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当晚潘家的灯亮到很晚。在卧室里,母女俩谈了许久,梅月知道了女儿回来的真相,播雅书也听说了母亲的心思,她们彼此都不大赞成。潘玉祥书桌前的灯光,更是亮到深夜,他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书本里,想彻底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

第二天,潘雅书就去试验车间(现在叫机械加工连)报到了,被分到钳工组。很自然的,她在办公室里见到了康峻山,也知道了他的身份。这次见面很愉快,他们都敏感地发现,对方正是自己所喜欢的人。他们当然可以成为好朋友,只是某些人的美好愿望可能会落空。世界上不乏这样的事,两个看起来很合适的人,未必能成夫妻,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强求?这是两个聪明的人,所以他们之间,用不着多费唇舌。

潘家的住房很紧张,潘雅书要求住进女工宿舍,也得到了批准,就让她和谢若媛与林艳住一起。按所里的规定,三个单身员工住一屋,那里正好空着一张床。谢若媛知道了很高兴,这次她真心诚意地帮着潘雅书提行李,把她引人宿舍。潘雅书拿着那只插了野花的玻璃杯,好不容易才给它找到栖身之处——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真有趣。”谢若媛一边帮着潘雅书打开行李,一边忍不住好笑,“你还不知道吧?你和未来的弟媳妇儿,居然住进了一间房!你瞧瞧这屋里,到处堆满了她的东西……我敢断定,她将来是个不会收拾的徽媳妇儿!”

潘雅书文静地笑了笑,打量着对面**的蚊帐,那里挂着几张光线、角度都很好,又被放得很大的彩色照片,上面的美女正冲自己微笑。潘雅书的箱子里,有几大本这样的照片,一张张都更漂亮也更传神。但她不想拿出来展示。不仅是因为,她一向都认定含蓄才是美,还因为那些令她一想起来,就会无比心痛的原由……

“哎,那是谁在背地里嚼舌头呀?”从门外不悦地走进来林艳。看来她不大欢迎潘雅书,尽管对方是潘承业的姐姐。林艳自认为就是这个脾气,只要她不喜欢,天王老子也得让路。现在她毫不掩饰地撅着嘴,把不愉快的心情展示无遗。

“小傻瓜!还不来见过你的大姑子!”谢若媛开心地笑着,推了她一把。

潘雅书也亲切地走上前,抓住了林艳的手,语气变得很俏皮,“哎呀让我瞧瞧,好机灵的一个姑娘,只怕我那个傻弟弟,消受不了啊!”

“那就吹灯拔蜡,谁稀罕呀!”林艳一翻白眼,扭了扭身子。

潘雅书笑了笑,早有准备地拿出一支口红作为见面礼,这才消除了林艳的不快。在那时候,这可是不寻常的礼物。林艳好奇地打开来看看,又闻了闻,再望望潘雅书,“好香呀,是外国商品?你从哪儿弄来的?快告诉我……”

“你没听说?我是演员,不缺这个。”潘雅书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身又去铺床。

这一招似乎镇住了林艳,她仔细打量着潘雅书。只见她不但美丽非凡,而且身材匀称,衣着打扮并不花哨,却自有一份雅致。到底是演员出身,衣身掐个腰,再用几颗小纽扣或者一枚小胸针装饰一下,就能增加不少风韵。林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上面有两条笔直的裤线,那是她每天晚上压在枕头下面才压出来的效果。说不定这个大姑子会有什么新招?比如说,在搪瓷缸里装上开水,当个熨斗使使?或者用烧红的铁钳烫刘海儿?林艳都愿意试一试。

她想到这里,一屁股坐在自己**,发出一阵清亮的笑声。“哈,你们知不知道?所里的男青年呀,又给我们三个人都分别起了绰号!”

