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国庆以前,康峻山再没回过车间,只是跟李主任通了几个电话,交代了一些必要的事情。而一个传言却在车间里悄悄流传开:康指导员犯了严重错误,已经被撤职,正在作深刻的检查,还将被发配到基建工地去劳动!迟卫东听到这个消息时,心跳加快了几分,却品不出自己的心情究竟是个什么滋味?谢若媛就吓坏了,立刻去找潘雅书,想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潘雅书也听说了这件事,她无法对女友做出什么解释,反而要回去面对父母的询问。那几天,一团令人不安的气氛笼罩了潘家,除了潘承业有几分不以为然,其他人都很替康峻山担心。紧接着,播玉祥又听说了一个新消息:军管会已经放出风声,国庆后将开始一系列的核聚变小型试验,其中也包括机械加工连生产和安装的那些小型装置,其运行和试验都将纳人正轨。

潘玉祥简直闹糊涂了!他也曾猜测过,如果说康峻山犯的错误,就是私自下达那些小型装置的生产任务,那么就不应该开始这些试验啊?如果说这些试验工作应该进行,那康峻山又是何罪之有呢?什么“一分为二”的检查云云,潘玉祥才不相信凭这些政治口号,片面之词,就能把一个大车间的领导人打倒。毕竟,现在已过了“**”刚开始的乱劲儿,到了一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好时期,而康峻山的工作成绩一向有目共睹!潘玉祥开始盼望自己的学生快点登门,把事实真相弄清楚。可这个革孩子,他还是没来,只是托潘承业捎来一道口信,希望他的老师抓住这个机会,把小型装置的试验切实搞上去。潘玉祥听了口信心头一热,更加相信是康峻山促成了这件好事。这孩子,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黄主任也不像是个坏人,这次居然跟康峻山站在一边。看来这世界上,还是好人比坏人多呀!而人心向背,经过这件事也就十分清楚了!潘玉祥的老同事们都来向他表示祝贺,大家又喝了一台酒,算是提前庆贺了共和国的生日。

谢若媛可就不那么好过了。康峻山一直没来车间,她真是担心死了!几天没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她竟然情绪低落,心烦意乱,脑子里塞满了挥之不去的恐慌。虽然她知道,即使遇上了天大的事,他也能自己解决,安然渡过难关,但她却忍不住要去为他揪心,到最后简直有点儿焦躁不安,似乎康峻山的遭遇和处境跟她密不可分。谢若媛也知道, 自己必须控制这种烦恼的情绪,决不能把这个秘密暴露给其他人。但她不能假装出无动于衷,更糟糕的是,她竟然对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她无法忍受种种揣测时,也曾试着想去打听一下,却发现没人能说得清,连李主任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天哪!难道没有人知道事实真相吗?一个大车间的最高领导,一个机械加工连的政治指导员出了事,居然没有人给她个正当理由!谢若媛都快忍不住要哭出声来了!

当这种想寻找答案而又无助的情绪上升到**时,谢若媛简直气急败坏,迟卫东就挨过她的呛,回到宿舍,她也不想理睬那两个女伴。她们的若无其事惹恼了她。她觉得康峻山正在默默受苦,除了她却没人关心他。她觉得康峻山正像一个无人保护的弱者,等待着她不惜一切代价去拯救他,帮助他一道对抗那惨烈而又不公正的命运。她想到这里时,往往已快泪流满面,心里也涌出一股巨大的同情的洪流……

又一个明媚清澈的秋夜,第二天就是国庆会演,然后是长达三天的假日。谢若媛和播雅书、林艳排练结束后一道回宿舍,只见一弯皎洁的新月刚刚升起在屋顶上方,三个女孩子的脸上也注满了这层纯净的光辉。谢若援突然听到一阵悄悄地饮泣声,她回头一看,竟是林姑娘在抽泣!她那瘦削的双肩也因这阵吸泣而不断地颇抖着……

“是你在哭吗?”她惊讶地扳过林艳的肩膀,发现她的睫毛上果真带着泪水。

“我没哭!”林艳抗拒地抽抽鼻子,“我想,压根儿就没有哭的必要……”

她说着,又抽抽搭搭哭起来。看来,她是跟潘承业闹别扭了!谢若媛叹了一口气,觉得林艳真是不够珍惜。当她如此孤独和烦恼的时候,当她渴望见到另一个身影而始终不能的时候,有个人闹闹别扭也好啊!“别这样,”她说,“你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林艳梅了一把鼻涕,又哑着嗓子说:“不,你不明白,也不会理解……”

