周都是全玻璃的,光彩照人,浴具也很时尚。房间里的其他陈设,更是远非大山沟里能够想象。于是他悲哀地感觉到, 自己真是落伍了!这次在上海,一定要好好玩玩儿,找回一些前卫的感觉。而康峻山洗完了澡,就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精瘦硕长的身躯,也不由得想到,他妈妈要是看见了这副骨架,肯定又会心疼他,几个月的东奔西跑,他确实又瘦了许多。但沙洁琴如果知道儿子都干了些什么,也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这段时间康峻山才清醒地认识到,由他负责的这些外加工调研确实很重要,是整个“中国环流器一号”工程不可缺少的一环。

他们很快就联系到上海电机厂,把情况作了一番介绍。该厂领导很重视,没有马上答复他们,而是说要开会研究研究。康峻山和潘承业也参加了几次这样的讨论会,就连黄世海也跟去做了一些工作,上海电机厂才有了正式意见,说他们厂可以生产,但条件是由702所来承担一部分设计工作,还提出要浙江大学也来协助。黄世海肯刻蛤所里打南话协议,共同组成联合设计组进行工作。接着,上海电机厂又提出,电机的两根大主轴他们不能生产,全国也只有四川第二重型机械厂才能生产,建议他们再到德阳去接洽。

“这下子又得打回老家去了!”黄世海听了这个意见,笑对两个年轻的部下说,“我们来个分工,我立刻回所,马上派人去德阳联系。你们俩就留在上海,听我的消息,同时继续跟上海电机厂协商有关事宜。”

黄世海又坐飞机走了,潘承业很高兴,他正想留下来,在上海多玩一玩。同时,他也想把自己的妹妹,潘家最小的女儿潘寻梦介绍给康峡山。潘寻梦今年19岁,即将高中毕业。潘家二老心疼这个小女儿,就没把她带到大西南,而是留在上海她外婆身边。这一来,那条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山沟,反而成了潘寻梦梦寐以求的地方,因为她的亲人都在那里。潘承业没对好朋友提到这个妹妹,只是硬拉着康峻山去看他外婆。康峻山也没怎么推诱,他先带着潘承业去上海电缆厂、上海电动工具研究所和一些机械加工厂跑了跑,联系加工了一批传输电缆和特殊工具,待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才换上母亲买的那身行头,高高兴兴地跟着潘承业去了他外婆家。

外婆家在一条小巷的石库门里,这是上海最具特色的地方,充满了浓郁的旧城建筑的氛围,还带着一些殖民地与租界的文化气息。康峻山走上那条磨破漆的红地板铺成的楼梯,手扶着旁边擦得发亮的木把手,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很亲切。外婆的屋子只是小小的一间,但处处都收拾得很干净,那些用旧的家具都擦得闪闪发亮,在脱漆之后露出了它们的本色。窗户上挂着印花布窗帘,价格便宜但却温葬,让人觉得很私秘也很舒服。外婆是那种颇有教养、讲究仪表的老太太,据说以前是女子教会学校毕业的。她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一转身就去过道上的厨房里忙开了,丢下屋里的三个年轻人自由交谈。

康峻山刚进门的时候,潘寻梦站在窗户前的光影里,饱含着女洋娃娃坐在搭了花布的竹躺椅上,把宽松的袖筒一直露到胳膊肘。康峻山发现那是一件带荷叶边的像睡袍似的花布连衣裙,也许是外婆压箱底的存货?但在隔了几十年后再拿出来翻新,又穿在一个年轻姑娘的身上,就取得了异乎寻常的效果,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也许是这一层缘故,康峻山和潘寻梦似乎一下子就跨过了陌生人的鸿沟,后来的相处也一直很融洽。

潘寻梦见到哥哥很高兴,对康峻山也颇有好感,立刻跟他们兴奋地交谈着。可以看出来,这个女孩子以前生活的天地并不大,没有走出外婆、小巷居民与中学校的这片天。但她显然读了很多书,再加上潘家的祖传血脉和上海外婆的教养,使她成为一个非常聪明博学,深谙人情世故,而且比同龄人都更讲求实际的姑娘。她喜欢音乐、绘画,对语言很有天赋,还有一种神秘的本领,或者说是内在的气质,就是懂得如何与男孩子交往。她那坦诚活泼的微笑和毫不拘束的言谈,还有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都使她身边的每一个男人坪然心动。这一天的拜访之后,康峻山觉得自己很喜欢她。

在这里的工作变得简单而明了,只等所里组织好一批技术人员赶赴上海,康峻山和潘承业就可以打道回府。潘承业决定充分利用这一段空闲时间,好好把久违的上海市逛个够。潘寻梦自告奋勇充当了向导。她带他们去老城煌庙吃香喷喷的小笼包子和叉烧,到人流熙攘极负盛名的南京路上去吃风味独特的牛肉面。但是康峻山不喜油腻,凭着他对上海小吃的有限了解,每到一处都只点“鸡毛菜”和“阳春面”。这使得潘寻梦笑个不停,还打趣他道:“我和我哥是下里巴人,只有大哥哥才是阳春白雪!”

