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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节前,康峻山和潘玉祥从北京赶回江州,因为所里已经放假,他就直接回了自己的家。母亲沙洁琴不在,屋子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窗台上,一盆兰草和一盆水仙花正在散发着幽香,阳光把窗外的竹影树影,斑斑驳驳地洒在桌边的书架上。这间小屋是如此的恬静与安适,康峡山把疲惫的身子靠在床头上,脑子里却有如翻江倒海,最近以来发生的事情又浮上眼前……

春节后的几个月里,康峻山和潘玉祥还有规划编制小组的其他人,简直是忙得风车斗转。他们不仅在全所科研人员的帮助下,很快就顺利地拿出了国务院所要求的核聚变领域12年科技规划,还起草了一个702所的七年发展规划,并且把康峻山提出的大型托卡马克实验装置也列人进去,代号为404装置。一开始,这个七年规划只是作为12年规划的附件, 由潘玉祥和康峻山带到北京去,参加了4月底在北京召开的科技规划会议,并单独向所属的部里作了汇报。没想到听取汇报的两个部领导之一,一个“文革”前的原副部长,听了他们的汇报后,对12年科技规划不感兴趣,却兴奋地拿起所里的七年规划说:这个好,在时间上就有优势,是一个跃进!他接着说,别的项目都应该停下来,先搞这个大型装置40410这位副部长是留法的,当过一个原子弹研究院的院长,算是个内行的老专家。他又让另一个部领导,当时部里的军管会副主任也表个态。后者自然不懂科技,但他也觉得七年规划比12年规划更优越。“好就好在时间短,体现了一个‘七年赶超,我们应该支持!”于是两位部领导当即决定,就向国务院和国防科工委上报这个七年规划,再转送国家计委,争取很快就行文批准,同时下达经费。

潘玉祥和他的学生更是振奋,都想早一点回所,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大家。给部领导汇报完的当天晚上,他们就动身了,没买到卧铺票,两人就上了硬座车厢。后来车到郑州,康峻山缠住列车长不放,才给老师补了一张硬卧,他自己就在臭烘烘又闹纷纷的硬席车厢里挤了两夜一天。火车风掣电闪,穿洞越山,从北向南疾驰。康峻山却一直觉得它速度太慢。到了晚上,车厢里的人全都睡着了,他仍在独自凝视着窗外急速闪过的夜景,一颗心好似插上了翅膀,恨不得早一点飞回702所。

在北京开会期间,他们遇到了来自大江南北的许多科研院校和企业厂矿,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也听说了全国各地的经济建设,都在几年的动乱之后逐步恢复。年轻的共和国虽然经历了又一场血雨腥风的洗礼,但它就像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那些粗犷雄劲的黄土高坡,那些连绵不断的群山峻岭,那些青苗茁壮的梯田原野……躯体里蕴藏着无穷的生机和力量,在如磐的风雨中抖落了残枝败叶,反而更加精神地五立在祖国大地上。康峻山坐在车窗前越想越激动,觉得自己正像那只翠屏山上的雄鹰,渴望着拍击宽阔刚劲的翅膀去驾风驭雨,在高高的天空上回旋升腾……

但是,当火车驶近了他的家乡他的工作岗位,康峻山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后来竟有些为自己的冲动而羞愧了。他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早就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了,还如此沉不住气!部领导首肯了他提出拟订的方案,国务院即将批准他参与起草的计划,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接下去的路还很长很远呢!要是总这么情绪激动,陷人一种亢奋之中,也许工作才刚开始,就会精力不支了!要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艰苦多么巨大又多么漫长的工程,他们眼下还有多少工作要做——不等这个项目完全批准,所里就应该拿出资金,先进行一些必要的理论研究和工程设计,再开展一系列的模拟实验与部件试验,以便等这些试验拿出结果,好去修正工程设计的参数。与此同时,就应该跑遍大江南北,去开展装置和外加工设备的调研工作,以便真实与正确地知道,我国的加工水平究竟有多高?都能进行一些什么设备的加工?再回头来修正有关指标。