谢若媛一听脸就红了,潘雅书却笑了笑不吱声。林艳没收到预期效果,只好自己端出答案。“他们叫潘雅书绝代佳人。给谢若媛起的绰号挺复杂,原本叫一枝花,后来叫她牡丹花,说她长得丰满,现在又改为国色天香,干脆简称天香……至于我, 自然是林姑娘咯!哈哈,林黛玉本来就是沉鱼落雁嘛!”

谢若媛气得咬牙切齿,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外冲:“这帮无聊的东西,我要去领导那儿告他们,让他们住嘴……”

潘雅书连忙拉住她:“别去,他们巴不得起哄,最好别理睬……”

林艳笑起来,明显地带着挑弄是非:“你要去找谁?康指导员?他早听说了,也狠狠批评了那几个小伙子……再说你为这事儿去找康峻山,多不好意思啊!你跟他……”

她突然想起什么,连忙住了嘴。潘承业曾把母亲的那点心思告诉了她,她知道梅月希望潘雅书嫁给康峻山,便瞅了未来的大姑子一眼,又自作聪明地打了个哈哈。“好,我不说了,咱们睡觉睡觉……这男女的事儿啊,还真不好说呢!谁知道谁会喜欢上谁,谁又能跟谁结合呢?哈哈……”

谢若媛瞪大眼睛,猛然间顿悟了这话的含意。怪不得梅姨那么喜欢康峻山,原来这个老太太早就有了打算?她浑身乏力地躺进了自己的蚊帐,不知道内心深处为何虚脱般的难受?难道她不喜欢这样?为何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就像是致命的一击?甚至是毁灭性的灾难?康峻山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为何要如此关心他的感情走向?她应该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她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谢若媛张开双臂枕在脑下,好一阵深思,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她翻了一个身,又蒙上自己的眼睛,似乎不想去看这件事的结果,然而不停的内心揣测却让她心烦意乱,辗转难眠。

经过一晚上的反复思索,谢若媛允许自己对这事抱着一定的好奇心,以便去观察那两个当事人是否真有此意?不久她便有了一个机会,那是团支部要准备两个节目,去参加全所的国庆会演。谢若媛起初很害怕跟夏晓在一起莺歌燕舞,她一直躲着他,他也不敢来找她。后来听说姑娘小伙子们会分开,分别排练一个名叫“川江号子”的舞蹈,和一个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四个小女兵之舞”,才算大大松了一口气。

参加演出的人员很快敲定了。夏晓和迟卫东跳“川江号子”,谢若媛和林艳跳“四个小女兵之舞”。当然,她们并不真正用脚尖跳,而是踞着脚尖模仿芭蕾舞。就这样难度也挺大,全脱产,每天下来都是汗水淋淋。潘雅书更特殊,她并不参加哪个节目,所里准备让她报幕,标准的话剧团演员嘛,还是女主角,她自己就该是一台戏!

这种事当然要由分管政治的指导员来负责,但在她们排节目期间,康峻山一次也没来看过。谢若媛本以为,即使看不见他和潘雅书单独在一起的情景,也能通过他们的公开接触,来仔细揣摸一下双方的态度,不料也落了空。后来她又想,如果这两个人真要单独接触,根本就无须通知任何人。他们不都是自由身吗?也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真正的障碍?又何须躲躲藏藏?这样一想,谢若媛不禁感到很绝望,似乎自己的心头,当真给泼上了一盆冷水。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些日子,谢若媛似乎也不认识自己了!难道她还在乎康峻山的一切吗?或者她自己就想接近康峻山?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刚进所时,她有无数个机会,却被她轻轻放过了!如果不是出于这种愿望,康峻山的个人问题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为什么要时刻放在心上?这至少都是不合情理的……

闷闷不乐地过了好几天,她们的舞蹈也快排好了。这一天,参加排练的青年们正在当作排练场的一间仓库里休息,打趣玩耍,突然门**发出一道欢乐的喊声。谢若媛抬头一看,只见一群男青年抓住康峻山的手,正在拼命把他往仓库里拉,而后者的脸却涨得像一块红布,死活不肯进来。这种现象,至少是令人费解的:一个政治指导员,一个车间的领导,过来视察一下他们节目的排练情况,不是最正常不过吗?

