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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场争执以后,康峻山再没去过潘老师的家,潘玉祥也一反常态,再没派人来叫过他。往常他时间一长不去潘家,潘承业总是奉父母之命,热情地前来请他,还要说些俏皮话,“真怀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他们对你,远比对我更亲!”可是现在,十几天过去了,那栋专家楼里毫无动静。梅月似乎被大女儿的归来牵住了,也不再去想念她曾经喜欢的小伙子。总之,这件事情看来是过去了-

然而两个当事人都知道,事情没完。潘玉祥自认为不是个固执和有脾气的人,但这段日子里,他想起康峻山的所作所为就很生气。这问题很严重,以至于他无法跟老伴解释,也不能去找老同事们发泄。他知道,那样他总会听到一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评语。潘玉祥不是个没头脑的人,知道这些话不适合康峻山,他的学生绝不是那种只会盲闯蛮干的愣头青!但这一次,康峻山为什么头脑发热,听不进他这个老师兼长辈,也是专家权威的意见呢?这里又应了一句俗话,在核聚变的研究上,他过的桥比康峻山走的路还要多,他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而他居然……晦!

潘玉祥无法解释这一点,只能认定学生是对苏联人的托卡马克装置着了迷。好吧,既如此,他就想好好把这个问题再钻研一下。他相信自己能找到说服学生的更为有力的证据。他一定要让这个自己喜欢的孩子,这个大有前途的学生。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否则,以康峻山的翠脾气,他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那就太可惜了!在此之前,冷淡一下他也好,那会让他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毛病。

与潘玉祥的想法一致,康峻山也是下定了决心,要找到一些更为有力的科研数据和硬性指标,来说服老师站在自己这一边。康峻山不算是一个倔强的男人,但他很有个性,他认为自己正确的事情,打死他,他也不会否定。这一点,从小他妈妈沙洁琴最有体会。母亲有时候为了一件事打儿子,小屁股打红了,他也不肯认错,小脸儿绷得紧紧,一颗眼泪也不掉。事后不用问,准是母亲弄错了!康峻山就在母亲认错儿时,便知道长辈也不会永远正确。都是凡人,哪能不犯错误?而这一次,他相信真理在自己手中。于是他加倍努力地研读那篇文章,没日没夜地苦读理论书籍,做好挑灯夜战的准备去钻图书馆,下决心要把这个问题想通吃透。

潘玉祥和康峻山当然都知道,受控核聚变试验装置,是进行受控核聚变研究的基本工具,是科学的物理思想与现代热核工程技术高度综合的体现。试验装置上获得的研究成果和参数指标,既反映着受控核聚变研究所达到的水平,又为下一代装置的建造提供了科学依据。在聚变反应堆成功的运行之前,所需要完成的科学可行性与工程可行性论证,都和试验装置的研究与发展息息相关。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来讲,受控核聚变研究的发展史,就是受控核聚变试验装置的发展史。而现在康峻山坚决地相信,随着试验装置的逐步扩大,技术上复杂程度的日益增加,大型聚变试验装置的建造和运行,已经成为核聚变研究的下一个重要的战略目标。

康峻山早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就清楚地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人们普遍认为在实验室里规模实现可控制的核聚变反应,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1942年芝加哥裂变反应堆的运行,及从裂变反应里释放出来的有用中子,改变了科学界的看法。聚变能源所带来的巨大**力,促使科学家们重新涉足这个领域。从50年代起,一股“受控”热潮席卷全世界,先从美、英、苏开始,接着波及到其他国家。康峻山欣喜地发现,苏联在研制大型核聚变装置面前,显然走在最前列。

我国的受控核聚变研究,计划立项也较早。由于受控核聚变作为一种几乎取之不尽的新型能源,将给人类文明和社会发展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从1959年苏联院士库尔恰托夫访问英国哈威尔核武器研究中心开始,就引起了我国政府及科学界的高度重视。尽管当时我国的经济还很落后,资金不足,党和政府仍然不失时机地把这个研究项目列人了1956年一1967年的全国科技发展远景规划,并排除种种困难,组织实施。后来在1963年一1972年的科技发展规划中,等离子体物理研究、气体放电与受控核聚变研究等三个部分也被正式列人,而且内容全面,任务明确,分工合理。