谢若媛摇摇头,有些同情她,但不知说什么好,就径直往前走去。潘雅书却退后一步,轻轻拉住了林艳的手,像抚摸一个孩子似

的低声说着一些安慰的话。不久,她们俩就转到一片小树林背后去

了,月光也像幽灵似的跟随着她们。

过了一阵,潘雅书独自回屋,谢若媛已经收拾妥当,正在灯下看书。听见脚步声,她烦躁地抬起头来,显然,她正在等她们。“林艳呢?”

“她去找我弟弟了。”潘雅书也是愁眉苦脸地挨着她坐下,“她的情况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不久就会知道了!”

“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想知道细节。”谢若媛哼了一声,又想埋头读书。她正在看一本从图书馆里搜寻来的英国小说《简爱》。

潘雅书目光闪烁地望着她:“你对别人的事情都那么不关心?康峻山呢?”

谢若媛的心往下一沉,立刻坐正了身子瞪着她:“他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谁,谁都不肯说……”

潘雅书像个大姐姐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小傻瓜,别人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我也是听一个政工组的人说的,他是康峻山的好朋友,叫李心田。他主动来找我爸,把康峻山的事儿全都告诉了我们。原来前段时间,车间里的生产任务很多,那都是康竣山自己秘密下达的!他是为了支持搞科研,这事儿,可能还有别的人参与……”

谢若媛脸色煞白,两眼发直:“什么?原来是这样!”

潘雅书用审慎的语气继续说:“后来事情暴露了,需要一个牺牲品,他又挺身而出,主动提出来去搞基建!可以这么说,他是用这种法子来抵罪。但是,他又何罪之有呢?我爸都急了,要去找军管会,但被李心田给拦住了!他说,康竣山是不会接受的。康峻山说过离了他,地球还在照常转,聚变事业也在继续往前走……康峻山又说,无论谁去找军管会都没用,是他主动提出来这么做的,为了即将到来的大局,也为了平衡某些方面的关系,他必须这么做!”

谢若媛怔了征,继而流下眼泪,又为自己所蒙受的痛苦而感到羞愧。“原来如此,我还听夏晓猜疑过他……事情揭开后,这才全都明白了!看来他做得对!”

潘雅书轻轻握住她的手,关切地望着她:“你别担心,我想,问题没那么严重……他去工地上劳动一阵,就会官复原职,照样回来的。”

谢若媛的脸色有些发红,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担什么心?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的?”潘雅书逗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关心他?四处打听他的消息?”

“真的,我真的不在乎谢若媛把身子朝后一仰,故意淡淡地说,“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奇怪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我也想见到他,如果有可能的话,安慰一下他,再替告一下他,让他今后更加小心从事。”

“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潘雅书轻轻笑起来,“他才不需要呢!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对这事的态度。我当然支持康峻山,但也有人会反对他,大家的态度不可能一样。所以,你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否则对你对他,都不会有好处!”

谢若媛的脸更红了,连忙拉开被头蒙住了脸。自从那天晚上,她对潘雅书透露了一些原委,潘雅书也就明白了她的心事。潘雅书并没觉得谢若媛对康峻山的感情有什么不对,或者荒唐什么的,她还赞成和鼓励这个小妹妹。但现在是个非常时期,她要对谢若媛说明这一点,希望她能留神,谢若媛为此也很感谢潘雅书。

国庆会演的场面十分热闹,大幕还没开启,礼堂就坐满了人。这座礼堂是新近才盖起来的,也属于基建工程的一部分。据此谢若媛又联想到康峻山,竟十分想念他,想得要命,不断揣测着他会不会来?来看他从前的下属表演节目?她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忍不住站到幕边,偷偷揭开大幕往下看,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情顿时变得很失落,接下来跳舞也是没精打采。

三天的国庆大假,她也过得无情无绪,唯一的乐趣是参加了林艳和潘承业的婚礼。谢若媛很快就明白,他们原来是“奉子成婚”,因为林艳已经有了身孕,这就是她那天晚上哭泣的原委潘雅书没有办法,只好给他们出了这个主意,并且说服了父母双亲,好歹接受这门婚事。梅月听说此事后脸色惨白,潘玉祥又差点儿发怒,两人都烦恼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听从了大女儿的说服。于是那两个年轻的当事人赶快去办手续,与此同时,林艳还得冒着流产的危险在舞台上蹦跳,也亏了她身子骨结实。到后来,婚礼总算匆匆忙忙地举行了,还请了不少人来参加,但愿这桩婚事能称心如意。