潘承业也凑趣地问:“那么鸡毛菜呢?又作何解释?”

“我喜欢这句话,”康峻山立刻回应,“谁说鸡毛不能上天?”

潘寻梦一拍桌子:“大哥哥真是快人快语!什么时候,给我讲讲你的英雄事迹?我爸来信老夸你,让我向你学习,还讲了你不少故事……”

康峻山没想到有关自己的传闻已经流到上海,就笑了笑没吭宙

后来他们又去外滩的冷饮店吃“测瓜泅”,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饮品,类似于果汁,用白净的麦秸秆往嘴里吸。潘寻梦又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康峻山说:“据说很多人来到上海,都会喜欢这个城市,因为它很繁华,也很时尚……大哥哥,你喜欢这儿吗?到了这里,你还想回你那个大山沟吗?”

不知道为什么,潘承业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康峻山的回答,但他的回答,又是他意料之中的。康峻山说:“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儿待。因为那个大山沟里,有我最热爱的工作,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立刻投入那份工作。”

“是那个核聚变吧?”潘寻梦歪着头想了想,“对于核能我是完全陌生,但聚变这两个字我很感兴趣……我想人生就是这样。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聚散离合,风云变幻,谁也说不清自己这一段在什么地方?下一段又在什么地方?。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你呢?你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下一段想去什么地方?”康峻山这么问时,突然觉得自己也很紧张,似乎这个问题关系到他生命里什么重要的东西。

潘寻梦天真地笑了笑,但有心人可以看出来,这个笑容里也有着世故的成分。“我吗?也许我目光短浅,我觉得待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自己感到快乐!”

康峻山很想再问一问,她这时候快乐吗?但他已渐渐领悟到这些问话的**性。为了阻止这些感受,他抬起头来凝视着她。这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从那张红艳艳的嘴里吐出的句子,也都似乎很有趣,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口吐莲花”这个词。康峻山仔细打量着潘寻梦,发现她的容貌确实有几分像传说中的观世音——她不但面如满月,五官端正,而且在眉心还隐隐长着一颗红痣!康峻山又移开目光,隔着玻璃窗看向浑浊的黄浦江面,心儿激烈地跳起来……他的个性使他在感情上不肯轻易就范,但在这一刻他却想到:假如他一直等待着的,就是眼前这个姑娘,他又该怎么办?他坦然地换了一个姿势,随即也拿定了主意:如果这种事真要发生,就让它发生好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潘寻梦提出来去郊游。潘承业也许是故意避开,就说自己要去见几个大学同学,让康峻山单独陪妹妹游玩。康峻山也是兴致勃勃,两个人决定骑自行车去。康峻山还说,他想去看看龙华寺的烈士墓,这几乎和雨花台的烈士纪念碑一样有名。然而他们到了那里却很失望,这场“**”,已经把这里变成了一片废墟。康峻山不甘心地在附近逛了很久,似乎在寻找跟他父亲一样坚贞的烈士们的踪迹。潘寻梦发现他眼里隐约含着泪花,突然明白了他的心事。潘玉祥给女儿写信时,确实经常提到康峻山,所以她对他的一切都不陌生。这时候她就悄悄走过去,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好像是要抚慰他的心灵。康峻山明白了她的用意,心里很感动。

他抬头望着快要倒塌的龙华塔,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聂耳》,这个著名的音乐家与他的恋人分手时,就在这塔上见了最后一面。康峻山对张瑞芳扮演的郑雷电很有好感,她穿了一身红衣红帽,扬着一条红纱巾,骑着自行车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上奔驰,还大声喊道:“我偏要穿红戴红,向反革命示威!”这是何等的勇敢与浪漫!康峻山突然发现, 自己也有浪漫主义的情结,当然,是革命的浪漫主义,或者说是英雄情结。他不由得回头望了望潘寻梦,她今天穿了一身学生装, 白衬衫,蓝布裙,但是同样的清爽和迷人。康峻山的心又不禁欢快而热烈地跳动起来……

