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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期间,康峻山一直窝在家里苦读各种参考书籍,为自己的大型核聚变试验装置寻找理论根据。他确实收获不小,弄懂了许多过去还有些模糊的东西,对自己的方案也更有信心了。同时,他又开始起草一份科技规划的报告。他并没想到自己的这项发现, 日后将成为中国核聚变研究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但他相信,如果中国真能研制出这种大型的托卡马克装置,意义将非常重大。因为他越思越想越觉得,这将是一个大规模的工程项目,围绕它的研制和运行,也能够开展许多较大规模的物理实验,包括波加热、低杂波电流驱动、边缘等离子体特性等聚变领域世界前沿的课题研究,还将基本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受控核聚变和等离子体应用研究的科研体系。

康峻山一直沉浸在这种极度的兴奋之中,忘记了身体上的疲劳和自己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有一阵子他竟然想, 自己能从试验车间那些烦琐的行政杂务中解脱出来,专心致志地搞科研,还真是一件幸事!后来的追查谣言事件,也让他倍感庆幸,否则这些破事儿自己少不了会摊上。谢若媛的遭遇他略知一二,但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让这些娇生惯养的干部子弟受点儿折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康峻山没有想到, 自己第一天下工地,也遇到了严峻的挑战。

基本建设作为科学研究的一个必需的基础性建设,在702所迁来之初,就显得十分重要。刚搬迁到这个所谓的大后方,基建工作严重滞后,连科研人员的住处都没法解决,实验室的建设更是一片空白,许多科研设备运来了也无处安装,基本建设真是迫在眉睫。那时候,就连许多技术专家和科研人员,也无一例外地参加到这项大规模的工程建设中来,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着这片荒山秃岭的面貌。几个科研主工号工程、三座仓库、一个机械加工车间和一个动力维修车间相继落成,后来又建了一座变电所和一个水泵站,还建成了十几幢宿舍,这才让那些试验设备和装置有了落脚点,员工们也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处。目前基建已进人一个日常的工作阶段,也就是继续完成那些试验装置工程和一些福利性建筑,完全是波澜不惊。谁想康峻山此去,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康峻山虽然身在试验车间,对本所的基建工作早就心中有数。跟军管会黄主任“谈判”时,他提出去搞基建,既想体现一个“惩罚” 自己的意图,也想为今后的科研工作做一些前瞻性努力。他成功地说服了黄世海,除了现行的基建工程外,再下达一个额外计划,就是修建一条从702所直通江州市的大路。康峻山用当年造反派围困702所的例子,和前不久谢若媛下班进城时险遭抢劫的事实,迫使所里的最高领导明白,建这条直通大路已经势在必行!康峻山很清楚,如果即将制定的12年科技规划真能实施,或者自己搞的那个大型托卡马克装置真要上马,眼下的交通状况根本承担不起这些重任,的确是函待改善。但他没提后者,只重点强调了前者,就引起了黄世海的高度重视。黄主任毕竟是一个不乏政治头脑的领导者,也明白这事的重要性,于是这项工作很快就被列人了基建计划,黄主任还具体指示,就由康峻山去负责完成土方任务。他很高兴给这个年轻人身上压一副重担——既然是你提出来的,就由你来愚公移山吧!

说起这修路的工程,还真有“愚公移山”的味道。这条路计划全长7公里,投资70万元,本来只是一个小工程,但因为702所四周都是群山环绕,通往江州方向更是一面靠着陡峭的青衣岭,一边贴着奔腾的大渡河,所以挑来选去,只有一片丘陵地带还可以利用,勉强能开出一条通往市区的大路。但为此必须炸掉一座小山,平掉几座小丘,再填满几条小河沟,土方工程量确实不小!国庆后的两个星期,康峻山没有急着去工地,而是与基建科的工程师们熬了几个通宵,很快拿出了建造这条大路的具体方案。经过一番测量和预算,康峻山更加胸有成竹,他目标明确地修改了方案,要把这条路一直修到通往省城的公路上,这又大大增加了它的实用性。在基建工程科领取了土方任务,康峻山信心满怀斗志昂扬,觉得自己又为核聚变事业迈出了一大步。

他下工地那一天不冷也不热,天空蓝得高远、深湛,云彩白得透明、轻薄,远处起伏的青山上,连一条条羊肠小道都看得很分明。康峻山站在一片高坡上懂憬着未来,只觉得这些远的山,近的坡,虽然一时挡住了去路,但很快就将被他缩短成一个小小的距离。他心情颇爽地来到工地上,不料面对的是一个黑云压城的局面一一看见他,几乎所有的基建工人都放下工作,拎起手中的工具,慢慢向他走过来。他们一个个黑着脸,眼里冒着怒火,似乎康峻山触犯了他们的最大利益。

“你们这是怎么啦?”陪同康峻山下来的一个工程师挥动着手上的图纸,朝工人们喊道,“快回去干活儿呀,你们都围过来干什么?”

