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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祥独自躺在702所医院的病**,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那里有两棵白杨树,竟然引起了他的无限感慨。大的那一棵有碗口粗,本该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有几条枝干枯萎了,初春的阳光也没能让它抽枝发芽。而旁边的另一棵小树却是生机盎然,枝头已经绽出了嫩绿的新芽,白中泛青的树皮上,隐约能看见一股翠绿色的**暗暗流动,仿佛在跃动着青春的活力。看来它正在茁壮成长,根本无视什么秋风春雨,而且敢于向严冬季节挑战……

潘玉祥心里也流淌着一种又酸又甜的**,不知道那是欣喜还是痛苦?尤其当他回想起元旦那天的情景,心头竟然会泛起一种无法名说的惆怅。也许是那个讨论结果还在令他不爽?更没想到的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竟然支撑不住地倒下了!随后的两个星期简直是严冬凛冽,当医生的老伴对他严格要求,非要勒令他住院不可,规划编制小组的工作也只好延期开展了!其实他是老胃病,但平日里被梅月照顾得很好,不常犯。可能是最近工作紧张,生理疲劳,心情焦躁,病魔就来了个突然袭击!

那天躺在病**输了液,他很快就熟睡过去。一睁开眼睛清醒过来,立刻就严厉地质问自己:怎么一回事儿?难道真是老了,连一个方案讨论会都支持不下去?这样今后怎么办?科研工作的担子又如何挑?随后的几天里,他的情绪也没有丝毫放松,回想起庞所长对康峻山的肯定,他不由得一次次问自己:难道真是学生对了?而老师竟错了?是不是自己胆子不大、勇气不够?还是这几年的荒废, 自己在科研上已经掉了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一连串的自责使他苦恼不堪,有些问题他本人也无法回答,只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空气,就是薄冰,总之头重脚轻。是啊,他生怕自己一把持不住,就给核聚变事业造成巨大的损失,谁知到头来,竟然是自己错了!

平常潘玉祥的感情不大外露,这段日子的心情却十分沉痛。此刻他望着窗外那两棵荣衰不同的白杨,觉得自己就像那棵大树,未老先衰了!而康峻山好比那棵玉树临风的小白杨,正是精力充沛大有作为的时候。他相信小白杨经过风风雨雨的洗礼,很快就会长得比大树还要粗还要高,而且还会用它的浓荫覆盖住身旁的大树!他想到这里猛然一惊:怎么?他在妒忌自己的学生?不!不可能!他只是在寻找和思索一个大自然的秘密……而人呢?人是万物之灵,经历了沧海桑田,还能跟植物一样吗?

是啊,谁没有年轻的时候?潘玉祥的眼光穿过那两裸白杨树,投向阳光照耀着的蓝色晴空,回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时候他也有理想,有抱负,也曾渴望着能在核聚变领域大有作为……那时候他就像康峻山一样,身上也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记得在苏联留学的时候,有一次就因为研究一台代号为“奥格拉”的磁镜装置,而跟他的指导老师安德列教授发生了争执。当时也是为了等离子体扩散与约束的问题,他认为可以采用一种外加磁场来抑制这种扩散,老师却说没有先例,怕外加了这个磁场,等离子体密度仍然不够。潘玉祥不服,悄悄躲在实验室里做试验。一连搞了几个通宵,到底把这个间题弄清了,连忙跑到安德列教授家去敲门。那是个清晨,教授刚醒来,一看试验结果,不禁大为吃惊, 目瞪口呆。可是等他明白过来,立刻就紧紧握住潘玉祥的手,还使劲摇晃着,感动地说:“播,你很聪明,也很勇敢,所以你的思想不受成见的束缚。我祝贺你,希望你永远保持该种精神……”

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却记忆犹新。有一次他跟老朋友、702所的金书记聊到这件事,金书记还微笑着说:“看来学生太相信老师,科学就无法前进一步,更谈不上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这件事,我们倒要作为一个深刻的教训。”

潘玉祥回想起这一切,又再次反躬自省——真是他错了吗?他把康峻山当成了像那时候的自己一样水平不高的学生,于是也犯了一回安德列老师当年的错误?