从那以后,国家和政府不断为这项科研注人资金、集中人才、添置设备、派遣专家、安装调试,在一系列工程技术方面也取得了不凡的成绩。702所迁到江州后,开始了艰苦的边建设边研究的工作,肩负着创建全国第一个专业研究中心的繁重任务。从此受控核聚变的研究有了统一的规划和部署,也充分体现了全国一盘棋的思想。然而史无前例的“**”和接踵而来的动乱,却严重地干扰和破坏了这一切……

现在好了!上面又有新精神,要重新制定科技12年规划。康峻山想得很长远,如果就拿这个项目去上报,也不是不可能的。问题是他必须拿出令人信服的科研数据,和具有影响力的书面报告来。康峻山这些日子,把休息时间全都用上了,他睡得很少,有时候也顾不上吃饭,只想跟时间赛跑,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如果他连自己的老师,连最信任他的潘玉祥都说服不了,谁还能相信他呢?

至于前段时间才生产完毕和安装好的小型装置,康峻山很遗憾它们今后也许派不上大用场了。但那毕竟是自己和老师的心血,他还得想办法,让它们也为聚变事业做一点贡献。他和潘玉祥都没有想到的是,事情自然而然就有了解决办法,虽然它是通过这样一种政治手段,和对康峻山个人来说比较残酷的方式。

事情还要从机械加工连的马列主义小组说起。车间党支书康峻山亲自领导着这个小组的学习,在形式上就不是那种枯燥的政治学习,而是经常深人讨论一些有趣的哲学现象和深奥的哲学命题。其中“一分为二”的说法让大家都感到头疼,也动足了脑筋。一分为二,就是说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也要一分为二?对敬爱的林副统帅也要一分为二?他说毛泽东思想已经达到一个最高峰,岂不是历史都不再向前发展了?这些问题不得不讨论,可又不敢深人讨论,这才有了前面团支部听党支书讲课的那一幕。

康峻山颇有政治头脑,也一向低调谨慎,他当然明白在当前的政治形势下,公开讨论这些问题是一件多么愚盘的事。但迟卫东却是一个头脑发热的青年,经常免不了在老师傅面前逞能,于是那句“华罗庚给小学生讲高等数学”的名言,就在车间里沸沸扬扬,终于传到军管会的耳朵里。那时候,没事儿还要找事儿呢,岂容这帮年轻人如此张狂?何况军管会主任对机械加工连的指导员康峻山,也有许多看法,他早就觉得这是一个架鹜不驯的家伙。于是,就东窗事发了!黄世海把康峻山找去好一顿批,说他犯了政治上的大错误,再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将给革命工作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等等,还让他和同伙们都在车间大会上作检查。这个处理是很轻的,就像是存心让他们过关。为什么会这样?大约半个月之后,一些聪明人的心里才能揣摸出一个大概来。

正在准备技术方案的康峻山,突然遭遇到这种事当然是情绪抵触,一团怒火早就顶上了心头。他很清楚自己的看法无比正确,但要捍卫真理,跟军管会的头头辩论一番,或者给他们讲清其中的道理,都是困难重重。唯一的办法就是屈服,“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在黄主任面前一言不发,后来才淡然地表了个态,算是领回了这项检查任务。他此时还不知道,几亿人都曾坚决捍卫的林副统帅已经折戟沉沙,一个反革命小集团已经分崩离析。那时候,这类消息慎之又慎,但也会隐隐约约地传出点风声,使远在深山里的=个马列主义学习小组能侥幸过关。而从最近的报刊上和新闻上,康峻山还是能判断到,中央可能出了大事!也许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也是他决定对军管会做出退让的原因。他不愿为这件小事,而毁了即将来临的大好局面。

那天的政治学习很热闹,整个机械加工连的人全都到齐了。在那个年月,指导员兼党支部书记要作自我检查,毕竟是一件新鲜,虽然康峻山在车间里威信很高,但因为坚持原则,也难免得罪了一些人。何况前一阵子,生产任务太多,也有人积了一肚子怨气。这些人都做好了准备,想好好看一下年轻的领导人如何过关?这个场面怎么说也是很尴尬的,不料康峻山从容上台,不慌不忙地发言,前后只说了三分钟的话,大意是他近来学习毛主席著作又有了一个心得,不应该在某些深奥的哲学名词上钻牛角尖,而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会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去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之上。还应该理论联系实际,而不能生搬硬套。以后这方面的水平,还需要再提高……大多数人都没听明白他说了些啥?康指导员又和上台时一样从容地下台了。

