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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康峻山和潘承业等人为研制“中国环流器一号”的调研工作,而跑遍了大江南北,留在702所的聚变研究人员们,则进行着更为艰苦卓绝的工程设计的研究工作。“中国环流器一号”为托卡马克装置,是一种利用磁约束来实现受控核聚变的环形容器。这种装置最初是由苏联库尔恰托夫研究所的阿齐莫维齐等人,在20世纪50年代发明的。装置的中央是一个环形的真空室,外面缠绕着磁场线圈。当通电的时候,装置内部就会产生巨大的螺旋形磁场,将其中的等离子体加热到非常高的温度,以达到核聚变目的。与其他途径相比,这是一种较为先进而合理的装置,但要完成全部研制工作,尤其要使主机和各部件的工程设计,以及规模、参数和性能都达到甚至超过当时国际上的同类产品,再选出其最佳方案和最佳实施方法,却是艰巨而困难的。

在此之前,不少科研人员从未接触过这种新装置;现在他们面对的,也仅仅是一幅示意图片,一篇文字介绍,还有科研小组拿出的上千张图纸。这对一个尖端科学的复杂群体来说,只是完成了物理方案,或者说是以托卡马克原理为基础的装置蓝图,还有许多大量而细致的工作,需要各实验室的科研人员去探索和研究。“中国环流器一号”的关键部分是主机。702所的主机研究室一度也是连队建制,最近才恢复成实验室,但仍藏身于一个山洞之中,被称为”16号工房”。这也是当年一群知识分子的发明创造——竟在基建时就把一座丘陵挖开,在洞里造好了这座“工号”,用土掩埋起来,让实验室和小丘连成一体,对任何“假想敌”来说,这就是一座小山了!以此类推,更有甚者,有些实验室虽是平房和楼层,但在屋顶又铺上稻草,或做成水池,让人看了误以为是农舍。就在这样简陋的工作条件下,科研人员们却毫无怨言,开始了世界级科研高峰的攀登。

主机研究室主任名叫关柏杨,也是当年留美的核物理学家,曾在美国核物理界名噪一时,后来偕妻子回国,加人了中国的核聚变科研领域,成为我国核聚变事业的精英人物。他调到702所不久,便遇上了“**”,原本的一腔热血也冷到了冰点。国家批准了“中国环流器一号”的计划,他又满怀信心地忙开了,把这项

目当成了施展自己夙愿的工作。他和同事们不分昼夜地查阅资料,对这个装置进行分析研究,反复考虑它的工程设计方案,按照新装置的恤理设想,从理论上去验证其可行性,再根据其设计原理,去完善它的实验目标。他给手下的科研人员明确了研究任务,制订了研究方案,又直接把关,解决了许多重大技术难题,还亲自承担了具体的设计与计算工作。

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劳动。主机是整个装置的主要部分,其重要部件就是内外真空室和与之紧密相连的纵场线圈以及内外垂直场线圈,研制过程中遇到了一系列的高难技术和新型工艺,在我国都是第一次碰到。科研人员反复斟酌和研讨技术方案,不断修改设计思想,仅图纸就绘了七八版,每版1000余张。这些图纸累加起来,是一个怎样的高度!为了完成它,人们又是怎样的绞尽脑汁,付出了日日夜夜!有时候工作正紧张的关头,却突然停电了,工号也即“山洞”里便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外面却蛙鸣虫声四起,恍若没有人烟的深山野林。于是大家点起蜡烛,挑灯夜战绘图纸,饿了就着白开水啃几口冷馒头,那情景,真好比打仗一般。

关柏杨的妻子是另一个实验室的负责人。白天,两口子分别在工作岗位上忙碌,和下属讨论各种理论与技术问题;下班回到家,他们谁也顾不上做饭,甚至顾不上吃饭,又开始查阅资料或做技术报告,还经常接待因遇上难题而深夜登门的科研人员,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为了节省时间,这个家庭里的两个科研成员约定,一顿就做好全天的饭,或者干脆用开水瓶盛稀饭,到了饭点便就着咸菜下肚。冬天没时间生火炉,夏天头发长了,也没时间去打理,他们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科研上……

为了平衡主机运转过程中,由纵场线圈所产生的4000多吨电磁向心的冲击力,关柏杨又和其他科室的几位老专家多次研究,最后经过计算分析和原理性试验,决定采用四护环梁式支撑结构。这一独立的设计构思,在若干年后从大洋彼岸得到了验证——美国最大的受控核聚变装置完成时,其平衡支撑方式竟与此不谋而合!