“不不,我不进去了!”康峻山把住门口,不肯移动脚步。“我是从这儿经过的……至于检查节目的事儿,由副指导员负责,你们去找他吧!”

小伙子们发出一声欢呼,把力大无比的指导员硬拉进来,然后宣布节目开始。康峻山无可奈何,只得随便地坐在地下,如他的下级所说“检查节目”。谢若媛发现,当播雅书第一个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出来,以舞台演员那种优美的动作和标准的发音,报着节目的名称时,康峻山涨红了脸,几乎不敢抬起头来,望向那双明亮的眼睛。

谢若媛觉得自己内心有一阵绞痛,接下来的联想让她不寒而栗。那天她的表现失魂落魄,以至于林艳多次用眼睛瞪着她。后者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唱歌跳舞,这一点她跟夏晓没有什么区别,尽管谢若媛一直觉得,让不爱劳动的夏晓去参加那个抬木头的“川江号子”,似乎有点儿滑稽。但是她如果再留神一点,就会发现除了林艳,至少还有三个人觉察到她的反常和失态:夏晓、迟卫东与潘雅书。

谢若媛提心吊胆地挨过了这一天,往后的几天她显得更为沉默。她总要回想起潘雅书踏着轻盈的步子,走到康峻山面前的那一瞬——她的举止比任何人都更加自信,在她毫无做作的顾盼之间,有一种难能可贵的气质,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美,在她的声音里也有一种罕见的魅力,那都是经过高度训练而养成的。简单一句话,望着这样的女人,所有的男人都会动心,除非他不是个凡夫俗子!

谢若媛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本能的瑟缩,用不着再们心自问,她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她错过了一个真正的好男人!现在有潘雅书这样美丽的女子出现,康峻山再也不会望上她一眼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没有潘雅书做反衬,谢若媛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思。当然,如果不是康峻山救了她,她的态度也不会来个180度大转变。过去她的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蒙住了,居然会去注目夏晓,而放过了康峻山!这个致命的错误终于被发现,就像太阳的光芒必将驱散那轻薄的朝露。

为了证明这一点,谢若媛一有空就往车间里跑,想方设法要见到康峻山。用一个旁观者的眼睛,她看到了他是如何精明强干地处理着车间里的事务,那份老成持重简直跟他的年龄不相称。她看见他与工人师傅们说说笑笑,亲热异常,一个碗里夹菜,一张**睡觉,转眼之间下起命令来,却是斩钉截铁毫不留情。他个子高大又强壮,在工房里比手劲儿,谁也比不过他,哪怕是调皮捣蛋的小青工,见了他也都规规矩矩。他处理事务总是快刀斩乱麻,因为他很熟悉所有的机加工种,能细心而迅速地加人到需要顶班作业的流水线上去。平常的琐细小事让他遇上了也许不太在意,但一接触到生产任务他就强硬无比,必要时不惜下个“强迫命令”。对于不懂业务的军管会领导,他的态度是不卑又不亢,私下里和那些“靠边站”的老干部、老专家们却交往颇深。他似乎不懂得阿谈奉承,不屑于升官晋级,只知道对工作、对同志一片赤子之心。在生活方面,康峻山生性俭朴乐于助人,经济困难的工人师傅,经常借用甚至支取他的薪金。后一种做法有悖情理,但他却满不在乎,还说:“我不当金钱的奴隶!”看来车间里的同事们,不是无缘无故地就在他头上冠之以“山哥”这种称呼的——这种亲切随便而又带着尊敬地口吻用于他,意味着对他的阅历,他的成熟,以及他的威信的一种表彰!

像许多年轻女孩一样,谢若媛早就在心中孕育了一个理想的男子形象,他应该学识渊博、抱负远大、意志坚决、顽强上进,就像世界名著里的男主人公那样高大、勇敢、英俊……她一直生活在自己创造出来的,充满幻想的感情世界里,现在清醒过来,才发现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啊!一个本来很接近,或者比较接近这个标准的男人,却被她一叶障目,而夏晓和她心中的理想形象,竟然又相差那么远!