就在他的内心经历着复杂的思想斗争时,一个人跟在护士身后,走到病床边。潘玉祥看见他,立刻惊喜地喊道:“老金,你怎么来了?我刚才还在想你呢!”

金书记微笑着朝他摆了摆手,一直等护士换好了输液瓶又离开,他才在床边坐下,亲切地拉着潘玉祥的手,笑道:“我们的伏沥老骥,这次也病倒了!我赶快过来看看,看你还是不是志在千里?哈哈!”

潘玉样也抓紧了他的手,感慨地说:“唉,我们这些老马,也不一定能识途了!尤其在目前的形势下,我都快迷路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老朋友,老书记,你来得正好,快指点指点我,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跟庞所长一样,金书记现在也是下台靠边站的人物。但他思想敏锐,开朗豁达,根本不把自己的境遇放在心上。他听从了老搭档庞所长的话,今天专门来做潘玉祥的思想工作。对此他很有把握,他跟潘玉祥也算是老朋友了,非常了解这个老科学家的心思。于是他让潘玉样先谈谈事情的经过, 自己却舒舒服服地坐着,细细倾听。这也是金书记的一项本领,他能使别人对他产生一种信赖感,心甘情愿地把工作中和生活上的烦恼与痛苦,原原本本地向他吐露……

潘玉祥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己也轻松多了,又感慨地说:“你瞧,我并不是反对搞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也不是主张慢慢来,一步一步地走,而是想把事情规划得更加稳妥可行。毕竟这是一个我们还很陌生的核聚变试验装置,国外的条件好,经费多,不怕失败,失败了可以重来!但我们却禁不起啊,一个失败,就会给核聚变事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我当然也知道,对年轻人的想法应该爱护和支持……但是,康峻山的这个步子,是不是跨得太大了一点?我心里真的没底啊!”

金书记想了想,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也听说了这件事,你这个科技规划编制小组的组长,还没上任伊始就搞这方案讨论会,来了个百家争鸣,很及时也很必要……但动机不等于效果,老潘,依我看来,这次是你保守了!为什么在明知别人已经取得成功的情况下,我们自己还要去走以前的老路呢?为什么在形势一片大好、正该大胆闯下去的时候,却举步不前呢?试验就是试验,所有的疑难问题不经过实践,不就永远是一个没解决的难题吗?荆棘丛生的荒原不迈出第一步,路又怎么能开出来呢?所以我认为,这个托卡马克装置必须搞!我们还应该把它编进计划,上报中央,争取立项……说严重一点,这不仅是科研上的事,也是民族自尊心的事。我并不是说,我们也该去搞那么长的时间,花那么大的精力,中国人为什么就不能步子再迈大一些?什么十年、八年?我看就搞一个五年、七年的计划,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们应该有这个信心啊!”

潘玉祥抬起头, 目光与老书记接触了,他心头一烫,似乎也被这一席话烧得心里热烘烘的。但他略微沉吟了一会儿,脸上又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不禁叹道:“看来,我是老了,精力和胆量都不如从前了!只能让更加年轻的人去往前闯了!”

这一丝苦笑没有逃过老书记的眼睛,他又亲切地拍了拍潘玉祥的肩:“你说得没错,路是要让他们来走,但光靠他们也不行,还需要我们这一代人,在旁边搀扶他们,甚至给他们当当拐棍……老潘,你不觉得,核聚变事业就像是一场接力赛吗?康峻山他们这一代人,迟早要从我们手中接过这个接力棒,然后再接着往前跑……这也是一个子孙万代的事儿,搞不好,接不上,子子孙孙可是要骂我们的!’气

潘玉样心头一凛,神情也是一怔,接着,他又伤感起来:“金书记,你说得好啊!当年我漂洋过海,去寻找一条科研救国的路,后来又漂洋过海地回来,想参与建设一个科技强国,那时候,我们的脑子里心上,可是想得挺简单……谁知道现在,会遇上这么大的难题?这样艰巨而又伟大的事业,不是靠哪一个人就能搞出来的,可是路该怎么走?怎么往前闯?我自己也很糊涂啊!说实话,这几天我正在优虑,总觉得自己老了,精力也不行了,不能给年轻人太多的帮助,但也不能挡着他们的路,更怕一个不留神,又打击了他们的积极性……唉,我也是矛盾啊,真是很矛盾、很苦恼!”