虽然康峻山现在只是规划编制小组的普通成员,但他早已把这一切当成了自己的工作,都需要他未雨绸缪,多方研究,反复思考。于是他回到嘉州,并不急着跟老师一道回所,反而钻进了自己的小屋,想要先找一个平静的栖身之地,将养生息,为的是今后能像那只山鹰,去迎接更加猛烈的暴风雨……

沙洁琴进屋时,看见儿子又在苦思冥想,不觉宽容地笑了。子,你从北京回来也不发一个电报!我还以为这个五一,你不回来过节了,什么都没准备……”

康峻山一个鲤鱼打挺从**坐起,微笑着拉住了母亲的手:“妈,我太高兴了!我们的方案,部领导都同意了,还大加赞扬,一连申地说好!”

沙洁琴也愉快地笑眯了眼睛:“就是那个,什么托什么马的?晦,我也不懂,领导说好就好叹!”她拉着儿子坐在床沿,仔细地端详着他,不禁心疼地叨唠着:“看,又瘦了!去一趟首都,会议伙食也没能吃胖你。”

“人呀,怎么可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康峻山联想到自己刚才的思路,快活地跟母亲打趣,“有很多事儿啊,都得慢慢来,一步一步地走啊!”

沙洁琴好似想起什么,佯装生气地沉下脸来,瞪着儿子:“有一件事,可不能慢慢来啊,我也等不及了……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再过几个月,你就满27了!你要让我等到哪一年哪一月,才能抱上孙子啊?”

康峻山很开心,跟母亲斗着嘴:“妈,我们不是说好了,这事儿再等几年吗?您看现在,一个很大的项目就要上马,我会忙死!哪儿有时间想这些?”

“你那个工作,我也知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沙洁琴也半开玩笑地说,“你再这样,我就要下命令了——今年年底,必须给我带一个女孩子进门,让我们康家也有一个子孙后代,好去继承你的那个啥,多变的事业!”

“妈,您可真会胡诌!什么多变呀,是聚变!”康峻山笑弯了腰。

沙洁琴自嘲地笑道:“好吧,就算是急变剧变,也该变一变了!”

康峻山觉得母亲今天神情不对,正要询问几句,沙洁琴又急切地说:“孩子,妈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这事儿啊,你也真是该着急了!要不,人家那些女孩子主动上门,我都不知道该跟人家说什么……”

“谁?谁主动上门了?”康峻山皱起眉头问,隐约猜到了一点。

沙洁琴拿起搁在书桌上的一封信,交给他说:“这是一个名叫谢若媛的女孩子,给你送来的,说是她和你的两个朋友结婚,让你今晚一定要回所一趟。哎,这个小谢姑娘人挺不错啊!以前她也来过家里……个子高高的,跟你正配得上,脸蛋红红的,长得很漂亮。哎,身体也挺健康,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做家务?”

康峻山一面拆开信来看,一面忍不住笑道:“妈,瞧您,人家偶尔来一次,您就想这么多!以后哪个女孩子,还敢登我们家的门?”

沙洁琴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似乎也想瞧瞧那封信,“正好,你今天回来了,没耽误事儿……这是她写给你的?应该是一封情书吧?”

康峻山知道,再往下母亲就该问,谢若媛的文笔怎么样了!沙洁琴在中学教语文,到现在还脱不了这个习气,喜欢评价一个人的书法墨宝。但在这封信上,谢若媛只写了只言片语,大意是问他回不回所去参加婚礼?信封里还有一份李心田和潘雅书联名的请帖。这两个人跟他的关系都不一般,他们的婚礼,他当然要参加。

见儿子郑重其事地收起信和请帖,沙洁琴心里又高兴又着急,不知道这种喜事儿哪一天才能轮到她家?她又追着逼问康峻山,小谢姑娘到底怎么样?直到儿子不耐烦了,用一句话封住了她的嘴。“妈,别说她了,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尸

他省略了一个“过”字,却让母亲倍感失落。于是另一个姑娘的名字又滑出她嘴边:“那么妈的学生肖韵呢?我跟这孩子提起过你,看她那样子,也挺喜欢你的……本来嘛,我儿子这副身材相貌,也该讨女孩子喜欢呀!”

