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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潘玉祥的感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似乎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波澜起伏,他和他的老朋友们都没有想到,在几年的浩劫与动乱之后,情况正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好,前景也越来越光明。

国庆后,军管会首先宣布了一项决定,以潘玉祥为试验小组组长,开展了他过去秘密研制的小型核聚变装置的物理试验,经费的投人,科研的保障,比如水、电供应等,也一步步得到落实。与此同时,另一个重点工程303装置也加快了建设。这是一台将在国际上占有席位的实验装置,技术复杂,设计指标要求高,规模庞大,总投资达3000万元,完成土建工程一万多平方米。为此又建立了磁镜电子模拟装置、电弧离子源和激发态电荷交换室等模拟实验设备,还有一些超高真空实验设备以及生产液氮液氮的低温设备。再加上所里尚能通用的1000余台件仪器设备,基本上可以满足日常研究工作的需要,702所的科研项目至此也恢复了大半。

快到年底的时候,又从北京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为大力推进我国的科学技术进步,702所奉命编制受控核聚变研究的12年科技规划。接着,潘玉祥又被任命为这个规划编制小组的组长,并让他在新年伊始就开展工作,至于这个小组的其他成员,也可让他自由挑选。潘玉祥当然第一个就想到了康峻山,这个无限热爱核聚变事业并一直全身心投人的青年,他最喜欢的学生,虽然由于思想上的一些偏激,固执地想搞什么大型托卡马克装置,最近几个月淡出了他的视野;但潘玉祥知道,在他身上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工作热情和积极态度,如果让他加人这个计划编制小组,那他一定会如虎添翼,干出令人惊讶的工作成绩。当然,前提是要打消他那些“邪念。”对此,潘玉祥颇有信心,成竹在胸,他将动员他的一切后备力量,来与自己的学生达成这个一致。

元旦的前一天,阳光普照天气晴好,微风送暖,竟然有一丝春意盎然的味道,似乎在向人们许诺,明媚的春天已快来到。所里的气氛也是快乐而热闹,不少人抽空进城去排队,要在这物质匾乏的年代里尽量多购买一些食品;也有人全家总动员进行大扫除,要一举清洗掉隔年的灰尘。潘家在梅月母女俩的忙碌下,早已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正准备接待重要的客人。李心田当然是其中之一,他今天将作为潘家的准女婿正式登门。潘玉祥对他不无好感,也算是很快就接受了他,觉得女儿今后嫁给他,至少不会受欺负;梅月就有一点不遂心,认为他比康峻山差了几分。但女儿的选择不容置疑,二老都很相信潘雅书的眼光,也没有多发表意见。另一个客人就是康峻山,潘玉祥今天给儿子下了死命令:必须把康峻山请进门,他有重要事将跟他商议。

尽管如此,等康峻山敲开潘家的门,已快过了晚饭时间,家家户户都飘起了煮肉炒菜的阵阵香味。而康峻山站在门口,又使得潘家人全都大吃一惊——只见他活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湿透,仿佛每一处都能拧出水来!他上身穿的背心早被汗水泡得变了颜色,下身的旧工装裤除了腰间的皮带部分,也全都浸出片片汗演。而他的发梢上、脸上和手臂上,更是有条条汗水混合着泥土流下来,像是淌开了一条条小渠,渍得他不断眨巴着眼睛,似乎睫毛上也滴着汗珠儿……

“你怎么啦?”潘家的三个女人都一起嚷嚷起来,包括林艳。

康峻山站在门前并不情愿进来,一副踌躇不安的神色:“你看我这样子,靴子上都是泥土,别脏了你们家的地……”

“你说什么呢?”梅月一把拉他进门,心疼地掏出手绢想替他擦汗,可又够不上他个子的高度,“快,进屋去洗洗吧!我们还等你吃饭呢!”

康峻山还在犹像,潘承业又推了推他:“快去吧,还想让我挨老爸的赳?你刚才不来,他手指头都点到我的脸上了,非要我去把你硬拉来……”

潘玉祥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也爱惜地开了口:“年轻人,你怎么一干起活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叫你你也不来……看看,谁像你似的流这么多汗?”

“不是我不来,是非得在今天完成土方任务!”康峻山忙解释,“半小时前,我刚平上最后一铲土,大家才欢呼完工……怕你们等我,小跑着赶来,才急出这么多汗!”