听着他的话,金书记深为感动,在这个混乱的知识无用的年头,一个老科学家知识分子,却为自己身上新发现的矛盾而苦恼,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他更加觉得自己应该帮助他,也找到二把开启他心扉的钥匙。

“我很为你高兴,老播!”下台的党委书记高兴地说,“一个人能够不断从自己身上提出问题,发现矛盾,这是一件大好事!发现矛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发现了矛盾又不敢承认……提出问题就能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了,人就往前走了,事物也往前发展了,你说对不对?至于托卡马克装置,老播,你也别发愁,只要我们依靠群众,发动所里的科研技术人才,一起来攻克这个技术难关,我们就一定会取得成功!

在这个春意盎然的下午,两位老朋友谈了很久,直到梅月进来查房,金书记才欣然告退,把剩下来还没跳过去的坎丢给潘玉祥自己。当天晚上,下了今年第一场浙浙沥沥的春雨,潘玉祥把病房里的窗户打开,尽情地呼吸着新鲜而又湿润的空气,然后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起伏不定的思潮把睡意赶得无影无踪,他只觉得心里有很多思想在往外冒,有很多东西想要发泄和倾诉……

后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疾步走到床边,从枕头旁边抽出一张宣纸,又铺到那权当作书桌的小茶几上,提起一直备好的毛笔,饱蘸墨水,振笔疾书,在春雨绵绵的清新中,在夜百合花的芳香里,写下了两句毛泽东的诗词: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那以后,播玉祥似乎茅塞顿开,心情一放松,病也很快就好了。几天后他出了院,又在家里调理了一阵,就坚持要去上班。梅月很着急,想让他多休息一下,还说要派人去通知康峻山,让他来家里看望老师。潘玉样一高兴,说那好,反正也快到春天了,就趁着这个星期日,我们全家和康峻山一起去郊外春游,顺便再跟他谈谈规划编制小组的事。潘玉祥已经为此向军管会黄世海作了汇报,黄主任虽不懂业务,听了这件事也很振奋,说好啊!搞大的好!我就喜欢打硬仗!他现在很欣赏康峻山,又说工地上虽然还离不开他,但为了更重要的科研规划,可以派别的人去负责修路,让他把工作交代好,就去编制小组报到。这一来,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于是在一个东风劲吹的日子里,潘家除了有孕在身的林艳和必须在家陪她的播承业之外,老两口加上李心田还有康峻山,一起约好来到了江州城外的翠屏山,潘雅书又叫上了谢若媛,六个人一起去游山踏春。后来,他们的队形渐渐起了变化,变成了两个人一组。潘玉祥和康峻山走在最前面,虽然梅月一直打招呼,他们俩也不肯慢下来。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个姑娘。准姑爷李心田要争表现,心甘情愿地搀扶着未来的丈母娘,两个人就落在了最后面-

天色尚早,翠屏山上曙色初开,阳光轻拂,一片橘红色的朝霞抹在山头,又逐渐向层层葱绿的树丛中浸染,和头顶上美丽的蓝色天空一道,形成了无比瑰丽又鲜明的色彩。山间的清晨是多么清新,身边的一切又是多么生机盎然!潘玉祥环顾四周,若有触动,他聆听着几只小鸟在树梢枝头嘀啾地鸣叫,眼看着山林深处那一棵棵大树茂盛的枝干,还有阳光照耀在树叶上面那一个个跳跃的金点子,突然之间就领悟了大自然的秘密——树木之所以欣欣向荣,正因为它们的根都是深深扎在土壤里啊!

