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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雅书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康峻山居然有女朋友了!这让她惊讶万分。她弟弟潘承业,还有她丈夫李心田,都是康峻山最好的朋友,可他们从来也没提过这事儿!潘雅书敏感地觉察到,这可能是康峻山的托词,这样拒绝一个女孩子,当然是为了不伤她的心。潘雅书暗暗埋怨着康峻山——怎么能用这种方式?就不怕把话说绝了,今后无法收回?也许,他是铁了心要打光棍了!如果那样,谢若媛真是一百个没戏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伤心的女伴,只好怀着深深的同情说:“看来,你只能把你们这一段接触,作为青春时代最美好的回忆,黄金岁月里最灿烂的纪念,永远留存在脑海里了,对不对?也只有这样了……”

这时她们正走在所里的一条小路上,两旁是没有修剪过的冬青树,枝枉繁密茂盛。靠着那几栋家属宿舍,有一排排员工自己砌成的花坛,里面的各色花卉开得妮紫嫣红。几只云雀又在头顶上欢快地鸣叫着,远处已经沉下去的夕阳,正把最后的余晖射向山头的一抹浮云,云彩被染得血红,如同一片炽热的火焰……

谢若媛像是在欣赏天边的景色,但她心里正洋溢着的,却是和那晚一样的心情——一种茫然若失的痛苦,一种追悔莫及的自责。此时此刻她才明白,她对这份爱的渴望有多大!她对康峻山的感情有多深!它已经无法遏制地燃烧起来了,就像天边的那一坛圣火!这将是孤独的、持久的、激烈的情慷”二让她怎么可能去自生自灭?

对爱情的深思,就在这漫天晚霞中刺透了谢若媛的心,眼泪也忍不住流出来。她便咽着说:“我做不到,做不到……”

潘雅书叹了一口气,又劝道:“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把你的心意全都告诉他了,他也什么都明白了!如果他真是不愿意跟你好,编了这么一通谎话来回绝你,那也是他的一番好意……如果再等几年看看,他并没有什么女朋友,那时候你再进一步跟他发展这份感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嘛!”

“那,要是他真的有女朋友呢?”谢若媛胆战心惊地问。

“那你只好放弃,然后在他结婚的时候,送一份厚礼来表表心意。”

潘雅书本想用玩笑话来冲淡谢若媛的郁闷心情,不料却加重了她这种情绪。见她还是默然不语,潘雅书只好又说:“反正呀,我是不赞成你再找他了!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你想呀,如果他真是找了这个理由来拒绝你,就说明你已经把他逼急了!你还想让他怎么办呢?就算他对你有一点感情,你们之间的关系有可能往前发展, 目前也不行啊!夏晓的事刚过去,群众的议论还没平息,他怎么可能答应你呢?你根本不顾及他的处境,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反而会使问题复杂化。依我说,再等个两三年,等这件事的影响过去了,你的心意他也看清了,你们再……那样多好?!”

谢若媛不响,心里却在说:“那”…万一在此期间,他本来没有女朋友,也被我错过了,那又多可惜!”

潘雅书早已明白她想说的话,又像个大姐姐似的微笑了,“你不要以为每一个姑娘都会爱上他,这是不可能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想,康峻山就算是有个女朋友,她对他的感情,也不会比你更深吧?”

谢若媛也害羞地笑了,低下头去想了一阵,才说:“我可以像你说的那样,等上他几年……但我必须知道,他是不是真有女朋友?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好姐姐,你可一定要帮我!也只有你才能帮我……”

“你呀你,可真痴情,真爱他呀!”潘雅书数落着,又明知故问,“你是不是想让李心田去套套他心里的话?问问他是不是真有女朋友?”

“知我者,潘姐也!”谢若媛这才露出了笑颜,“李哥也算是半个媒人嘛!”

但是,当潘雅书告诉李心田,让李心田去找康峻山问个究竟时,他们身周的情况又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这时科技规划编制小组已经撤销,潘玉样回到了原来的物理研究室。经他提议,军管会和革委会都同意,康峻山没有再回机械加工连以及试验车间,而是被调到所里的科技生产组,虽然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但却让他具体负责大型托卡马克装置的研究工作。康峻山当然是意气风发,干劲倍增,索性请示了所领导,又组织了几十个重要部门的科技人员,成立了一个类似于专业“战斗队”的科研小组,全都自带铺盖卷集中住进了15号工房,吃也在那里,夜以继日地研讨和拟订这个404装置的物理方案与技术方案。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李心田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找到他,跟他谈一些情感上的事儿,谢若媛对此再焦躁不安,也只好靠边站站了。