“胡说!”梅月心疼地直嚷嚷,“大冬天的,你跑路能跑出这么多汗?我都听他们说了,你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干,就不怕把自己给累垮?”

康峻山笑了笑没说话,潘雅书早已去拧了一把湿毛巾递给他:“快擦擦吧…都饿了,先吃饭,吃完了饭,再想办法去洗个澡……”

洗澡在当时也是个难题,众人都想到这一点,于是迁就康峻山只简单地擦了擦汗,便让他坐到了小小的饭桌旁。潘家的小客厅因为这番拥挤,连书桌都被移开了,但潘玉祥看见心爱的学生又坐在自己身边,心里真是无比畅快。

“来,让我们都来庆贺峻山!”潘玉祥率先端起一杯酒,那也是他的老岳母从上海捎来的好酒。“庆贺他终于在元旦前完成了土方任务!”

大家都喝了酒,林艳突然多嘴地冒出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康峻山,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你热爱核聚变事业吧,可你为什么又去修路呢?还浪费了这么多精力,当然,要修这么一条路,我还是挺高兴的,至少我回家进城都方便多了……可是我们的康峻山,不是以核聚变事业为重吗?你怎么会放下正经工作,去干这种破事儿?”

见父亲不满地放下杯子,潘承业连忙拉了林艳一把,潘雅书则赶快替她圆场:“哎,林艳没别的意思,她就是替康峻山不值”毕竟,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却被军管会罚去修路!心田,你说是不是?你们搞政工的,就这么不会用人?”

李心田正要开口,潘承业又替他分说:“哎,这不关心田的事儿。峻山,听说是你自己要求去搞基建,去修路的?你快给我们大家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

潘玉祥也长叹了一口气,关切地望着学生:“是啊,峻山,这些日子我也想不通,你怎么会自己提出来去修路?虽然你为所里干了一件大好事儿,但毕竟是浪费了你的精力……依我看,你本可以干一些更重要的事儿!”

康峻山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他脸上仍然在出汗,心里也是热得滚烫。如期完成土方任务,他相当于打了一场大胜仗!尽管几个月繁重的工作量使他消瘦疲惫,劳累不堪,但心情却十分愉悦,神色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勃勃。现在他望着众人期待而关切的目光,决心把一切都和盘端出。

“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但我并不觉得,去修路就是浪费了我的精力。我一直认为,尽快修好这一条直通江州的大路,就是我为核聚变事业做出了前瞻性的努力,迈开了重要的一步……当然,我个人的力量很有限,这还要感谢黄主任。我没想到,他竟然能听从我的建议,同意由所里投资来修这条路。我当时只告诉他,这条路将会对即将制定的12年科技规划,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实际上……”

“实际上,你心里还想着那个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对不对?”细心倾听的潘玉祥打断了他,“你知道,如果这个项目上马,现行的小路根本无法使用,所以你才…。”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直没说话的李心田,又兴奋地打断了未来的岳丈大人,对康峻山竖起了大拇指。“峻山,你干得好啊!我虽然不懂业务,但也听说这个托卡马克装置,已经在苏联取得了成功。哎,你们还不知道吧?最近发来的一份内参,也登载了这条消息”二当然,很遗憾,这是一年前的消息了!你们都知道,内参这几年停发了,最近才又补下来,让我们没能及时看见,这条大好新闻……,

“现在还不晚。”康峻山立刻兴致勃勃地问,“李心田,你能把这份内参给我弄到手吗?我非常需要,它会给我提供一个有力的证据……”

“没问题。”李心田偶尔一回头,才注意到这家的男主人脸色有些阴沉,身边的女朋友也在给他悄悄打手势,他又立刻机敏地打住了话头。

康峻山也发现潘老师神色异样,就不再多说什么,开始埋头吃喝。他也确实饿了,不知不觉又在潘家恢复了往日的随意态度。梅月看到这一点,心情颇好,不断给他夹菜,竟然冷落了第一次上门的“娇客”。李心田当然不会计较。对于潘玉样和康峻山之间的“矛盾”,他也略微听说了一些,但给他透露情报的潘雅书本人也说不清楚,两人究竟在什么地方产生了分歧?李心田也没有为此太过焦急,他相信在这两个深明大义、非常正直又都为核聚变事业“一根筋”追求到底的男人之间,任何冲突都会迎刃而解。

吃完饭之后,大家都知道潘玉祥对康峻山有话要讲,便各人避开,直到小客厅里只留下了他们二人。这时,康峻山才慢慢点起了一支烟,准备聆听老师的教诲,而潘玉祥也细细地品起了一杯茶,思量着如何向学生开口?