“潘老师,您走好。”身边的康峻山伸手扶住了他,“您的病刚好,就出来郊游,好像梅阿姨还有意见呢!”

“不管她,我约你出来,是想说说咱们的正事儿!”潘玉祥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钟爱的学生,“峻山啊,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真是头都想疼了……可我也终于想明白了!看来你是对的,我太保守了!应该立刻就搞这个托卡马克装置,而且把它列人我们的12年科技规划!你觉得怎么样?”

、康峻山神色凝重地听着。他已从黄世海那里得到了通知,准备去规划编制小组报到。但是由潘玉祥亲口告诉他的,仍然是一个魂绕梦牵的好消息!他压下喜悦的心情,侧头注视着尊敬的老师,猛然发现他的鬓角已经闪耀出几丝白发……可以想象这几天,这位老科学家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康峻山非常钦佩潘玉祥,钦佩他那认真的科学态度,一丝不苟的严谨思路,而现在谈到自己的不足,他又是怎样的胸襟和气魄!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说:“老师,我也有一些错误的偏见,总觉得我们年轻人身上的旧东西少,前进的步子就应该迈得很快。一其实,你们老一代身上,还是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比如那天的讨论会,就给了我不少启发。”

潘玉祥又被学生的真诚感动了,难为情地笑了笑:“那天我本来还想拉你一把,结果倒是你给我敲了一个警钟!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历史时期啊!我们需要一日千里的去恢复国家建设,把过去几年浪费的时间,都给抢回来……这就要求我们解放思想,放开手脚。我觉得,仿佛以前我常常梦想的那个时代,眼看就要到来了!我们有多少工作要去做,有多少新的课题要去解决……明天吧,峻山,明天我们就开始工作!”

康峻山也兴奋起来,眼睛里闪耀着光彩:“好啊!潘老师,不过,我还有个提议,我们要想打好这一仗,首先必须把敌情摸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否则盲目冲锋,代价很大,还不一定能获胜。因此我想请求军管会,开放封闭已久的图书馆,再想办法去寻找那些对我们有用的、可靠的、详细的第一手资料,这应该是首要工作。”

“说得好!”潘玉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的小女儿在上海读书,那边的信息要方便一些,资料也多一些,我给她写信,让她帮着搜集。我们是该尽可能地查阅和研究国内外有关资料,学习识得有位科学家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我看得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

“是牛顿说的。”康峻山脸上泛着红光,“他站在巨人的肩上,就是为了像我们这样,去攀登更高的山峰,去望向更远的目标!”

潘玉祥感叹地望着前方:“是啊,在科学的金字塔上,已经有许多座高峰,但我们还要再往上爬,还要让更高的山峰,也拜倒在我们脚下……”

康峻山琢磨着老师的话,只觉得有一股劲风掠过自己的脸侧,在树叶和青草的絮絮低语中,好似隐隐传来了春雷的隆隆声响。道路两旁的野花正对着明朗的天空开放,发出一缕缕清香,他深深地呼吸着,觉得心情从未有过的畅快。仰头看去,前面的山坡还很长很远,石阶路也很陡很高,天地万物的**似乎也深藏其间……他想起自己和老师的那番争执,有如白驹过隙,而这一天却是永久难忘。

康峻山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潘老师,我们真要搞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从物理研究、理论设想到工程设计,再到最后的试制生产,一下子全面铺开,肯定是没有把握的……如果不先做模拟实验和部件试验,等大型装置全都研制出来,说不定出了什么问题,还不知道该从哪儿去着手解决?”

潘玉祥用亲切和欣赏的眼光看着他:“我很高兴,你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我们当然要先做各方面的部件试验,包括一些模拟实验。这就像攻占一个山头,也该预先来个火力侦察呀!但是那样一来,我们又必须先搞许多零部件的设计,还要建立一些中小型的实验室……工作量很大啊!”