谢若媛又在婚礼上寻找康峻山的身影,好朋友结婚他不来,可有点儿说不过去。但康峻山就是没来,只托人送来一份礼物,是一幅裱制好的镶了镜框的毛主席诗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谢若媛读着这首词,觉得这倒有些像康峻山的为人。林艳却拉长了脸,撅着小嘴说:“他没给我们送来一套马列毛选,就谢天谢地了!”她对这个婚礼有诸多不满,嫌太简单,不够浪漫,客人又不上档次。她父亲也没出面,只是把亲家请到家里去吃了顿饭,似乎这位司令员老爸,也想对女儿的婚事冷处理。

参加完婚礼,谢若媛又回到江州,独自在一条静静的小街上走了很久。她已经打听到这条街上有个小院,康峻山就住在里面。谢若媛假装漫不经心地路过这里,忍住好奇心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查看着,那些幽闭的黑木门和门边盛开的杜鹃花,都给了她一种新鲜的感受。从小在部队大院里生长的她,好像还没见过这般休闲、悠然的环境。在门外闲聊的老头老太太把眼光投向她,她立刻就走开了,似乎这趟游逛,仍带点儿偷偷摸摸的性质。谢若媛一边品尝着这种神秘的心思,一边走过了也许是康峻山家的大门,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和康峻山目前的困境,实在有着天壤之别。

国庆后上班,潘雅书也有了一份心事。她坐在钳工床前沉默不语,神情变得像一张悲剧面罩那样优郁。晚上回到宿舍,她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也是苍白、黯淡,从前的神采都黯然失色了!清晨上班经过车间门口,她的头垂得更低,似乎不敢跟任何人打招呼。谢若媛发现大方又聪慧的女伴,现在好像遇上了什么难题?

这天晚上,潘雅书拒绝了谢若媛的关心,独自去田野上散步。似乎要躲避什么邪恶的东西。此时,李心田走到她身边,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自然而然。

“雅书,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我正想跟你谈一谈!”

潘雅书瑟缩地抱紧了双臂。显然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不是政工组的副组长吗?什么事他没见过没经历过?“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来所里的?你知道这一切?”

李心田清晰地回答:“当然知道,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你是因为备选中央军委的机要秘书才离开话剧团,而且,你以为自己落选了,才回到所里的,是吗?”

她身子靠在一棵小白杨树上,颓然而伤感:“你肯定觉得,我是一个不幸的人……”

“你这样说自己不公正!”他大声打断了她,“难道我们的用人政策,还能让你自由挑选前途吗?我专门处理这种事,所以我知道,你当时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

潘雅书征了征:“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没被选取?是不是另有什么事实真相?”

李心田用一个政治家的口气说:“是的,这件事背后还有一些让人讨厌和愤怒的东西,暴露出来后会让你极不愉快。我现在还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但它很快就会揭穿了!这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却对你有点不利……可你必须承受,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也必须承受,社会总要往前推进,尽管个别人将成为时代的牺牲品,但毒瘤总要割去,否则就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他慷慨激昂地说下去,似乎这些滔滔话语是从他心头涌出,那么自然又那么深刻。在黑暗中,潘雅书惊讶地看着他,心想这是一个精明老到的男人,也是一个极有谋略的政治家。他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她现在还不清楚的事实?或许在她的命运背后,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跟这个头脑清楚、擅长分析利弊的男人在一起,她可就什么都不怕了!她这样想着,热血突然涌上了脸颊……

她一言不发,引起了李心田的注意,他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对不起……”

他犹像不决,还想往下说,播雅书却接着问:“你今晚是来帮助我的吗?”

“不错。”他认真地看着她,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从今以后,我的职责就是帮助你……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在人生的路上,我还想永远帮助你!”

