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坏军鞋

在自卫战争期间,不论军队还是地方上,到处都是又紧张又忙碌。村妇联会的工作也是一件赶一件。胡兰她们刚完成了纺线任务不久,区上又给她们分派下做二百双军鞋的任务。部队经常行军作战,没有鞋子不行啊!

胡兰接受了上回分棉花的教训,觉得首先应当给大家讲清楚理,打通思想,才能把军鞋做好。她和妇联委员们商议了一下,大家都同意她的意见。于是她们就召开了个妇女座谈会。

会上,胡兰先给大家讲了讲当前的形势。她说:自从日本投降以后,蒋介石和阎锡山这些反动派,一面抢夺胜利果实,一面收编日、伪军,大举向解放区进攻。中国共产党一再提出停止内战的要求,但这些反动派不但不理睬,反而更加疯狂进攻。解放区军民被迫实行了自卫反击,经过几个月的自卫战争,给了这些反动派很大打击。同时,蒋介石在全国人民反对内战的压力下,只好签订了停战协议。可是这些反动派暗里还在调动军队,而且就在下了停战令以后,还抢占了解放区的好几座城镇。本县的开栅镇就是在停战以后被阎匪军抢占了的。看样子这些反动派决心要和人民为敌。因此解放区军民必须时时提高警惕,做好一切准备,以便彻底粉碎反动派的阴谋……

胡兰讲得很激动,妇女们听了也很气愤,连金香、玉莲也气得涨红了脸。其实,胡兰讲的这些内容,她们零零碎碎也听区干部们讲过一些,在报纸上也看到过一些。可是没想到胡兰讲得这样有条有理。

胡兰讲完了形势,这才说到做军鞋的事情。最后又讲了个在报上看到的故事。她说,在抗战时期,有一支游击队和敌人碰了头,打开了交手战。有一个战士和敌人拼刺刀的时候,一脚踩在了高粱茬子上,因为鞋的质量不好,茬子捅破鞋底,扎到了脚心里,结果那个战士被敌人刺死了。

妇女们听了这件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最后都说我们决不能做那样不结实的鞋,保证把军鞋做得合乎标准。并当场规定下每双鞋要达到一斤重,底子要一指厚,一只底子上至少要纳五百个针码。

这时候,也有些妇女提出了困难:有的不会搓麻绳,有的不会绱,还有的不会剪样子。胡兰她们觉得这倒是个实际问题。

后来,她们和有经验的妇女研究了一下,找了两个巧手专门给大家剪样子,又组织妇女自找对象,变工互助:会纳底的纳底,会绱鞋的绱鞋。并且还发动干部们带头动手,加工细做。这一来,只用了七八天工夫,大部分军鞋都做好了。

那几天,胡兰、金香她们也都忙坏了,一面要验收做好的鞋,一面又要督促没做起的赶快做。一双双军鞋送到了庙上办公室。一双双军鞋都经过胡兰她们详细检查。军鞋做得质量都很好,有的不仅结实,样子也很好看。胡兰她们看见妇女们觉悟这么高,军鞋完成得这么好,心里很高兴。可是在最后一天,却发现了问题。

这天傍晚,好多妇女都跑到庙上来交鞋。二寡妇也来了。她像走亲戚一样,衣服穿得很干净,头发梳得光溜光,身上发散出一股油油粉粉的香味。她一进门就妖声妖气地道:

“哟,胡兰子,你们可真辛苦呀!把咱们云周西妇女领导得再好也不能了。你看这军鞋做得多好,一双赛一双,没有一双坏的。”

胡兰她们只顾忙着称分量,数针码,没有顾得理她。二寡妇趁人们不注意,解开手巾包,把一双鞋往鞋堆里一塞,笑着向胡兰说道:

“胡兰子,我的鞋可交上了,你们可给我打上个收条。”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胡兰忙抬起头来说:“二婶子,你先坐一会儿。等我们检查完,还要给你开收条。”

二寡妇转回身来说:“哟,这还要检查吗?咱们云周西的妇女,一个赛一个的进步,一个赛一个的提高,一个赛一个的胜利,不会有含糊。你快给我开个收条吧,我家里还有事呢。”

胡兰笑着说道:“二婶子,你先坐一下。再忙也不在乎这一会儿时间,我们很快就检查完了。”

二寡妇见胡兰她们不给她开收条,只好坐在板凳上,和那些等着交鞋的妇女,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扯起闲话来了。正说着,忽听玉莲惊叫道:

“这是谁的鞋?怎么这样轻飘飘的?”