见母亲发愁的样子,一句话也溜出了康峻山的嘴边:“妈,大丈夫何患无妻?您呀,就把心好好地搁在肚子里吧!您儿子不会没人要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 肖韵这个姑娘,或者说这个名字,对他或许有点儿用场。

康峻山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傍晚时分,他已经出现在好朋友的新房里。

如此神速,第一就要归功于还没修好但已派上用场的那条大道。平整宽阔的道路还没铺上沥青,大家就性急地踩上去,使它成为一条人流熙攘的直通路。小石子被一辆辆自行车轮碾轧着,不断撒着欢儿蹦起来,把行人的情绪也提得老高。所里有不少人买了自行车,于是两个新名词也应运而生——“永久”牌和“飞鸽”牌。人们见了面总要打趣地问:“你是永久牌还是飞鸽牌?”一言以蔽之,想在702所扎根的就是永久牌,想调走的就是飞鸽牌,虽然后者很难做到。现在康峻山就骑着一辆崭新的28型永久牌自行车,那是沙洁琴从中学弄来的,没占所里指标,算是送给儿子的劳动节礼物,也让他好比插上了一对钢铁翅膀,能飞快地来往于702所和江州之间。康峻山的骑车技术似乎浑然天成,他伸展长腿,骑得风快,敞开的衣衫就像鼓满的风帆,还不时双手撒把,朝身边来来往往的同事们招手问好,一颗心也快活地飞上了云天……

702所的职工宿舍还是很紧张,许多人结了婚也人不了洞房,李心田和潘雅书就暂时住在弟弟的小屋里。林艳已经回家去待产,潘承业也弄了一辆自行车,成为上路一族,每天都回江州军分区,在那栋小楼里跑上跑下的效劳。新婚夫妻也很知足,尤其是李心田,他不仅得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还添了两位长辈至亲,又能就近孝顺二老,真是脸上乐开了花。看见好朋友和同事们都来祝贺,他就推着新娘子上前,把烟撤得有如天女散花。康峻山也乐呵呵地抽了一支,又把自己送的结婚礼物——一个蓝色带牡丹花的五磅热水瓶放在小圆桌上。

潘雅书眼尖,立刻有了新发现:“哟,你买的这水瓶,怎么跟小谢送的像是一对?”

“真的!”李心田也凑上来看了看,又转身提起另一只热水瓶进行比较。“你们看,峻山买的是蓝地红牡丹……小谢呢,买的是红地黄牡丹,图案完全相同!哎,峻山,你得给我说说,怎么你也爱这国色天香?”

康峻山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他知道,所里给谢若媛起的绰号就是什么牡丹花又是国色天香的,深悔不该把买结婚礼品这件事,托付给老母亲。谁知道沙洁琴是否跟谢若媛进了同一家百货商店,又选中了同一家生产的热水瓶?毕竟这是一个物质还不太丰富的年代,什么事都会发生。但他转念又想,这不过是一个巧合,不必为它烦恼。就算是偶然的一致,又能说明什么问题?这么想着,他才渐渐镇静下来。

李心田却不肯放过他,把他拉到一边的窗口,小声问:“哎,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听雅书提起过,说谢若媛爱上了你……怎么样?我当年还是有一双慧眼吧?要不怎么把你跟她拉到一起?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啊,你们俩配起来,肯定也是好姻缘!”

康峻山打了他一拳:“好了,心田,你自己利用职务之便,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女人,就别来管小弟的闲事了!我现在心里,哪能装下任何一个女人?”

李心田无奈地摇摇头:“你真是个工作狂,看今后哪个女人,才能治得了你!”