理论研究室的李昌平,也是个有名的学术带头人,曾反对过康峻山上这个大型装置,现在却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人了研究。他经过仔细的分析和推算,提出了环电流的线圈可能在运行中发生断裂,那样高温等离子体就会外滋,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以及如何防止断裂的问题,他又带着同事们做了许多试验,制定了各种措施,保证了线圈安装的质量,解除了“中国环流器一号”的后患。

电机研究室的邓保然,也在供电系统的研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为充分保证“中国环流器一号”的高质量、高性能,他根据电容、电感和贮能机组联合供电的方案,与其他科研人员一道,又拿出了自动续流的技术措施。他们在简易的实验室里完成了原理性的方案论证,开展了一系列的模拟试验,经过多次努力,终于研制成功了新的换流技术,解决了电容、电感、机组放电电流的准确衔接,还为整个装置节省了投资。

在这套供电系统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那两台8万千伏安的交流脉冲发电机,这已确定由康峻山和潘承业联系好的上海电机厂来负责生产。不久,一批科研人员就赶赴上海,与浙江大学、上海电机厂共同进行研制,这也是一场科研战线上的硬仗,仅理论设计,就经过几十次修改,一个方案被否定,又连夜拿出第二个、第三个……当最后的方案在“技术审查会”上被通过,几乎所有的科研人员都熬红了眼睛,熬瘦了身子。而曾经被无数人怀疑为“海市压楼”的“中国环流器一号”,也终于在堆积如山的图纸上面,构建出了一个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托卡马克装置!

对此付出很多心血的潘玉样,则最早为这个装置的实验运行,提供了先导性的理论依据和有关参数。他和负责理论研究的科研人员一起,深人探讨了等离子体稳定与平衡等复杂的理论问题,取得了卓有成效的进展。有时候为了查证一个数据,或者是核对一个外文词汇,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本本外文书籍来作参考,弄得自己满头大汗,让他的学生康峻山看了都心疼。但他却说:“在科学的道路上不能有一点马虎,尤其是我们搞理论研究的,一定要给装置的研制和运行,提供翔实的理论依据。”

当全所的科研人员都在团结奋战,默默无闻地为中国最大的受控核聚变装置奉献着不同程度的光和热,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与协作厂家一道努力,终于使“中国环流器一号”的主机和各系统的一个个部件、一样样设备不断诞生,并且艰难又自豪地完成着研制任务时,702所的宣传人员也没有闲着。首先是林艳,她找了一盘相当符合这大好形势的录音带,每天都孜孜不倦地放着同一首歌:“东海扬波红日升,南岭起舞飘彩云。珠穆朗玛雪峰献哈达,草原上赞歌唱不尽……”其次是谢若媛,她笔下也滔滔不绝地涌现出许多可歌可泣的先进事迹。但她听着这首歌时,却不禁满腹心酸地想到:哪儿哪儿都在传捷报,为什么她的爱情她的生活却是前途渺茫?

在这大半年里,谢若媛很少见到康峻山。她知道他经常出差搞调研,有时根本不在所里,但她走过科技生产组(现在更名为科技生产管理处)的办公室,总忍不住要朝里望上几眼。那是一排破旧低矮的小平房,因为康峻山的存在,而具有了崭新的意义——似乎办公室里的每件用品,都散发着神圣的光辉;连一个窗钩一个门把手,也都是一件高尚的艺术品;包括屋旁的树木杂草、枯枝野花,也都抹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而尤其扣动人心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标语,那是马克思的一句话:“在科学的大道上,是没有平坦道路可走的,只有那些不畏艰难险阻的人,才有希望攀登到光辉的顶点。”谢若媛猜测着这是不是康峻山的手笔?只要想到那个正在全国各地奔走,在科研战线上英勇度战的身影,她心里就会涌出一股又甜又酸的浆液,使她觉得又痛苦又欢乐……