这时他们的关系还没终结,但秘密约会已经停止了。夏晓知道自己当了胆小鬼,又知道谢若媛肯定对他不满,也索性无所顾忌了!他本来就不求上进,写人团申请只是追求表面的虚荣。现在他上班迟到、早退,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还把肥大的军装收起来,穿上了硬领衬衫和笔挺的西装裤,又剪掉谢若媛喜欢的学生头,留起了长长的鬓角,抹上了大量发油,滑得连苍蝇都站不住。听说他还借了债,跟另一个女孩子打得火热……当浪漫而不成熟的爱情像海潮一般消退,谢若媛才发现夏晓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年纪轻轻、长相帅气,但却思想浮浅、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

谢若媛决心跟夏晓分手。国庆前办黑板报,她也不去找夏晓,只想独力完成。迟卫东发现了这一点,热心地跑来问缘由,谢若媛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用当时的说法就是:“我要跟他吹了!”迟卫东吓一跳,忙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木已成舟”,又用团支书的口吻教训道:“那可不行。你记住,现在虽然不是封建社会,但女子还是要从一而终。否则,别说其他人了,我就会指责你水性杨花!”

谢若媛愣住了,第一次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是啊,所里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她又该如何对他们解释?她已经考虑清楚、观察明确的东西,别人可未必弄得清!作风不好,品行不端,水性杨花,玩弄男性……这些诽谤之词将排山倒海一般压来,很难指望会有人出来替她说一句公道话。作风问题向来被人们避之所不及,而流言飞语,又是败坏一个人名声的最好办法,何止她一个人被打倒啊!

一切错误都很沉痛,看错人这种错误就更为沉痛。认清这一点,谢若媛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她本想远离夏晓,那样心里才安宁,谁知他们又跳进一个“幽幽”,排练起国庆上演的节目来。于是她排演时匆匆而去,结束后匆匆离开,不愿再搭理任何人。不料这时,又爆发了一个新情况,那就是康峻山与潘雅书可能存在的恋情……

谢若媛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读过许多有关爱情的书,到头来没有一本能作为她的教科书,哪怕是最有才华的作品。她读过许多有关爱情的描写,说爱情绝不能没有痛苦和烦恼,但当这样的痛苦和烦恼产生时,却不像是爱情的深人发展。谢若媛真切地感受到:说明生活和爱情本身的,不是这些名著小说,也不是那些文学幻想。

但是很幸运,谢若媛最终还是通过世界名著和文学小说,才弄明白了一些最近梗在她心头的大事。那是一个傍晚,她刚洗漱完毕,躺在**翻小说,禁不住的心烦意乱。林艳照例是跟播承业谈恋爱去了,潘雅书在屋外晾衣服。突然,谢若媛听见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走来,不禁竖起了耳朵,心中坪坪直跳。她决不会弄错,那正是康峻山走过来的步伐声,他走路一向有如东风吹、战鼓擂……

“送给你两本书。”她听见他停下来,在对潘雅书说,“也许你会喜欢。”

雄势林房鼓沦右样何动静似平康峥山很快就十掉了。谢若媛也赶快坐起来,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感觉到那里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一倍。如果再有几分钟,潘雅书还不进来,谢若媛就要怀疑她是跟康峻山一道走了。

潘雅书在谢若媛给她规定的时间内进了屋,手上还拿着两本旧书。看见谢若媛疑问的眼光,潘雅书想了想,就把那两本书递给她,“你看看,喜欢吗?这是康峻山刚才送来的。巴尔扎克的《贝姨》,和莫泊桑的《俊友》。”

谢若媛的脸色有些发红,惊呆地望着她。一时间真想放声大笑——“贝姨”,“俊友”!这些资产阶级人物,居然跟康峻山联系在一起,是多么不协调啊!她接过两本小说,看了看封面已经损坏就书皮,不禁沉思地望向潘雅书。“这是康峻山送给你的?他怎么知道你会喜欢?你们俩刚认识不久啊?”