康峻山不理他,走回小桌旁,却又吃了一惊。潘雅书似乎在跟新郎配合,正大声招呼道:“小谢,快来看呀!康峻山送我们的水瓶跟你买的一样,只是颜色有不同!”

新娘子向来不事张扬,今天却把嗓门放得很大。康峻山只见里屋的门一开,谢若媛穿了一身绿色衣裙,袅袅婷婷地走出来,惹得小客厅里那些抽烟聊天的同事,都把头扭向他这边,脸又不禁涨红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只要看见谢若媛,或者听见别人提起她,康峻山就有些难为情,这对一向潇洒的他来说真是件稀罕事,也好不尴尬!他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亏梅月从厨房里出来,端了一碗汤圆笑吟吟地走近他。

“峻山,快来尝尝,这是雅书的外婆从上海捎来的汤圆心子,还有雪白的糯米粉子,又甜又软,可香了!”

康峻山连忙接过来:“梅姨,您知道我不爱吃甜食,不过这几个还能对付下去!”

潘雅书又微笑着插上一句,“怎么你跟小谢一样?她也不爱吃甜食。”

康峻山再不敢接嘴,只是专心埋头吃汤圆。不料梅月又从厨房里端出一碗汤圆,递给谢若媛:“孩子,你帮着布置新房,忙了一天,也吃几个暖暖心吧!”

谢若媛漂了康峻山一眼,接过小碗坐在他身边,“好吧,我也就跟着吃几个。”

康峻山听得心中一惊,接下来更是忐忑不安,心想难道这一家子是约好了,今天非要撮合我跟她不可?还好,不久潘玉样和潘承业也相跟着出来,爷儿俩好像又经历了一次严肃的谈话,两个人的脸上都不轻松,屋里的气氛也跟着凝重起来。原来潘玉祥刚回家,就郑重其事的跟儿子谈话,让他把满脑子的生娃娃和洗尿片都扔掉,把心思转到工作上来。还说所里就要上新项目了,希望儿子也能加人进来,大干一场。可想而知,这番话是对牛弹琴。潘承业十分抱屈,觉得潘家的新一代即将出生,爷爷奶奶却丝毫不关心,还对他和林艳这不满那不满的!他越想越憋气,一句话竟然冲口而出:“难不成那个托卡马克装置,才是你的亲孙子?”潘玉祥见儿子对科研工作还是那么不感兴趣,也非常生气,眉头紧皱,一张脸又绷得紧紧。父子俩的不愉快让客人也有几分觉察,大家都坐不住了,纷纷告辞,包括康竣山和谢若媛,也都起身要走。

这时,谢若媛突然悄悄凑到康峻山身边,小声说了一句:“等我一起走。”

轻轻的一句,就像把康峻山的腿焊在地上了,他有些措手不及。

潘玉祥却想留住康峻山,又对他说:“你先别走,咱们爷儿俩再聊聊……”

康峻山的迟疑和儿子的不悦,都被梅月看在眼里,她又劝潘玉祥道:“好了,也该让峻山回去歇歇了!你们俩在北京,在火车上,还没聊够哪?”

潘玉祥只好不再坚持,康峻山也笑了笑,安慰着老爷子:“过两天就上班了,潘老师,咱们今后有的是时间……今晚就好好在家休息吧!”

谢若媛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但说话间,康峻山已经走到门口,对一直跟在身后的她却不看一眼……谢若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幸好潘雅书替她解了围。“小谢,你不是也要回城吗?干吗不跟峻山一起走?还想再被抢一回呀?”

余下的人一听,也都纷纷说:“是啊,峻山,你就带着小谢一起走吧!”“现在路虽然修好了,还是有点儿不太平。”“是啊,别再出事儿了……”

康峻山起初不置可否,但人家说得有理,也只好点点头。李心田和潘承业把他们俩一道送下楼,不料又遇上了一伙人,都是试验车间的工友们,包括夏晓和迟卫东也在内,像是来闹洞房。看见康峻山和谢若媛在一起,个个脸上都浮现出纳罕的神情。康峻山却坦坦****,还率先跟他们打招呼:“你们才来呀?我们都要走了!”