说不出具体是哪一天?当她发现自己爱上了康峻山,她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从那一天起,谢若媛就和过去的生活告别,开始了另一种崭新的生活。她的整个思想和一切欲望,从此便集中与围绕在康峻山身上,除了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她再没有任何愿望和希求了!虽然他一次次拒绝了她,但她仍然强烈地思念着他,深切地关心着他。从一些朋友那里,她也不断得知他的消息,她为他的每一次成功而激动,也为他的每一个失败而苦恼。当她下笔写着一个个先进人物,在科研人员身上寻找着一个个亮点时,心里也在想:他要是在所里,在她身边该多好啊!那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有时候,她正这么思念着他,就会在所里的某条小道上,看见康峻山的身影。他或者和其他人一起说说笑笑,或者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当瞥见这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影,她心里就会涌出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情,脸上也会浮起动人心魄的笑容。虽然他们碰面时,从没说过一句话,但只要康峻山对谢若媛莞尔一笑,就会胜过了千言万语,让她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在所里的大食堂吃饭时,她更是四处搜索着他的身影,这是她比较拿得准能看见他的地方,但他却常常不能按时来买饭。有时候饭菜都快卖完了,人也快走光了,她仍在失望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当听见饭堂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她就又惊又喜地背过身去,激动得心儿也在“坪抨”直跳。转瞬之间,他那高大的身形立刻把她的合灵填满了,她的眼睛也被他的风采所全部吸引……

但康峻山却经常义无反顾、无牵无挂地离开702所,为革命东奔西忙,好像这块土地上,再没有任何人值得他眷顾和留恋!谢若媛对他毫无怨言,在她心爱的人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时,她也在为自己的理想而无怨无侮。虽然他暂时离开了她,虽然他们将来可能结合不成,但她并不沮丧,她的感情坚贞而不可动摇。何况她的生活尽管不如意,但也有蓬勃的气象——康峻山时刻会像明星一样出现在她面前,照亮她的全部生命!

一个春天的傍晚,谢若媛下班后不想回家,骑着自行车在所里转悠,最后竟来到康峻山的办公室后面,又支好了自行车,眼睛呆呆地望向窗外那几枝绿色枝枉……哦,他在哪儿?他此时此刻究竟在哪儿?为什么她对他的爱不能刺透空间与时间,使她和他在精神上共呼吸呢?在寂寞中,谢若媛突然抬头张望着,直觉告诉她,他就在附近…果然,她看见了他,他正独自走出办公室,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竟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于是他们的眼光相遇了,他和她都不能再遮遮掩掩,他们完全是打了个照面[她精神恍惚,如在梦中,又像是鬼使神差,立刻骑上自行车,飞奔到他面前,似乎他很快就要消失一般。

“嗬,你回来了?”她赶快跟他打招呼,生怕他会就此溜掉。

他也朝她笑了笑:“刚回来不到半个小时,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惶惑和欣喜使她头晕目眩:“我只是随便来这儿看看,没想到碰上了你。”

她仔细打量着他,似乎有几个世纪没看见他了!康峻山神清气爽,修饰整洁,高挑儿匀称的身躯上罩了一件深色衬衫,微微敞开的胸襟里露出大红背心,下装笔挺,皮鞋怪亮,显得俊伟挺拔,血气方刚。他的脸色有一丝疲惫,但却面带笑容,好像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对未来也充满了信心,对前途和命运完全能起主导作用……

她又问:“看你这样子,调研还顺吧?要办的事都办成了?”

他的眉头皱起来:“基本上都办好了,只有一样——主机的研制和生产还没落实。所以我马上又要走,去北京……没办法,只好请部里出面解决了!”