工人们不说话,只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们俩,而有些工人则慢慢逼近了康竣山,还把两只手渐渐捏成拳头,似乎就要向他挑逗和开战……

工程师望着不断聚集又慢慢蠕动的人群,不禁喊道:“你们想干什么?要造反哪!”

一个显然是领头的黑大个率先叫道:“你们俩谁是康峻山?我们要让他说清楚,为什么要给我们加这项土方任务?还嫌我们不够累吗?”

其他人也喊道:“是呀,我们不想修路!这是个苦活儿,谁想干,谁就去干吧!”

更多的人也加人进来嚷道:“是啊,我们不想干了!眼看就要完成任务了,又来一个新计划……让下一期的人干吧,反正我们是不干了!”

康峻山立刻明白了原委。基建工地的工人一部分来自附近的农民,一部分是从所里各单位派来的,也有所谓“犯了错误来改造”的青工们,都是半年轮流。正因为是轮流工作,每一期的工作性质又不同,就有了轻重之分。眼下这些工人的活路本不太重,而修路的任务一压下来,可能就会让他们吃不消。已经有传言,年底必须完成土方任务,明年第二季度完成这项修路的全部任务。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康峻山拉了一把那个气急败坏的工程师,低声说:“让我来对付他们!”

工程师点点头,又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手:“好,现在我们欢迎,嗯,欢迎这个任务的负责人康峻山同志,给我们说几句话!”

工地上一片寂静,出奇的寂静,只响起工程师那几道孤零零的巴掌声。

康峻山几乎要笑出声来,因为他的地位是如此尴尬,连个具体名分都没有,只是一个“负责人”的称谓,更别说实权了,而他却想说服眼前这些心理不平衡的所有人。他说话之前,先沉住气,双目炯炯有神地逼视着那群人。在他的眼光逼视下,有不少人缩了头,想打退堂鼓了。毕竟,这不是一个光彩的行为。

“同志们!”他想了想,又大声说,“702所的战友们,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竟然会不欢迎这项任务!你们可以不欢迎我,但必须接受这项光荣的任务,因为,我们是在为科研工作开路,为我国的核聚变事业开路!你们都知道,过去所里通往城里的道路,是多么崎岖,又多么险恶!曾有人来围困我们,使所里弹尽粮绝,工作停顿;也曾有人来抢劫我们,伤害了我们的同胞姐妹……现在,一个大好的局面就要来临,所里的工作也会上一个新台阶,但是,如果我们不尽快修出一条通天的大路,我们还会困死在这里,无法施展自己的拳脚,更无法与全世界的任何人竟争!”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洪亮的嗓音在空旷的工地上传开来,很快得到了群山的呼应,又随着脚下的大河飘向远方。那些本想消极怠工的人们都面面相觑,有些人已经蹲了下来,似乎被这番话抽去了筋骨,无法直起腰。

那黑大个见势不妙,连忙喊道:“所里又不是没有路,谁要你在这儿假积极?你别给我们说那些大道理,反正我们就是不想干……”

“是啊,我们不想干!”另一些人起哄似的响应着,“眼下又不是没路!”

一团怒火冲上了康峻山的心头,他指着不远处的702所门户,那陡峭的100多级台阶,涨红了脸大声说:“好,你们去看看,那就是你们所谓的路!它一边是大渡河,一边是青衣岭,如此陡峭难行!倘若我们需要搞大型装置,要运来大型设备,请问你们该怎么办?难道还要靠肩挑手提把它们运进来?你们都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工人,应该知道核聚变事业的重要性,你们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都替你们脸红!”

一些人被打哑了,只有那黑大个还在顽抗:“不是我们不想修路,是没这个必要……所里有不少人说,大家本来不想困死在这条山沟里。眼下你要修这条路,就好比一个拴马桩,从此倒把咱拴在这儿了!这才真是要困死我们……”

“拴马桩?”康峻山惊讶地反问,继而就明白过来,不禁仰天大笑,笑声在田野里回**。“说得好,这就是一个拴马桩!说实话,我对702所迁进这个大山沟,也不是没有看法……但这已是既成事实,那么我就可以这么说,为了国家的核聚变事业,我愿意一辈子扎根在这个大山沟里!这个拴马桩,就让我来第一个打桩吧!”