潘玉祥也没想到,他的这一番话说出来,竟然有些像对学生的最后通“峻山,你知道吗?所里已经正式通知我,让我出任12年科技规划编制小组的组长,而且让我自由挑选组员……我当然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你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一直揪着我的心。现在不管怎么说,土方任务已经完成,下面的修路工程也该是水到渠成,不用你再操什么心了。借着这个机会,你正该脱身出来,真正为核聚变事业出一番力,也做出更加重要的贡献。可是……我很担心呀,因为对于拿出一个什么样的科技规划,我们俩的想法可能是不一致的!所以呢,我这么想,除非你我统一了思想,否则……”

“我知道。”康峻山郑重地点点头,“否则我就不能参加这个小组……潘老师,这么说吧,对于这次机会,我是非常渴望又相当重视的!我要感谢老师对我的信任和支持。但是在科学的问题上,老师也很了解我,我决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何况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和研究,我更加坚信这一条,就是在我国搞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这可能是当前最正确又有效的科研途径。关于这一点,我也非常希望老师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把自己的想法,再深人地阐明一下……”

播玉祥虽然有些不快,但康峻山的反应仍在他的意料之中,说到底,他也很欣赏学生这种不服输的态度。他对此早有准备,因而就拿出长者的风度和科学家的气派,微笑着说:“我早想到这一点了!既然如此,很好。就趁着元旦过节的时候,我请几个老朋友到家里来,他们都是长期从事核聚变科研的老科学家、老专家,我们就算是开个讨论会吧?或者方案论证会,大家各人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再认真地讨论一次……峻山,我可把话说在头里,如果大家都反对你的想法,你就从此再不要提起,至少在短时间内不要再提起这事儿,安安心心地跟我一道搞12年规划,你说好吗?”

“我答应您。”康峻山老老实实地问,“但要是大家都认为,我的方案好呢?”

“不会的。”潘玉祥蛮有信心地说,“我也深信, 自己的观点才是正确的。”

康峻山笑了笑,不再说什么,立刻就起身告辞,说要回家去先准备一下。

他走出房门,潘玉祥仍在凝望他的背影,刚才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么深刻鲜明,又生动清晰多好的孩子!可以想象,他一旦投身到核聚变的事业中,将会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将会做出什么样的成绩!可他为什么要固执己见呢?

元旦那天,播家的小客厅十分热闹。潘玉样虽然不愿大张旗鼓,但也把该请的人几乎都请到了。客人中有长期从事受控核聚变理论研究的原702所基础理论研究室主任李昌平,他的研究项目属于该领域的前沿,在国内外都有一定影响。还有著名的女光学专家何锦秋,她在702所曾任诊断研究室主任,主持过真空紫外光谱、核爆炸光学测试仪器设备的研制,可以说是发展了等离子体的光学诊断技术。还有高级技术人员邓保然,他曾在苏联从事回旋加速器的建造工作,对超大发电机的研制也很有一套……总之,今天来的全是702所的重要科研带头人,他们对受控核聚变研究都曾倾注了大量心血,因而也有自己的心得体会。负责笔录的潘雅书见状,不由得为康峻山担起心来。但后者却毫无惧色,似乎早已做好了舌战群儒的思想准备。

潘玉祥当仁不让,先发表了一番开场白:“我今天请大家来,用意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受所里任命,要编制这个12年的科技规划。我们是国内唯一的专门从事受控核聚变研究的科研所,肩负着党和国家赋予的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研究任务。那么接下来的首要问题,就是所里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众所周知,过去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受控热核反应的物理研究,还有尽快建造完成既定的实验装置,比如说303装置等,并且本着提高对等离子体性质的认识,和掌握受控热核反应基本技术为目的,争取实现点火目标,以达到取能……而在研究方向上,则采取了小规模、多途径同时探讨的方针。但是现在,有人提出了搞大型托卡马克装置的设想,还建议纳人新制定的12年科技规划!这当然是鉴于苏联方面最近取得的成果,而提出来的一个新思路。好像从国际上来看,受控热核反应研究在环场位形装置上,确实进展较快,也具有较大的实现点火的可能性?好,我就说这些,现在想请大家都来谈一谈,这两种方案,或者说是两种研究路线,到底各存在什么优劣?我们应该怎么取舍?”