702所有许多科研设计人员,他们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和所有的创造才能,都花在这核聚变的研究上了!他们都是优秀甚至顶级的科研人才,也许还是世界上最有头脑和最有想法的技术尖子。从一个设想的萌芽到一个装置的完成,他们经历了无数个心乱如狂的白天和耗人精力的夜晚;其中有苦到极点的时候,也有心花怒放的顷刻。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讨论,先要拟订出设计标准,再设想它的技术难点,然后去考虑配套措施……在这个过程中,希望时起时伏,设计时对时错,疑虑也会时时产生,甚至有推翻整个方案的可能。在具体参数上更是改个没完,有的合乎情理,有的单凭直觉,还要加上个人的心思、趣味和感受。尽管这么大的项目和工程,没有一个人能从头至尾负责到底,但是康峻山放在这件事上的精力,显然比科研小组的任何人都要多。

“真是激动人心!这里有多少心血和结晶啊!”奉老爸之命前来探班的潘承业,拿着散乱放在桌上的若干张设计图纸,也颇为感慨地说,“就像你们在开天辟地一样!真的,这让我都有些羡慕你们……不过,山哥,我也一直在想,你们真能成功吗?别是突发奇想吧?会不会有人说你们是神经病?别生气,林艳就是这么说的。而我只是想问问,你真要把自己的所有时间和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上面?都快不吃不喝不睡觉了!这事儿真有这么重要吗?值得花去你这么多心血来完成它?”

“你在这里工作,就得热爱这一行。”康峻山平静地回答,“你得非常关心它,关心你手下正在形成的这项核聚变实验,把这个托卡马克装置当作天下头等重要的大事——你呼吸、吃喝、睡觉,都离不开这个科研项目。你生活学习、哪怕是谈情说爱,也得时常想起这件事儿,还有你半夜里醒来,第一个想到的也该是它……要是你没有这样的心情和感受,你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聚变人。”

“我的确不可能跟你一样,这么热爱这项工作。”刚当上爸爸的潘承业说,“尤其是最近,林艳总是跟我吵吵,要我调离702所。爸呢,又老找我谈话,要让我参加你们的科研小组……唉,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由着这句话无疾而终,似乎不想再谈这事,康峻山也没再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现在跟播承业的关系淡多了,无论从前的好朋友做出什么决定,都应该是他自己的事,别人对此无能为力。再说,康峻山也没时间去跟潘承业讨论私生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潘承业送来、梅月所包的饺子,压根儿没想到其中一个带糖馅有着精美皱边的饺子,正是谢若媛的手艺。潘承业见他这副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他知道这会儿好朋友的心中,根本就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

这个科研小组的工作,是从事托卡马克装置的方案完善与基本的工程设计。他们先从分析托卡马克的原理、位形、性能和特点入手,认清这个试验途径的优势和缺点,再从“点火”的要求出发,寻找可能实现的技术手段。同时,他们还研究了一些重大的改善措施,解决了设计工作中不断出现的技术难题。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拿出了上千张图纸,完成了以往需要一年时间才能完成的一些设计任务。为了验证这个方案的物理思想,掌握有关试验技术,他们又研制了一个中型的试验装置,制订了相关的参考数据,专门用于模拟实验。与此同时,为了验证拟定改进的“加热”和“约束”的措施,还规划要建造两个“小环”,并请到重庆和西安的有关院校,分别负责了这两个“小环”的研制。然后,又进行了一系列的模拟实验,以验证工程设计的其他有关参数……

有时候工作遇到了什么阻力,或者有什么难题总也得不到解决,康峻山就尽量从图板和标尺上脱身出来,带着几个相关的设计人员,到702所门外的田野上去散步。那里高阔的天空、清新的空气和盛开的色彩鲜艳的山花,都使他们感到耳清目爽,心旷神怡…这时候,他们再来继续自己的研究,似乎工作的兴致更高,想像力也更为丰富。有时候天晚了,夜深了,他们还不肯回去,仍在热烈地讨论着。康峻山这时喜欢走到高坡上,从那里望向全所,只见眼前是一片璀璨的灯海:实验室的灯光,机修车间的灯光,家属区的灯光,就像银河落地般辉煌……康竣山沉浸在工作的喜悦中,对于成功他也充满了信心。回想起当年学习“一分为二”的时候,总会被一些理论上的东西所困扰。其实生活中的现象很好解释。比如搞这么重大的科研课题,大胆的设想之后,必须是大胆的实践,否则再好的设想也会落空。他感谢自己生活在这个敢于创造的年代,他身后站着整个国家,还有党和人民的支持,他没有理由不成功!