这正是一件棘手的事。落实加工,最难莫过于主机,跑遍了大江南北,终因难度大、得利少而无法找到愿意承制的厂家。刚才康峻山正在跟处里的同事们商议,一方面想再跑一跑北京,争取部领导的支持;一方面也想跟主机室的科研人员商量,能不能把主机拆开?变压器和真空室分别找厂家研制,这样难度也许会减轻许多……

“怎么?你又要走?”谢若媛的神情变得无限凄惶,“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我想,总是后会有期吧?”他说完,就转身想离开。

“哎,你等一等……”谢若媛连忙叫住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回头望着她,一脸镇定而冷漠的表情,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不点破。

“那天晚上你说的……真要那样做吗?”谢若媛拘泥了一阵,只好这么问。

“是的,我认为那样做要好一些。”康峻山毫不迟疑地回答,“再说最近所里多忙呀!谁都没闲着,你也该给自己腾出一点时间,来好好学习和工作。”

“这道理我明白,可我、我接受不了尸她低头望着地面,没有看他,喃喃地说,“你不知道,我最近心里,真是乱得很……”

“我知道这样做,你心里会乱上一阵的。”他认真地说,“但我们应该防微杜渐嘛!现在要是不那样做,今后可就不好辩白了!”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她呆了一阵才抬起头,发现他已经走开了。

谢若媛的心又陷人了苦恼与猜测的深渊。不好辩白?这什么意思?难道是指她和夏晓的关系?据说夏晓要调走了,也不来上班,总在社会上闲逛,还小偷小摸,进了几次拘留所。试验车间的师傅知道了,都替谢若媛松一口气,说幸亏她跟他分手了,否则后患无穷。如果康峻山是指她和他的关系,他可从没那么胆小过,他不是一向身正不怕影子歪吗?或许他是在提醒她,应该从现在起就慎重一点,以便最终能获得大家的支持和谅解?要真是这样,他们的关系今后或许还能正常发展,甚至有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

天色暗淡下来,夜幕上有几颗星星在微笑地眨眼睛。静寂的空’气中又散发着桅子花的清香,它那雪白的花瓣就像小铃档似的挂在路两旁,微风吹过,四处都响起了春雨的滴答声……花香和雨声悄然沁人心脾,谢若媛的心头又浮起了游丝般的希望。

这次短促的见面之后,康峻山很快又赶赴北京。他和几个所领导带着“中国环流器一号”的全部图纸、说明书,还拉着新装置的设计模型,向部领导汇报了有关情况,包括技术加工和经费落实的详情,也把这个装置的性能、结构、技术难点和标准要求,向部里一一说明。部领导对此热情关注和积极支持,又汇报给国家计委与国防科工委,还通知了几个有关部委及大型厂家,请他们协同合作,落实加工任务。前后一个多月,有十多个部委、几十个厂家来参观图纸、资料和模型。最终决定将主机拆开,分别请厂家研制。那个无油耐压、等级为6万伏的欧姆加热变压器,确定由沈阳变压器厂加工。其余的核心部分真空室和磁场线圈,由于精度要求高,加工难度大,仍没能得到解决。

康峻山从北京回所的当天,便被潘家请去吃饭,在忙碌的小厨房里,他居然发现了潘寻梦的身影!难道她也回来了?康峻山又惊又喜。那天晚上潘玉祥跟他说了些什么?饭桌上又有些什么菜肴?他全然不清楚,眼光只跟着那个青春焕发的年轻姑娘转……

过了一阵,潘寻梦才出来,她跟在母亲身后,端了一盘木耳拌烤载放在桌上,一面对康峻山笑道:“大哥哥,你没想到吧?我也回702所了,分配到图书资料馆工作。这下子,我也能为‘中国环流器一号’,尽一点自己的责任了!”

“太好了!欢迎你啊”…”康峻山搓着一双大手,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

梅月一边给康峻山盛饭,一边笑道:“我这个小女儿啊,任性又娇气,以后还要你这个大哥哥,好好指教呢!父母的话她不听,你的话,她或许会听……”

“妈,您在说什么呀!”潘寻梦笑嘻嘻地说,“我们都是革命同志,谁对就听谁的,这叫服从真理……大哥哥,你说是不是?”

