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义勇为

第二天早饭后,村公所派了一个民夫,和胡兰一块到区上去缴军鞋。民夫是个三十左右的中年人,名字叫石六儿。这人身个长得又高又大,宽肩膀,粗胳膊,看起来浑身是劲。他推着满满一推车鞋子,足有二百多斤,可好像推着辆空车一样,一点也不显得吃力。胡兰空着手紧步走才能跟上他。

胡兰和石六儿不太熟悉,虽然胡兰知道他抗日时期是村里的暗民兵,做过许多抗日工作;石六儿也知道胡兰的底细,但两个人从来都没交过言。这天,他们相跟着走了好一阵,谁也没说话。后来胡兰忽然发现推车手把上吊着一个小竹篮,里边放着一些饼子和麻花,她忍不住向石六儿问道:

“六儿哥,就五六里路,你怎么还带干粮哩?”

石六儿忙说道:“不是干粮,送了鞋我要到我妹妹家去看看,给小孩子们带的。”

“你这是送军鞋捎带走亲戚!”

“不,我这是走亲戚捎带送军鞋。”

石六儿接着告胡兰说,今天本来不轮他支差。他在街上听石三槐说要派民夫送军鞋,正好他要去大象妹妹家,就把这任务揽下了。他觉得自己空着手也是走路,捎带就能把这事办了,省得专门派人。

胡兰听了,心里说:“要是遇上个旁人,才不待管这些闲事哩!”

他们这么说开头,接着就闲谈走来了。石六儿很称赞胡兰她们斗争二寡妇。他对石五则包庇二寡妇也很不满。他说抗日时期,石五则工作很积极,能吃苦,能耐劳,对人也很和气。可是自从日本投降,当了农会秘书,态度一下子就变了。特别是和二寡妇勾搭上以后,一天一天走下坡路,处处摆官架子……

胡兰觉得背后议论干部不大好,她忙用别的话岔开了。这时正是春耕时期,地里到处是送粪、耕地的人。有些驻在附近村里的队伍,也在地里帮人们劳动。胡兰感慨地说:

“你看咱们的队伍,和老百姓真像是一家人一样!”

“是啊,我看这样的队伍,世界上也少有。”

一说起队伍,两个人的话头都多了。一路上说说道道,不知不觉已到了大象。进村走了不远,忽见有家门前停着辆破轿车,门口站着很多婆姨、小孩。人们边吱吱喳喳议论,边探头探脑朝院里望。院里传出一片乱哄哄的吵闹声、叫骂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嚎哭声。胡兰觉得很奇怪,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向看热闹的人们打听。有几个年轻妇女七嘴八舌地告她说:这家有个姑娘嫁到下曲镇,和丈夫不对脾胃,公婆又常虐待她,整天挨打受气,这姑娘受不下去,只好躲回娘家。婆家叫了几次也没回去。今天婆家派来了几个男人,说是非要把她弄回去不可。

这时,只听院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喊声:

“我死也不走……你们杀了我吧!你们剐了我吧……”

胡兰听她哭喊得很凄惨,忙跑了进去。一进院子,只见一个老太婆坐在房门口低声哭泣。一个年轻媳妇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两手抱着柱子,又哭又喊。旁边围着三个男人。一个在劝说,一个在威吓,另一个抓着她的头发,边用力拉扯,边气势汹汹地骂道:

“你就是立刻死下,也得把尸首弄回去!”

胡兰见这情景,忍不住大声说道:

“放手!你们这是干吗?”

那个抓头发的男人听见有人干涉,忙松开了手;别的人也都愣住了,不知所措地望着胡兰。这时一个中年人向胡兰问道:

“请问,你是区上的,还是县里的?”

胡兰道:“不管我是哪儿的。如今是新社会,你们不能这么随便欺侮人!”

那几个男人大约看出胡兰不是什么要紧干部,也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乱纷纷地向胡兰说道:

“娶到的媳妇买到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你不让她回婆家?你把彩礼退出来!”