谢若媛听说这事后吓了一大跳,想起那次团支部学习,又不禁打了个冷战。在此之前,马列主义学习小组蒙着一层神秘的色彩,现在谢若媛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却是一片茫然和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很幼稚,完全是少女的思维,在这样复杂的阶级斗争面前,当然辨不出是是非非的。她该怎么办?赶快跑到康峻山面前去,掏出心窝子话安慰他一番吗?他肯定不需要这一套!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会场,听了康峻山的三分钟检查,突然又为自己刚才的冲动而羞愧。这哪是作检查?简直就是一个义正词严的声明呀!看来这个人,根本就用不着她为他操心犯难……她的心情又轻松起来。

大家正在莫名其妙,紧接着团支书迟卫东上台,他神情阴郁,头发蓬乱,似乎变了一个人,往常的神采飞扬换成了眼下的极度沮丧。他的检查远比党支书深刻得多,简直深刻到了骨子里,居然提出了这样的说法:“毛主席说,不同的阶级总会在不同的人身上打下烙印。而我虽然出身于贫下中农,身上却打下了资产阶级的烙印。”这个说法令大多数人都不解,也让康峻山感到担心,他敏感地觉察到,迟卫东这番令人哭笑不得的检查,可能会称了某些人的儿,从而把事情推向一个他不愿意看见的极端。

康峻山对人的观察是很敏锐的。事实上,团支书对党支书不无妒忌,康峻山比自己还要年轻就坐上这把交椅,令迟卫东心头暗暗不悦,对方居高临下的教诲也让人不快。现在这是个机会,不但应该好好检查一下自己和他的关系,还应该坚决彻底与他一刀两断,而且义不容辞地检举和揭发这一段时间以来,车间里出现的种种怪现象!事情就这样有了突破口,机械加工连近五个月来搜自下达生产命令,私自生产和安装科研装置的秘密,也一下子揭穿了,大白于天下!康峻山和李主任这样做时,原本就没瞒着迟卫东,他也算车间里的骨干嘛!现在好了,这个马蜂窝终于给捅开了!黄世海气得脸色发青,立刻给机械加工连打电话,让他们两个头头都去军管会,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康峻山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已经料到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坚决阻拦下,李主任没有跟他一道去军管会。“牺牲一个就行了,机械加工连还需要你!”他的话把李主任感动得热泪盈眶。在那个年代,这就是一张免死牌呀!他望着年轻的伙伴大步走出车间,觉得他真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

现在军管会的办公室里一片死寂,黄主任极有风度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希望看到傲气在这张线条坚决的脸上消失,他更希望抓住今天的事情好好教训一下对方,打击一下这个从前不驯服的中层干部。黄主任不是个反面角色,他只是在政治上盲目紧跟,又不大懂业务而已。出于善良的天性,此时他脸上并没有自鸣得意的神情,反而呈现了一种淡淡的仁慈。康峻山看到了这一点,觉得事情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全都一样!”黄主任带着居高临下的微笑说,“总以为自己是革命的,别人都是不革命。你看,一分为二的检查还没过去,更严重的问题又浮出水面了!你说说看,为什么要秘密下达生产任务?谁让你这么做的?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有别的幕后指使?是不是那些老专家给你出的主意?还有,李主任怎么没来?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管生产的就没有一点责任?”

康峻山神态从容地说:“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干的,跟李主任没关系。他还反对过,被我给压下去了!不是说,党指挥枪吗?他也没辙……至于那些老专家,我想,我只是做出了他们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不过黄主任,我想听一听,我做这件事错在哪里?我水平不高,需要您明示。”

“你这种谦虚的态度至少是好的,这便于我们帮助你,寻找出你犯错误的根源。”黄主任宽容地缓缓说,“你要听明白,我用了犯错误一词,而没有用犯罪一词,就是想对你从宽处理,否则,送你上军事法庭,判你几年刑也是有可能的!在一个军事管制的单位里,你竟敢无视组织纪律,擅自下达生产命令,这个错误还小吗?我倒想听一听,你如何为自己辩护?”