康峻山冷静地点点头:“所以我认为,我们这个12年科技规划,还应该把这一切都估算进去……说不定啊,整个上报项目的时间都得往后推迟,直到我们拿出一些更为有力的数据和试验结果。”

“这倒不一定,我看呀,应该尽快上报项目。只有立了项,我们才能有经费,去进行这些部件试验和模拟实验。而且我预计,在这方面花去的时间也不会很短。我们可不能错过了眼下这个立项的好时机!”

康峻山谦逊地说:“潘老师,您说得对,这次倒是我保守了!”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不由得一起大笑起来,心情都很愉悦。

他们一边走,一边详细地讨论起这件事来。按常规,在全面投人一个大型装置的试验之前,必须先进行一系列的部件试验,就是先将局部系统和主要的零件、部件拿来做一些试验,以验证科研设计的合理性,并提前解决技术方案中所存在的问题。至于模拟实验,那就更重要了,好比飞机设计中的“风洞实验”;几乎决定着整个研制的成败。而托卡马克的装置实验中,最为重要的就是“预试电流环”的模拟实验了!为此,还得建立一些规模不小的实验室,的确是一个系统工程,必须好好设计和规划。

这一天的天气真是好极了!湛蓝的天空是那样深沉和高远,使人遐想,在游人的头顶上,有一只云雀正婉转鸣唱,声音欢快而清脆。潘雅书和谢若媛紧跟着两个男人身后走来,明丽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从心里头觉得温煦,清凉新鲜的空气也浸人了她们的肺腑,让人浑身都充满了朝气与活力。

谢若媛近来的郁闷心情得到了释放,非常感谢潘雅书把她拉进了今天的爬山队伍,让她见到了一直朝思暮想的人。自从康峻山斩钉截铁地扔下了几句话,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到以前那种紧张的状态,见了面两个人都互相不理,好像根本不认识的陌路人一般。谢若媛还是经常往工地上跑,但是那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似乎已跟她完全无关,那个生龙活虎、高大强壮的身影,看起来也是那么傲岸与高不可攀,简直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时常站在新挖出来的填了土的平坦大道上,耳边听着林艳从广播室里播放出来的当时流行的歌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和《八角楼的灯光》,真是欲哭无泪。林艳很不情愿地拉了一根线到工地上,照黄主任的命令安上了几个高音喇叭。但她不是个优秀的广播员,总是放上一首歌曲就没个完,好得空去收拾她自己。于是谢若媛便任那“八角楼的灯光,是黎明的曙光”的旋律在头顶上回响,同时辛酸地思忖,不知道这黎明的曙光,何时才闪耀在自己头上?

听说康峻山要调离工地,谢若媛更是惶惑不安,心里顿时变得空落落的。可以想象,这一来,他就离自己更加遥远了!现在至少两人还在一个指挥部里,有时候开会学习,她还能在同一间草棚子里,倾听他浓重的呼气声,细闻他吸烟时发出来的味道。那时候她总是偷偷地看上他几眼,心里纳闷着这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为何老成持重的像是比她高了一辈?使她根本就不敢跨过他划下的禁区,似乎“越雷池一步”,也会遭到他的大声呵斥。康峻山当然不会那么没分寸,这只是因为她惧怕他,才臆想出来的可怕场面。当听到他要离开时,她也不敢去找他,向他分说自己心中的苦恼。今天却有了这样的机会,可以把一切烦心的事儿,全都告诉眼前这个善解人意的大姐。

“林艳和承业昨晚又吵架了!林艳还说她想调走,可承业怕我爸,根本就不敢提这事儿!”潘雅书觉察了她的心思,却在叹息着另外的事儿,“屋子不隔音,老两口还是听见了,都气得一夜没睡好,说真是遇上了两个冤家……”

“冤家?”谢若媛若有触动,不由得喃喃自语,“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潘雅书明白她是另有所指,就问:“你跟夏晓到底怎么样了?你说跟他吹了,可他却跟别人说,你们还是那种关系……他还时常提到康峻山,说他们俩也是好哥儿们。”

谢若媛气得咬牙切齿:“他是有意的……有一次他来工地,看见了我跟康峻山,也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我才不想理他,我跟他早就不来往了!吹定了,?