“你算哪个庙的神像?这才是狗扑耗子——多管闲事!”

他们说着又去围攻拉扯那个年轻媳妇。胡兰当时气得脸都白了,她知道自己再拦阻也不抵什么事,扭头出了院子,一口气就跑到村公所。找到村长李秀永,匆匆向他讲了讲刚才发生的事情。李秀永听了很生气,说了声:

“走!看看去。简直胡来!”

当他们相随着跑到那家门口时,只见那几个男人把那媳妇捆绑着抬出来了。那媳妇拼命挣扎,两腿乱蹬,把一只鞋也甩掉了。她嘶哑着嗓子哭喊道:

“……救命呀!我回去就活不成了……救命呀……”

李秀永大踏步跑过去,厉声喝道:

“放下!”

那媳妇扭头看见李秀永,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大声哭喊道:

“村长呀!救命呀……”

那几个男人一听说来的是村长,忙把那媳妇放在地上。李秀永脸红脖子粗地向那几个男人训斥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如今是民主政权,你们怎么敢来抢人?”

那个中年男人装出一副笑脸,说道:

“村长,是这么回事,我们要媳妇回去,她不回,好话说了千千万,百劝不听,所以……只好……”

胡兰打断他的话说道:“那你们也不能动手捆人抢人呀!如今男女平等,女人也不是牛马!”

那媳妇见有人给她撑腰做主,接着就哭诉开婆家虐待她的一些情形。李秀永把那些人训斥了一顿,然后又开导了一番。说夫妻争吵,家庭不和,应该是设法调解,万不得已,也只能是找政府解决,决不能用这种违法手段捆人抢人。那些人自知理亏,无可奈何地赶上空车走了。那媳妇见婆家人走了,忙止住哭声,向李秀永道谢。李秀永指了指胡兰说:

“要谢,你谢她。要不我还不知道这码事哩!”

这一说,那媳妇认出了这就是先前在院里替她抱不平的那姑娘。她忙抓住胡兰的手,激动地说:

“我要是叫他们捆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这时,那些看热闹的婆姨、娃娃们也都围了过来,乱纷纷地说,她们当时都很气愤,也很着急,可就是不知道该怎办才好,多亏这姑娘把村长请来。接着她们又问胡兰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胡兰只好告了她们。那个年轻媳妇拉着胡兰,非让到家里去不可。胡兰说她还有点要紧事,不去了。她向四处扫了一眼,看不到六儿和推车,猜想他一定已去了区公所。于是连忙离开这里向区公所跑去。跑到区公所门口,见石六儿坐在台阶上抽烟。他一见胡兰就有点不满地说道:

“我等你老半天啦!只顾看热闹,把正事都忘了!”

胡兰没有解释,笑了笑说:

“我这不是来了!”

石六儿没有再说什么,连忙把推车推进院里。胡兰找到民政助理员。民政助理员听说是来缴军鞋的,赞扬说这是全区第一份。及至验收鞋子的时候,更是赞不绝口,说真是一双赛一双,双双都像铁打的。缴完鞋,六儿到他妹妹家去了。胡兰拿上收据,忙跑到隔壁院里,打算找区妇联秘书苗林之汇报一下情况,没想到门上吊着把锁。她转身进了东屋,向宣传干事小杜一打听,才知道苗林之前两天就陪同吕梅到各村检查、督促做军鞋去了。

小杜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去年才从外地调到这个区上来,搞宣传、写材料都有两下子,算得上区里的“小秀才”。他听说胡兰是来缴军鞋的,也连声称赞这是全区第一份,立时就要胡兰谈经验。胡兰笑了笑说:

“经验我可说不来。我就向你汇报一下情况吧。”

接着胡兰就起根由头把做军鞋的经过讲了一遍。小杜听得很有兴趣,不停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特别是听到和二寡妇的斗争,小杜更是赞不绝口。汇报完,胡兰临走的时候,小杜给了她两期新出版的《晋绥大众报》晋绥边区的通俗报纸,五日刊。。

出了大象村,走不多远,迎头碰到一个年轻媳妇朝这里走来。胡兰一眼就认出了她是东堡妇联秘书霍兰兰。霍兰兰老远就向胡兰打招呼,问她到哪里去来。胡兰告她说到区上去缴军鞋。霍兰兰紧步走过来,惊问道:

“怎么?你们二百双的任务都完成啦?”