潘玉祥一气说完这些,大家的神情都显得凝重起来,一个个陷人了沉思。这件事也算是一项重大决策,将牵涉到今后未来若干年,702所应该走什么研究之路的问题?虽然现在所里的工作进展不大,但毕竟有了较好的起色,而上面的精神一经传达,又好像开拓了一个崭新的前景,在此重大变革面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尽管他们中间有些人直到现在还没恢复工作,也有不少人, 自己的研究课题还没着落,但这些优秀的科学家和技术人才,这些忧国优民的知识分子,他们心里仍然揣着整个核聚变事业,而且个个都以此为己任。

潘玉样和康峻山当然明白这一点。潘玉祥很快就发现, 自己虽是蛮有信心,希望能说服这个他最喜欢的学生,但在那一刻,他又怕康峻山会败下阵来,工作热情也跟着受到打击。潘玉祥的心情居然产生了这样大的矛盾, 自己也是始料不及。

在一片沉思默想的寂静中,女光学家何锦秋快人快语,首先打破了沉闷的空气:“潘老,请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个提出要搞大型托卡马克装置的人,究竟是谁啊?”

潘玉祥拉了康峻山一把,把他推到大家面前时,也不清楚自己说这番话时,心情到底是喜还是优。“这就是康峻山。可能有些人还不认识他,但你们总该知道,最近所里正在修的那条大路,就是他的建议,也是他在负责实施。他原本是试验车间的领导,咳,就是那个什么指导员……”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中不知道谁就问了一句:“这么说,他一直在第二线工作,甚至是第三线,并没在科研第一线待过?”

这话明显带着一种不信任,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同意地点点头,不禁小声议论开来。康峻山也发现, 自己又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局面,他的脸色也微微发红了。

潘玉祥连忙提高了声音,以便有力地替自己的学生辩解:“是啊,康峻山一直没能在科研第一线工作,这也不是他的主观愿望。在我们所,这样的事还少吗?有多少人被迫离开了心爱的工作岗位,和一直向往的科研事业?而且大家还不知道,康峻山他一直在跟我秘密搞科研,我现在抓的那些小型试验装置,就是他在车间里偷偷生产的,为此,他又做出了牺牲,受到了更为不公正的待遇,只好去搞基建。可是这孩子,酶,他又搞了那么一个修路的方案,可以说是为我们所的科研工作,迈出了具有前瞻性的重要一步,真是很不容易啊……”

说到这里,潘玉祥的心情更为复杂,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在赞扬康峻山?还是想批评他和说服他?这番前后矛盾的说法,不但让他的学生更难为情,也使他的老朋友们有些莫名其妙。邓保然就打趣地问:“哎,老潘呀,你说了半天,究竟是赞成他的方案呢?还是反对呀?我们怎么听不明白?”

潘玉祥也有些发窘地笑笑,忙说:“我今天只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一哦,当然了,还应该让康峻山先阐明一下,他自己的观点。峻山,你就说说看?”

面对这一群科学前辈,技术权威,康峻山心里不可能不紧张。他赶快镇定下来,迎着众人疑问的眼神,尽量思路清晰地发了言:“大家都知道,能源是目前我国的八个重要科学技术领域之一,而在受控核聚变的研究中,建堆取能才是最终的目的。既然现在苏联已经有了成功的经验,实践也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证明,我就认为,应该集中我们所的技术力量,把这一个时期的科研重点,都放在环形装置的途径上。可以说,在我国搞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条件已经成熟……”

不等他再往下说,人们就七嘴八舌地打断了他:“那你是不是认为,我们所也该放弃正在建造的试验装置,包括大有希望的303工程吗?”“现在的形势虽然有所改变,但提出来搞这样大型的装置,钱又从哪里来?”“还有我们过去搞的‘小规模、多途径’的技术路线,是不是都该抛弃?”