潘雅书思恃着说:“我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有些花哨,却没那个脑子,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给他出主意,让他跟你和康峻山拉扯上关系,这一来,所里的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对了,我好像听说,最近夏晓跟迟卫东的关系很密切,而这个团支书,就要坐上康峻山的那把交椅,登上试验车间的领导位置了!”

谢若媛突然间心灰意冷。她虽然也不太有“脑子”,但却明白这一来,她身周的人际关系就会搅得更复杂,只怕她跟康峻山也更没有可能了!他那个人,平时就挺注意所谓的“群众影响”,所以才刻意冷淡她。

于是她赌气说:“今后我也不想再回机械加工连了……告诉你,我也想调走!”

潘雅书转身看着她,只见女伴对眼前的大好春光并不在意,只是一味地琢磨着什么,好像陷人了沉思。她维红的圆脸蛋上罩着一层淡淡的优郁,而清秀的眉毛下那两颗黛色的眼珠,却仍然闪烁着向往的神采。潘雅书看着她那副俏丽多情的样儿,不禁暗自叹息:“康峻山真有本事,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这么深地迷住了她!”

“为了爱情而走开,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放心地留下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总会明白一切!”她打趣道,“再说,像你这样聪明漂亮,又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当然要配康峻山那样的好男人,否则可是天不容了!”

谢若媛的心情又开朗了一些,就像往常一样直率地问她:“那么你觉得,他这个人,真是值得一个女孩子去爱吗?”

“那还用问?”潘雅书愉快地侃侃而谈,帮女伴深人分析。“他爱学习,劳动好,政治水平比一般年轻人都高。在工作上更是出类拔萃,虽然不在科研第一线,却拿出了托卡马克这样棒的方案,多有气魄!702所有几个人能跟他相比?他生活上也挺朴素,马克思不是说过吗?一个人最好的品质就是朴素。我最讨厌一些年轻人,就像夏晓那样,什么都不懂,却打扮得漂漂亮亮,真让人恶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很稳重,在男女关系上又大方又坦**,但他的感情却很含蓄,绝不轻易付出,这点也非常可贵。他的脾气性格,配你这样的女孩子可是再合适不过啦!谁让你那么沉不住气,心里又藏不住话,一腔热情,激烈奔放呢?除了他,也没人能降得住你!哈哈……你既然跟夏晓分了手,当然可以大胆地去爱他,我旗帜鲜明地支持你!”

潘雅书比谢若媛大六岁,生活经验也比她丰富得多,在恋爱上,称得上是谢若媛的良师益友。但后者听了她的话,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最近谈了一次,我还没敢把这份感情告诉他,他、他就又不理我了!”

她把那天的事情述说了一遍,神情很失落。潘雅书听后也有些不解,又帮她猜测道:“可能他也听了一些群众议论,觉得现在还不能跟你走得太近,才说了那些话,来冷却你的热情……这正是他的稳重之处。”

谢若媛心里也有过这个想法,但她仍然觉得回春无望。“看来,因为有过夏晓的存在,我和他是没有希望了!”

“如果这样,他就该明说,让你死心……你也真是,为什么不明确告诉他,你爱他,你喜欢他呢?你知道吗?相爱的两个人最怕误会,尤其是心灵的误会!外国有罗密欧和朱丽叶,中国古代有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是爱情的悲剧!我不希望你和他之间,也酿成这样的悲剧,如果你们俩失之交臂,我也会替你感到惋惜……”

谢若媛的心又被这番话鼓起了风帆,怀着爱情的憧憬微笑了。这时她们已经爬上了一座高坡,从这里,可以远眺江州城的美丽景色——城市屋宇在绿树丛中沉浮,一片工厂的烟囱在蓝天上作画……灿烂的阳光下,眠江、青衣江、大渡河就像三条闪亮的带子,汇合在一处又飘逸而去,投人了远山那宽阔的怀抱。受着春风的美妙吹拂,领略着流入心坎的阳光的温暖,谢若媛的眼睛变得像这蓝天和阳光一样明亮了。

她突然问:“雅书姐,我记得你曾讲过,一个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次真正的爱情……我怎么会跟陆大川、夏晓恋爱之后,又爱上了康峻山?这是真正的爱情吗?”