这一年的金秋季节,大型托卡马克又称404装置的科研项目获得了国家计委批准,正式命名为“中国环流器一号”。这也是我国在第四个五年计划期间,着手筹建的第一项核聚变研究工程。计划中的研制经费为5000万人民币,分五年投入。这项经费的投放,是科研工作的一个重要保障,也将对日后的核聚变试验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因为那笔实验经费还将高达2亿元人民币,这在70年代初,的确是一项巨额投资。

批文下达后,整个702所沸腾了!科研人员奔走相告欣喜若狂,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信号,预示着所里的其他科研工作,也将逐步走上正轨。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所里减少了政治学习,开办了一些业务训练班。潘雅书已经怀孕,但仍参加了其中的一个班,很快就成绩优异,让她的父母倍感欣慰。在这股热烈的气氛影响下,潘承业也有点坐不住了,他给林艳熬鸡汤和给孩子洗尿片之余,也煞有介事地捧着一本业务书来读读。林艳对此不屑地撇着薄薄的小嘴,但从她舌底也翻出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话语,那是她在广播室里诵读的一些鼓舞人心的文章,其中大半又是谢若媛的不凡手笔。

半个月后,国防科工委的一个副主任和部里的一个副部长来所里视察,参观了即将建成的303装置和一些小型核聚变试验的项目,还有几个工号的建造与一些基础设施。军管会、革委会的领导向他们作了详细汇报,包括科研、基建与试验装置的建造,当然也提到了新近批准的“中国环流器一号”工程。正好潘玉样和康峻山当时也在场,黄世海就指着他们俩说:就是他们第一个提出在我国建造托卡马克装置。国防科工委和部里的领导听了也很振奋,又对全所人员的辛勤劳动表示了亲切慰问。同时指出,702所在受控核聚变反应的研究方面应该更上一层楼,搞大型试验装置是势在必行。希望他们团结奋斗,尽快取得重大科研成果,为中国的能源发展和技术进步做出贡献。

谈到所里的具体工作和人员安排时,副部长又指出,核聚变研究要组织全国大会战,要调配科研力量加强702所的工作。不久,部里果真下达指令,从北京、西安以及湖北等地,抽调了若干专业的几百名科研人员,和一些工种的上百名技术工人,支援702所,使全所职工大大增加,技术力量也更为齐全,科技队伍得到了发展与壮大。

这时,“中国环流器一号”的物理研究已经结束,技术方案初步确定,模拟实验与部件试验也完成了不少。科研小组又解散了,正式进人工程设计的阶段,分别交给各科室二按部就班的进行。康峻山的任务和压力也减轻了,他担任了科技生产组的副组长,正在做一些工程技术上的准备工作,将在次年开春之际,再到各地去进行外加工的调研,以便完成主机与大型配套设备的研制。虽然如此,他心里并不轻松,仍在努力学习、搜集资料和深人研究。他并不甘心在科技生产组工作,这只能算是科研第二线,他真正向往的,还是在核聚变试验的第一线,完成他心中热烈燃烧着的伟大梦想……

李心田却很会抓紧时机,觉得正好趁这个工作阶段的空隙,完成妻子交给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傍晚,在一条小路上截住了刚吃完饭准备回宿舍的好朋友,跟他进行了一次轻松活泼又意义深刻的谈话。几个小时前刚下过一场阵雨,现在却风停雨住,云散雾轻,空气也像被过滤了一般,凉爽、新鲜、沁人心脾。康峻山的情绪很好,脸上始终挂着难得的微笑。

“我看你挺高兴啊?”李心田上下打量着他,只见他好似刚换了一身新装,洁净的白色衬衣,深灰色的确良长裤,跟往常一样敞开着衣襟,尽出里面的天蓝色背心。不由得笑道,“酶,谁说山哥洋不来?这不是挺伸抖嘛!”

“伸抖”一词是当地土语,意思是潇洒加清爽。康峻山哈哈笑道,“这是我妈才买来的,逼着我穿上。那些旧衣服,都被她老人家当破烂给扔了!”