潘玉祥又发现,他在为自己的学生揪着心,他想让大家一个一个地提问,康峻山却沉着地抢在他前头,颇有条理地做了回答。“按我的想法,702所的科研规划仍然应该以核聚变的基础研究为中心,只不过是收缩战线、保证重点,走一条以托卡马克途径为主、以稳态超导磁镜和反场途径为辅,以尽快建堆取能为目标的科研路线。至于经费的问题,我相信国家让我们搞这个12年的科技规划,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我们能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争取立项,科研经费就能够解决。”

他说这话的态度跟他的身份很不相符,好像他不是一个搞基建工作或者机械加工的面目不清的负责人,而是整个科研所的领导一般。但人们都没注意到这一点,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会议的主持者潘玉祥,似乎希望他能先表个态。

潘玉祥皱起眉头思索一番,矜持地开了口:“大家都知道,这种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不仅国内从未搞过,就是国外也很少见,项目的提出者也只是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见了这条消息和登载的照片,就算有内参作为旁证,这方面的依据显然不足……至于这个装置所要求的许多技术,都是现在世界上的高精尖新技术,难度很大,涉及到的非标准件机加工和新材料研制的项目也挺多。有些重要设备和零部件,也许我们国家根本就不能制造,何况我国的生产秩序尚未全面恢复……所以我个人认为,现在搞这种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还不是时候。”

有不少人点头附和,都说:“我们也是这个意见。”

康峻山并不着急,他只是提高了嗓门, 目光有神地继续说:“但是我们不能否认,苏联在这方面已经有了突破性的成功!如果我们不采取有效措施,迎头赶上,那么12年科研规划所提出来的,什么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就只是一句空话!”

他的话很尖锐,似乎划破了屋里的空气,而且一石激起千层浪,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不同的感受。李昌平就很激动,站起来质问康峻山:“如果赞成你这个方案,那么我们过去投进去那么多钱,还有人力物力,不就白白浪费了?”

康峻山也挺身作答、“那些研究并不算白干,我们也有不少收获,至少知道了在不同的途径上,有着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我更希望,我们今天能够站在‘点火’和‘建堆夕的高度上,来评价各种途径的优劣。我真的很希望,我们702所能够寻找出一条,有利于尽快实现‘点火’的道路!”

这番话无可争议,有些人开始理解和赞同,但也有人仍然坚持原来的研究方针。接着,讨论又转向更加专业的方面,人们纷纷提出了很多问题,让康峻山来回答。首当其冲的就是潘玉祥,他显然有一番准备,提出的问题也很尖锐。

“就算不提经费的事儿,这个大型托卡马克的装置,也不是没有缺陷。我们当然都知道,环形装置在原理上的确有优点,因为它是首尾相接,等离子体在环形真空室内,沿着环向磁场运动,损失很小。而磁镜装置比如说303工程吧,由于真空室是直管式,并采用高能中性粒子外注人的方式来建立等离子体,尽管两端的磁场强度较强,仍不免有大量粒子从端部跑掉,形成我们所说的锥漏失,严重影响等离子体的密度积累……但是,环形装置也有它的缺点,一个重要的不足就是约束时间太短,比磁镜装置短多了!磁镜装置是用秒来计算,而环流装置是用毫秒来计算呀!”

康峻山对此也早有准备,毫不迟疑地回答:“但是我们可以采用‘多级场’的方法,来改进约束,增加这个装置的磁阱和剪切呀!”

李昌平走到康峻山面前,严厉地直视着他:“那我也来提一个问题。大家都知道,托卡马克的良好约束性能在于其磁场结构的简单,具有较强的剪切,较深的磁阱和较高的轴对称性。它既无直线形装置的端漏,也没有其他环形装置复杂的磁约束系统所引起的性能下降,但是它的加热方法却存在严重的缺陷。因为利用等离子体本身的电阻实现欧姆加热,那么随着温度的升高,加热效果也必将逐渐消失,以至于很难达到‘点火’温度”…关于这一点,你又是如何考虑的?”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康峻山坦率地说,“可以考虑借用火箭‘多级助推’的原理,采用多种方法的‘二级加热’措施,来提高等离子体的温度,诸如中性粒子注人、波加热,此外,为了防止进一步提高温度,而可能引起的约束性能的恶化,我们还应一该继续寻求改善约束的其他有效的加热方法。”

李昌平想了想,又点点头,似乎首肯了这个想法。接着,女光学家又问:“那我们的诊断设备呢?是不是也得重新设计?”

康峻山亲切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何老师,我想这对您来说,不是个难题。说不定,您还能借此而建立和培养一支等离子体诊断的研究队伍呢!”

潘玉祥的眉头越发皱紧了,又端出一个早就想好的问题:“好吧,就算所里同意搞这样的托卡马克装置,但我们手里的信息也很有限,可以作为借鉴的资料更是寥寥无几。这种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就是在国际上也不算太多,除了苏联有成功的经验,美国也只是在仿星器上做出了成绩……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搞多大规模才是呢?”