二寡妇抬起头来扫了一眼,看见玉莲拿的正是她交的那双鞋。她假装没听见,继续和身边妇女们扯闲篇,想马马虎虎蒙混过去哩。可是这时候,金香、玉莲一块儿查考起来。交鞋的妇女们各人都认识各人的鞋,而且鞋上都写着名字,查来查去就查到二寡妇名下了。胡兰不满地问道:

“二婶子,这就是你做的军鞋?”

二寡妇看见没办法,只好承认是她的。并且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看样子还不错吧?穿鞋就是穿个样子。你觉得轻吧,可底子里边一层一层都是新布咧!……”

胡兰打断她的话道:“这样的鞋我们不能收。你自己看看吧,这怎么能交给队伍穿呢?”

二寡妇一见胡兰不收鞋,就诈唬开了:

“哟!别人的收,我的就不收?别人的是铁打的,我的是纸糊的?我看你们就是看人下菜碟哩,专门欺侮我这孤儿寡妇。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为做这双鞋,累得我两三黑夜没睡觉。”

二寡妇觉得胡兰她们几个年轻姑娘懂得甚?又是刚上任的新干部,给她们点硬的尝尝,也许就收下了。可谁知胡兰她们不吃这一套。胡兰拿着那双鞋,板起脸说道:

“二婶子,你别在这儿瞎吵嚷。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看看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针线稀不要说,底子软得能扭成麻花。让大家看看,这样鞋能不能交给咱们的军队穿?”

这时妇女们拿起那双鞋来,这个看看,那个瞅瞅,有的冷笑,有的撇嘴。有个巧嘴妇女笑着说道:

“这么结实的鞋,怎舍得拿出来?”

也有人气呼呼地说:“这简直是给咱云周西妇女们脸上抹黑哩。”

二寡妇恼羞成怒,故意放声嚷道:

“你们还要把我说成反革命哩。你做一双,我也没做一只,我哪一点落在你们后边啦?我看你们就是吃柿子挑软的哩!欺侮人也不是这么欺侮法。找你们那大干部来评评理。”

话音未落,石五则从东屋跑过来了,问是怎回事。胡兰连忙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遍,又把那双鞋递给他说:

“五则叔,你看看这能收吗?”

石五则接过鞋左看右看。这时二寡妇催促道:

“你是大干部,你看这鞋怎么样?哪一点不合适?为纳这双底子,把我的手指头都勒破了,你看看。”说着走过去,把手指头伸到石五则鼻子下边,顺便还瞪了他一眼。

石五则笑了笑,又像对众人又像对二寡妇说:

“这鞋不算太好,不过也不算太坏,看起来样子嘛,倒还时兴;质量嘛,好像差点,不过也差不多。”他回头又向胡兰说道:“不要和她捣麻烦啦,马马虎虎收下算了。扔给张收条让她走吧!”

胡兰一向对石五则很尊敬,觉得他是抗日时期的老干部,现在又是农会秘书,她以为石五则看了鞋,一定会批评二寡妇一顿,谁知他说出这种和稀泥的话来,这不明明是给二寡妇撑腰吗?以前胡兰就听人们说过石五则和二寡妇不清楚,她真没想到石五则竟在这件事情上袒护二寡妇。她压了压心中的火气,向石五则问道:

“五则叔,这样鞋怎能交上去?”

石五则说:“二百多双鞋,夹在里边也显不出来,唉,十个指头都不一般齐,怎么干净的米里也难免夹杂几粒谷子!”

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妇女们都眼睁睁望着胡兰。

石五则以为他这样一说,胡兰就会把鞋收下。他顺手把鞋往桌子上一扔,扭头就往外走去。可是只听背后胡兰说道:

“五则叔,这鞋我不能收!我不能办这种马虎事情。”

石五则愣住了,他真没想到胡兰不给他留这点面子。他转回身来,气得一口一口咽唾沫,却说不出一句话。

二寡妇趁机扇风点火道:“哟,这村里就是胡兰一个人主事哩。别的干部都是聋子的耳朵?”

石五则的脸“腾”一下子红了,大声向胡兰喝道:

“我说的,收下!”

“这样的鞋,我不能收!”

“我做主,收下。”

“我不收。”

“为甚?”

“这鞋底子里有假。”

二寡妇立时向胡兰嚷嚷道:“你红嘴白牙不能血口喷人!你怎么知道我鞋里有假?”她见石五则给她撑腰,胆子更大了,“谁敢说有假?谁敢说有假?谁说我这鞋有假,叫她烂了舌头……”

胡兰忙打断她的话说道:“你别骂街。有假没假,咱们割开看看就知道了。”

玉莲早就气得不行了,一听胡兰的话,赶快跑出去找来把菜刀,抓住鞋就要剁。石五则也看出那双鞋底子里不像是布,他怕万一割出假来,自己也下不了台,于是说道:

“好好的鞋,剁烂了谁负责?”