康峻山还没回答,潘承业就接着说:“是啊,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嘛!不过小妹,你可听好了,你那个图书馆呀,是康峻山最爱去的地方!以后你下班就甭想早了,我看呀,干脆把铺盖卷都搬进去,就睡在图书馆里,好完成党交给你的革命工作!”

康峻山有些发窘,正不知道如何应对,潘寻梦却快人快语地说:“不,我都跟嫂子商量好了。我呀,就住到广播室里,每天早晨替她放广播,好让她睡个徽觉!”

潘雅书和李心田相对一笑,没有说话。但他们看着康峻山和小妹的目光,也有些异样。康峻山发现了这一点,也不想说什么。这一次,他要自己来处理这件事。

后来的情况正如潘承业所预料——当潘寻梦坐在图书馆的借书台后面,康峻山便经常出现在那里。对他们俩来说,这一情景就像蓝天里缓缓流动的白云,和大河里慢慢流淌的河水一样,都是那么真切而令人欣慰。当他们俩互相找到了对方的眼睛,含着微笑投去颇有深意的一瞥,那滋味又像在烈日下喝着冰冷的泉水一般甘甜。

潘寻梦来自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一个人人艳羡的大都市,702所对她来说,难免沉闷了一点。她早就对自己承认,她愿意来这里,是因为一个“大哥哥”的吸引。或许,石库门小胡同的无聊生活已让她厌倦,海外婆的处世哲学也令她困惑,在她身边,虽然有不少优秀的小伙子,但他们都比不上康峻山成熟和有趣——他的思想观点、生活情调、为人处世都与他们截然不同,尽管稍显冷峻和生硬,但绝不粗俗,而且很高尚!潘寻梦并不认为自己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是听任感情的驱使,她这时对康峻山还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像她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却愿意被一个大男人所吸引,或者叫做**也好。总之,一个年轻姑娘为了一种神秘而新鲜的念头,宁肯背离自己的人生目标,抛弃自己喜爱的生活方式,甚至违背自己的初衷和心愿,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康峻山跟潘寻梦不一样,至少,他没有她那种浅尝辄止的心态。他看见她时,总会想起在上海度过的美好时光。现在他们俩的交谈也是引人人胜,尤其在一个如此惬意的地方——图书馆现在是被大大改造了。墙壁全部涂成淡绿色,还挂着浅蓝色的百叶窗帘,门前的圆柱门廊下没有一棵杂草,都种上了娇艳而珍贵的花木。围墙也拆了,几棵大树在蓝天的背景下闪着神秘的光亮,又在洒满阳光的小路上投下了黑色图案。当借阅者不多时,四周一片静悄悄,只有几枝垂下的常青藤,还保持着一丝过去的沉郁。康峻山喜欢注视着潘寻梦那坟好的面庞,只见她明澈的双眼也兴奋得灼灼闪亮,使她显得异常可爱。康峻山自己也感到惊讶,他怎么会对一个女孩子如此温柔,如此多情?

“你喜欢这里吗?”他真诚地问她,“喜欢这份工作吗?”

“当然喜欢。”她高兴地回答,“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在这里,现在还加上个你”…哎呀,这儿可比上海强100倍了!在那里我只有外婆。”

“你只看见了光明的一面,实际上,我们的工作比你看见的艰苦100倍!”康峻山宽容地笑道,“去问问你的亲人,他们就会告诉你,过去这里的生活是多么艰苦!现在好多了,但还是不能和上海比……哎,你真的要做好思想准备,准备吃苦哟!”

“可我喜欢这里,哪怕是吃苦!”年轻姑娘爽朗地笑道,“好吧,我要去问问我的父母,问他们现在还有什么苦头,能让我一口吞下去?”