康峻山微微一笑,拿出了带来的一卷图纸,打开来铺在潘玉祥的书桌上,又指点着它对众人讲道:“为了验证这个方案的理论设想,和预先掌握一些相关的技术,我已经花了一点时间,试着按这个研究途径,绘出了一个简单的实验装置图,这是一个缩小了的托卡马克装置,数据仅作为参考……我觉得,如果要实现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需要,可能一些指标还要相对提高。当然,这就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完成的了!”

大家惊讶地看着这些图纸,又看看康峻山,心里都对他有不同程度的赞赏。就是潘玉祥,面对着自己学生的又一个“壮举”,也是颇多感慨。他很清楚,康峻山能把方案搞到这一步,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花费了多少不眠之夜……现在,他还能对着学生的这一番心血,对康峻山这种敢于攀登科技高峰的勇气和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决心,再说一个“不”字吗?潘玉祥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胃部隐隐作痛……

在他身边的邓保然,这时又发出了一个不客气的洁问:“小康,我佩服你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但是,就算我们在理论研究和工程设计上,都能实现这个托卡马克装置的预期设想,然而装置本身和配套设备的外加工是否也能顺利完成呢?据我所知,这样规模的大电机,我们国家就从来没有生产过……”

康峻山满怀信心地回答:“我相信一定能……如果让我搞这项工作,我将走遍大江南北,发动全国的企业,调动一切力量,来完成这个重要的外加工任务!”

不知道何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潘雅书见众人都沉浸在激烈的讨论中,就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原702所的所长,著名的核物理学家庞光华。他应该是我国核聚变方面的精英人物,但在“**”之后,就一直靠边站,今天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也赶来参加,正好听见了康峻山的最后几句话。

他立刻鼓起掌来,又大步跨到康峻山身边,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小伙子!说得好,有气魄!我就喜欢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

不等众人让座,他又回过头来,带着一种权威的姿态说:“至于你们,我可要批评几句了!怎么就前怕狼,后怕虎的呢?哎,虽然我们经验丰富,而且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但我们也不能拉年轻人的后腿,甚至束缚自己的思想啊!不就是一无资料二无经验吗?依我看,信息和资料不是百科全书,中国确实也有自己的实际情况,但咱们最需要的,还是像这个小伙子一样的勇气和志气!是啊,明明看见人家的东西已经搞出来了,我们怎么办?还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吗?你们有这个耐心,我可没有这个耐心了!这几年,浪费了我们多少好时光啊!现在上面要搞新的科技规划了,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们为什么不把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高歌猛进的迎头赶上呢?我也知道,咱们要搞一个过去从没搞过的大型装置,没有现成的路子好走,这样大的工程肯定有不少困难和问题,任务也是很艰巨的……那不怕,一个一个地解决嘛!我就不信,集中大家的智慧,群策群力,我们702所还搞不出一个这样大的托卡马克装置来!告诉你们,对于这一点,我虽然下了台,靠边站,我可乐观得很呢!”

这是一个热情洋溢的老头儿,康峻山以前只见过他几面,没想到“**”的冲击,并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还是那么令人敬重的一个长辈!他的话也真有分量,简直是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这番肺腑之言让所有的人都感动了,似乎他们的心灵本来就有一面想要开启的门户,而老所长一来,就像是拿出了一把对路又灵验的钥匙,一下子让大家开了窍。于是沉寂了片刻,众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康峻山更是热泪盈眶,他赶快握住了庞所长的手,激动地说:“老所长,谢谢您,谢谢您的这番话,…您这是在给我们年轻人鼓劲呀!”

“也是在给我们中年人施压!”李昌平笑道,“老所长,你这么一来,就好比一锤定音了!还有什么说的?我也改变主意了,就搞这个托卡马克装置吧!”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是啊,可以试一试,大胆往前闯嘛!”

康峻山把欣喜的目光投向他的老师,突然发现潘玉祥正捂着自己的胃部,脸上冒出了细细的汗水,似乎疼痛难忍……

他抢上前去,一把扶着潘玉祥:“老师,您怎么了?雅书,快,去叫你妈……”

等梅月出来,潘玉祥已经忍着剧痛,坐进了一把椅子。他不断流着虚汗,对老伴苦笑道:“我的老胃病……真不争气,偏在这时候犯了!”

康峻山毫不犹豫,上前就背起了潘玉祥,对梅月说:“走,快送老师上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