潘雅书把手递给他,声音也变得轻松愉快,“好,我会照你希望的去做……”

在短暂的令人愉快的停顿之后,这两个人便携手走进了夜色中。

这场感人肺腑的谈话,在潘雅书身上起到了一种内在精神的变化,似乎貌不惊人的李心田有这种神秘的天赋,能在平常的事物中化腐朽为神奇。也许对人的命运而言,机遇和缘分都挺重要。总之,前段时间消沉的潘雅书,现在不会再退缩了,她已经有了坚强后盾。虽然她和李心田的经历毫无相似之处,两人的容貌也是天差地别,但他们仍然找到了共同点。从此,李心田那处变不惊的态度,就使潘雅书也能闯过大风大浪,而他们打算一起对杭的事件,又创造了一个非常具有戏剧性的场面——70年代初一桩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政治变革,就这样躁动不安地拉开了帷幕……

当那些含蓄的或是夸张的政治流言在试验车间里传开,谢若援是最后一个听见的,却被第一个喊到政工组去谈话。她运气不好,没遇上李心田那样善解人意的政工干部,而遇上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审问者,开场白就吓了她一跳。

“据说你在车间里到处传扬,说林副主席乘坐的飞机在温都尔汗坠毁了!还说他这是叛逃……你知不知道?这是反革命谣言,是要杀头掉脑袋的!”

年轻姑娘吓坏了,一张脸红了又白,真是胆战心惊。她停顿了很久没说话,似乎处于一种等待之中,等待自己清醒过来。政工组也在期待着一些抗议的喊叫,或者歇斯底里的昏倒,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只小闹钟在桌上嘀嗒嘀嗒走着,颇有耐心地提醒着时间,房间里笼罩着一片可怕的沉寂,但谢若媛什么话也没讲。

“你不想说点儿别的?或者解脱一下自己?或者你能告诉我们一点儿别的事?比方说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谁告诉的你?你又传给了谁?”政工组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为了追查谣言,他一天要审问十几个人,也委实疲了。

说到这件事,谢若媛确实有所耳闻,是从团支书迟卫东那里听来的。眼下很凑巧,他也坐在政工组身边,不错眼珠子地瞪着她,似乎生怕她说出什么来,会牵连到他。涉世不深的谢若媛真是吓坏了,但她毕竟天良未泯,压根儿没想到再去供出别人,以减轻自己的罪过。她就那么一言不发地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保全了团支书,却牺牲了自己。迟卫东见状舒了一口气,不知道何时才悄然离开了。

政工组等了一会儿,又清了清喉咙:“你当然知道,你什么都不讲,会有什么结果……你这样做很愚裔,这些政治流言是不会自己传开的,造谣可耻,信谣可悲,传谣可、可气!我实在闹不懂,你为什么不把一切都交代出来,争取一个从宽的处理?”

政工组已经忍无可忍,话也说得很严重,近乎恐吓了,但谢若媛仍是默不作声。真正的罪犯已经溜走,只能让她独自承担罪名。假如她真有罪,不过就是听取了团支书的一句传言,也不记得曾告诉了谁?林艳?或是潘雅书?总之是一些普通朋友,现在她不能把她们招供出来以保全自己。她也无法说出一句澄清事实的话,既然首犯刚才还在场,那就说明这件已暴露无遗的事还另有背景。与其冒险揭穿,不如保持原状。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表示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政工组也站起来, 口气更加严厉和不耐烦:“这么说,你一切都承认了?”

“噢,就算是吧!”她漠然地回答。

逃也似的走出办公室,谢若媛发现迟卫东正在等着她。他急不可耐地问:“哎,你都招了吗?你没有告诉他,这事儿是我跟你说的吧?”

她轻轻地摇摇头:“怎么会呢?我什么也没说……”

迟卫东松了一口气,急于为自己辩护,又口没遮拦地说下去:“你要把我供出来,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只会招致无穷无尽的痛苦,因为这种追查谣言,会像狗咬尾巴似的没个完……哦,我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当这个牺牲品,但你要知道,你是我告诉的,而我呢,是夏晓告诉我的!他呢,又是他爸说出来的!他爸可是飞行大队长,这飞机坠毁的事儿,当然是先从空军部队里传出来!但上面要求保密,一级保密你懂吗?所以这层层追查,如果是追到夏晓老爸的头上,他就要受到更严重的处分!因而保护我,就是保护你的男朋友的老爸,也就是你未来的公公……明白吗?”