“没有,还有一双没做成。”

“哦,一双算甚。我们五十双的任务,连一双都还没做起哩!”

胡兰忙问道:“那是怎回事?”

霍兰兰叹了口气说道:“唉!说不来是怎回事,反正困难很多。”

她边说,边迈步要走。胡兰问她急急忙忙要去哪里。她说要到区上去找苗林之帮助想办法。胡兰忙告诉她说苗林之不在,不知和吕梅下乡到哪村去了。霍兰兰听了,泄气地说:

“唉!真不巧!那我也只好不去了。”

她一面返身随着胡兰走,一面又愁苦地向胡兰诉说道:

“眼看限期快到了,五十双军鞋还没个影哩!就是上级不催,也不能这么拖下去呀!”

胡兰问道:“任务分到户了没有?”

“早分下去啦!可就是都还没动手哩。催一遍不抵事,催两遍还是白不怎。唉!真没办法,真能把人愁死。看看你们村,看看我们村,相距不到三里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可真有本事,我要能拾上你的个脚后跟就好啦!”

“快别这么说了。我有甚本事?任务又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不管怎么说,反正你比我强。强将手下无弱兵。件件工作你们都是跑到前头。”霍兰兰忽又叹了口气,说道:“唉!这五十双军鞋就把人愁死了。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不知道该怎办才好!”

胡兰见她愁成那个样子,也很替她着急。很想帮她点忙,可是一时又不知从何帮起。她问霍兰兰分派军鞋的时候,开动员会来没有?霍兰兰摇了摇头,说没顾得上开。胡兰又问她自己的军鞋做起了没有?霍兰兰又摇了摇头,并且说道:

“整天东家进西家出,忙着催人们动手,哪儿有时间做呢?只要大家动起手来,我的快,到时候熬夜也能做起。”

胡兰听了,觉得她分派任务前既没做思想动员,分派任务后干部又没带头动手。这是个很大的缺点。她很想向霍兰兰提出来,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她和霍兰兰并不熟悉,只是在区上开会见过两回面,怎好直截了当批评人家呢?她低着头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向霍兰兰说道:

“工作是困难啊!你刚才还说我有本事哩。其实我也碰过钉子,也作过难!”

胡兰接着就给她讲开了上次纺线时候的一些情况,并着重说了说自己的缺点。她说自己当时把这任务看得太简单,既没有调查各家的情况,又没有开会动员,只是硬往下分任务,结果连棉花都没全分出去。要不是后来设法补救,差点连任务也完不成。

这时她们正走到一个三岔路口,马上就该分手各回各村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站住了。胡兰见霍兰兰听得很感兴趣,于是又给她讲开了这次做军鞋的经过。说由于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这回他们首先进行思想动员:召开妇女座谈会,给大伙讲当前形势,讲做军鞋的意义和重要性,发动大家自由讨论。妇女们认清了为什么要做军鞋,都乐意接受这一任务,并且自动订出了军鞋质量标准……

没等胡兰讲完,霍兰兰就抢着说道:

“你这一说,我心里也亮了。我看我们坏就坏在没做思想动员,糊里糊涂往下分任务。人们还当是派差哩!”

胡兰道:“是啊,那回纺线,我们就是犯了这个毛病。我看,你回去再动员动员。人常说:话是开心的钥匙。只要打通大家的思想,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霍兰兰拍着手说道:“对,对,对,人常说:话不说不透,砂锅不打不漏,”她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是怎个动员呢?该给大家说些甚?”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向胡兰说道:“胡兰,要不你帮帮我的忙吧!到我们村去给妇女们讲一讲,开导开导,行不行?”