“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康峻山扬起眉,没有丝毫畏惧。“我看问题没那么严重,一个研究所的机械加工连, 日常任务不就是生产这些科研装置吗?当然,现在的任务是不太饱和,也没有正规的下达任务的渠道。黄主任您也知道,原来的领导班子涣散了,科研工作也好像停顿了。但是人心不能散呀!没有生产任务,我们连的那些青年人,可就更不好管理了!您说,我作为一个车间的最高政治领导,能不急吗?”

“哎,这么说,倒像是你有理了!”黄主任又奇怪又生气,“你就算有理,也不能无组织无纪律呀?我们是一个战斗团体,上面没有下命令,你怎么能私自开枪呢?破坏了‘**’的大局,扰乱了我们抓革命促生产的思想,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康峻山立刻抓住他最后一句话大做文章。“您刚才也说了,要抓革命促生产,对我们702所来说,这就是眼下最大的大局。您难道没听说,从首都北京传来的消息,马上就要搞12年科技规划了?包括我们研究所,也要上一个新台阶!经过几年的‘**’,政治思想已经抓得不错了,眼前最重要的是要把生产促上去!黄主任,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无论在哪个方面,都不能让别的国家给赶上,给超过呀!可是在核聚变研究方面,我们的确是大大滞后了……当然,过去的事不能怪您,也不能怪我,谁都没有责任,也是历史的必然进程吧!可是今后呢?再不去大抓科研,黄主任您就要负起这个责任来了!而我,只不过是先行一步、先闯一闯罢了!等到上面的指示一下达,过去的错误就会被掩盖,甚至成为一件正确的事。到那时候,黄主任您对上面而言,不就能很快拿出一份科研的成绩了吗?这个不小的成绩,也应该归功于军管会呀!”

这番话显然击中了要害,黄主任心头一震,额前也聚集起了几条思考的线条。“你的话,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只是,只是你不应该这么做,即使有那份工作热情,你也该先来找我们汇报呀!”

黄主任的思想动摇和语气缓和,没有逃过康峻山的眼睛,他立刻乘胜追击,话也说得不太客气了。“我当时来找您,您会批准吗?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工作重点,当时的政治形势,跟现在也不一样啊!但是这件事,我们是应该做的,这个生产任务,也必须提前下达……要知道,我们是在做一件造福子孙后代的事,如果没做好,没有做及时,我们的后代可是要骂我们的!那时候,您能负起这个责任吗?”

或许在一个有点级别的人心中,青史留名总是值得追求的。而当时的军管会头头,最怕的就是被人指责为不懂业务。在那个秋高气爽的下午,黄主任承认自己是被这个年轻人说服了。他的话当真有理,现在的形势又在起变化,真要到了大抓科研的那一天,这些成绩不都是他这个领导人的吗?

黄主任默歇喝着茶,把这些事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决定放这个年轻人一马。但是具体应该怎么做呢?可真不好办呀!他脸上出现了一丝难得的苦笑:“你说得不错,让我也感动了……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也不是一桩可以掩盖过去的小错。说实话,我是想帮助你,可我势单力薄,也无能为力。你明白吗?有些事情啊,我也明明知道它是对的,可是呢,又不能不批评,不能不处理,否则就对不起党,对不起国家。我也是为难呀,矛盾呀!真是矛盾和为难……说穿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军管会也是一级组织,既然这件事情暴露了,发生了,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吧?”

“您是说,应该有人做出牺牲吗?”康峻山望着他, 目光诚恳又果断,语气也是毫不迟疑,“那就由我来做出吧!黄主任,您可以把我给撤了,或者送到军事法庭。但我有一个条件,或者说是一个请求:希望您现在就下达命令,立刻开始那些小型研究装置的实验与运行。把这件事,正式地纳人到702所的正常工作中来!”

黄主任惊讶地望了望他,又眯缝起眼睛沉吟着:“年轻人,你是在跟我谈交易?这,这合适吗?你眼下可能还不具备这个资格吧?”

“我相信,黄主任是值得信任的,您应该挑起这副重担!”康峻山沉着又有力地说,“而我,也应该去挑起我的那副担子,不会有丝毫怨言!”