他们把自行车停在大道上,走进一片菜地,来到一条大河边。这里的江南景致更胜于西部地区:太阳渐渐落山了,天边有几朵玫瑰色的云彩,映衬着河边稀疏的人影。蓝得几乎透明的河水静静流向远方,一群雪白的大鹅正在河边饮水,矜持地昂着大红冠顶,“哦哦”地叫着……四周有不少盛开的野花,呈现出一片美丽的田园景色。他们俩并肩坐在河岸上,都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美好,康峻山很感谢身边那个姑娘,是她把他带到了这个神秘而幽静的地方。他很想说一点什么,但却无法开口。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已和周边的景色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法比喻的动人境界……

有很长一段时间,潘寻梦也是悄然不语,其间康峻山充满了想象,等待着每一个奇迹的来临,但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潘寻梦只是伸开轻盈的双臂,不断用手梳理着她那长长的头发。她有一头很长的秀发,而她并不像其他姑娘一样,把它们整齐地扎成长辫,却任那满把青丝飘逸地散在脑后。这在那个年代是不敢想象的。康竣山不禁要怀疑,当红卫兵站在大街上,拿着剪刀剪行人的长发时,她是如何幸免的?

“大哥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啊!”潘寻梦轻快地笑着,打断了他的沉思,“我对你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康峻山也笑起来。他喜欢她对自己的称呼。她这样叫他本来是想跟潘承业区别开来,最后却成了一种隐秘的代号,好像只有她才拥有这份权利。

“讲什么呢?”他为难地问,“你最想知道什么?”

她望着他,嫣然一笑:“我想知道,当你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比如说让你在大会上作检查,还有让你去修路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些事她也听说了。但他回答时却很坦然,就像是心声的自然流露:“当时我也挺气愤,心想我也是二十几岁的青年,难道我就玩儿不来耍不来吗?为什么当别人去武斗的时候,我要坚守岗位搞生产?别人下班就操持小家庭,我是深更半夜地抓学习,这还不是因为对核聚变事业的热爱,对这个国家的热爱在支持着我?我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只想做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谈不上高尚,可也算不上错误呀?但我明白,不能硬对硬的反抗。于是就略施小计,金蝉脱壳……现在你看,这不是挺好吗?我还是我,而其他一些人倒转变了!所以啊,我不是什么反潮流的英雄,也不做那种以卵击石的套事儿,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她很喜欢他活泼风趣的谈吐:“你讲的这些都挺有趣……哎,再往下讲啊!”

康峻山看了看她:“我觉得你这样子,倒像一个记者在对我进

行采访?”

潘寻梦又开心地笑起来:“爸没告诉你吗?我喜欢写作,也想过当记者……没准儿有一天啊,我会把你的故事,还有你们搞核聚变研究的故事都写下来,题目就叫做‘嫩烧的海洋’,你看怎么样?”

康峻山感觉到一阵热血涌上了自己的脸颊,他激动地站起来,大声说:“‘嫌烧的海洋’?这个名字太好了!有气魄,我喜欢……”

潘寻梦也跳起来,大声喊道:“那我就一定把它写出来!”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又都高兴地笑起来。

后来康峻山只觉得潘寻梦额头上那颗红痣像流星般一闪,她就挣脱了他的手,往前跑去,同时喊道:“哎,你来追我吧!看我们谁能在这个田坎路上跑得快。”

康峻山答应着追向她,对这突如其来的嬉戏,显得很兴奋。这时天快黑了,河水在他们身边泛着银白色的光,他们俩踩着弯弯曲曲的田坎路前行,似乎大地就在他们脚下欢唱。康峻山故意放慢了脚步,以免太快地追上她,而她有几次站住脚, 回过头来朝他大笑着。她那被吹乱的长发披散在脸颊上,就像银丝般熠熠闪光,她的眼睛也很明亮,浑身都充滋着青春气息和女性的光辉。水色、波光、人影,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康峻山只希望这一刻无限延长,永不结束……

在后来的日子里,康峻山时常想起这一幕,而且同样沉浸在那一种与他过去的生命都绝不相似的感受中。它是那样强烈,那样丰富,又那样说不出来的温情和浪漫,它似乎是人类感情中最基本的一种新鲜又持久的、缠绵不断的美——他在追逐一个年轻的女子,而她就像幻影一样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