迟卫东也朝他扬扬手:“怎么?要进城去?现在路修好了,可真是方便呀!全所的人,谁不说你山哥一句好?见了你,谁不跷个大拇指呀?”

康峻山笑了笑,又对夏晓说:“你们玩儿吧,我先走一步了!”

说着他一抬长腿,跨上自己的车便扬长而去,根本就不理睬身后的谢若媛。李心田忙着把新来的客人迎上楼去,倒是潘承业同情地问了她一句:“怎么?你还不赶快跟他一起走?你一个姑娘家单身回城,真是很怕人呀!”

“是啊,我得赶快跟上他,一起走!”谢若媛说着,连忙去推自己的车。那是一辆小巧又美观的26女车,既不是永久牌,也不是飞鸽牌,而是整个江州市都很少见到的凤凰牌,是谢若媛老爸从军分区弄到的,也送给了爱女。

康峻山已快驶出所大门,就要上那条大道了。他似乎在悠着骑,慢吞吞地等谁。谢若媛连忙追上他,只见在四周浓重的暗影里,只有自己和他这两个行路人,不禁有所触动,心尖儿微微颇抖起来,像有一股温突突的泉水打心眼儿里流过……

这是一个美妙的暮春的夜晚。道路两旁的黑色大树安静地伫立着,枝干在温暖的天空下清楚地凸现了出来,空气中散发着树皮的清香味,又隐含着一股溪流的潮湿气息。那是否田野里的河流已快冲破堤岸,在纵横吁陌的沟渠中泊泊流动?谢若媛欣喜地手扶车把,抬头望着浩瀚的星空,有几颖星星在她头顶上明亮地闪艘着。倏地,一颗流星又从天边坠落下去,后面还拖着一个光明的尾巴,顷刻间便无影无踪……

谢若媛心头一紧,突然想到:“难道这颗星,不是我的吉星?”

她回头一看,康峻山竟落得老远,真让人心生不快。她苦心设计了这次相逢,打算找个时机披露心事。眼看对方竟不配合,便忍不住立刻发泄了:“哎,走了一路,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愿跟我一道回城?刚才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本人并未生气。”康峻山不慌不忙地声明,“但却无话可说。”

谢若媛气得使劲一蹬车就蹿出去老远,把他甩在了身后,他也并不急着赶上来。

月光透过道路两旁幽暗的树枝,照亮了田野的每一个角落,阵阵微风悄然吹来,使人的肺里充满了它所带的凉意,也拂去了谢若媛心头的不快。她喜爱眼前的这个世界,包括那位虽然掉在身后,但对她来说已是必不可少的男人,-

放慢速度等上康峻山,她吐出早已反复斟酌、背熟了的一段话:

“康峻山,我真想不通——难道因为我们是一男一女,就不能交朋友?甚至连在一起说个话,搭伴走个路都不行了吗?这真是让人想一想都很伤心……”

康峻山说话前先观察了一下谢若媛:“你哭了?别这样……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不值得交往……我也有很多缺陷和弱点,只不过你还没发现吧!”

“我也没认为你十全十美,谁没缺点啊!”谢若媛擦去眼泪强辩着。

“好啊,那你就说说我的缺点吧?”康峻山察言观色,半开玩笑地问。

谢若媛此时很想从他身上找出一些不好的东西来,狠狠地洗刷他一通,以打击他那总是出于主导的地位。可急切中想了半天,还真没想出来,只好负气说:“你是个冷血动物!我和雅书姐还有林艳都觉得,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感情!将来哪个女孩子要是爱上了你,她一定很倒霉,你一定对她坏得要死,冷淡得要命!”

“你们这样看我呀?”康峻山笑起来,“我并非不懂感情……但是一个人总该控制那些不必要的感情嘛!何况在某些情况下,在不该滥用感情的时候,冷比热好。”

谢若媛听了更生气,于是冷笑道:“你确实这样,经常无缘无故就不理人家!”