李心田神秘地靠近他,眨了眨眼睛:“老人家等不及了吧?也想抱孙子吧?你瞧,承业和林艳生了个女儿,雅书的肚子最近也鼓了起来,正在孕育一个小生命……我们三个人中,就数你最顽固,连个动静都没有。这也太不像话了吧?好朋友应该团结一致嘛!快给我透露一下,有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

康峻山几乎已经忘却了自己对谢若媛撤下的弥天大谎,于是笑道:“你跟承业不是总说,我是铁了心要打光棍吗?哪儿来的什么新动向啊?!”

李心田的眼睛立刻鼓起来:“哎,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怎么还给我打埋伏?”

康峻山心里一怔,好似这才想起来:“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用问?当然是谢若媛告诉了雅书,雅书又告诉了我……”李心田继续用探究的目光紧盯着他,“峻山,给我说实话,那个名叫肖韵的姑娘,是真有其人吗?”

好朋友的间法让康峻山舒了一口气,不到万不得已,他还真不想说假话、编派人。于是立刻回答:“当然是真有其人了!不信你可以去问我妈,她是我妈的学生,已经参加工作了!以前她总爱来我家,我们经常见面……哎,我妈也挺喜欢她!”

李心田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只好叹了一口气,为谢若媛惋惜。他想了想,又不甘心地说:“可是谢若媛,这姑娘真是爱上你了,还在痴心地等着你呢!老弟,我觉得这不是个事儿,你好像有点责任呢!谁让你那么优秀,把人家一个女孩子给迷住了呢?哎,这事儿我也有点干系,谁让我是始作俑者?我当初想把你们俩配成一对,传到谢若媛的耳朵里,就觉得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了!现在你说你有女朋友,别说我不相信,她也不相信……怎么办?我看还得你去跟她说清楚,解铃还需系铃人嘛!你别不理不睬的,到头来误了女孩子的青春,你就更对不起人家了!这可是姑娘家一辈子的大事啊!”

李心田走了很久,康峻山还站在一棵树下出神。后来他踏着浓重的暮色回宿舍,心里才慢慢拿定主意——看来,他必须再跟谢若媛谈一谈,应该让她彻底死心!

谢若媛接到播雅书捎来的口信又惊又喜,没想到康峻山真会接受李心田的建议。她来到约定地点,心儿璞璞直跳,似乎竿六次尝到男女幽会的味道。他们坐在离所里很远的一块高峻的河岸上,脚下是大渡河那汹涌奔腾的急流,身后衬着一片碧绿的草地。河对岸有几户稀稀落落的人家,缕缕炊烟袅袅孰旋,追逐着天边的。

康峻山坐在一块大石上,安静地抽着烟。平时总是充满着果断与刚毅神情的眼睛,今天却目光松散而疲徽,仿佛身心都沉浸在这夕阳的余晖里。要是身旁没有那个制造麻烦的女孩子,他准会伸展开身躯和长长的四肢,就躺在这绿绒毯一般的草地上,任凭那微微吹来的晚风像母亲一样轻拂他的脸颊。谢若媛坐在康峻山身边,两手托腮,眼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一动不动。她的额头、脸颊都在发着烧,呈现出一片片红晕,而且烧灼一般滚烫……她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既然他约她来,肯定是有话要讲。

康峻山一直沉歇着,把烟抽了一支又一支。谢若媛在烟雾缭绕中观察着他,断定他内心并不平静。于是她怯怯地发问:“哎,你约了人家来,怎么又不搭理人?”

“最近我跟李心田和潘雅书都谈了谈……”康峻山扔掉烟头,单刀直人地开了口,“潘雅书说,你这次和夏晓分手,我也有责任。她说,你知道吗?谢若媛喜欢事事处处拿你跟夏晓作比较,这一比,就把夏晓给比下去了!?”

“潘雅书真是这么说的?”谢若媛大吃一惊,“你呢?也这么认为?”

“是的。”康峻山的语气更加平静和坚决,他又点起了二根香烟。“因为你确实从我身上,看见了另一种类型的男人。”

谢若媛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如此坦然诚恳, 自信而不自夸,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还告诉过他们俩,我有女朋友的事儿,是吗?”康峻山步步紧逼。

谢若媛有些不好意思地吸哺着:“我想,你不会对他们保密……”

“你没错,我当时就这么告诉了他们。我还说,要向其他人公开……但我没想到,潘雅书竟说她不相信有其人其事,还说你也不相信。”康峻山一直没看对方,却把目光投向河对岸,仿佛想避免随之而来的尴尬。