“这……”满腹爱情宝典的潘雅书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你是一个特例。”

“我觉得,我对他们俩的爱,都是些错误,也都是过眼烟云……但这一次的感情,比那两次都更加热烈和真诚,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谢若媛的神态变得坚定起来,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确确实实地感觉到,除了他,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需要别的男人了!所以我将再找机会,把一切都告诉他……”

潘雅书也被她的真情打动了。要是春天称得上人生第一个恋人,那爱情不就是心的春天吗?她很替谢若媛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在她们身后走着的李心田和梅月,喘吁吁地又赶了几步,梅月就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表示再也走不动了。“歇歇吧!”她亲切地对李心田说,“我有话要对你讲。”

李心田连忙虔诚地坐在她身边,实际上是半跪半坐,因为那块石头太小,容不下两个人的铃部。他笑眯眯地说:“梅姨,我听着呢!”

梅月侧脸看看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听说你和雅书,也准备结婚了?”

李心田忙说:“定在今年的五一,那时候,我就要改口叫您一声妈了!”

他是个孤儿,平时很看重亲情。梅月听说过这个,于是她又叹了一口气:“日子倒无所谓,你们俩定了就行。心田啊,我只是害怕,怕你们俩结了婚,很快就会跟承业他们一样……唉,那个林姑娘真是把我折腾苦了!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再不能失去一个女儿了!心田,你能理解吧?”

“当然理解”李心田郑重其事地提前改了口,恨不得对这个优心忡忡的母亲宣誓。“妈,您这是儿女结婚恐惧症,您得克服…当然,我也不会让您失望。真的,我很欣赏外国的那种婚礼,双方都在教堂里宜读誓言:无论是贫穷、疾病和死亡,都决不分开!妈,如果您不放心,我现在就来宣这个誓……”

他把瘦小而坚硬的拳头举在脸侧,倒把梅月逗笑了,连忙拉下他的手:“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会一辈子对雅书好的,不用宜哲了!”

李心田又想起什么,连忙说:“不,还有一个暂言必须宜,我抽空就会对老爷子说——我知道他要我宜的誓,是永远不离开核聚变事业,这个我也能做到。”

梅月满意地看着他,不禁点点头:“你这两个誓,算是宣到我和你爸的心口上了!”

她这一说,李心田高兴坏了,又恨不得背起老丈母,几步就跨上山去……

艳阳高照的时候,这一群人终于在山顶会合。整个翠屏山犹如一面天然屏障,高高挺立在江州城畔,大渡河旁。他们脚下是一片平坦的山坡,背后有一棵苍劲的青松,身边刮着强劲的东风,几只在远处盘旋的山鹰,这时也飞到了他们头顶……

“那是什么?”谢若媛指着鹰问。她一直不敢看康峻山。

“那是雄鹰,是一种最勇敢的鸟。”康峻山主动回答。他今天兴致很好,几乎忘了要冷落谢若媛的想法。

谢若媛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地望了潘雅书一眼,她正在朝她微笑。

潘玉祥的情绪也很高,不禁又背起毛泽东的诗词:“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康峻山满怀豪情,在心里大声喊道:“我们!我们!”

潘玉祥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又转身拍拍他的肩,笑道:“年轻人,从今往后,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就看你自己的啦!”

康峻山点点头,眼睛望向远处更高的山峰,神情里也充满了憧憬……

只有潘雅书才能发现,那是跟谢若媛绝不相同的懂憬,男人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