她这样轻率地吐露心扉,潘雅书并不感到惊讶。或者说,惊讶是潘雅书最不喜欢做出的表情。她淡淡地回答:“他是个聪明的男人,知道别人需要什么。但是我并不赞成这样。我觉得,康峻山也许是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就像我爸一样,他们都爱给一些东西打上标签。但是人,人却是不能打标签的!”

谢若媛更觉得惊讶,接着,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决定认真地跟潘雅书谈谈。“也许,康峻山只是喜欢指导人,他总是认为, 自己有这个影响力。”

潘雅书在角落里放下水盆,擦了擦手,就坐到她床前,询问地微笑着:“你是在给我解释什么现象?还是在向我说明一些,我已经了解的情况?”

“不,不是这样!”谢若媛迅速坐正了身子,好似没有觉察到对方话里的讥笑,“实际的情况是,我正需要一些指导雅书,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相信,你能让我睁开眼睛,去辨明一些我原本没有认清的东西。”

潘雅书抓紧了她的手,眼睛闪烁发亮。“是啊,我喜欢你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思,知道你最近都在想些什么?虽然我来了不久,但我也知道和听说了,你在有些方面正需要忠告……那么好吧,就由我来给你指明道路吧!”

谢若媛还没完全明白她话里的含意,播雅书已经拉着她起床,“走,我现在就带你去一个地方那样,你就会明白全部真相了!’,

谢若媛被她拉着离开女工宿舍,往一个黑暗的山坡上走去。夜色宜人,四周飘来了丁香花和桅子花的清香。虽然这是一次莫名其妙的造访,谢若媛仍然深受感动。忍不住打趣道:“我这样子,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姑娘做完了功课,被老师带去度假……”

潘雅书头也不回,用那圆润的嗓音说:“这比喻不好。事实上,我是去带你进天堂,那里有一个上天梯,你会发现,有天使在上面忙忙碌碌,穿梭来往……”

谢若媛心头一震,随即嚷道:“我知道,那是《圣经》里的故事……不过,在这个研究所里,在这片黑暗的地方,谁又会是天使呢?”

潘雅书沉思着说:“在那儿,有一个人……我相信他能当你的指路明灯。”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一堵漆黑的院墙前,阴沉的天空衬托着墙边那些黝黑的大树,它们的叶片在夜空中竟像无数的水晶在熠熠闪光。谢若媛心头一亮,脸色也变得容光焕发,她高兴地叫道:“我知道了,这里是图书馆,一个被封闭的知识天堂’ ?

“别出声,我们得悄悄翻墙进去。”潘雅书望着女伴那热诚的样子,觉得挺有趣,又补充道,“我也是从我弟弟那儿,知道了这个秘密……”

她们互相搀扶着,攀过了溜滑的墙头。谢若媛已然知道,会有什么秘密在等待着自己,心口不禁咚咚直跳。潘雅书提到了潘承业,她也就联想到康峻山。于是她觉得自己眼下的行为,真是既荒唐又安全。难道今晚不是他给潘雅书送来了两本书吗?显然,他常来这儿,在这种时候,“偷”书也不叫“偷”了,还真是个好办法。

康峻山看见她们时无比震惊,很少有人敢无法无天钻进这个地方。那些有特权能一睹芳颜的人,进去时也都战战兢兢,不能想象这个阴沉又宏伟的大屋子,曾是个富丽堂皇的知识殿堂。但很快,他又为她们能找到这儿来而高兴,这样它也许还能派上一些新用场。康峻山一直希望有更多人能上这儿来,寻找知识的力量。

“晦,你们是怎么找来的?”他压低嗓门说,“要小心一点,别让人发现了!”