“我负责。”胡兰说着拿过玉莲手里的菜刀,一下子把鞋剁开了。

大家一看,鞋底里垫的都是草纸。在场的妇女们气得低声骂开了。

石五则脸色铁青,简直气炸啦。他倒不是气二寡妇鞋里掺了假,而是气胡兰她们不给他留一点面子。他看见当场丢了丑,也不好再说话,嘴里不知骂了句什么,恼悻悻地扭身跑出去了。

石五则一走,妇女们就高声吵吵开了。这个说:“没有良心,八路军给我们打走了日本鬼子,这会儿又打阎匪军,就拿出这样鞋来给人家穿?”那个说:“这号人不能马虎放过,不给她点厉害的,以后还要干这丧良心的事哩。”也有人建议开斗争会斗争二寡妇。

二寡妇见给她撑腰的人走了,众人的目标都指向她,知道再待下去更没好下场,就站起来,气呼呼地说道:

“大权在你们手里,你们愿怎么就怎么吧,我候着。没有犯下死罪,量你们也砍不了我的脑袋。”说着走了。

妇女们议论了一阵,交了鞋,都陆续走了。胡兰和金香、玉莲把鞋收藏好,也相随着走了出来。胡兰刚走出庙门,石五则从东房里出来把她喊住了。胡兰转回身来站在庙门口,看见石五则脸上和和平平,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争吵似的。石五则一只脚踏着门槛,一只手扶着门框说:

“唉,真没想到二寡妇这么落后。唉,我这人脾气也不好,心直口快,火气一上来什么也不顾了。”

胡兰没有开口,她猜不透石五则的用意。

石五则继续说:“听说你们要开斗争会?这有什么斗头?罚她重做一双鞋算了。为这点事还值得敲锣打鼓乱折腾?”

胡兰听出了石五则话里的意思,心里气极了。但她不动声色地说:

“五则叔,你也知道我们初做工作,没有经验。这件事情怎么处理,我还得征求妇女们的意见。回头咱们再研究吧。”说完便转身走了。

观音庙里剁军鞋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当胡兰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人也正在议论这件事。本来爷爷往常不大干涉胡兰的行动,今天也说话了。他向胡兰说道:

“你奶奶死了,没人管教你啦,就由你在外边瞎胡闹哩?人常说:出头椽子先烂,你充甚好汉?”

大爷接着说道:“要说吧,你那个想法也不能说不对。谁办公不想把事情办好呢?可是众人的事情难办呀!戥子称都有个头高头低哩。公事公事,有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大体上差不多就行了,何必事事顶真?只要我们自己行得正就对了。这样才能行得通,走得远。”

胡兰听了大爷这番话,觉得又对又不对。她虽然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大爷,可是她觉得无论说到哪里,也不能收二寡妇那样的鞋。

爷爷又责备她说:“你惹得起二寡妇?人家是有后台的人。你一个姑娘家懂得什么。”

胡兰知道爷爷说的二寡妇的后台就是石五则。她心里想:难道有干部给二寡妇撑腰,就马马虎虎算了?群众会怎么说呢?以后的工作该怎么进行呢?可是二寡妇的问题究竟怎么处理,她心里一时也没个准稿子。她觉得这件事情牵扯着好多问题,应该向上级请示一下。她知道世芳叔今天从区上回来了。她想最好找世芳叔谈谈,于是吃完饭就跑到了他家。

去的时候,只见区水利干部陈六儿和村长石远贵,民兵指导员石仁举等几个村干部也在那里。他们见胡兰来了,都向她打问下午发生的事情。胡兰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干部们听完,都说石五则不对,不能让他徇私舞弊,偏袒二寡妇。应该向二寡妇进行斗争,通过这件事情可以教育广大妇女。世芳叔也鼓励胡兰说:一个革命干部就应该是这样的,对于坏人坏事决不留情。胡兰听了,肚里才有了个主心骨。她连忙找到金香、玉莲,还找了另外几个妇联委员和妇女积极分子,把这件事情研究了一番。

第二天,她们召开了个全村妇女大会,把二寡妇做的军鞋拿到会场给大家看。人们看了都很气愤,都批评二寡妇,说她是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都要求严重处分她。二寡妇在事实面前,也只好低头认错。最后她答应另做几双合乎标准的军鞋,这件事才算结束了。

开完会,胡兰和村干部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已做好的这一百九十九双军鞋,先缴到区上去;罚下二寡妇的鞋,以后做好再补缴,免得为她一个人,耽误了公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