“那你说说,我应该拿你怎么办?”黄主任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康峻山身子往前倾,严肃地看着他:“这个嘛,我对您当真有个建议。”

在那个后来证明是对702所起了重大作用的下午,康峻山的一番肺腑之言,显然是感动了军管会黄主任。他们俩又推心置腹地谈了很久,还谈了一些别的计划和安排,到最后彼此都心满意足,就好比谈判的双方,都已经达到了自己原本的设想与目标。

从军管会出来,康峻山没去车间,直接回了家。沙洁琴正在做针线活,见儿子这么早回来,感到很惊讶。康峻山此时的心情除了兴奋,还有沮丧。兴奋的是小型科研装置的运行试验工作,现在可以正常进行了;沮丧的是自己离开这项科研工作,反倒越来越远了,核聚变事业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没有人会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处境与地位,康峻山也不是圣人,他回答母亲的疑问时,甚至有一些狼狈和难为情。

“这次是一搭到底了!”他苦笑着对母亲眨眨眼,“连头上那顶指导员的帽子也丢了!您儿子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基建工人了!妈,您没想到吧?这还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合理化建议,否则,您的儿子就有可能去坐牢了!”

沙洁琴起初吃惊不小,听了儿子的解释,反倒镇定下来。她把椅子一推站起来,猛地楼住了儿子的腰,这才发现,儿子确实长得肩宽体壮,可以挑更重的担子了!

“儿子,你没错!”她喻着热泪说,“妈相信你!你这样做是值得的!”

康峻山把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眼泪也是夺眶而出。成人后,他还从没掉过眼泪,这一刻,儿子的软弱却在妈妈身边表现出来。康峻山好比大力士安泰,正需要从他的大地母亲那里汲取更多的力量,以便能战胜自我,也战胜他周围的习惯势力。

“妈,您还没完全明白您儿子的心情……为了聚变事业,我个人做任何牺牲都是应该的!我伤心的是,我又一次离开了它,而且比以前还要远!我担心的是,我永远也看不到它所发出的光芒,因为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从此无法接近它了!”

“不,你能!”老太太一把推开他,急切地嚷道,“儿子,相信我吧!无论你现在做什么,都在为你的事业聚集力量,你总有一天会回到它身边,从事你喜欢的工作!”

“妈,您是在安慰我吗?”康峻山抬起优虑的额头问。

老太太拍拍他的肩,真想朝儿子大叫大嚷:“孩子,你怎么糊涂了?你什么时候需要过这样的安慰?从你懂事起,你就一向知道, 自己应该做什么……假如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在乎这次工作的调动,你就一定会平和自己的心情,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做出成绩!妈相信你……”

“半点也不会在乎!”康峻山咬咬嘴唇,希望自己说的是真话。“其实,我也知道搞基建很重要,我们那个研究所,‘文革’前才搬来,还有大量的基建工作等着去做,而且这项工作,对聚变研究来说也是至关重要,何况,黄主任还接受了我的一个合理化建议。至于那些可能出现的流言飞语,我也能对付几分!”

“那你还烦恼什么?”母亲担心地望着儿子,并向他投去敦促和鼓励的目光。

康峻山了解母亲的心思,只觉得一阵热血涌上了自己的太阳穴。“妈,您说得没错,现在我不应该再烦恼了,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即使离开了科研工作和试验前线,我仍然在为它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我也相信, 自己是这部庞大的机器上,一颗虽然不重要但是不可缺少的螺丝钉1”

“这就对了!”沙洁琴欣慰地看着他,“我想,你爸爸当年也是这样。他们干革命时,可没有想过今后的利益将如何分配?谁的地位又会怎么样……他们也是革命这台庞大的机器上,一颗运转不停的螺丝钉呀!”

康峻山望着母亲灰白的头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一片庄严的沉寂降临这间小屋。沙洁琴知道,只要自己提起他父亲,儿子的想法和念头就会更加神圣。但她也怕这眼前的处境会把儿子压垮,她仔细观察着儿子瘦削的脸庞,心疼地发问:“儿子,你今晚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去!”

康峻山还在极力掩饰自己那不平静的心情,对母亲的关怀,只略微想了想:“妈,我就想喝您过去常爱做的,那种鱼头豆腐汤!”

沙洁琴愣了愣,不知道现在该上哪儿去买鲜鱼?但为了儿子,她也豁出去了!到晚上,康峻山果然喝到了味道醉正的鱼头豆腐汤。他不知道为了买到鲜鱼,母亲几乎跑遍了整个江州市,最后才在一个小码头上遂了心愿鱼汤的味道不够鲜美,看来鱼也不太新鲜,但康峻山还是有滋有味地喝了个精光。对他来说,这是童年时代的汤,是妈妈曾经做过的,他最喜欢喝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