对于小女儿的突然回归,梅月和她的丈夫、子女一样意外。但她发现潘寻梦常和康峻山在一起,又感到无比欣慰。看来,在大女儿身上没能成功的事情,在小女儿身上将大大找补回来,也更加圆满和完美。有了这个理由,她就对小女儿放任自流,不问不闻,听任她理直气壮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潘寻梦搬出潘家,住进了广播室。她每天清晨都帮着林艳放音乐,但不再是那些旋律简单的革命歌曲,而变得悠扬起来,让人听了回肠**气。潘寻梦很聪明,她的确想跟康峻山多接触,但不愿在自己工作的图书馆里。图书馆到了点就下班,康峻山也不在那里多待,他们一起回到广播室,有个过硬的理由,那就是学英语。康峻山耐心地教,潘寻梦认真地学,很快就颇有成效。他们大方而频繁的接触,令所有人都浮想联翩。

播承业首先盘问小妹:“你是不是对康峻山有意思了?告诉哥,好去替你传个话……”

潘寻梦把他顶了回去:“我要是真对他有意思了,还用得着你替我传话?”

紧接着是梅月的循循善诱,她把母亲的责任和女儿的心事混为一谈,惹得潘寻梦伏在枕头上笑个不停,继而说:“妈,您别想那么多好不好?人家还小呢!”

潘雅书的心思最复杂。她很清楚谢若援对康峻山的情感,最初看见小妹有可能跟康峻山走到一起,惊讶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替好朋友感到遗憾。她眼看着谢若媛一天天消瘦下去,而小妹却一天天红润起来,心灵的天平简直不知道该往哪一边倾斜?对她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总不能为了谢若媛,就疏淡了自己的亲妹子吧?她心情矛盾地问潘寻梦,为何别人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的东西,她总是能轻易获得?潘寻梦的回答也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姐,你说什么呀?我根本听不懂!”

潘雅书叹了一口气,不想指出妹子在装傻。她知道潘寻梦很有主见,比谢若媛强多了,根本就不需要她这个大姐的指教。这妮子打小就刚强又聪明,心思活泛而骄傲,从不把任何人放在银里。但要是错过了康峻山这样的好男人,可有你哭的时候!她又转念一想,小妹的感情取向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康峻山的感情取向。那个男人更是意志坚如钢,两个女孩子,他到底接受谁?这倒是一件不好过问的事呢!

702所男多女少,一点风流韵事就能翻出轩然大波,何况康峻山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久,许多人都知道了。青年们又给潘寻梦起了个绰号叫“小荷”,这是一个颇有文化的称呼,取自一句古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潘寻梦也听说了,只是付之一笑,仍然大大方方地与康峻山来往。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潘家小妹把“大哥哥”叫得清脆响亮,好像无须遮人耳目。有时候天晚了,有人见广播室还亮着灯,就好奇地推门进去,于是康峻山坦**地站起来,矜持地微笑着,而潘寻梦则小鸟依人一般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几本摊开的英语书。来人便心满意足地走开,一边想着:“好般配的一对!”也有人对此表示反感,带头的竟是迟卫东,他现在是试验车间的党支部副书记,公开站出来替谢若媛鸣不平,指责康峻山“脚踩两只船”。谢若媛当然也听说了这件事,她既恐慌又痛苦,没想到自己走了几年都没走完的路,别人几个月就走完了!她甚至恨恨地想,现在他怎么不避嫌了?也不说什么“防微杜渐”的话了?她想找潘雅书问个究竟,不久又发现, 自己和康峻山、潘寻梦的关系,确实已成为人们所关注的“三角恋”了!

一个晚上,篮球场灯火通明,正要举行一场所篮球队与江州某企业的比赛。当时的业余活动不多,人们都喜欢看篮球赛,有些人还是康峻山的“粉丝”。他个子高、弹跳好,爆发力强,一直是所篮球队的队长兼主力,只是工作忙,很少参加比赛。谢若媛负责宣传,这也是她的工作之一,虽然她这阵子不想跟康峻山打照面,却必须参加,还得在赛前说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话。球赛还没开始,人们正在谈笑风生,潘寻梦也拉着她姐姐挤进来,就坐在谢若媛身边。她跟谢若媛不熟,只是朝她笑了笑,笑容坦率又纯真,谢若媛看了却像是打翻一个五味瓶,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眼看比赛就要开始了,仍不见康峻山的身影,谢若媛心里又在犯嘀咕,不知道该不该让教练去找他?突然听见人群外传来一个大嗓门,正是篮球教练的土腔土调:“喂,你们哪个看见山哥的鞋子(当地话的谐音为‘孩子’)了?山哥的鞋子哪儿去了?”