胡兰真没想到霍兰兰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可把她难住了。说是去吧?上级并没给自己这样的任务。再说,自己是云周西的妇女干部,平白无故跑到东堡去动员做军鞋,这算怎回事?要是有人说几句风凉话,可怎下台呀!要说不去吧?又见霍兰兰说得很恳切,看样子她确实有困难,人家真心实意要求帮助,怎好拒绝呢?再说不管哪村做军鞋,都是给自己的队伍穿。真要能帮助人家完成了任务,有什么不好呢?胡兰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心里说:“别人爱说甚,由他们说去好了。”于是向霍兰兰说道:

“我去倒可以,就怕说不好,反而坏了事哩!”

霍兰兰见胡兰答应了,喜得说:

“不管怎么说,你受过训,学习过,道理比我知道的多,总能说出个理来。”她边说,边拉着胡兰向东堡走去。

路上,胡兰又向霍兰兰讲了讲她们这次做军鞋的一些具体安排,诸如组织巧手剪鞋样,干部带头先动手,发动不会搓麻绳、不会绱鞋的妇女和别人变工等等。霍兰兰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说:

“我要早去你们村领领教就好啦!”

她们谈谈说说来到了东堡。霍兰兰热情地把胡兰领到她家。没想到她们前脚刚进门,后脚苗林之和吕梅就来了。霍兰兰见一下子来了三个帮手,高兴极了。她边忙着烧水沏茶,边向她们说道:

“老苗呀!我正要找你哩!这些天可把人愁死了。到如今连一双鞋还没做起。你看看人家云周西——你知道不?人家的军鞋已经缴啦!”

苗林之点了点头说:“我们刚从云周西来。”她见胡兰在这里,觉得有点奇怪,问道:“你不是去区上缴军鞋?怎跑到这里了!”

霍兰兰抢着回答道:“是我半路上请来的。”

接着她就起根由头说了起来。当她说到胡兰是来帮她做思想动员的时候,胡兰红着脸说道:

“这不是区上、县上的同志都来啦……”

苗林之忙笑着说道:“我们来也坏不了你们的事。”

吕梅本来对胡兰印象就很好。云周西做军鞋的前后经过,她已经知道了。她觉得这姑娘不只工作积极,而且能坚持原则,敢于和坏人坏事进行斗争——这一点很使她满意。如今又听说胡兰是来帮霍兰兰工作的,更加引起了她对胡兰的喜爱。这时她见胡兰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连忙说道:

“你今天来得非常对。革命同志之间就应当是这样:互相帮助,互相支援……”

没等吕梅说完,霍兰兰就插嘴说道:

“老吕呀!要是胡兰能常来帮助我点就好了。”

胡兰不好意思地推了她一把说:

“你别胡扯了。我懂个甚?我还要人帮助哩!”

吕梅道:“说真的,连我在内,咱们工作经验都不多,可是如果能常在一块交流交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对谁都会有好处。”停了一下又向她们说道:“你们俩离得很近,我看有些工作倒是可以在一起研究研究。”

霍兰兰喜得连声说道:“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胡兰听吕梅说得很有道理,当然也就同意了。

这天,胡兰和吕梅、苗林之就在霍兰兰家吃了午饭。下午又参加了妇女座谈会,会上她们都讲了话。胡兰还把《晋绥大众报》上登的有关支前的文章,给大家读了读。直到天黑,胡兰才回到村里。可是心里老是放不下东堡做军鞋这件事。隔了两天,她忍不住又跑去找霍兰兰,想问问情况。霍兰兰一见面就高兴地告她说,自那天开了座谈会,好些人连明彻夜在赶着做,估计再有三五天就可全部完成。胡兰这才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从此以后,霍兰兰每逢遇到难题就来找胡兰,胡兰也断不了去东堡。特别是后来胡兰被调到区妇联以后,更是常常去东堡帮助霍兰兰。