谢若媛膛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分辩才好。她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弄明白他是否心有所属?提到他这位神秘的“恋人”,她心里总有些莫名的情绪。那不是妒忌——她内心的感受,不能如此简单解释——那应该是一种羡慕,一种希望。她羡慕“她”的好运;她希望能见见“她”,也看看他们怎样相处?她想看到一个刚硬果决的男人,如何屈服于爱情之下,如何把心交给一个女孩子?谢若媛无法理解康峻山将会怎样恋爱?他爱上的又是什么女子?他决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感情,所以她的心虽然有些绝望,但还是很祟拜“她”——能够得到康峻山的姑娘,绝不是一个寻常女子……此刻康峻山坚定不移的口气,却强烈地震撼了她的神经:原来在潜意识里,她仍在希冀着那不是事实!这层心灵的遮蔽一旦被揭开,谢若媛不由得红了脸-

康峻山摸透了她的心思,又轻声而坚决地说:“我当时告诉潘雅书,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事实终究是事实。我已经有女朋友了!现在,不妨对你重申一遍。,一”

谢若媛颤抖着声调打断他:“既然你这么说,我也该相信你了!以后,我会把你当一个普通朋友来看待。尽管我仍然爱你,但我会在心中为你们祝福……”

“谢谢你。”康峻山有些不自然地接着说,“后来,潘雅书又问我,对你印象如何?我回答说印象不坏,但是……”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显然希望引起她的重视。“要谈到那种事,就永远、绝对的不可能!”

“……”

“因为我的感情已经给了别人。”见她不做声,他又理直气壮地往下说,说得很顺溜。“虽然我和她的关系还没完全确定,将来如何很难预料。但如果现在就跟你约定——和她成不了之后,再和你怎样怎样——那毕竟太荒唐了!不是一个正经主意。”他见对方还是毫无反应,声音也不禁低下来,喃喃重复着,“不是一个正经主意。”

谢若媛默默听着,心里有一种东西融化了,随着奔流的血液在全身蔓延开来,她感到虚脱般的晕眩无力……奇怪,就在江州大桥的那一晚,他的回答也没像今天这样让她感到强烈的失望。是因为他第一次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还是因为他清楚明朗的态度和坚定不移的感情取向,使那最后一丝希望、一线光明也从她眼前消逝了?

“这是我的错,应该早点披露这个消息。”康峻山见状,连忙劝慰她,“不过,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你还是把我忘了吧!”

谢若媛没说话,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这时,白天已将日光燃尽,寒露开始降在草地和野花上。在太阳简简单单、没有绕着云彩落下去的地方,铺着一片庄严的紫红。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峰上,有一束散发着红宝石和火焰似的光辉,正在灿烂地燃烧着……

“那是爱情的光辉。”谢若媛抬头看着天色,心疼地想,“但它已离我越来越远。”

“你怎么啦?”康峻山见她如此痛苦,心里也不禁泛起内疚和自责。

谢若媛还是不回答,只是在灿烂的夕照中,在晚霞的光辉里,在孤寂的星星即将上升之际,默默地看着康峻山——她想永远在心里珍藏他的形象。

“我们该回去了”她慢慢地站起身。

康峻山感到有些意外,“不再坐会儿了?”

“再坐?”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清,“再坐还有什么意思?”

谢若媛低着头,跟在康峻山身后沉默地走着。经过这场谈话,她更加喜欢这个男人了,包括他那大方稳重的态度,坦率忠诚的为人,不落俗套的做法……走在这样一个男人身边,却得不到他的眷顾,一颗心真是如同在烈火中煎熬,所以她要赶快离开他。

但是走到所门口,她又忍不住发问:“如果以后,你跟你的女朋友一直定不下来……或者你们的关系不存在了,那,我和你,还能不能有所发展呢?”

“怎么说好呢?”康峻山叹了一口气,“时过境迁,我现在怎能回答你?”

“是我不好。”谢若媛的脸红了,幸亏在黑暗中看不出来,“我不该说这些……”

她的窘态、纯真和一片深情,康峻山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在这样美好的夜晚,望着对自己如此深爱的女孩子,他心里也不可能不感动。但在康峻山的天性里,是有那么一点残忍和冷酷的!何况这次谈话快结束了,他才发现自己没有达到预定的目标,心里一急,就什么都不顾了。“小谢,最近我很忙,还会一直忙下去……因而,今天就算是最后一次谈话吧?如果没什么事,我们以后就不必再见面了!”