“新仇旧恨都想起来了!”康峻山继续笑道,“你是指前段时间,我们在工地上的时候?我当时真的很忙,再说对你这样万众瞩目的人物,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否则别人又该有看法了……对了,听说你也离开工地,调到宣传科去了?我应该祝贺你呀,你很适合干宣传,真的,我可不是恭维你,你很有才华!”

谢若媛知道他想转移话题,就紧紧抓住预定的大方向不变,按照自己想好的思路说下去。“哎,现在缺点谈完了,应该谈一谈你的优点了!”

康峻山顺口问:“我有什么优点?我知道背地里,你们女孩子都说我傲气……”

“我就喜欢你的傲气!”谢若媛聪明地抢过话头,“你知道我最敬佩你哪一点?”

康峻山心头一紧,脸色也渐渐严肃起来:“我不喜欢猜别人的心事。”

他预感到对方要向自己摊牌了!其实康峻山对谢若媛的印象也比从前有所改变,觉得她还算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但他现在没有一点心情来谈恋爱,接下来的工作将会占据他的全部时间,他的脑子里也决不允许有爱情的立锥之地。何况谢若媛的情况又是那么复杂,他对她并没有特殊的感受,而她跟夏晓的关系,又是一件棘手的事……

还没容他想好,谢若媛已经开口了:“就是你对我这种冷静而又克制的态度!你越是不理我,我越是对你有好感……所以我的心情真是很矛盾,很痛苦……”

康峻山的脸色变得更为庄重和严峻了。他尽量从容地手扶车把,沉默地往前骑着,眼睛只望着两旁那些黑黝黝的大树。谢若媛等了一阵,没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回头望去, 目光里带着渴盼和询问。康峻山接触到这对眼睛,心头又微微一怔。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那正是青春的固执和爱情的盲目。她给他出了一个难题,让他很难答复。因为他们当中一直有夏晓的存在,所以像今天这种处境,他还从没料到过……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再也不能躲避,必须正面回应了!

于是,他带着一种谢若媛喜欢的聪颖神态,大方而坦**地说:“你这种心情是不必要的!人家都说我寡情、冷淡,也许是这样吧?我总觉得有些感情真是很多余……虽然我觉得你的话有道理,即男女之间可以建立真正的友谊,但我又不愿超过一般世人的俗见,因此,以后我们还是少接触吧!”

谢若媛听到这里,不禁从心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寒嘴。她环顾四周,黑暗和寂静不知道何时已经消退,辉煌的灯火和城市的喧哗正逐渐包围着他们。谢若媛的心急剧地颤抖着,突然醒悟过来——走了一路,她还没有真正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这当儿,康峻山已经跳下车来,提醒她道:“进城了,我们也该分手了!”

谢若媛也跳下车来,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不,我还有话要讲……康峻山,你明知道我要跟你讲什么!我要承认,我对你根本就不是男女之间的友谊!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欢乐和振奋,一离开你,又感到从未有过的惆怅,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你还不明白吗?我喜欢你!我爱你!”

康峻山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心里却在倒海翻江。他敏锐地观察出了谢若媛对他的感情,但这感情的发展速度和激烈程度却是他无法预料的。现在他有些手足无措了!而这几句金子般贵重的话,他本人又无法忽略……

他琢磨了一阵,只好说:“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若媛就像没有思想一般,又上了车,跟随康峻山而去。这时天还不算晚,有不少行人经过他们身边,谈话声和突然迸发出来的欢乐笑声也阵阵传来。当穿过这些灯火通明的街道,康峻山便一冲而过,把谢若媛落下了好长距离。她无力追上他,只能苦笑地望着他那矫健的身姿,逐渐被夜色吞没……快到江州大桥了,康峻山才杀住车,主动等着谢若媛赶上来,两人一起骑到大江边,又在一棵大树的浓荫下停住。