他说完,就利落地抢下那黑大个手里的镐,提着它奔向预先选好的一个小山坡,然后飞快地抡起它,挖开了这条大路的第一镐。

这个行动比任何演讲都更有说服力,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拎起工具,慢慢地随后跟去,一个个加人了劳动的队伍。最后,连那黑大个也忍不住了,也跟在大家身后推起了小车开始运土。工程师见事态已经平息,才感慨地回去复命。他后来对黄世海说:“黄主任,你找到了一个拼命三郎,这条路一定会按期完工的!”

谢若媛拿着张师傅硬塞给她的帆布手套走进工地,也听见了康峻山那一番在她看来是气壮山河的演讲,她正为之感动,又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她站在人群背后,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从何下手?这时候康峻山朝她走过来,扔给她一把铁锹,笑道:“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快跟大家一起干呀!”

谢若媛手忙脚乱地接过那把铁锹,跑到土堆前挥舞了一阵,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会使。她想扔开它去挑土,刚抓起一副扁担箩筐,康峻山一阵风似的来到她面前,嘲讽地望望她,又善意地摇摇头:“不行,你肯定挑不动,还是挖土吧!这个活儿轻松些……你平时少锻炼,不要一上来就干得太猛了!”

这个局面无疑是很难堪的,但她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就不再搭腔,转身又用铁锹铲起土来。可同样是一把工具,在康峻山手里是那么灵活好用,在她手里就显得笨重而不听使唤了!往往是费了多大力气,也铲不满一锹土……

“手把稳,用脚使劲儿蹬呀!”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谢若媛回头一看,说话人正挑着两个空箩筐,含笑站在她旁边,似乎在欣赏自己那汗流满面的狼狈样儿。想到自己曾被他称为娇小姐,谢若媛真不愿在他面前显得这般无能!

急中生智,她又把铁锹往康峻山手里一塞,夺过扁担:“我还是去挑土吧!”

康峻山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埋头扬起铁锹铲起土来。大概是爱出汗的缘故,在这个秋风瑟瑟的季节里,他只穿着一件蓝色的旧背心,锨锹在他粗壮有力的手里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一箩筐土。谢若媛在一旁倾慕地看着,只见他的动作和姿态都是那么灵活自如,似乎这番劳动对他来说,正是大显身手最惬意的时候。

休息时,他们很自然地坐在一起,也很快就攀谈起来。

“我听到了你刚才的演讲,真是慷慨激昂!”谢若媛笑着说,“看来,我那次的遇险,也帮助你下了决心……哎,你真的认定,我们现在修路有用吗?”

“当然啦,这正是我们目前可以使劲儿的地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康峻山掏出一支香烟,有滋有味地抽起来,一边仍在思索着,“不过,像这样干下去可不行,土方量太大了,无法按期完成……我还得想点儿办法,搞个机械化什么的,我们是机械加工连出来的嘛,对不对?”

谢若媛钦佩地望着他,不禁赞道:“你可真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

“你说得对,太对了!”康峻山爽朗地笑起来,“不过你要知道,这修路的任务是很艰巨的,你看,虽然只有几公里长,但是我们要逢山开道,遇水搭桥……哎,这就像人生的路一样,前面的路总是不会很平坦的,有时候,前面根本就没有路!要靠自己去踩出来,用脚底磨出来,一步步走出来

他的热情感染了谢若媛,她激动地问:“我看,你不仅仅是在说修这条路,你好像还是指……我们的核聚变事业吧?”

康峻山点了点头,他抬起头来, 目光似乎越过了天边的群山,望向更远的地方。“你又说对了,这是一条更为艰巨也更难走的路……而且最难的还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往哪儿走?只是在最近,我才好像摸索出一个方向。当然,总体的路,大方向,党和国家早就给我们指出了,但在具体实践上,却要靠我们自己往前闯……尤其是核聚变实验,每个途径的试验,都好比是一条支路,无数条支路似乎都通向一个最终的结果,但究竟我们该走哪一条路,才能尽快到达那最后的辉煌呢?不容易啊!眼下我们修路难,要在科学的命题上,闯出一条新路就更难!还有一些老专家,科研人员,也许他们过去走的路多了些,那些险山恶水在他们的记忆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象,所以举步就更加维艰了!可是我们年轻人呢,又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总认为脚下的路十分平坦,一迈出去就可能摔跤……所以这条路,应该由我们新老两代人互相搀扶着,一起踩下去,一道走出来,小谢,你说是不是?”