刚进来的时候,两个姑娘手牵着手,谢若媛借助一丝灯光,才发现这所藏书的圣殿,到如今仍有一种幽冥淡雅的魅力。当在这儿见到了心中想念的康峻山,她就更被这里的气氛深深吸引了。这是属于他的气氛,也是属于他的课堂,他显然已把这里当作是自己学习的场所,看,连蜡烛和蚊香都带来了,好像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

“这儿真不错,不是吗?”她不顾清洁卫生,用手摸了摸那些蒙满了灰尘的书籍,又略带挖苦地回头看着康峻山,“原来你就在这补充你的知识啊?你应该把整个团支部都带到这儿来,我想,他们也需要你的指导……”

康峻山轻声笑起来,立刻想起自己的身份,在这里出现难免窘迫。但他很快就忘掉了这一点,最初的局促不安也被热情所代替,他竟如数家珍地向姑娘们介绍开这里的书籍。他从一排排书架前走过,变得慷慨而热情洋滋,竭力把那些世界名著推介给两位女性,还不忘介绍它们的作者与创作背景,他以聪慧的理解力和丰富的想像力,尽情地带着她们在浩瀚的文学海洋中驰骋。谢若媛欣慰地发现,康峻山对自己的态度也在悄然改变,似乎他整个儿地变了一个样子!潘雅书这时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另外两个人,似乎她把谢若媛带到这里,就已尽了自己的责任。谢若媛发现了这一点,又有点儿困惑不安,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么。但是她想,这件事等以后再去思考,而眼前这个浪漫又令人感到意外的场面,可要好好去感受。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康峻山主动问她,看上去很高兴,“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谢若媛深深地望着他:“嗯,不错,对我来说,这里也就是我

的天堂了!”

“是啊,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他笑道,“欢迎你常来。”她也好奇地问他:“哎,你在这儿读什么书?好像很用功啊!”

康峻山笑了笑,并不想告诉她实情:“我嘛,这里就是我的大学……”

出于一种体面的自尊,谢若媛不便再多问下去。她又想到他曾救了她,还没向他表示过感谢呢!她说时眼睑朝下,有些窘迫,“我还要感谢你,那天在山路上……”

康峻山把两道浓眉向上一扬:“那件事儿吗?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等着,早晚我会想办法采取措施,彻底解决掉这个安全隐患。”

谢若媛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但也不再追问下去。她的心很欢乐,心头也觉得滚烫。这是她和康峻山第一次真诚的交流,而且是在这种自由自在,又充满了浪漫气息与文学氛围的环境里。她想,他原来是这样风趣和聪明,这样富有学问和魅力的男人。过去她从来没有接触过他的真面目,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走出图书馆的禁区,谢若媛才发现潘雅书始终一言不发。她像个害羞的小孩子,这才开始检查自己刚才的举止,是否有伤害女伴的地方?于是她友好地对潘雅书说:“感谢你今晚带我来这儿,这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

“我能理解。”潘雅书温和但并不委婉地说,“小谢,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惊讶地看着你们俩。其实我早就在奇怪,你为什么没有爱上康峻山,而去和夏晓交往?我一见到他,就觉得他是一个正面人物,方脸浓眉,高高大大,活像戏剧里的主人公、男主角……在整个702所,康峻山真好比凤毛麟角!你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一点呢?”

对方的直截了当让谢若媛大吃一惊,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这几天的疑问又回到心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没有一见到他,就爱上他?”

潘雅书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我比他大一岁吗?我早就认定了这一点:宁肯男的比女的大10岁,也不肯女的比男的大一天……”

谢若媛惊呆了,又冒失地问:“那么,如果你比康峻山小呢?会不会爱上他?”

“那是下一辈子的故事了。”潘雅书笑了笑,一圈淡淡的光晕笼罩了她。

就在那天晚上,在浓郁芬芳的夜色里,在丁香花和桅子花的清香中,谢若媛把自己与夏晓以及康峻山阴差阳错的事,全都告诉了潘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