接着又传来康峻山着急的声音:“哎,你小声点儿好不好?”

于是人们哄堂大笑,引来一片打趣声:“是啊,人家山哥还没结婚,哪儿来的孩子?”“听说最近,倒是有对象了,哈哈……”

紧接着,康峻山从人群里钻出来,站在场心换衣服,换球鞋。在上场之前,他照例要把自己的手表交给人保管,往常他都是交给谢若媛,今天他拿着手表走到三个女人跟前,不禁迟疑了一下。谢若媛和潘寻梦的眼睛都在盯着他,好像都在关心着,他该把手表交给谁?面对并肩而坐的两个女孩子,康峻山的脸也不禁涨红了,他只好把手表递给潘雅书,有些不自然地走开。这情景,让场边的不少人都捕捉到了,又产生一些新的看法,似乎康峻山对此的取舍,也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

在另一个夜晚,康峻山的倾向就更明显了。所里放露天电影《上甘岭》,却下起了雨,但是大人小孩都不愿放过这难得的精神会餐,仍是一个个穿着雨衣,打着雨伞,冒着绵绵夜雨,津津有味地看个不停。面前那两根竹竿挑着一块白布,正在演义三千里江山的生死之情,谢若媛突然发现潘寻梦站在不远的地方,也跟自己一样穿着件军用雨衣,头发都被淋湿了。过了一阵,康峻山打着一把大油伞走来,他绝对看见了谢若媛,却径直走过她身边,而把伞撑到了潘寻梦的头顶上!谢若媛看见那个年轻姑娘转过脸来,朝自己的心上人嫣然一笑,泪水不禁模糊了双眼。她脚步踉跄地跑开了,只听得耳边传来那道悠扬的歌声:“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子心胸多宽广……”

不!谢若媛想到,她的心胸没有那么宽广,她一定要弄清楚,他们俩是不是在恋爱?如果确实无疑,谢若媛将想办法调离702所,永远不再回来!

或许康峻山也知道了她的心事,有意把这个底揭穿,有一天他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当晚谢若媛正在宿舍里复习功课,(她已报了名,准备参加今年的工农兵大学生考试。)突然听得康峻山在外面叫她的名字。所里发下一个紧急通知,要马上播出,但潘寻梦洗澡去了,康峻山当然不方便找她,就想让谢若媛帮这个忙。

当时所里的卫生条件很差,人们无法在自己家里烧水洗澡,只能去挤公用澡堂。所里的洗澡堂每逢周三才开,可以想象,挤成个什么样子!谢若媛好不容易才在满室的雾气水珠中,找到了跟别人合用一个淋浴蓬头的播寻梦,说明了情况,又立刻退出来,在更衣室外面等她。这时候,谢若媛才有心思琢磨这件事——如果需要一个女人去找另一个女人,她相信可以排一个长长的名单,康峻山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单单来找自己?难道他是另有什么含意?或者故意想让自己看见他与别的女孩子交往?谢若媛想到这里,不禁在憋闷潮湿的更衣室里汗如雨下,只好赶快跑出来了:

洗澡堂外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谢若媛和康峻山等了许久,潘寻梦却老不出来。康峻山看了看手表,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提议让谢若媛去广播这份急件,还说这是政治任务。谢若媛普通话说得不错,又在负责宣传,只好答应了。回到广播室,康峻山熟练地打开了机器,仿佛他常做这件事。谢若媛顾不得多想,就坐下来广播急件。播完后她想离开,康峻山却坦然地留她再坐一会儿。她不知道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是出于至诚还是出于礼貌?正在犹豫不决,那位爱干净的上海姑娘也回来了。

“别走啊!再坐一会儿嘛!”她甩着长长的湿发,热情地把她按在**,“你很少到这儿来,可我听林艳提起过你,你又是大姐的好朋友,我正想跟你聊聊呢!”