谢若媛真是受宠若惊,他居然来征求自己的意见!但她又知道,他并不关心她的看法,他只是想吐露一下自己的心声,而他说这话时,早已神思缥缈,飞到了千里之外。这倒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能好好观察一下他——他通常都是严肃的,这就把疲乏的迹象呈现在他那宽阔的面孔之上。他有一双十分冷淡而又灵活的眼睛,在浓黑高耸的两眉之间还有几道很粗的皱纹,这些都象征着他的深刻与成熟。眼睛周围的暗影,头上坚硬的发茬,抿紧的嘴唇和执拗的线条,又表明这是一个性格坚如磐石的青年。可他究竟有什么独特之处,竟把自己吸引得如此神魂颠倒呢?

太阳已快落坡了,几道绚丽的晚霞出现在天边,给大地抹上一片血红。田野上升起几缕淡淡的暮霭,远处的村庄也飘起了袅袅炊烟。橘红色的霞光和白色的雾气慢慢搅和在一起,又给身边的景物染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谢若媛心中也泛起了一种纯净的欢乐,似乎灵魂深处受到了触动。她发现康峻山身上有一种东西,已经引起了她空前的好奇。她希望自己能够经常看到他,并且深人地了解和探求他。

修路成了所里的头等大事,全所都很兴奋,每天有不少人来工地参观,憧憬着建成以后车水马龙的热闹情景。黄世海是个精明强干的领导,至此他更觉得自己相信和重用康峻山是做对了!于是所里专门成立了负责修路的工程指挥部,黄世海自任指挥长,实际上是虚职,康峻山被任命为副指挥长,具体抓总,负责现场施工。

从此,康峻山铆足了劲要大干一场。他发挥自己的管理才干,把基建工人分成了几个小组,让他们互相比赛插红旗,要求在元旦前完成土方任务。黄世海很支持康峻山,尽量给了他一些土政策,他也就想方设法用到极致。比如说那个时候还挺大胆的“物质奖励”,他竟然下命令,拉一车土奖励五分钱,于是工人们当真拉着小车跑得飞快。他还从有关部门卡下几张“自行车票”,那是所里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购买自行车的票证,也被他用作鼓励的手段,发给了几个干活儿最卖力的工人。他又许愿说,只要在元旦前拿下土方任务,就带所有人去游玩大佛寺和乌尤寺。工人们听了一阵欢腾,手上脚下都干得更欢了!总之,没用多长时间,康峻山就在工地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他很得人心,包括当初反对他的黑大个,见了他也直跷大拇指。跟车间里的人一样,大家都不叫他“康副指挥长”这样拗口的称呼,而是直接喊他“山哥”,显得既亲切又随便。

现在的大渡河畔青衣岭下,真是红旗飘扬热火朝天。一锹锹土被铲进箩筐,堆上小车,人们肩挑手推你追我赶,汗水成串地挂在脸上,掉进土里,也顾不上擦。大家眼看着一座座山丘被移开,一条条河沟被填平,心里无比畅快!谢若媛也置身在这个劳动海洋里,跟工人们一道暖烘烘地烤着太阳,热腾腾地流着汗水。她那双雪白的手已经打满了水泡,后来又被磨得十分粗糙,张玉兰师傅给她的帆布手套,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让她高兴的还有一件事——她所在的小组成了康副指挥长的“试点班”,她心仪的男人时常跟班劳动,这无疑使艰苦的劳动改造,变成了一首欢乐的青春之歌。

自从来到基建工地,谢若媛和康峻山似乎建立了一种令人愉快的关系。这个男人洋滋着生命活力的工作热情,时常把那女孩子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的朝气蓬勃青春焕发,他的勤学苦干风华正茂,都让她深深折服!尤其是那次谈话之后,谢若媛知道了在康峻山的心里,有一种对事业坚定不移的信念,那正是她和林艳、夏晓等人所缺少的!在他的精神感召下,她更加积极地投身到这项工程中。她盼望这条路能早日修好,尽快实现康峻山的第一个目标,但她又担心这艰苦的工作,会把他的身体搞糟。她想找个机会劝劝他,让他少做一些工作,不料自己的处境也起了变化。谢若媛很快就发现, 自己正面临着一次她不太情愿的工作变动。

那天工地上又是一片欢腾,试验车间运来了几部带运行轨的翻斗车。原来康峻山一直很担心,怕土方量太大,三个月的时间不能完成,就找到李主任商量, 自己设计制造了几部带轨道的翻斗车,说只要在工地上安装好,就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现在翻斗车运来了,却开不进泥泞的工地。康峻山又挑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跟他一起把翻斗车和运行轨都拆卸下来,一块一块往里抬,再装配起来使用。康峻山的个头比一般人都高,所以他抬着那些铁家伙,也似乎比其他人都更吃劲……

围观的农民都在看热闹,一个奶孩子的妇女指着康峻山说:“你们看,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了,个子高吃亏呀!”