谢若媛听了既震惊又意外。她知道团支书是在表演,想解脱自己洗清自己,但她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心情却是难以置信、难以形容又不堪忍受的!她以前所犯下的爱情错误,她现在才认清的秘密真相,都历历在目地呈现在她面前,让她目睹这一切而感到难以名状的痛苦不堪!她年纪轻轻,阅历又浅,真是吓坏了!也绝望了——在当前的大好形势下,她还能指望什么救援呢?她是休想得到任何宽恕的!

事情很快就处理下来了,谢若媛被停止车间工作,发配到基建工地去劳动。三天后,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这些“谣言”被证明是真实的,有红头的中央文件为准——林彪集团确实叛逃未遂,又灰飞烟灭了,只留下千古骂名。但加在谢若媛头上的罪名却不能轻易取掉,她和一批“造谣者”都必须去劳动改造,以正视听。

谢若媛最初听到这个处理决定的时候,的确有一阵六神无主。但突然之间,她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康峻山不也在基建工地上吗?她正好可以跟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近距离接触,而且有正当理由!谢若媛想到这里,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心中也充满了欢乐与激动,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在此之前,谢若媛虽然心里渴望,却一直不敢到基建工地上去转悠,去寻觅那个很想见到的身影。现在她可有恃无恐了!说到这基建工地,当时在702所有点儿像劳改工地的代名词,谁犯了过错,或是青工们违反规定谈恋爱,就会被送到那里,一边劳动一边反省,美其名曰劳动改造。林艳和潘承业算是运气好,逃过了这一关,而谢若媛因为和夏晓谈了一阵不成功的恋爱,早就该领受这番教训了!车间里的人对此都不感到奇怪,老师傅们早就断言,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是在为青春买单。

只有潘雅书不这么看,她很理解女朋友的心思,对她心里正在萌动的窃喜之情也有几分觉察。显然,谢若媛是在替迟卫东和夏晓受难,但幸好有一个令人敬佩的“殉道者”已经先行一步,看起来倒像是命运的补偿,从而使这个惩罚,变成了一次爱情的冒险经历。潘雅书知道对傻乎乎的谢若媛来说,事情的神秘性与冒险性远远比不上那个男人的魅力,这和真正的劳动改造也有着天渊之别。下工地的前一天,又正是谢若媛21岁的生日,于是潘雅书张罗着,给她精心准备了一台生日晚宴。

林艳已经搬到潘家去住了,享受着准妈妈的待遇,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潘雅书点起了两根好不容易才买来的红蜡烛,打开了一罐午餐肉,用小电炉炒了几个香喷喷的鸡蛋,又冲了两杯白糖开水,在那个年代里,这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了!谢若媛看着潘雅书做这一切,深受感动。她坐得离烛光很近,一团淡淡的光晕闪烁在她那椭圆形的面庞四周,使她的脸色更加丰泽和红润。

“别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潘雅书端起一杯糖开水,笑着对她说,“来,让我们祝贺你的生日!在欧洲,21岁可是个成年的日子!你已经从一个不懂世事的女孩子,成长为一个年轻的姑娘了,知道吗?”

谢若媛也举起杯子,向她表示感谢地点了点头,接着黑眉朝上一扬, 目光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喜与倾慕。“谢谢你,今晚我很欢乐,虽然明天我就要被流放……流放到那个基建工地上,不也是一件欢乐的事儿吗?我可以见到康峻山了!”

潘雅书望着这个沉浸在兴奋之中的姑娘:“天哪,你真的爱上他了!如果有可能,你会跟他私奔,就像那些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她们已经交换过许多对世界名著的看法,并对那些美好又高尚的情感抱着同样尊崇的态度。但她的这句话,还是让谢若媛感到自己很幼稚。

“你觉得,他会怎样对我呢?”谢若媛直截了当地问,突然又烦躁不安起来。“我已经快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了!老天,真是度日如年……”

“我觉得,你们会友好相处的。”潘雅书说,女友的热诚也让她深受感动,想起了自己。“你们都是为了捍卫真理,肯定会受到天助神佑……我相信,康峻山不会因此而动摇自己的信念,你呢,面对这样一个大无畏的男性,也难免不会动心。这正是我们在小说和戏剧里经常看到的故事:一个女人被环境势力所压迫,全然的孤立无助,幸好她身边有一个坚强勇敢的男人,于是他们就陷人了情网,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谢若媛疑惑地看着她:“我觉得你今天,似乎话里有话……前一阵子,你是不是也遇上了不愉快的事?快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潘雅书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她温和地回答:“是的,我也有些烦恼,可幸运的是,我遇上了一个好男人,他就是李心田…“最近,我们经常约会。”

谢若媛叫起来:“他是康峻山的好朋友,还有你弟弟,他们三个是铁哥儿们!”