谢若媛考虑再三,只好在床角里悄悄坐下。那边康峻山已经和潘寻梦愉快地交谈起来。只听他们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用中文,或者热烈地争论着什么,或者又打开一本书比画着……总之,谢若媛想插一句嘴也不可能。他们那副旁若无人的劲头,比什么都更让她感到自己的多余。又坐了坐,她终于拿定主意,也不惊动那两个谈得热火朝天的人,就起身轻轻向门外走去-

“你要走?”康峻山停下高谈阔论,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那就走吧!”

“要你多嘴!”谢若媛一边狠狠地带上门,一边愤愤地想着。她痛恨这个男人对自己具有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本领,也懊悔自己今晚不该来这儿。

下到一层刚走了几步,突然停电了,身后的办公楼立刻陷人一片黑暗之中。谢若媛摸黑下了台阶,走出楼外,又回身望望广播室的窗户,只见那里已点起微黄的烛光,而且映现出两个不断晃动的人影……她心头一酸,涌上来一股无法品味的失落与惆怅,不禁又掉下泪来。回头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正是潘雅书!

“怎么了?”她仔细打量着谢若媛,“你怎么会在这儿哭?谁招你惹你了?”

谢若媛觉得自己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忙说:“没什么……”

她不愿道出真情,说自己在妒忌潘雅书的妹妹。她想那一来,对方沉静的脸庞也会惊慌失色,而她则会显得很愚音。但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尤其在这个关心她的大姐面前。她们俩当然有同感——此时此刻的事情只会跟康峻山有关。

潘雅书抬头望了望广播室的窗口,那里面的烛光变得更为温馨诱人。“你刚从那儿下来?康峻山也在那里?还有我妹妹,是吧?”

谢若媛忍不住硬咽起来,她突然明白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再次恳求潘雅书,请她帮助自己。但她无法开口,因为对方的妹妹正是自己的情敌!如果她吐露了一切,而潘雅书又不肯帮助自己,那将会招来致命的打击。

潘雅书的想像力和感受力都不愚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无论康峻山怎样拒绝你,或者他跟别的女孩子怎样交往,你都仍然爱着他?不肯改变自己?”

谢若媛顿时泪流满面,“我没办法改变……这一辈子,我只爱他这一个人!”

潘雅书在黑暗中观察着对方,女友眼中的绝望神情一览无余。她低下头,费力地斟酌措辞。“你也许听说了,我妹妹和他……不过,你应该明白,这种事也许只是外人的感觉,当事人可不一定如此…晦,我早就说过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你更爱康峻山,我想,我妹妹也一样。”

谢若媛抓住了她的手:“你是说,你妹妹她、她不一定爱着康峻山?”

潘雅书淡淡一笑,回避着她的视线:“怎么说呢?难道你忘了?康峻山另有女朋友啊!我妹妹或许不知道这一点,或许他们、他们也只是一般比较要好的朋友?”

谢若媛呆在那里动也不动。她怎么忘了,康峻山另有女朋友!现在对这个可能,她竟然轻松地接受了!或者她宁愿康峻山的恋人远一些?如果这场恋爱在她眼皮底下进行,她可受不了!她像做梦似的露出了笑容,似乎美好的前景又展现在自己面前……

“那,潘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潘雅书的脸色变得深不可测:“我只能说,如果是我,一定会去找康峻山问个清楚明白……在这三个女孩子当中,他到底想接受谁?”

谢若媛脸上呈现出一种悲壮的神情,似乎女友给她鼓起了勇气与信心,也打消了刚才那无助的小姑娘气。她喃喃地说:“这个星期天,我一定去找他,问个清楚明自!”

潘雅书看着谢若媛,发现她高兴得涨红了脸,眼睛里竟充满了幸福的泪水,不禁大为叹服。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背离了妹妹的意愿?有一阵,她也被自己话里的倾向性惊呆了!后来,她的心又放松下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宽慰,在细细地品味中,她深信不疑——谢若媛对康峻山的感情,肯定比自己的妹妹来得更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