另一个老大爷赞叹道:“你没看人家多壮实?简直是一座铁打的金刚!”

谢若媛在旁边看了很心疼,心想你就逞能吧,看你累坏了怎么办?这时,小伙子们又反身来抬翻斗车,谢若媛看了看四周,不见一个认识的人,就大胆地走到康峻山身后,用手指轻轻捅了他一下,那意思很明显——悠着点儿,量力而行!

康峻山正用脚踩住一辆架子车的前杠,他双手叉在腰间,任凭其他人把沉重的机器往上放,压得架子车咯吱乱响,他却稳稳地把住车前杠,纹丝不动,真像一座铁金刚,也丝毫不理会谢若媛在他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四周都是看热闹的人,谢若媛起初不敢太放肆。但见康峻山那副始终不理睬的样子,一股调皮劲儿反倒上来了,不顾别人看见与否,又在他背上使劲儿捅了好几下。但对方仍像个没有知觉的人那样挺立不动,她又好气又好笑,无计可施,只得作罢。

等机器都堆放完毕,又用油布盖好,已到收工时间,康峻山说第二天再来安装,众人才散开回家。谢若媛一直在旁边等着,又自然而然地走到康峻山身边,两人便一道回所。这是一个初冬的傍晚,附近的村落又飘起了炊烟。他们披着夕阳的余晖慢慢走着,有些凉意的风徐徐吹来。天空还是那么湛蓝幽远,云彩也还是那么轻白柔软,但田野上已经改变了颜色——原来的绿野葱笼和金黄植被,换成了光秃秃灰蒙蒙的一片。在这条铺满了他们脚印的小路上,那满树绿叶的枝头也日见稀疏。

康峻山沉默了许久,弄得谢若媛有些恐慌,生怕他要怪罪她刚才的举动。她正在思量着如何措词,好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体,康峻山突然开口问她,喜欢写文章吗?是的,她喜欢,这在车间里他就知道了。但他下面的话,却是她没想到的。

“好吧,那就专门调你出来,去搞宣传,天天写文章,发挥你的一技之长!”

“不会吧?”她颇感意外地站住了,“你是在开玩笑?”

“我从不在工作上开玩笑!”康峻山径直往前走去,“黄主任要我把宜传搞起来,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又让广播室也配合我们,定期播放工地上的稿件,以便让全所都知道工程进度。哎,林艳不是调到广播室了吗?正好,你就跟她接头……”

他又回头看了谢若媛一眼,打趣地笑着:“以后啊,你每天的任务就是从工地上跑到广播室,收集一些材料,再写写报道,又轻松,又好玩儿!”

谢若媛没想到, 自己在他心目中竟是个贪玩的形象。她不悦地顿了顿脚,提高了嗓音:“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什么好玩儿不好玩儿的?”

康峻山似乎没发现她的不快,或者发现了也装没觉察,仍然说下去。“黄主任坚持这么做,我算了一笔账,要想不影响施工进度,最好抽一个女同志出来,正好,你又是个大文豪……我已经跟你的组长说过了,明天就走马上任,当全脱产的宣传员!”

“明天?”这又是一个没想到!谢若媛的心情很复杂。对这个锻炼写作的机会,她当然不愿错过,可是在他们一个多月的交往中,有那么多热烈而有趣的谈话,以及令人振奋的欢乐……她只怕这新工作跟她所依恋的一切,会发生矛盾冲突。谢若媛是个敏感的姑娘,她凭着一种微妙的直觉猜测到,只要自己一旦调离康峻山身边,那些刚刚培植起来的带有生命色彩的交往,就会像阳光下的冰雪一般迅速消融……

“怎么?你不想去?”康峻山这才发现了她的惶惑,停住脚步奇怪地问,浓眉下的两只眼睛,也透过来锐利的目光。

“不,至少明天我不想去,等过些日子再说吧!”出于一阵窘迫,谢若媛嘟嘟浓峨地回答,“我不愿意,不愿意这么快就离开你!”

这话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打她嘴里脱出,而且完全未经她意志的认可,所以她自己也大吃一惊,马上就站住脚跟,似乎想要收回……

但是晚了,他已经皱起眉头,而且带着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颖悟,仿佛从这句话里,看到了一些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只听他轻轻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哦,我没说什么……”她望着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13号工房,康峻山立刻冷淡地向她告别,没像往常那样把她一直送回女工宿舍。她早已习惯了这种送行,她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希望他的送行。现在被他这样明显的忽略,眼泪几乎涌出了她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