正是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江边帆椅林立,风清树摇,两岸夜雾轻绕,灯影晃动……谢若媛不知道康峻山把她带到这儿来,要说些什么?她突然心头一动,想起了一首古诗:“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难道……

正在康峻山心里活跃着的思想却与此相反。他望着不远处横跨江面的大桥,一列火车正呼啸着从桥上驶过,他突然想到,一旦那个托卡马克装置上马,主机和许多零配件都得依靠外加工。以后的几年时间里,不知道将从天南海北的什么地方?用车载还是船运的方式?这些钢筋铁骨的大家伙都将被送往702所。铁轨的载重量是否够用?船高的尺寸合不合格?还有这桥梁的承重能不能行?都应该预先在他和同事们的考虑之中,为此,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和辛劳。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处理眼前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他必须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斩断谢若媛对他的感情。他不能陷人一个温柔之乡,而背离了自己的事业和理想。

于是,康峻山用严肃、聪慧的眼睛直视着谢若媛,缓缓地说:“既然你把你的心事告诉了我,我的情况也该让你知道一些……我吗?又算有女朋友,又算没有。”

似乎有一把刀子锋利地划进了内心,谢若媛感到一种尖锐的痛苦。刚才她二直在等待命运的裁决,现在结果出来了,她却不敢相信,或者是很不甘心……

尽管头晕目眩,她仍然挣扎着问下去:“这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应该算是有女朋友……”康峻山淡淡一笑,又用深沉的眼光望向江面,“她就住在江对面,名叫肖韵,是我妈妈的学生。为什么又不算?因为她一直在外地当兵,我们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为了不影响彼此的工作,我们曾相约不通信,也不来往,一直等到她提干再说……晦,以后这事儿,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呢!”

把母亲的学生,只见过几面的姑娘称之为“女朋友”,每一个严肃的人都不屑为之。康峻山也奇怪自己为什么在突然之间,竟这么做了!这应该算是撤谎吧?不过,既然告诉一个热恋着自己,而自己又并不想跟她亲密接触的女孩子这些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还能免去一些麻烦,康峻山也就不想多自责了。否则,他得花去多少唇舌,费掉多少工夫,甚至不情愿地伤害到对方,才能打消谢若媛对自己的好感!

谢若媛心里针扎般疼痛,但她仍然为他的暖昧态度而操心,为他们那种不近人情的恋爱方式而着急:“有你们那样谈恋爱的?应该尽快定下来……”

“各人的恋爱观不同,恋爱方式也不同嘛!”康峻山见她相信了,更加轻快地说,“我认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恋爱不能说是一件小事,但也不算是一件大事。至少它跟我的工作,跟我们的核聚变事业比起来,就是一件很小的事。所以我希望, 自己能正确处理好这事,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他的神情很庄重,没有再说下去。

谢若媛仿佛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了一切。她战栗着嘴唇,再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实在是让自己感受到一种致命的失望了!

康峻山装作没看见这一切,又朝她亲切地微笑着:“对不起,我今天也许是让你失望了,我应该早告诉你这些……至于你所希望的那种,嗯,那种单纯的友谊,我们今后可以那么做,现在不行,你明白吗?”

在极度的失望和痛苦中,谢若媛反而冷笑起来:“你是说,今后你结了婚,大家也都明白了一切,我跟你那么做,就没有嫌释了,是不是?”

他听懂了她的挖苦,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谢若媛为了控制自己,就把眼光投向对面的江岸,似乎在寻找那个剥夺了她幸福与欢乐的女孩子的身影。在那片静谧的地方,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在临江的屋子上空,曾**漾过一个甜蜜的梦……如今,那里**漾着的却是梧桐树的清香和夜兰花的芬芳,还有一两声低低的鸟语和蛙鸣。而她的美梦呢?如今又失落在何方?

沉默了很久,她才把眼睛转向一直等待着的康峻山,尽量平静地问:“那你以后对我,又是一种什么态度?”

“慎重。”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十二万分的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