康峻山坦然地望着谢若媛,为自己终于说出这句话而松了口气。他了解她心灵里一切美好的情慷,他也为她前两次不幸的恋爱而惋惜,他愿意帮助她解除内心的痛苦,却唯独不愿交出他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康峻山虽然有着许多优秀的品质,却未能摆脱男性的吝音和自私。现在他心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既不想让她痛苦,也无法让她欢乐,只好抚慰一般的来跟她见面,又为这些谈话的发展趋势而揪着心……直到一分钟以前,他好像才明白过来——要想斩断她对他的爱,是非得果决一些不可了!他不应当再拖下去,不应当再让自己苦恼,让眼前这个女孩子受罪了!

这话是谢若媛没能料到的,她不但失去了康峻山的爱,而且连他的友谊也得不到,甚至不能再见到他!在那短短的一瞬,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只能呆呆地望向前方,然而面前的一切——星光、树影、路灯、楼舍,只是轻轻滑过她的视野。在她脑海里翻腾着的,仍然是那个可怕的前景,她陷人了难以名状的绝望境地……

许久,她才轻声问:“为什么?我不是已经愿意面对,你有个女朋友的现实吗?”

康峻山聪明地避开了正面回答:“你觉得,我们这种会面和谈话,再重复下去合适吗?这到底算什么?同志?朋友?还是别的关系?人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当然是朋友,你以为还有别的?”她无法抑制悲伤,竟冲他大声嚷嚷。

康峻山摇了摇头,语气柔和但很坚决,“不,我们不能再那样做了!”

谢若媛沉默不语,月光晶莹地照到她脸上,这张脸充满了绝望的悲哀。“你真是让我太伤心了!”她两眼含泪说,“我真恨不得大哭一场!”

“别这样,不值得。”康峻山叹了口气,温柔地安慰着她,“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你还年轻,还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我也提前祝福你吧!”

说完这话,他应该离开她了。可是康峻山踌躇着,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好像并不愿意很快就走开。真是奇怪,他对她的感受竟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时候,他们已进了所里,走在家属区的几栋楼之间。从员工住户的窗口里吐出一缕缕温罄的灯光,玻璃上也映现出一些摇曳不定、忽大忽小的人影……那些沉浸在日常生活平淡而又琐细的欢乐中的人们,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两个青年的苦恼。

“康峻山,我只希望能和你保持一般的友谊,难道这也不行吗?”谢若媛又一次伤心地诉说,“难道我们俩,就非得成为路人?成为陌生人?”

“真的,真的,这样做好一些。”康峻山机械地微笑着。

他的笑容终于激起了谢若媛的愤怒,她提高了声音指责他:“你真是铁石心肠!你完全不懂得感情,更不懂得什么是爱……”她说到这里,声音也硬咽了,泪水汹涌地流出来,洒在她的脸颊上,比月光更晶莹地闪粗着。

康峻山愣住了。月光薄雾一般的照在那张棱角分明、被连鬓胡勾出一圈优美轮廓的长方形脸盘上。在那双神情质朴沉稳的眼睛里,在他线条刚毅果决的嘴唇上,都突然浮动着一丝抑制不住的温情。当他向下看着谢若媛那惨白俊美的脸蛋儿,那双含着晶莹泪珠的眼睛时,在这个“铁石心肠”的男子汉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一股柔情……伤害了她的感情所引起的惶惑与不安,是这样强烈地在他那宽阔的胸膛里翻腾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和愿望,想去帮助她和安慰她,使她从绝望的痛苦中摆脱出来。他也想再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和动机,但却无从开口,竟感到语言的贫乏……当谢若媛的态度变得激烈时,他甚至怀疑起自己来——这样果决地斩断和她的一切来往,真是很必要吗?如果这个女孩子现在只渴求自己的友谊,而这友谊又能给她失去爱情的心灵带来一点补偿和慰藉,那么,他又何必那么冷酷,非要夺去她最后的欢乐呢?可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大概,他是不能再说什么、做什么的吧?

激越的青春热流,就这样第一次奔涌过康峻山的全身,使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忐忑不安。然而他紧紧闭住嘴唇,尽量控制住自己,保持着沉默。直到那个年轻姑娘在一阵激烈的爆发之后,突然转身跑去,远远离开了他,他仍是一言不发。

这天晚上康峻山走回宿舍,不禁怅然若失。他的心情很是异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丢失了?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回想那个突然跑开的俏丽背影……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感情困惑吧?但这玩意儿真是麻烦,竟会搅得人心魂不定!他后来又像安慰自己似的想到:爱情的光辉固然很灿烂很美好,但却比不上他的工作——那片理想的火焰将更加蔚为壮观、瑰丽和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