潘雅书点点头,两只胳膊又抱在胸前,眼睑朝下,望着红红的不断爆出火花的烛光。“小谢,这件事,我从没跟你讲过……我离开文工团,是因为中央军委来省里挑选机要秘书,把我也给选上了!等我到了空军部队,上面又传来指示,让我们就地待命。后来,领导上又说我年龄偏大,不能参选了,问我是回团里,还是想去别的地方?就这样,我分到了702所……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正是9月中旬,林彪自我爆炸的时候!你明白吗?如果他没有暴露,或者我够了年龄,真不敢想象将是个什么结果!”

谢若媛听得目瞪口呆。在传达中央文件时,她们都听说了“林立果小舰队”的事儿,据说还有人打着挑选机要秘书的旗号,为这个小野心家挑选“妃子”,也就是俗称的“选美”!这么说,真有这回事儿了?而潘雅书竟然是受害者!现实真可怕,一旦暴露了它的真面目,竟是如此的令人痛苦和不安!

“那你怎么办?”她拉住潘雅书的手,怯怯地问。

潘雅书抬起头来,泪水濡湿了她美丽的眼睛。“我知道真相后,也难过得差点儿心碎……后来,幸亏我碰上了李心田,他真是个好男人,他不在乎我的过去,不在乎这一切。他说,他会一辈子真心对我好的!”

谢若媛看着她那完美的侧影,惊讶得结结巴巴:“这么说,你们、你们俩好了?”

“是的,我已经决定嫁给他!”潘雅书紧盯着红红的烛火说,或许是烛光的反映,脸上又泛起了一阵红晕。“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嫁的男人!小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大家会说什么?是的,李心田他既矮小又不漂亮,但是他的人格并不低下,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

这是《简爱》里的一句话,谢若媛曾被它激动得热血沸腾,现在由一个话剧演员真情道白一般地念出来,更增添了几分回肠**气的韵味。谢若媛非常羡慕潘雅书,她已经找到了自己要嫁的男人,那么, 自己要嫁的那个男人在哪儿呢?

潘雅书真像是谢若媛的保护神和指路人,她似乎明白女友的心思,当晚又自告奋勇地要带她去康峻山的宿舍。“你应该先找他谈一谈。”她说,“让他对你为什么去搞基建的原因,也能够早点理解。我相信,你们会很快找到共同语言。”

在这种大胆和兴奋的情绪支配下,两个姑娘很快就出了门,朝那称之为13号工房的男工宿舍走去。晚上的空气寒冷而清新,黑黑的夜空又透出隐隐的深蓝色,衬托着那些崎岖小道上的树木,就像霜雪中的冰挂一样光彩夺目。谢若媛也是同样的容光焕发,即将见面的喜悦洋滋在心头,清除了她一直犹豫不决的苦恼。

康峻山的房门敞开着,潘雅书拉着谢若媛的手闯进去,后者简直担惊受怕,深恐有什么爆炸性的效果。然而很遗憾,她们要找的人不在宿舍里。难道他回家了?或是去了图书馆?谢若媛很不甘心,站在陈设简单的小屋里不肯离去。突然间,她发现了什么,朝唯一的那张床奔去,抓起**的一条长裤,不禁大笑起来。

“潘姐,你快来看呀!这是康峻山的裤子吧?天哪,他打了多少个补丁?让我来数一数……足足有18个!真让人想不到!”

潘雅书也走上前,接过那条裤子看了看。这是一条洗得发白的大号工装裤,散发着一股男人的汗气和烟味儿,但是洗得干干净净,上面补好的补丁也是平平整整,针脚横平竖直,又细又密,让人看了咋舌不止,真不相信这是一个男人的手艺!

“没想到康峻山五大三粗,却擅长针线活儿!他的手可真巧!”谢若媛感叹道。

“嗨,年过25,衣破无人补!”潘雅书把那条裤子塞到谢若媛手里,“从此以后,这就是你的革命工作了!小姐,学着点儿吧……”

谢若媛做了个鬼脸,把裤子贴到自己胸前,尽情地闻着那股男人的气息,心里面却在想,明天见到康峻山,又会是个什么情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